正文 在橋上 文 / 余華
「我們……」
他說著把臉轉過來,陽光在黑色的眼鏡架上跳躍著閃亮。她感到他的目光像一把梯子似的架在她的頭髮上,如同越過了一個草坡,他的眼睛眺望了過去。她的身體離開了橋的欄杆,等著他說:「我們回去吧。」
或者說:「我們該回家了。」
她站在那裡,身體有些繃緊了,右腿向前微微彎曲,渴望著跨出去。可是他沒有往下說。
他依然斜靠在欄杆上,目光飄來飄去,就像斷了線的風箏一樣。她放鬆了繃緊的身體,問他:「你在看什麼?」
他開始咳嗽,不是那種感冒引起的咳嗽,是清理嗓子的咳嗽。他準備說什麼?
她看到他的牙齒爬了上來,將下嘴唇壓了下去。一群孩子喊叫著,揮舞著書包湧到橋上,他們像一排棲落在電線上的麻雀,整齊地撲在欄杆上,等一支長長的船隊突突響著來到了橋下。
當柴油機的黑煙在橋上瀰漫過後,孩子們的嘴僻僻啪啪地響了起來,白色的唾沫蕩著鞦韆飛向了船隊,十多條駁船輪流駛人橋洞,接受孩子們唾沫的沐浴。站在船頭的人揮舞著手,就像擋開射來的利箭一樣,抵擋著唾沫。他們只能用叫罵來發洩無可奈何的怒氣,在這方面,他們豢養的狗做得更為出色,汪汪吼著在船舷上來回奔跑,如同奔跑在大街上,狗的表演使孩子們目瞪口呆,他們忘記了自己的惡作劇,驚奇地咧嘴看著,發出了格格的笑聲。
他又說:「我們……」
她看著他,等著他往下說。
大約有一個星期了,他突然關心起她的例假來了,這對他是從未有過的事。他們的婚姻持續了五年以後,這一天他躺在床上,那是中午的時候,衣服沒脫,還穿著鞋,他說不打算認真地睡覺,他抱著被子的一個角斜著躺了下去,打著呵欠說:「我就隨便睡一下。」
她坐在靠窗的沙發上,為他織著一條圍巾,雖然冬天還遠著呢,可是,用她的話說是有備才能無患。秋天的陽光從窗口照射進來,使她感到脖子上有一股微微發癢的溫暖,而且使她的左手顯得很明亮。這一切和躺在床上呼呼睡著的丈夫,讓她心滿意足。
這時,她的丈夫,那位卡車司機霍地坐了起來,就像卡車高速奔跑中的緊急剎車一樣突然,他問:「它來了沒有?」
她嚇了一跳,問道:「誰來了?」
他沒有戴眼鏡的雙眼突了出來,焦急地說:「例假,月經,就是老朋友。」
她笑了起來,老朋友是她的說法,她和它已經相處了十多年,這位老朋友每個月都要來問候她,問候的方式就是讓她的肚子經常抽搐。她搖搖頭,老朋友還沒有來。
「應該來了。」他說著戴上了眼鏡。
「是應該來了。」她同意他的話。
「可他媽的為什麼不來呢?」
他顯得煩躁不安。在這樣的一個溫和晴朗的中午,他睡得好好的突然跳起來,結果什麼事都沒有,只是為了問一下她的例假是否來了。她覺得他的樣子很滑稽,就笑出了聲音。他卻是心事重重,坐在床沿上歪著腦袋說道:「媽的,你是不是懷上了?」
她不明白他為什麼是這樣的表情,即便懷上了孩子也不是什麼壞事,他把她娶過來的時候就這樣說過:「你要給我生個兒子,我要兒子,不要女兒。」
她說:「你不是想要一個兒子?」
「不。」他幾乎是喊叫了出來。「不能有孩子,這時候有孩子我就……就不好辦了。」
「什麼不好辦?」她問,又站起來說。「我們是合法夫妻……我又不是偷偷爬到你床上的,我是你敲鑼打鼓迎回家的,有什麼不好辦?你忘了你還租了兩輛轎車,三輛麵包車……」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擺手打斷她的話。
「那是什麼意思?」
在後來的一個星期裡,他著了魔似的關心著她的那位老朋友,每次出車後回家,如果那時候她在家中的話,就肯定會聽到他急促響亮的腳步聲,在樓梯上隆重地響過來,其間夾雜著鑰匙互相碰撞的清脆之聲,所以他能很快地打開屋門,出現在她的面前,眼睛向陽台張望,然後沮喪地問她:「你沒洗內褲?」
得到肯定的回答後,他還會以殘存的希望再次問她:「它來了嗎?」
「沒有。」她乾脆地回答他。
他一下子變得四肢無力了,坐在沙發裡歎息道:「我現在是最不想做父親的時候。」
他的模樣讓她感到費解,他對她懷孕的害怕使她覺得他不像個正常人,她說:「你究竟是怎麼了?你為什麼這麼怕我懷孕?」
這時候他就會可憐巴巴地看著她,什麼話都不說。她心軟了,不再去想這些,開始為他著想,安慰他:「我才推遲了五天,你忘了,有一次它晚來了十天。」
他的眼睛在鏡片後面一下子閃亮了:「有這樣的事?」
她看到他的臉上出現了天真的笑容,在昨天,他就是這樣天真地笑著問她:「你用衛生巾了嗎?」
她說:「還沒到時候。」
「你要用。」他說。「你不用衛生巾,它就不會來。」
「哪有這種事。」她沒在意他的話。
他急了,叫道:「釣魚不用魚餌的話,能釣上魚嗎?」
她用上了衛生巾,他以孩子般的固執讓她這麼做了。她一想到這是在釣魚,內褲裡夾著的衛生巾,在她丈夫眼中就是魚餌,她忍不住會笑出聲來。要不是他天真的神態,她是絕不會這樣做的。有時候她也會想到在過去的五年裡,他從來沒有這樣關心過她的那位老朋友何時來到,就是在一次午睡裡突然醒來後,他像是變成了另一個人。她沒有細想這變化意味著什麼,而是感到自己也被這遲遲未到的例假弄得緊張起來。在此之前,她從來沒把這事放在心上,最多是在肚子抽搐的時候有幾聲抱怨,現在她必須認真對待了,她開始相信自己有可能懷孕了。
而且,他也這樣認為了,他不再指望衛生巾能讓月經上鉤。
「肯定懷上了。」他說,然後笑道。「你得辛苦一下了。」
她知道他在說什麼,讓冰冷的手術器械插入她的子宮,就是他所說的辛苦一下。
她說:「我要這個孩子。」
「你聽我說。」他坐到了沙發裡,顯得很有耐心。「現在要孩子還太早,我們沒有足夠的錢,你一個月掙的錢只夠給保姆的工錢,孩子一個月起碼花你兩個月的錢。」
她說:「我們不請保姆。」
「你想累死我。」他有些煩躁了。
「不會讓你受累的,我自己來照管孩子。」
「你自己都還是個孩子,一個孩子已經夠我受了,要是兩個孩子……」他坐到了沙發裡,悲哀地說:「我怎麼活啊。」
接著,他站起來揮揮手,表示已經決定了,說道:「打掉吧。」
「又不是你去打胎。」她說:「疼也不會疼著你。」
「你才二十四歲,我只比你大一歲,你想想……」
這時候他們兩個人正朝醫院走去,那是在下午,顯然他們已經確定懷上了,他們去醫院只是為了最後證實。街上行人不多,他壓低了嗓音邊走邊說:「你想想,現在有了孩子,我們五十歲不到就會有孫子了,你四十歲就做奶奶了,那時候你長相,身材什麼的都還沒變,在街上一走,別人都還以為你才三十出頭,可你做上奶奶了,這多無聊。」
「我不怕做奶奶。」她扭頭說道。
「可是我怕做爺爺。」他突然吼叫了起來,看到有人向這裡望來,他壓低聲音怒氣沖沖地說:「他媽的,這幾天我白費口舌了。」
她微微一笑,看著他鐵青的臉說:「那你就什麼都別說。」
他們朝醫院走去,他的聲音還在她耳邊喋喋不休,進行著垂死掙扎,他想用雨滴來敲開石頭。她開始感到不安,她的丈夫這樣害怕自己的孩子來到,那麼她把孩子生下來,她不知道會怎樣?她的不安就從這裡開始。她站住了腳,覺得肚子裡出現了抽搐,她彷彿聽到了流動的響聲,一股暖流緩緩而下。她知道這是什麼,於是鬆了口氣,她不會感到不安了,她丈夫也不會怒氣沖沖了。她說:「不要去醫院了。」
他還在說服她,聽到她的話後,他疲憊地揮揮手,以為她生氣了,就說:「行啦,我不說啦。」
她說:「老朋友來了。」
說完她笑了起來,他瞠目結舌地看著她。然後她向右前方的廁所走去,他站在影劇院的台階旁等著她。當她微笑著走出來,在遠處就向他點頭後,他知道那位老朋友確實地來到了。他嘿嘿地笑了起來,這天下午他一直嘿嘿笑著,走到那座橋上才收起笑容。此後他突然變得嚴肅起來,陷入了沉思默想。
她站在他的身旁,看著那支長長的船隊遠去,孩子們也嘰嘰喳喳地離開了。他已經很長時間不說話了,剛才他說:「我們……」,她以為他要回家了,可是他沒有抬起腳來。她輕輕笑了一下,她現在知道他想說什麼了,他會說:「別回家做飯了,我們去飯店。」他臉上會掛著得意洋洋的笑容,他會說:「我們應該慶祝一下,好好慶祝。」然後他的舌頭會伸出來迅速舔一下嘴唇,說道:「我得喝一扎生啤。」
他總能找到慶祝的理由,就是在什麼理由都沒有的時候,他也會說:「今天心情好,該慶祝一下。」
這時候他一直飄忽不定的目光望到了她的臉上,他深深吸了口氣後說:「我們……」
他停頓了一下,嗓音沙沙地繼續說道:「我們離婚吧。」
她呆呆地看著他,像是沒有聽明白他的話,他將身體轉動了半圈,帶著尷尬的笑容說:「我先走了。」
她半張著嘴,看著他將雙手插在褲袋裡彷彿是不慌不忙地走去,風吹過來把他的頭髮掀起。他的動作如此敏捷,在她還沒有來得及做出反應,他已經成功地擠入了下班的人流,而且還掩飾了自己的慌張。他走去時全身繃緊了,兩條腿邁出去就像是兩根竹竿一樣筆直,他感到膝蓋那地方不會彎曲了。可是在她眼中,他卻是若無其事地走去。
他的迅速逃跑,使她明白他的話不是一句玩笑,她感到呼吸裡出現了沙沙的聲響,就像是風吹在貼著紙的牆上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