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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兒子的出生 文 / 余華

    我做了三十三年兒子以後,開始做上父親了。現在我兒子漏漏已有七個多月了,我父親有六十歲,我母親五十八歲,我是又做兒子,又當父親,屬於承上啟下、繼往開來中的人。幾個月來,一些朋友問我:當了父親以後感覺怎麼樣?我說:很好。

    確實很好,而且我只能這樣回答,除了"很好"這個詞,我不知道核怎樣說。家裡增加了一個人,一個很小很小的人,很小的腳丫和很小的手,我把他抱在懷裡,長時間地看著他,然後告訴自己:這是我兒子,他的生命與我的生命緊密相連,他和我擁有同一個姓,他將叫我爸爸……

    我就這樣往下想,去想一切他和我相關的,直到再也想不出什麼時,我又會重新開始去想剛才己經想過的。就這些所帶來的幸福已讓我常常陶醉,別的就不用去說了。

    我兒子是以突然襲擊的方式出現的,我和妻子毫無準備。一九九二年十一月,我為了辦理合同製作家手續回到浙江,二十天後當我回到北京,陳虹來車站接我時來晚了,我在站台上站了有十來分鐘,她看到我以後邊喊邊跑,跑到我身旁她就累得喘不過氣來,抓住我的衣服好幾分鐘說不出話,其實她也就是跑了四五十米。以後的幾天,陳虹時常覺得很累,我以為她是病了,就上醫院去檢查,一檢查才知道是懷孕了。

    那時候我一個人站在外面吸煙,陳虹走過來告訴我:是懷孕了。陳虹那時什麼表情都沒有,她問我要不要這個弦子。我想了想後說:"要。"後來我一直認為自己當初說這話時是毫不猶豫的,陳扛卻一口咬定我當時猶豫不決了一會兒,其實我是想了想。有孩子了,這突然來到的事實總得讓我想一想,這意味著我得往自己肩膀上壓點什麼,

    我生話中突然增加了什麼。這很重要,我不可能什麼都不想,就說"要"。

    我兒子最先給我們帶來的樂趣,是從醫院出來回家的路上,我和陳虹走在寒風裡,在冬天荒涼的景色裡,我們內心充滿歡樂。我們無數次在那條街追上走過,這一次完全不一樣,這一次是三條生命走在一起,這是奇妙的體驗,我們一點都感覺不到冬天的寒風。

    接下來就是五個月的時候,有一天陳虹突然告訴我孩子在裡面動了。我已經忘了那時在幹什麼,但我記得自己是又驚又喜,當我的手摸到我兒子最初的胎動時,我感到是被他踢了一腳,其實只是輕輕地碰了一下,我卻感到這孩子很有勁,並且為此而得意洋洋。從這一刻起,我作為父親的感受得到了進一步的證明,我真正意識到兒子作為一個生命存在了。

    我的兒子在踢我。這是幸福的想法,他是在告訴我他的生命在行動,在擴展,在強大起來。現在我兒子七個多月了,他揮動著小手和比小手大一點的小腳,只要我一湊近他,他就使勁抓我的臉。我的臉常常被他抓破,即便如此,我還是常常將臉湊過去,因為我兒子是在瞭解世界,他要觸摸實物,有時是玩具,有時是自己的衣服,有時就應該是他父親的臉。

    然後就是出生了。孩子沒有生在北京,而是生在我的老家浙江海鹽。我的父母都是醫生,他們希望我和陳虹回浙江去生孩子。我兒子是一九九三年八月二十七日出生的,是剖腹產,出生的日子是我父親選定的,他問我和陳虹:"二十七日怎麼樣?"

    我們說:"行。"

    陳虹上午八點半左右進了手術室,我在下面我父親的值班室裡等著,我將一張舊報紙看了又看,我一點都不擔心,因為我作為醫生的父母都在手術室裡,他們恭候著孫兒的來臨。我只是感到有些無所事事,就反覆想想自己馬上就要成為父親了。我覺得這是一個有趣的事實,當然我更關心的是我兒子是什麼模樣。到九點半了,我聽到我父親在喊叫我,我一下子激動了,跑到外面看到父親,他大聲對我說:"生啦,是男孩,孩子很好,陳虹也很好。"

    我父親說完又回到手術室裡去了,我一個人在手術室外面走來走去,孩子出生之前我倒是很平靜,一旦知道孩子己經來到世上,並且一切都好後,我反倒坐立不安了。過了一會兒,我母親將孩子抱了出來,我母親一邊走過來一邊說:"太漂亮了,這孩子太漂亮了。"

    我看到了我的兒子,剛從他母親子宮裡出來的兒子,穿著他祖母幾天前為他準備的淺藍色條紋的小衣服,睡在襁褓裡,露出兩隻小手和小臉。我兒子的皮膚看上去嫩白嫩白的,上面像是有一層白色粉末,頭髮是濕的,黏在一起,顯得烏黑發亮,他閉著眼睛在睡覺。一個護士讓我抱抱他,我想抱他,可是我不敢,他是那麼的小,我怕把他抱壞了。

    那天上午陽光燦爛,從手術室到婦產科要經過一條胡同,當護士抱著他下樓時,我害怕陽光了,害怕陽光會刺傷我兒子的眼睛。有趣的是當護士抱著我兒子出現在胡同裡時,陽光剛好被雲彩擋住了。就是這樣,胡同裡的光線依然很明亮,我站在三層樓上,看到我兒子被抱過胡同時,眼睛皺了起來,這是我看到自己兒子所出現的第一個動作。雖然很多人說孩子出生的第一月裡是沒有聽覺和視覺的,但我堅信我兒子在經過胡同時已經有了對光的感覺。

    兒子被護士抱走後,我又是一個人站在手術室外面,等著陳虹被送出來。我在那裡走來走去,這時我的感覺與兒子出生前完全不一樣,我實實在在地感到自己是父親了,一想到自己是父親了,想到兒子是那麼的小,才剛剛出生,我就一個人"嘿嘿"地笑。

    我兒子在嬰兒室裡躺了兩天,我一天得去五六次,他和別的嬰兒躺在一起,渾身通紅,有幾次別的嬰兒哇哇哭的時候,他一個人睡得很安詳。有時別的嬰兒睡的時候,他一個人在哭。為此我十分得意,我告訴陳虹:這弦子與眾不同。

    我父親告訴我,這孩子是屁股先出來的,出來時一隻眼睛睜著、另一隻眼睛閉著,剛一出來就拉屎撒尿了。然後醫生將他倒過來,在他背上拍了幾下,他"哇"地哭了起來,他的肺張開了。

    陳虹後來對我說,她當初聽到兒子第一聲哭聲時,感到整個世界變了。陳虹從手術室裡出來時臉上掛著微笑。我倆下身去輕聲告訴她我們的兒子有多好,她那時還在麻醉之中,還不覺得疼,聽到我的話她還是微笑,我記得自己說了很多感謝的話,感謝她為我生了一個很好的兒子。

    其實在知道陳虹懷的是男孩以前,我一直希望是女兒,而陳虹則更願意是男孩。所以我認準了是女孩,陳虹則肯定自己懷的是兒子。這樣一來,我叫孩子為女兒,陳虹一聲一聲地叫兒子。我給孩子取了一個小名,叫漏漏。這一點上我們意見一致,因為我們並沒有具體的要孩子的計劃,他就突然來了。我說這是一條漏網之魚,就叫他漏漏吧。

    漏漏沒有進行胎教,我和陳虹跑了幾個書店,沒看到胎教音樂、也沒看到胎教方面的書籍。事情就是這樣怪,想買什麼時往往買不到,現在漏漏七個多月了,我一上街就會看到胎教方面的書籍和音樂盒帶。另一方面我對胎教的質量也有些懷疑,倒不是懷疑它的科學性,現在的人只管賺錢,很少有人把它作為事業來做。

    所以我就自己來教。陳虹懷孕三四個月之間,我一口氣給漏漏上了四節胎教課。第一節是數學課,我告訴他:1+1=2;第二節是語文課,我說:你是我兒子,我是你父親;第三節是音樂課,我唱了一首歌的開始和結尾兩句;第四節是政治課,是關於波黑局勢的。四節課加起來不超過五分鐘,其結果是讓陳虹笑疼了肚子。至於對漏漏後來的智力發展有無影響我就不敢保證了。

    陳虹懷漏漏期間,我們一直住在一間九平米的平房裡,三個大書櫃加上寫字檯己經將房間佔去了一半,屋內只能支一張單人床,兩個人擠一張小床,睡久了都覺得腰酸背疼。有了漏漏以後,就是三個人擠在一起睡了。整整九個月,陳虹差不多都是向左側身睡的,所以漏漏的位置是橫著的,還不是臀位。臀位順產就很危險,橫位只能是剖腹產。

    漏漏八月下旬出生,我們是八月二日才離開北京去浙江,這個時候動身是非常危險了。我在北京讓一些具體事務給拖住,等到動身時真有點心驚肉跳,要不是陳虹自我感覺很好,她堅信自己會順利到達浙江,我們就不會離開北京。

    陳虹的信心來自於還未出世的漏漏,她堅信漏漏不會輕易出來,因為漏漏愛他的媽媽,漏漏不會讓他媽媽承受生命的危險。陳虹的信心也使我多少有些放心,臨行前我讓陳虹坐在床上,我坐在一把兒童的塑料椅子裡,和漏漏進行了一次很認真的談話,這是我第一次以父親的身份和末出世的兒子說話。具體說些什麼記不清了,全部的意思就是讓漏漏挺住,一直要挺回到浙江家中,別在中途離開他的陣地。

    這是對漏漏的要求,要求他做到這一點,自然我也使用了賄賂的手段。我告訴他,如果他挺住了,那麼在他七歲以前,無論他多麼調皮搗蛋,我都不會揍他。

    漏漏是挺過來了,至於我會不會遵守諾言,在漏漏七歲以前不揍他,這就難說了。我的保證是七年,不是十天,七年時間實在有些長。兒子出生以後,給他想個名字成了難事。以前給朋友的孩子想名字,一分鐘可以想出三四個來,給自己作品中的人物取個名字,也是寫到該有名字的時候立刻想一個。輪到給自己兒子取個名字,就不容易了,怎麼都想不好,整天拿著本《辭海》翻來看去。我父親說乾脆叫余辭海吧,全有了。

    漏漏取名叫余海果,這名字是陳虹想的。陳虹剛告訴我的時候,我看一眼就給否定了。過了兩天,當家裡人都在午睡時,我將余海果這三個字寫在一個白盒子上,看著看著覺得很舒服,嘴裡叫了幾聲也很上口,慢慢地我越來越喜歡這個名字了;等到陳虹午睡醒來,我已經非這名字不可了。我對陳虹說:"就叫余海果。"

    兒子出生了,名字也有了,我做父親的感受也是越來越突出。我告訴自己要去掙錢,要養家餬口,要去幹這於那,因為我是父親了,我有了一個兒子。其實做父親最為突出的感受就是:我有一個兒子了。這個還不會說話,經常例著沒牙的嘴大笑的孩子,是我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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