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部分(11-15) 文 / 毛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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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寫了一封短箋:「請與我見面,事情很急。」帶著它她來到查理的辦公室外。一個中國男孩叫她稍等,過了一會兒他從裡面走出來,說唐生先生五分鐘之後就可以見她。她不明原因地緊張了一會兒,而後被請進了查理的辦公室。他走上前來同她握手,等男孩出去後,門一關上,屋子裡就剩他們兩個人,他和藹可親的面容立即消失了。
「我說,我最親愛的,你怎麼能在工作時間來這兒呢?我現在正忙得不可開交。再說咱們不能給人留下話柄。」
她漂亮的眼睛注視了他一會兒,然後她試圖微笑一下,但是她的嘴唇似乎僵住了,怎麼也笑不起來。
「不到萬不得已我是不會來的。」
他微笑起來,拉過了她的胳膊。
「嗯,既然你已經來了,那就過來坐下吧。」
房間裡沒有什麼裝飾,也不算寬敞,不過屋頂很高。牆壁上粗陋地抹上了兩道赤陶土的圖案。屋內僅有的傢俱是一張大辦公桌,一架唐生專用的轉椅,還有一張供客人就座的皮質沙發椅。凱蒂坐在這張沙發椅上,感到渾身不自在。他坐在辦公桌邊,戴了一副眼鏡。這還是凱蒂第一次見到他戴眼鏡,以前她不知道他還用這東西。他注意到她在盯著自己的眼鏡看,就把它摘了下來。
「只有在看書的時候我才用眼鏡。」他說道。
她的眼淚情不自禁地流了出來,不明所以地就哭出了聲。她不是有意裝給查理看,而是本能地想激起他的同情心。他一臉不解地望著她。
「出了什麼事嗎?呃,親愛的,別哭了。」
她掏出手帕來把臉摀住,好讓自己不再抽泣。他按了鈴,等男孩到了門口候命,他走過去把門拉開。
「如果有人找我就說我出去了。」
「好的,先生。」
男孩關上了門。查理坐到沙發椅的扶手上,伸出手臂摟住凱蒂的肩膀。
「現在,凱蒂寶貝兒,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瓦爾特想要離婚。」她說道。
她感覺到摟著她的胳膊鬆開了一下。他的身體隨即僵住不動了。屋子裡一陣沉默,隨後,唐生從她的椅子的扶手上站起身來,又坐回到自己的轉椅裡去。
「你說的究竟是什麼意思?」他問道。
他的聲音有些嘶啞,她馬上看了他一下。他的臉色隱隱發紅。
「我和他談了一次話。我是直接從家裡跑過來的。他說他手裡有他想要的證據。」
「你沒承認吧,啊?你什麼也沒承認吧?」
她的心一沉。
「沒有。」她答道。
「你真的沒有承認?」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她說。
「真的。」她再次撒了謊。
他靠到椅背上,眼睛茫然地望著對面牆上掛著的一張中國地圖。她焦急地看著他,他對這個消息的反應出乎了她的意料。她起初以為他會把她摟到懷裡,告訴她謝天謝地,他們終於可以光明正大、永不分開了。不過男人們常常是很有趣的,故意讓你拿不準主意。她輕輕地哭著,這次不是為了贏得同情,按情形應當是天經地義的了。
「我們麻煩了。」良久之後他開口了,「但是自亂方寸也毫無益處。哭現在對我們是沒用的,這你知道。」
她發覺他的聲調裡有些許的惱火,便馬上擦乾了眼淚。
「那不是我的錯,查理。我也無能為力啊。」
「你當然無能為力。只怪我們的運氣真見了鬼了。要是怪你,那我也一樣逃不了干係。現在我們要做的,就是想辦法把這事兒平息。我想你跟我一樣絕對不想離婚。」
她倒吸了一口涼氣,眼睛銳利地看向了他。但他的心思全然不在她那裡。
「我在想他所謂的證據是什麼。我想他很難證明當時我們都在那間屋子裡。畢竟該小心的地方,我們都小心了。我可以確信古董店的老頭兒不會出賣我們。即便瓦爾特目睹我們進了古董店,也沒有理由說我們不是在一起淘些古玩。」
與其說他在跟她說話,不如說他是在自言自語。
「織羅罪名容易,證明起來就難了。碰著哪個律師都會這麼跟你說。我們只有一招,矢口否認。要是他威脅說法庭上見,那我們就告訴他見鬼去吧,我們奉陪到底。」
「我不能上法庭,查理。」
「為什麼不去呢?我恐怕你得去。上天作證,我也不想鬧得沸沸揚揚,但是這事兒我們壓不下去。」
「為什麼我們非要否認呢?」
「多怪的問題。呃,畢竟,這事兒不僅牽涉到你,我也一樣有份兒。但是說到底,我認為你不必為此擔心。我們一定能設法贏了你丈夫。我唯一擔心的是怎麼找出最好的辦法來著手此事。」
他似乎意識到了什麼,把臉朝她轉過來,露出了魅力十足的微笑,剛才還是生硬冰冷的語調,也變得慈愛可親起來。
「我恐怕你是嚇壞了,可憐的小女人。對你來說這太糟了。」他朝她伸出手臂,摟住了她。「我們陷入了困境,但是毫無疑問我們會擺脫的。這不是……」他停住了,凱蒂懷疑他要說的是這不是他第一次化險為夷了。「最重要的是保持冷靜的頭腦。你知道我從來不會讓你失望。」
「我不是害怕。他做什麼我並不在乎。」
他的微笑沒變,但似乎有些勉強。
「要是事情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我會上告總督大人。無疑他會對我大發雷霆,但他是個口硬心軟的人。他歷經的世事頗豐,一定會幫我平息這件事。要是出了醜聞,他的臉上也不好看。」
「他能怎麼做?」凱蒂問道。
「他會給瓦爾特施加壓力。如果他不領會總督的意思,那麼總督就會讓他領會權力的意思。」
凱蒂吃了一驚。她擔心查理根本就不會明白事情的嚴重性。他還在自作聰明,這讓她頗感焦急。她很後悔來辦公室裡見他。這裡的環境使她怯手怯腳。要是她摟著他的脖子縮在他的懷裡,那麼她就可以把想說的話盡情地講出來。
「你不瞭解瓦爾特。」她說。
「我知道每個男人都要顧及自身的利益。」
她全心全意愛著查理,但是他的回答叫她不知所措,因為這似乎不是一個聰明男人應該講出來的話。
「我覺得你還沒意識到瓦爾特有多憤怒。你沒看過他那張臉,還有他的眼神。」
他停了一會兒沒有回答,只是面帶輕微的笑容瞧著她。她猜到他的腦子裡在想什麼。瓦爾特身為一個細菌學家,在政府機構裡地位不高,絕對不敢輕易給殖民地高級官員惹麻煩。
「查理,你是在自欺欺人。」她殷切地說道,「萬一瓦爾特決心上法庭,你、我還有大家都知道,要想一點影響也沒有是不可能的。」
他的臉再次陰沉下來。
「他是故意想要我出醜?」
「一開始是的。最後我想辦法讓他同意跟我離婚。」
「呃,好,看來還不是很糟。」他的神情鬆弛了下來,她看到他的眼神如釋重負。「在我看來這是一條理想的出路。不管怎樣,男人們總還會有這一招可以用。要想給自己台階下,也只能這麼幹。」
「但是他有條件。」
他向她投去詢問的目光,同時似乎若有所悟。
「我雖然不算是有錢人,但是我會想辦法滿足他的價碼。」
凱蒂沉默了。查理的每一句話都在她的意料之外,而且都叫她無言以對。她本來希望倒在他的甜蜜的懷抱裡,臉頰發燙地依偎在他的胸前,然後一口氣把實情告訴他。
「他同意跟我離婚,條件是你的妻子保證她也和你離婚。」
「還有呢?」
她發覺很難開口。
「還有……這很難講,查理,聽起來很不可思議……如果你承諾在離婚協議書生效後一個禮拜裡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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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沉默了片刻,然後重新拉過她的手,溫柔地握住。
「你知道,寶貝兒,」他說道,「不管發生什麼,我們都不應該把多蘿西也扯進來。」
她茫然地望著他。
「但是我不明白。怎麼能不扯進來?」
「嗯,在這個世界上,我們不能光為自己著想。你知道,有些事情具有同樣的份量。我樂意跟你結婚,這勝過一切。但是這卻是不可能的。我瞭解多蘿西,不管怎樣她也不會和我離婚的。」
凱蒂驚恐萬狀,她又開始哭了。他從椅子裡站起來,坐到她的旁邊,一隻胳膊摟住她的腰。
「別再讓這個煩擾你了,親愛的。我們必須保持清醒。」
「我以為你愛我……」
「我當然愛你。」他柔聲地說,「對此我不准你有一點疑問。」
「要是她不願意跟你離婚,瓦爾特就會讓你身敗名裂。」
等了很長時間他才重新開口,聲音顯得沙啞乾澀。
「當然,那可能會毀了我的前程。但我更擔心的是你也將從中受到傷害。如果事情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我會向多蘿西一五一十地坦白。她會遭受打擊,傷心欲絕,但是她會原諒我。」他心生一計,「快刀斬亂麻,這可能會是個好主意。如果她願意去和你丈夫談一談,我可以確信她會說服他收好舌頭。」
「那是不是說你不想跟她離婚?」
「呃,我也得為我的孩子們想一想,不是嗎?而且老實說,我也不想讓她傷心。我們的關係一直相當融洽。在我看來,她堪稱賢妻良母,這你知道。」
「我記得你告訴我她在你眼裡根本不值一提。」
「我從未說過。我只是說我不愛她。我們已經好多年沒一起睡過覺了,除了偶爾為之,比如聖誕節,還比如她回英格蘭的前一天,還有她剛回來的時候。她不是熱衷於那種事的女人。但是,我們是極好的朋友。不怕告訴你,我十分依賴她,這超過任何人的想像。」
「你不覺得當初別去碰我更為明智嗎?」
當驚恐幾乎令她窒息的時候,很奇怪她還能保持如此平靜的聲調。
「你是我多少年來見過的最可愛的小東西。我無所顧忌地愛上了你。你不能為此責怪我。」
「但是無論如何,你說過你永遠不會讓我失望。」
「唉,上帝呀,我並不想讓你失望。我們現在的困境相當險惡,我現在要想盡一切辦法讓你擺脫出來。」
「除了那個顯而易見的辦法。」
「親愛的,你必須理智。我們必須誠心地面對現實。我不想傷害你的感情,但是我必須告訴你事實。我對我的事業傾盡所有。誰也不敢說有朝一日我不會當上總督。殖民地總督是多麼叫人神清氣閒的職位。除非我們把這件事壓下去,否則我一點機會也沒有。雖然我可能不會因此黯然離開官場,但我身上將永遠背著這個污點。如果我離開了官場,我就只能在中國這個地方經商賺錢,只有這裡我最熟悉。但是不論哪種情況,我的選擇都將是讓多蘿西陪在我的身邊。」
「當初你有必要告訴我這個世界上除了我其他的你都不想要嗎?」
他的嘴角冷冷地垂了下去。
「呃,親愛的,當一個男人愛上了你,他說的話是不能字字當真的。」
「你根本就沒當真?」
「當時我是真心說的。」
「那麼如果瓦爾特跟我離了婚,我將會怎麼樣?」
「假如我們已窮心盡力,但依然事與願違,我們也只能聽天由命了。這事絕不會滿城風雨的,如今世風坦蕩,少有人會說三道四。」
她第一次想念她的媽媽。她打了個寒戰,又看向了唐生。此時她不僅痛苦,又多了一分對他的怨恨。
「看來要是換成你來嘗嘗我要受的苦,你恐怕連眼睛也不會眨一下。」她說道。
「如果我們只會這樣相互冷嘲熱諷,就不要希望事情有什麼進展了。」他回答說。
她悲痛欲絕地哭了起來。她一心一意地愛他,而此時此刻卻對他滿腹怨艾,這太駭人了。他根本不知道他對她意味著什麼。
「呃,查理,你不知道我有多愛你嗎?」
「別這樣,親愛的,我愛你。但是我們並非生活在一個荒無人煙的小島上,我們還有社會關係束縛著。你需要理智一點。」
「我怎麼理智得起來呢?對我來說愛情就是一切,你就是我的全部。可它對你來說竟然只是一個小小的插曲,這我怎麼受得了?」
「它當然不是一個插曲。但是,如果你要我以毀掉我的前程為代價,離開一直十分信賴的妻子,然後和你結婚,這實在超乎我的想像。」
「如果是我,我就會願意。」
「你和我的情況有著天壤之別。」
「唯一的差別是你不愛我。」
「一個男人深深地愛一個女人,並非意味著他就希望下半輩子和她共同度過。」
她的眼睛迅疾地看向了他。她徹底絕望了,大顆的淚珠從臉頰上滾下來。
「呃,太殘忍了。你怎麼能這麼沒有心肝?」
她歇斯底里地抽泣起來,嚇得他趕緊朝門口瞅了一眼。
「我親愛的,別這樣,你要控制自己。」
「你不知道我有多愛你。」她喘了一口氣說,「沒有你我活不下去。你對我就沒有一點憐憫嗎?」
她再也說不下去了,一心一意地哭號起來。
「我絕非無情無義,上天作證,我不是想傷害你的感情,但是我必須告訴你真相。」
「我的生活全毀了。為什麼你就不能離我遠點兒別追求我?我到底哪裡得罪你了?」
「如果光是責備我會對你有好處的話,那你就隨便吧。」
凱蒂一怒而起。
「是不是我當初對你投懷送抱了?是不是你不接受我的愛,我就會讓你永無寧日了?」
「我沒那麼說。但是有一點我可以肯定,如果不是你清楚地向我暗示你想和我上床,我是做夢也沒有想過的。」
呃,多麼羞恥啊!但是她知道他說的是真的。他此時臉色陰沉,焦慮不安,兩隻手不自在地胡亂動著,時不時地向她投來煩躁的目光。
「你的丈夫會不會原諒你?」過了一會兒他問道。
「我沒問過他。」
他下意識地攥了攥拳頭。她看到他像要大聲發作,但只是動了兩下嘴唇,又壓下去了。
「你最好再去跟他談談,看看他會不會大發慈悲。要是他真如你所說的那麼愛你,他必然會原諒你。」
「你太不瞭解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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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揩乾了眼淚,試圖使自己鎮定下來。
「查理,如果你不管我,那我就會死。」
她寄望於激起他的憐憫之心了。這番話她其實早就應該給他坦白。在她剛把她面臨的生死抉擇告訴他時,她就該把這個殺手鑭拋出來。這樣他的寬宏大量,他的正義感,他的男子氣概必然全都被激發出來,準會深明大義地先為她的危險處境著想。呃,現在她是多麼渴望他甜蜜而有力的臂膀啊!
「瓦爾特想讓我去湄潭府。」
「呃?那地方可是發生了霍亂啊,五十年來最嚴重的大瘟疫。那兒可不是女人該去的地方。你不能去那兒。」
「如果你不管我了,那我別無選擇,只能去那兒。」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沒有聽明白。」
「瓦爾特馬上要頂替已經死了的教會醫生。他想叫我跟他一起去。」
「什麼時候?」
「現在。馬上就要走。」
唐生站了起來,把他的椅子向後推開,迷惑不解地看著她。
「或許是我頭腦愚鈍,我似乎無法理解你剛才的話。如果他本意是要你陪他去那個地方,那離婚又是怎麼回事?」
「他要我從兩個裡面選擇一個。或者我去湄潭府,否則他就要上法庭。」
「呃,我明白了。」唐生的聲調有了微妙的變化,「我現在覺得他倒是勇氣可嘉,你覺得呢?」
「勇氣可嘉?」
「呃,對他來說,到那兒去就是他見鬼的野外健身運動。我可從來不敢想。理所當然了,等他回來的時候,他就萬無一失地受領聖邁克爾和聖喬治勳爵的稱號了。」
「但是我怎麼辦?查理?」她痛不欲生地叫道。
「嗯,如果他的意思是叫你同去,在目前的情況下,我看不出你有理由拒絕。」
「去就是死啊。我肯定會死的。」
「呃,沒有的事兒,純粹是誇大其詞。要真是這樣,他不會忍心帶你去的。你所受的危險不會比他大。現實點兒說,你只要處處加點小心,一定會平安無事。我剛到香港那會兒,這兒不也正鬧霍亂嗎?結果我連一根頭髮也沒傷著。關鍵是千萬不要吃沒煮熟的東西,別碰不乾淨的水果和沙拉,其他的也是一樣。還有注意一定要喝開水。」他越說勁頭越足,滔滔不絕地沒完沒了。陰沉消散了,變成了專心致志,後來以至於心胸通暢,輕鬆愉快了。「畢竟這是他的本分工作,不是嗎?他的興趣就在那些蟲子上。你替他想一想,這對他來說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哩。」
「但是我呢,查理?」她重複了一次,聲音不再是痛苦,而是驚詫不已。
「嗯,要想理解一個男人的想法,最好的辦法是設身處地從他的角度考慮。在他看來,你就像一個到處淘氣的小鬼頭,他現在要把你帶回到安全的地方去。我一直認為他無意離婚,他從來沒有留給我那種印象。但是他做出了寬宏大度的決定,而你拒絕接受,這必定讓他感到失望。我不是想責怪你,但是看在我們大家的分上,你應該再把這事兒考慮考慮。」
「但是你不明白那會殺了我嗎?你沒看出他帶我去是因為他本來就知道我去了就是死嗎?」
「呃,親愛的,別說傻話了。我們現在的處境是相當棘手的,不是無中生有、亂髮感慨的時候。」
「你根本就沒有打算這樣想過。」她的心陣陣作痛。痛苦加上對死的恐懼,幾乎讓她尖叫起來。「你不能眼看著叫我去送死。即使你不愛我,你也不可憐我,可你總應該有一個正常人的感受吧?」
「我認為對我下此評論是言過苛刻的。就我的理解,你的丈夫已經做出了英勇而慷慨的表率。他已經決意原諒你,如果你給他這個機會的話。他會帶你走,而這個機會將是在數個月內,你不再是那個無人照看的淘氣小鬼。我不必誇大其詞說湄潭府是一處療養勝地,我所去過的中國城市沒有一個能夠享此雅號。但是你不能因此就對它心生恐懼。事實上,你這樣反而是犯了最大的錯誤。我相信,在一場瘟疫中,因為恐懼而死去的人不比因為疾病死去的人少。」
「但是我確實害怕啊。瓦爾特一提到它的時候,我差點暈了過去。」
「剛開始的時候我相信你會嚇一跳,但是等你能夠平靜地面對它時,你就不會有事了。那是一種不是每個人都能有的經歷。」
「我還以為,我還以為……」
她痛苦地猶疑不定。他不再說話,臉色又一次陰沉了下來,直到現在凱蒂才明白那張臉是因何陰沉。凱蒂不再哭了。她的眼淚已經哭干了,心情變得異常地平靜。她的聲音雖然很低,但是語調堅定平穩。
「你是希望我去嘍?」
「除此之外別無選擇,不是嗎?」
「是嗎?」
「我想不告訴你是不公平的,如果你的丈夫最終到法庭提請離婚,並且勝訴,屆時我也將無意和你結婚。」
他似乎等待了一個世紀之久才聽到了她的回答。她慢慢地站起了身。
「我認為我的丈夫從未真想將此事鬧到法庭。」
「以上帝的名義,那你為什麼拿這個來嚇我呢?」他問道。
她冷冷地看著他。
「他知道你會棄我不顧。」
她沉默了下來。她模糊地意識到了什麼。這就像在學習某種外國話的時候,讀完了一頁文章你卻根本不知所云;直到一個單詞或者一個句子啟發了你,使你冥思苦想的腦瓜靈光一現,似乎明白了整篇文章的意思。她模糊地領悟到了瓦爾特的陰謀——如同夜裡一片黑暗陰霾的景物,被一道閃電照亮,繼而又重新回復到黑暗當中。她被她在那一瞬看到的東西嚇得全身發抖。
「他之所以做此威脅,僅僅因為這會把你逼上絕路,查理。我非常奇怪他對你的判斷竟然如此準確無誤。讓我在殘酷的事實面前幡然醒悟,這的確是他的風格。」
查理低頭瞅向了桌上鋪的一張吸墨紙。他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嘴唇緊緊地閉攏著,什麼話也沒說。
「他明白你愛慕虛榮,膽小怕事,自我鑽營。他是叫我自己用眼睛來看清你。他知道你一定會狗急跳牆。他知道我一直以為你愛著我,其實是我犯的愚蠢的錯誤。他知道你除了自己根本不會愛別人。他知道你為了保全自己,會毫無憐惜地犧牲掉我。」
「倘若對我施以謾罵能使你心滿意足,我想我無權抱怨。女人從來都是褊狹的,在她們眼裡,男人永遠是錯的一方。其實另外那一方也並非一身清白,無可指摘。」
她絲毫不理會他插的話。
「現在他知道的我也全知道了。我知道你冷漠無情,沒心沒肝。你自私自利到了言語無法描述的地步。你膽小如鼠,謊話連篇,卑劣可鄙。而可悲的是……」她的臉因痛苦而驟然扭曲了起來,「可悲的是我還在全心全意地愛你。」
「凱蒂。」
她苦笑了一聲。他叫她的聲音多好聽啊,柔聲柔氣,自然而然地傾口而出,可是卻全是屁話。
「你這個蠢貨。」她說。
他退後了一步,她的話搞得他面紅耳赤,惱火不已。他拿不準她這是什麼意思。她瞥了他一眼,眼神好像在故意戲謔他。
「你開始討厭我了,是不是?嗯,討厭我。現在那對我無關緊要啦。」
她戴上了手套。
「你準備怎麼做?」他問道。
「呃,別擔心,不會傷到你一根毫毛的。你將會安然無恙。」
「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別再用那種腔調說話了,凱蒂。」他回應道,低沉的聲音顯得焦急萬分。「你必須明白事關於你也事關於我。我現在對事情的發展非常不安。你回去怎麼對你丈夫說?」
「我會告訴他,我準備和他去湄潭府。」
「也許一旦你同意了,他就不會強求你去了。」
他剛說完,她便一臉古怪的表情看了看他。他一時摸不著頭腦。
「你不害怕了嗎?」他問她。
「不了。」她說,「是你給了我勇氣。深入霍亂疫區將是一次絕無僅有的經歷,如果我死了……嗯,那就死嘍。」
「我是一直一心一意想對你好的。」
她又看了看他,淚水再次湧進了眼裡,她的心裡被某種情緒脹滿了。她幾乎情不自禁地又想撲到他的胸膛上,瘋狂地親吻他的嘴唇。然而這都無濟於事了。
「如果你想知道,」她說道,竭力地不讓自己的聲音發抖。「我想我一去必定不會活著回來了。我非常害怕。我不知道瓦爾特那個深不可測的腦袋怎麼想,我是在因為恐懼而發抖。但是我想,死或許的確是一種解脫。」
她覺得再耽擱一會兒她的神經就會崩潰了,隨即起身快步地朝門走去。他還沒來得及從椅子旁挪出來,她已經關上門走了。唐生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現在他最想要的是白蘭地和蘇打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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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到家的時候瓦爾特還在。她原想直接回到自己的房間裡去,但是瓦爾特就在樓下的客廳裡,正向一個童僕吩咐著什麼話。她已經心灰意懶,不怕再遭遇這次必定會來的羞辱。她停了下來,面朝著他。
「我會跟你去那個地方。」她說。
「呃,很好。」
「你要我什麼時候準備妥當?」
「明天晚上。」
他心不在焉的腔調像利矛一樣刺痛了她。她忽然不知哪兒來的勇氣,說了一句自己都感到吃驚的話。
「想必我只需帶些避暑的衣物,再置備上一套壽衣就齊全了,不是嗎?」
她觀察著他的表情,知道這句輕佻的話把他激怒了。
「你需要帶什麼東西,我已經跟你的傭人說過了。」
她點了點頭,上樓回房間去了。她太虛弱了。
他們終於快要抵達目的地了。這些天來,他們被轎子抬著,在一條狹窄的堤道上沒日沒夜地行進,兩旁是一眼望不到邊兒的稻田。拂曉時分他們便打點行裝出發,直到中午的酷暑使他們不得不停下來,鑽進路邊的一家小店裡歇歇腳。稍作片刻便得馬上啟程,趕在太陽下山之前抵達一個小鎮,按照計劃這個小鎮就是他們的過夜之處。凱蒂的轎子走在最前頭,瓦爾特緊隨其後。在他們身後是一排揮汗如雨的苦役,他們負責背負寢具、日用家什和瓦爾特的研究器械。凱蒂對鄉村的風光不屑一顧。在這漫長的旅程中,發生在查理辦公室那傷心的一幕在她心裡翻上倒下折磨著她。一路上很少聽到有人說話,也就是哪個搬運工偶爾冒出一兩個詞兒,要麼就是誰扯開了喉嚨唱段小調。她把她跟查理的對話從頭到尾回憶了一遍,悲哀地認為他們進行了一場沉悶乏味而又無情無義的談話。她準備一吐而快的話一句也沒說出來,原本惹人愛憐的話腔兒也不見了。要是她能夠讓他相信她有多愛他,有多渴望他,有多需要他,他一定憐香惜玉,不至於棄之不管。她當時是被嚇懵了,當他的話明白無誤地表明,他根本不想管她時,她都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這也可以解釋她當時為什麼沒有大哭大號,她儼然已經嚇壞了。從那時起她悲苦地暗自流淚,從來也沒停過。
如果是晚上在客棧裡過夜,她和瓦爾特同住一間上等客房,她的丈夫全無睡意地躺在離她幾步遠的行軍床裡,她就會用牙咬住枕頭,不讓自己哭出一點聲音。到了白天,由於有轎子的紗簾擋著,她會肆無忌憚地流她的眼淚。她所感受的痛楚是如此劇烈,以至於她隨時想撕破嗓子尖叫起來。她從沒想過原來一個人可以遭受如此慘烈的苦難,她絕望地自問究竟是什麼錯事叫她遭此報應。查理為什麼不愛她,這令她百思不得其解。根據她的猜測,應該是她犯了什麼錯。然而她已經使出渾身解數來百般討好他了。他們在一起時一直甜蜜融洽,歡聲笑語。他們不僅僅是情人的關係,還是緻密的朋友。她不明白。她的心已經碎了。她告訴自己她恨查理,瞧不起他。但是一想到這輩子要是再也見不到查理,她可還怎麼活。要是瓦爾特帶她來湄潭府是為了懲罰她,那他就失算了。如今她心如死灰,還有什麼可怕的呢?她是一刻也活不下去了。然而倘若在二十七歲的芳齡就香銷玉殞,似乎也太殘酷了。
15
汽船沿著西江逆流而上的時候,瓦爾特一刻不停地讀他的書。到了吃飯的時間,他會嘗試跟她閒聊兩句。他說的都是無關緊要的瑣碎小事兒,就好像她是和他旅途邂逅的一位從未謀面的女士。凱蒂覺得他開口僅僅是出於一位紳士的禮貌,或者是故意提醒她,他們之間隔著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
開始她以為時間一長瓦爾特就會原諒她。然而憑她的魅力讓這事兒說過去就過去了,她還是過於自信了一點。大水也澆不滅愛火,如果他愛她就遲早會心軟的,還會無法自拔地繼續愛她下去。然而關於這一點她不是那麼確信了。晚上他坐在客棧的直背黑木椅上讀書時,馬燈的燈光打到他的臉上,她得以細細地觀察他。她正躺在一張已然稱其為床鋪的草墊上,光線照不到她,不必擔心被他發覺。他臉上平削的線條使他的神情顯得十分嚴峻,這張臉上要想擠出甜美的一笑,實在是不可能。他心平氣和地讀著書,好像視她根本不存在。她看到他翻了一頁,目光在書頁上來回地游移。看來他沒有胡思亂想。等到桌子擺好,晚飯端進來時,他收起了書,朝她看了一眼(他根本沒有意識到在燈光的映照下,他的表情異常地醒目)。那是嫌惡的一瞥,把她嚇得魂飛魄散。是的,她太驚懼了,難道他的愛情已經消失了嗎?難道他真的預備害死她?那是荒謬的,那是瘋子的行為。瓦爾特可能已經瘋了,這個詭異的想法叫她不禁顫抖了一下。
長久也不做聲的轎夫們突然喧嘩起來,其中一個還對著她說了一句話,手裡比劃著想要引起她的注意。她聽不懂他說的是什麼,但是順著他的手勢望去,她看到山坡上聳立著一座拱門。上岸之後她見過不少類似的拱門,現在她知道它們是為某位祈人多福的賢人或者貞節的寡婦建的。不過這一座有些與眾不同,它在逐漸西沉的太陽前面形成了一道美麗的剪影。然而不知怎的,它卻給她一種不祥的預感。它似乎具有某種特殊的意義,然而具體是什麼她卻說不上來。它矗立在那兒,是一種隱隱約約的威脅,抑或對她的嘲笑?他們走進了一片竹林。成片的竹子不知為何歪長著,全向堤道上斜壓下來,似乎要攔住她的去路。夏天的傍晚一絲風也沒有,那些翠綠的細長竹葉卻好像在微微地搖動,似乎竹林裡藏著什麼人,正注視著她經過似的。他們終於走到了山腳下,稻田到這裡就沒有了。轎夫們來回地繞彎,因為山上佈滿了長著野草的土包。它們一個一個緊緊地挨在一起,乍一望去就像退潮之後沙紋遍地的海灘。她知道這是一塊什麼地方,每到一個人口密集的城鎮,進城之前和出城之後,她都要經過這樣的地方。這是一片墳場。現在她明白轎夫為何要她看山頂上的那座拱門了,他們的目的地已經到了。
這是一座平房,她逕自來到了客廳。等她坐下,苦役們正搬著一件件東西走進院子裡來。瓦爾特留在院子裡對那群苦役發號施令,告訴他們這件東西放在這兒,那件東西放在那兒。她正累得筋疲力盡,突然聽見一個陌生的聲音,嚇得她一驚。
「我可以進來嗎?」
她的臉紅了一下,然後又白了。她的神經是過於敏感了,見到陌生人都會一時亂了手腳。偌大的房間僅點了一盞加了罩子的燈,所以開始還看不清來者的模樣,等此人走到跟前,凱蒂認出這是一位男子。他朝她伸出了手。
「我叫韋丁頓,是這兒的助理專員。」
「呃,是海關的。我知道。此前已經聽說你在這裡。」
藉著昏暗的燈光,她大致看出這是一個身材瘦小的人,和她個頭差不多高,頭已經禿頂,臉偏小,乾乾淨淨沒留鬍子。
「我就住在山腳下。我看你們這樣直接上來,一定沒有注意到我的家。我猜你們一定已經累壞了,不便邀請你們勉為其難到舍下做客,所以就在這兒點了晚餐,並斗膽不請自來。」
「對此我深感榮幸。」
「你會發現這兒的廚子手藝不壞。我叫維森的傭人供你們調遣。」
「維森就是供職於此地的傳教士吧。」
「不錯。很好的一個人。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明天帶你到他的墓地看看。」
「非常感謝。」凱蒂微笑著說道。
正在此時瓦爾特走了進來。韋丁頓進屋之前已經和瓦爾特見過面了,他說:
「我剛好徵得你太太的同意與你們共進晚餐。維森死了以後,我還沒找著人正經談談話呢。雖然那幾個修女也在這兒,但是我的法語不行,而且跟她們聊天的話,除了那麼乾巴巴的幾個話題外再沒什麼可說的了。」
「我已經叫傭人端些喝的來了。」瓦爾特說。
傭人送來了威士忌和蘇打水。凱蒂發覺韋丁頓一點也不見外,自顧喝了起來。從他進門之初的言語和動輒咯咯自笑的舉動來看,這不是一個十分鄭重其事的人。
「能喝上這東西運氣真好。」他說道,然後轉向了瓦爾特,「這兒是你大展才華的地方。這裡的人們跟蒼蠅似的成堆地死掉。本地的官兒已經快急瘋了,軍隊的頭頭余團長,整天忙著叫他的軍隊別搶老百姓的東西。我看要不再幹點兒什麼,過不了多久,我們怕是都要把命丟掉了。我叫那群修女離開這兒,但是當然了,她們死也不會走。她們要做烈士,真見了鬼了。」
他用活潑的語調說著,聲音裡有種愉快的東西叫你不得不一邊微笑一邊聽他講話。
「你為什麼不走?」瓦爾特問道。
「嗯,我的人有一半都已經死了,剩下的隨時有可能倒下,然後送了命。總得有人留下收拾後事吧?」
「你們沒有接種疫苗嗎?」
「種了。維森給我種的。他也給自己種了,但是那東西沒給他帶來什麼好處,可憐的傢伙。」他轉向凱蒂,那張逗樂的小臉兒因為興致高昂而擠出了皺紋。「要是你好好預防的話,我想危險不是很大。牛奶和水一定要煮熟了再喝。別碰新摘的水果,蔬菜要吃煮過的。請問你帶了留聲機唱片過來嗎?」
「沒有,我想我們沒帶。」凱蒂說。
「太遺憾了。我一直盼著你能帶。好久沒有新的了,那幾盤老的都叫我聽膩了。」
童僕走了進來,問晚飯是否現在開始。
「今天晚上諸位就不用著晚裝啦,對不對?」韋丁頓問道,「我那個童僕上個禮拜死了,現在的這個是個白癡,所以我這幾天都不換衣服。」
「我先去把我的帽子摘了放下。」凱蒂說道。
她的房間緊挨著他們說話的地方。屋子裡空蕩蕩的,沒什麼傢俱。一個女傭正跪在地板上,忙著給凱蒂打理包裹,她的旁邊放了一盞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