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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六章 文 / 毛姆

    他們的爭吵不可思議地反而消除了他們之間的隔閡,使他們的關係更加密切了。當她再次提出那套房間的問題時,湯姆並不像她預料的那樣堅定地表示拒絕。看來似乎在他收口了她的禮物、答應忘掉所借的錢、彼此和解之後,他把良心上的不安拋置一旁了。他們一起佈置房間,樂趣無窮。汽車伕的妻子幫他收拾房間和準備早餐。朱莉婭有一把鑰匙,有時候開門進去,獨自坐在小起居室裡,等他從辦公室回來。他們一星期在外面共進兩三次晚餐,並且跳舞,然後乘出租汽車回到那套房間去。

    朱莉婭過了一個歡樂的秋天。他們上演的劇本很成功。她感到自己活躍和年輕。羅傑將於聖誕節回家來,不過只能待兩個星期,接著就要去維也納。朱莉婭預料他將把湯姆霸佔去,便打定主意不介意。青年人自然喜歡和青年人待在一起,她對自己說,如果他們兩人一連幾天形影不離,因而湯姆顧不到她,她也不必著急。她現在已經控制住他了。

    他以當她的情人自豪,這使他富有自信,他很高興畢竟是通過了她的關係才能親密地結識許多大大小小的知名人物。他現在急於想加入一家高級的俱樂部,朱莉婭正在幫他找門路。查爾斯從來沒有拒絕過她的任何要求,她肯定相信稍施手腕就能哄他推薦湯姆加入他所屬的某個俱樂部。湯姆有錢可花,這對他是個新的愉快的強烈感受;她鼓勵他奢侈浪費;她有個想法,一旦他習慣於某種方式的生活之後,他將意識到少她不了。

    「當然這事情是不可能持久的,」她對自己說,「不過,等到事情結束了,它將成為他的一段非凡的經歷。它確實將使他成為一個男子漢大丈夫。」

    不過,雖然她自忖這事情不可能持久,她並不真正理解為什麼不可能持久。隨著歲月流逝,他年齡一年年大起來,他們之間將不存在任何突出的差異。過了十年、十五年,他將不再是那麼年輕,而她將還像是現在這般年紀。他們十分愜意地相處在一起。男人是習慣的動物!因此女人能夠那麼牢牢地控制他們。她一點都不覺得比他老,深信他也從來沒有想到過他們之間年齡上的差距。的確,在這個問題上,她一度有過短暫的不安。

    她正在他的床上躺著。他站在梳妝台跟前,只穿著襯衫,沒穿上衣,正在刷頭髮。她赤露著身體,以提香筆下的維納斯的姿勢躺在那裡,她記得這張畫像是在一所鄉間別墅裡作客時看到的。她覺得自己真成了一幅可愛的圖畫,充分自信她展現著一個美麗動人的形像,便保持著這個姿勢。她,冶然自得。

    「這是羅曼斯,」她想,嘴唇邊掛著一抹輕盈的微笑。

    他在鏡子裡看到她這樣子,轉過身來,沒有出聲,只拉起被單給她這上了。雖然她親切地向他微微一笑,可他這動作使她相當吃驚。他是怕她著涼呢,還是他的英國人的分寸感被她的裸體嚇壞了?要不,是否可能他這毛頭小伙子的性慾滿足之後,看見她那半老的肉體有點噁心?

    她回到家裡,又把衣服全脫了,對著鏡子仔細檢視自己。她決定不對自己抱寬容的態度。她看自己的頸項,那裡並沒有衰老的跡象,尤其是她抬起下巴時,更其如此;她的兩隻乳房小而堅實,大可以看作少女的乳房。她的腹部平坦,臀部不大,有一心\處地方顯得有些肥肉,猶如一長條香腸,但這是每個人都有的,反正菲利普斯小姐可以加以處理的。沒有人可以說她的腿長得不好,這兩條腿又長又細,線條又美,她用手週身摸摸,皮膚好比天鵝絨般柔軟,上面沒有一個斑點。當然啦,她眼睛底下有幾條皺紋,但是你得盯著細看才看得出來,人家說現在有一種手術可以去除這種皺紋,也許值得去打聽一下;幸虧她的頭髮還保持著本來的顏色,因為無論染得怎樣好,頭髮一染,臉部就顯得僵硬;她的頭髮始終是鮮明的深褐色的。她的牙齒也沒問題。

    「僅正經一一就是這麼回事。」

    她一瞬間回憶起臥車上那個蓄鬍子的西班牙人,她頑皮地對著鏡子裡的自己笑笑。

    「他不講什麼活見鬼的小心謹慎。」

    不過儘管如此,從那天起,她的一舉一動總小心地遵守湯姆講究體面的準則。

    朱莉婭的名聲那麼好,因而她認為盡可以不必猶豫和湯姆一同在公共場所露面。上夜總會對她來說是新的體驗,她很喜歡;雖然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無論她到什麼地方,不可能沒有人注視她,可她絕對沒有想到她這生活習慣的改變勢必引起議論。她有二十年忠貞的歷史——當然那個西班牙人不在此例,那是任何女人都可能偶然碰到的奇遇一一所以她深信,沒有人會忽然想到她和一個年齡小得足以做她兒子的小伙子有曖昧關係的。她從來沒有想到儘管湯姆應該謹慎,也許並不總是能做到。她從來沒有想到,他們在一起跳舞的時候,她那雙眼睛裡的神色洩露了她的秘密。她認為她的地位享有特殊的權利,所以從來沒有想到人們終於開始沸沸揚揚地說起閒話來了。

    當這種閒話傳到多麗·德弗裡斯耳朵裡的時候,她哈哈笑了。她在朱莉婭的請求下,曾邀請湯姆參加過一些聚會,還有一兩次請他到她的鄉間別墅去度週末,但是她從未注意過這個人。他似乎是個不錯的小傢伙,在邁克爾忙不過來的時候,權充朱莉婭身邊的一名有用的護花大使,可絕對是微不足道的。他是那種到哪裡都沒人注意的人,即使你見過他,也不會記得他是怎樣的一個人。他是那種你臨時請來使晚宴的參加者成為雙數的額外的人。朱莉婭講到他的時候,開心地稱他為「我的男朋友」或者「我的小伙子」;如果他們之間有些什麼的話,她就不可能那麼冷靜,那麼坦率。而且多雨十分清楚,朱莉婭一生中只有過兩個男人,那就是邁克爾和查爾斯·泰默利。不過很奇怪,多少年來如此潔身自好的朱莉婭怎麼突然開始一星期選起三、四次夜總會來。

    近來多麗不大見到她,而且確乎對於朱莉婭這樣疏忽是有點氣憤的。她在戲劇圈裡有許多朋友,便開始打聽。她對所聽到的情況極不滿意。她不知該作何想法。有一點是明顯的,朱莉婭不可能知道人家在說她些什麼,所以必須有人去告訴她。她不可能;她沒有這勇氣。即使相識了這麼多年,她還是有些害怕朱莉婭。朱莉婭是個脾氣十分柔和的女人,雖然有時候出言粗魯,卻不容易被人惹怒;不過她有著某種氣度,使你不敢對她放肆;你有一種感覺,如果你一旦做得太過分,你會後悔莫及。然而總該有所行動。

    多麗在心裡反覆考慮了兩個星期,憂心如焚;她試圖把她自己受傷害的感情拋置一旁,只從朱莉婭的事業這個角度著想,最後得出結論:必須讓邁克爾去跟她講。她從來不喜歡邁克爾,但他終究是朱莉婭的丈夫,她有責任隱隱約約地告訴他,至少做到先促使他去制止正在發生的事,不管到底是什麼。

    她打電話給邁克爾,約他在劇院相會。邁克爾對多麗正如她對他一樣不大喜歡,雖然其原因不同,所以聽到她要和他相見,不由得詛咒了一聲。他惱恨始終無法勸誘她出讓她在劇院的股份,還對她提出的任何建議都深惡痛絕,總認為是橫加干涉。然而當她被領進他辦公室的時候,他卻熱烈歡迎。他把她左右兩面面頰都吻了。

    「請坐,別客氣。你來看看這老劇院還在不斷給你扒進紅利來吧?」

    多麗·德弗裡斯這時已是個六十歲的女人。她很胖,她的臉,加上那隻大鼻子和厚厚的紅嘴唇,看來比實際的更大。她的黑緞子衣裳略帶男性風格,可是她頸項上戴著一串雙圈的珍珠項鏈,胸前佩著一隻鑽石飾件,帽子上又是一隻。她的短髮染成了濃艷的紫銅色。她的嘴唇和指甲塗得火紅。她說話的聲音又響亮又深沉,但她激動的時候,字眼常會重疊不清,而且漏出些倫敦土音來。

    「邁克爾,我為了朱莉婭的事心煩意亂。」

    邁克爾一向是個地道的紳士,這時稍稍揚起眉毛,抿緊他的薄嘴唇。他不準備談論自己的妻子,即使跟多麗也罷。

    「我看她做得實在太過分了。我弄不懂是什麼支配著她。她現在參加的那些聚會。那些夜總會等等。畢竟她不再是個年輕女人了;她會徒然搞垮身體的。」

    「嘿,胡說八道。她像一匹馬一樣強壯,身體棒極了。她比前幾年更顯得年輕。你不要看見她一天工作下來找一點樂趣而妒忌她。她眼下在演的角色並不很吃力;我很高興她喜歡出去尋尋開心。這只說明她精力有多充沛。」

    「她過去從來不喜歡那一套名堂。她突然開始到那些地方的惡劣環境中去跳舞,一直跳到半夜兩點鐘,這似乎太奇怪了。」

    「這是她僅有的運動。我不能指望她穿上短褲,陪我到公園裡去跑一圈嘛。」

    「我想你應該曉得人們正在開始議論。這將大大有損她的名譽。」

    「你說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唉,在她這年紀,竟跟一個年輕小伙子一起那麼惹人注意,這不是荒謬的嗎?」

    他一時沒聽懂,對她看了一會兒,等到弄懂了她的意思,便哈哈大笑起來。

    「湯姆嗎?別那麼傻了,多麗。」

    「我可不傻。我知道我在說些什麼。任何一個像朱莉婭那樣出名的人,老跟同一個男人混在一起,人們自然要議論的囉。」

    「然而湯姆既是她的朋友,同樣也是我的朋友。你很清楚,我不可能帶朱莉婭出去跳舞。我得每天八點鐘起身,在一天工作之前,先得鍛煉身體。活見鬼,我在舞台上混了三十年,是懂得一些人性的啊。湯姆是個很好的典型英國小伙子,心地純潔,忠厚老實,是個正人君子。或許他愛慕朱莉婭,他這年齡的男孩子往往自以為愛上了比自己年齡大的女人,嗯,這對他可並沒有任何害處,對他只有好處;然而如果認為朱莉婭可能會看上他——我可憐的多麗,你真使我好笑。」

    「他這個人很討厭,又遲鈍,又庸俗,他又是個勢利小人。」

    「好哇,既然你以為他是這樣的一個人,而你又似乎認為朱莉婭對他著了迷,這你不覺得太莫名其妙嗎?」

    「只有女人才懂得女人能做出什麼來。」

    「這句台詞不錯,多麗。我們下囫要請你寫個劇本啦。現在讓我們把這個問題弄弄清楚。你能正視著我,對我說你確實認為朱莉婭和湯姆有曖昧關係嗎?」

    她直勾勾地正視著他。她的眼神是極度痛苦的。原來她雖然起初聽到人家在講朱莉婭的閒話,只是一笑置之,可是她無法完全抑制隨後向她襲來的疑慮;她想起了許多小事,在當時並沒有引起注意,但冷靜下來思考一下,卻覺得非常可疑。她心靈上受到了她過去一向認為無法忍受的折磨。證據呢?她沒有證據;只有直覺告訴她不能不信;她想回答說「是的」,話到口頭幾乎無法制止;但她還是制止了。

    她不能背叛朱莉婭。這個傻瓜會去告訴她,這一來朱莉婭就會永遠不再理睬她。他也許會著人暗中監視朱莉婭,去當場抓住她。如果她現在講出了真相,誰也說不準會產生什麼後果。

    「不,我不能。」

    她熱淚盈眶,開始在她肥厚的面頰上滾下來。邁克爾看出她很悲傷。他覺得她很可笑,但是理解她在受折磨,便出於慈悲心腸,試圖安慰她。

    「我相信你並不真的認為她有那樣的事。你知道朱莉婭多麼喜歡你,你要知道,如果她另有其他朋友,你可決不能妒忌啊。」

    「天曉得,我一點兒也不妒忌,」她啜泣著說。「她最近待我大大變了樣。她對我那麼冷淡。我一向是她多麼忠誠的朋友啊,邁克爾。」

    「對,親愛的,我知道你正是這樣。」

    「如果我把為國王效勞的熱誠,用一半來侍奉我的上帝……」1

    1引自莎士比亞歷史劇《亨利八世》第3幕第2場第456到457行;這話原是英王亨利的首相伍爾習紅衣主教對其僕人克倫威爾說的。譯文采用楊周翰的。

    「哦,得了,事情還不致糟到這樣。你知道,我不是那種愛跟旁人談論自己妻子的人。我總認為那是不成體統的。但是,你得知道,老實說你首先一點也不瞭解朱莉婭。她對性一點也不感興趣。我們剛結婚的時候,那是另一回事,但過了這麼多年,我不妨告訴你,她當時可真使我有點應付不了。我倒不是說她是女性色情狂什麼的,可她有時候令人相當厭煩。房事本身原是樂趣,不過生活中還有其他事情嘛。但是生下羅傑之後,她完全變了。有了個孩子,使她安定了下來。她那些本能全都投人演戲中去了。你讀過弗洛伊德1的著作,多麗;他把這種現象叫做什麼?」

    1弗洛伊德(SigmundFreud,1856—1939)為精神分析學派心理學的創始人,提出潛意識理論,認為性本能衝動是行為的基本原因。

    「嘿,邁克爾,我管弗洛伊德做什麼?」

    「昇華1。對了。我常想,正是這個使她成了如此偉大的女演員。演戲是一種需要花費全部時間的工作,你如果想真正演好戲,就必須把你的全部身心投入其中。我對公眾最無法忍受的是,他們以為男女演員們所過的生活是浪漫不堪的。我們才沒有時間幹那些荒唐事哩。」

    1昇華為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的一個術語,指被壓抑干無意識中的本能衝動,特別是性本能衝動,轉向社會所許可的活動中去求得變相的、象徵性的滿足。藝術創造、宗教活動等都被說成是性本能衝動昇華的結果。

    邁克爾說的話使她著惱,這倒反而使她恢復了自制。

    「不過,邁克爾,也許你和我都知道,朱莉婭整天和那個蹩腳小子混在一起,其實並沒有什麼。但這大大有損她的名譽。畢竟你們倆最大的優點之一就是你們的模範結婚生活。大家都尊敬你們。公眾喜歡把你們看作無比忠誠、親密無間的一對。」

    「我們正是這樣,活見鬼。」

    多麗越來越耐不住了。

    「可是我告訴你人家在說閒話啊。你哪能愚蠢得想不到他們勢必會這樣做。我的意思是,假如朱莉婭早有連一接二的醜聞,那就沒人會在意了,但是多少年來她一直生活得規規矩矩,而今突然發生這樣的事情——自然每個人都要說起閒話來啦。這對於生意的影響多壞。」

    邁克爾迅速朝她一瞥。他微微一笑。

    「我懂得你的意思,多麗。你說的話也許有點道理,而且你在這種情況下完全有權利說這種話。我們剛開始的時候,你待我們就非常好,所以我極不願意讓你吃虧。我告訴你個辦法:由我買下你的股份。」

    「買下我的股份?」

    多麗挺起身於,剛才愁眉不展的面孔一下子板了起來。她氣憤得透不過氣來。他卻繼續和顏悅色地說下去。

    「我瞭解你的意思。如果朱莉婭整夜在外面尋歡作樂,那必然影響她的演戲。這是顯而易見的。她有一批妙不可言的觀眾,一批老太太,她們來看我們的日場演出,就因為她們認為她是個那樣可愛的好女人。我願意承認,如果她讓自已被人講得沸沸揚揚,我們的票房收入可能會受到影響。我充分瞭解朱莉婭,她不容許任何人干涉她的行動自由。我是她的丈夫,我不得不容忍。可你的地位完全不同。如果你乘這有利時機退出去的話,我不會責怪你。」

    多麗這會兒提高了警覺。她絕對不是傻瓜,談到生意時,她與邁克爾正是旗鼓相當。她覺得惱火,但這火氣給了她控制自己的力量。

    「這麼多年來,邁克爾,我想你總該知道我可不是這樣差勁的人。我原想有責任來提醒你,但是我對情況好壞都是準備承受的。我不是那種看見船在下沉、只管自己選命的女人。我可以說,我比你虧得起本。」

    她看到邁克爾臉上清楚地表現出失望的神情,滿懷高興。她曉得他對金錢看得很重,希望她剛才說的話使他心痛。他很快就鎮定下來。

    「反正你考慮考慮,多麗。」

    她拿起手提包,他們相互說了一些親切友好的客套話就分手了。

    「愚蠢的老母狗,」門在她背後關上後,他說道。

    「自負的老蠢驢,」她在電梯裡下去時帶著噓聲說。

    然而當她跨進非常昂貴的豪華汽車開回蒙塔古廣場時,她再也忍不住滿眶的沉重而痛苦的眼淚。她感到自己老了,孤獨,愁苦和無可奈何地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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