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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七章 文 / 毛姆

    要不是邁克爾性情溫和,他們婚後的第一年早已吵得天翻地覆了。邁克爾必須在獲得了一個角色或者是首演之夜特別興奮的時候,要不就是在歡樂的聚會上喝了幾杯香檳之後,他那務實的頭腦才能想到愛情。如果他第二天必須保持頭腦清醒,以應付一次約會,或者要打一場高爾夫,必須保持目光穩定,那就無論怎樣諂媚、誘惑都打動不了他。

    朱莉婭跟他瘋狂地吵鬧。她妒忌他的綠室俱樂部的朋友們,妒忌使他離開她身邊的各種體育比賽,並妒忌他借口必須結交那些可能對他們有用的朋友而去參加的那些男子午餐會。有時候她使勁使自己涕淚縱橫地對他大吵大鬧,他卻坐在那裡泰然自若,雙手交叉在胸前,漂亮的面孔上堆著和藹的微笑,彷彿她只不過是在自行顯得滑稽可笑而已——這種情況最使她怒不可遏。「你是不是以為我在追別的女人?」他問。「我怎麼知道?反正顯然你全不把我放在心上。」「你知道你是我在世界上唯一的女人。」「我的上帝!」「我不懂你要什麼。」「我要愛情。我原以為我嫁給了英國最美的美男子,實際上我是嫁了個服裝店裡的人體模型。」「別這麼傻了。我只是個普通的正常的英國人。我不是個在街頭搖手風琴的意大利賣藝人。」她在房間裡急促地走來走去。他們住在白金漢門的一套小公寓內,那兒沒有多大面積,可她盡量佈置得好好的。她朝天高高張開雙臂。

    「我彷彿是斜眼,駝背。我彷彿已是五十歲了。難道我真那樣沒有吸引力嗎?愛情需要乞求,是多麼丟人!痛苦啊,痛苦啊!」「這個動作好極了,親愛的。活像是個投板球的姿勢。記住這個。」她對他輕蔑地瞥了一眼。「你只會想到這些。我的心在裂開來,可你只會談論我的一個偶然的動作。」但是他從她臉上的表情看出她正把這個動作儲存進她的記憶裡,知道她會在需要的時候巧妙地運用它。「畢竟愛情不是一切。

    它在適當的時候、適當的地方確實是美好的。我們在蜜月中大大地樂了一陣,這是蜜月的目的所在,可現在我們該好好著手工作了。」他們很幸運。他們設法在一出演出很成功的戲裡弄到兩個相當不錯的角色。朱莉婭有一場能發揮演技的好戲,得到了滿堂彩,而邁克爾的驚人的美貌也引起了轟動。邁克爾憑他的紳士風度和溫文瀟灑,給他們兩人都贏得了公眾的注意,他們的照片被刊出在畫報上。他們應邀參加許多聚會,邁克爾雖然節儉,卻不惜花錢款待那些對他們會有幫助的人。朱莉婭看到他在這些場合很慷慨大方,印象頗深。有一位演員兼經理願意請朱莉婭在他主演的下一部戲裡擔任女主角,但是沒有給邁克爾演的角色,她因而很想推辭,但是邁克爾不讓她推掉。他說他們的經濟情況不能容許讓感情妨礙事業。他最後在一部古裝戲裡弄到一個角色。大戰爆發的時候,他們倆都在演戲。

    邁克爾立即入了伍,這使朱莉婭既驕傲又痛苦,可是靠他父親——他有一個老戰友在陸軍部任要職——從中幫忙,他很快就取得了個軍官資格。在他被派往法國去時,朱莉婭深深懊悔過去經常對他責罵,下定決心假如他作戰陣亡,她一定自殺。她要去當護士,這樣也可以到法國去,至少跟他在同一塊國土上,然而他使她理解,愛國心需要她繼續演戲,她就無法違拗這很可能是他臨終的囑咐。邁克爾極其讚賞戰爭。他在團部集體用膳的戰士中很受歡迎,而陸軍部隊裡的軍官們幾乎一下子就把他當作自己人,儘管他是個演員。看來軍人家庭的出身給他打上了烙印,他本能地隨順著職業軍人的作風和思想方法。他機靈得體,和藹可親,懂得怎樣靈活地走門路,所以勢所必然地會進入某位將軍的參謀部。他顯示出自己具有相當的組織能力,在大戰的最後三年中,他成了總司令部的人員。最終他升到少校,榮獲戰功十字勳章。戰功十字勳章(MilitaryCross)為英國於1915年設立的勳章。和榮譽軍團勳章榮譽軍團勳章(LegionofHonour)為拿破侖於1802年設立的勳章……在這一段時間裡,朱莉婭演了一連串的重要角色,被認為是最優秀的青年女演員。戲劇業在整個戰爭時期始終十分繁榮,她常在久演不衰的劇目中演出,收益不少。薪金不斷增加,她聽了邁克爾的話,能夠硬從苛刻的經理那裡拿到八十鎊一個星期。邁克爾回英國來度假,朱莉婭快活得不得了。

    雖然他在法國並不比在新西蘭搞牧羊業更危險些,她卻做得彷彿他跟她在一起待的這一段短短的時期乃是一個注定要死的人在世間所能消受的最後幾天。她把他當作是剛從戰壕的恐怖中脫身出來的,對他又親切,又體貼,什麼也不苛求。正好在戰爭結束之前,她對他的愛情消失了。她當時懷孕了。邁克爾認為不宜在這時候生孩子,然而她快三十歲了,認為如果他們總將有個孩子的話,那就不該再拖延了。她在舞台上已經站穩腳跟,可以幾個月不登台,而邁克爾隨時可能陣亡——固然他曾說過,他十分安全,但說這話只是為了安她的心,而就連將軍有時也會戰死的——如果她還得繼續活下去,她必須有一個跟他生的孩子。孩子將在那年年底出生。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熱切地盼望著邁克爾的假期再次到來。她感覺十分良好,可她渴望他的懷抱,覺得有些心神不定,似乎覺得孤獨無助,需要他的保護的力量。他來了,合身的軍服上佩著紅色的參謀領章,肩章上的王冠閃閃發亮,模樣英俊無比。他在司令部裡勤勞工作的結果,長胖了許多,皮膚也曬黑了。修短的頭髮、瀟灑的風度和軍人的舉止,使他看來十足是個軍人。他興高采烈,不但因為回家來可以待上幾天,而且因為戰爭結束在望。他打算盡快離開軍隊。有了社會影響而不加利用,豈不糟蹋?那麼多青年脫離了舞台,不是出於愛國心,就是因為被那些待在國內的愛國者弄得坐立不安,最後還由於徵兵,於是舞台上的主要角色都由那些不適合服役或者因嚴重傷殘而退役的人們來擔任了。

    這裡正好有個出色的空檔,邁克爾知道假如他迅速復員,重上舞台,就盡可以挑揀到好的角色。當他使自己在公眾的回憶中重新樹立起來時,他就可以尋找個劇院,憑借朱莉婭現有的聲譽,穩可以開始自己經營。他們談到很晚,然後上床睡覺。她放蕩地蜷縮在他懷裡,他雙手抱住了她。經過了三個月的禁慾,他熱情如熾。「你真是個最了不起的好妻子。」他輕聲說。他把嘴緊緊貼上她的嘴。她突然感到一陣輕微的厭惡。她強自克制才沒有把他推開。過去,在她的熱情的鼻孔裡,他的肉體,他的青春的柔美肉體似乎散發著一股鮮花和蜂蜜的芳香,這是最使她為他迷醉的東西之一,但現在它不知怎麼在他身上消失了。她意識到他不再有青春的香味,他有的是男人的濁氣。她感到有些噁心。她沒法用同樣的狂熱去配合他的狂熱,她只求他快快滿足性慾,轉身睡去。她躺在床上久久未能入睡。她感到沮喪。她心灰意懶,因為知道已失去了她無限珍貴的東西,她哀憐自己,幾乎哭出來;但是同時卻滿懷勝利的感覺,似乎因為過去他使她不快,現在她得到了報復而高興;她從原來把她困住在他身上的情慾中解放了出來,感到很痛快。如今她可以同他並起並坐了。她在床上伸直雙腿,欣慰地喘了一口氣。

    「上帝啊,做自己的主人多美好。」他們在房間裡進早餐,朱莉婭靠在床上,邁克爾坐在她旁邊的一張小桌子前。他在讀報,她看著他。怎麼可能三個月的時間會在他身上產生了這麼大的變化,要不,是否只是因為這些年來她始終還拿著她在米德爾普爾看見他翩翩年少、英姿勃勃地上台排練而頓覺神魂顛倒的目光看著他呢?他現在依舊非常漂亮,畢竟還只三十六歲,不過他已經不再是個孩子了;瞧他那頭短髮,經過風吹雨打的皮膚,光滑的前額和眼睛下面開始出現的細細的皺紋,他顯然是個男子漢了。他失去了他小馬般的活潑,他的動作定型了。每一點變化都很小,但加在一起,便在她敏銳精細的眼睛裡形成了天大的差異。他是一個中年男子了。他們還是住在初到倫敦時租下的那套小公寓裡。雖然朱莉婭有一段時間收入頗豐,但是在邁克爾服兵役期間,似乎不值得搬遷新居,可現在嬰兒就快出世,這套房間分明太小了。朱莉婭在攝政王花園找到了一所她很中意的房子。她要及早搬去住下,準備在那裡坐月子。房子面向花園。客廳樓上是兩間臥室,臥室上面的兩間房間可以分別用作日夜育兒室。邁克爾對這一切都稱心滿意;甚至租金也不嫌昂貴。朱莉婭在過去的四年裡掙的錢比他多得多,所以她提出由她單獨承擔佈置新居的費用。他們這時正站在兩間臥室中的一間裡。「我可以就利用許多原有的傢俱來佈置我的臥室,」她說,「我要給你到梅普爾傢俱店去另買一套好貨。」

    「我不希望太花費,」他笑著說,「我想我不大會使用的,你知道。」他喜歡同她睡一張床。他雖不熱情,卻很親切,他有一種動物般的嗜好,喜歡感覺到她的肉體貼著自己的肉體。過去長時期來,這一直給她最大的快慰。

    現在她可一想到就惱火。「噢,在孩子生下之前,我們不該再胡鬧。在一切都順利過去之前,我要你單獨睡。」「我可沒想到過這個。要是你認為這樣對孩子有好處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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