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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一章 文 / 米蘭·昆德拉

    米拉達是馬丁的同事,曾在同一所研究所工作。剛才她一出現在包廂門口,伊萊娜就認出來了。但直到此時,兩人手裡各拿著一杯酒,伊萊娜才跟她說上話。她打量著米拉達:臉型沒有變(圓圓的),還是棕褐色頭髮,髮型也沒變(圓蓬蓬的,遮住了耳朵,貼到下巴底下)。她給人感覺沒什麼變化;但一開口說話,臉頃刻間就變了樣:皮膚不停的起著褶子,上唇布著細細的豎紋,每做一個表情,臉頰和下巴上的皺紋就挪動起來。伊萊娜心想米拉達肯定沒有意識到這一點:誰也不會在鏡子前自言自語,所以看到的只能是平靜的臉龐,皮膚自然也幾乎是光滑的。世上所有的鏡子都讓她相信,自己一直是漂亮的。

    米拉達一邊品味著葡萄酒,一邊對伊萊娜說道(皺紋立刻出現在她漂亮的臉上,並且舞動起來):「回來可真不容易啊,不是嗎?」

    「他們不可能知道,當初我們走時,心裡可是不存一絲回來的希望的呀。我們不得不死守住我們落腳的地方。你認識斯卡塞爾嗎?」

    「那個詩人嗎?」

    「在一首四行詩裡面,他就寫到了他的悲苦。他說想要用悲苦造一間屋,把自己關在裡面三百年。三百年啊,我們都明白,眼前是一條三百年的漫長的隧道。」

    「哎,我們在這裡,也一樣啊。」

    「那人們為什麼再也不願意去面對這種感情呢?」

    「因為要是感情出了錯,要是歷史否定了這些感情,人們就會去糾正。」

    「再說,所有的人都認為我們離開是為了謀生容易點。可是他們不知道,在異鄉要打拼出一片自己的天地有多麼艱難。想想看,身邊帶著個孩子,肚子裡還懷著一個,離開祖國,又沒了丈夫,在貧困中拉扯兩個女兒」

    伊萊娜講不下去了,米拉達說:「跟她們講這些毫無意義。就在不久前,人人都還想證明,在以前的政權統治下,自己吃的苦比誰都多。每個人都想被視為受害者。但是這種訴苦比賽已經結束了。如今人們炫耀的是成功而不是苦難。如果說大家都準備尊敬你的話,決不是因為你生活艱難,而是因為看到你身邊有個有錢的男人!」

    當其他人走過來圍在她們身邊時,她倆已經在包廂的一角里聊了好久。那些女人似乎在自責冷落了女主人,於是開始嘰嘰喳喳(啤酒似乎比葡萄酒更能讓她們變得喧囂而口無遮攔),很是親熱。那個在聚會一開始就嚷著要喝啤酒的女人叫了起來:「我怎麼也得嘗嘗你的葡萄酒!」說著她叫來侍者打開另幾瓶酒,斟滿了許多杯。

    伊萊娜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場景不知所措了:一群女人手裡端著啤酒大聲笑著向她圍過來,聽到人們說捷克語,她突然驚慌地意識到,自己不是在法國,而是在布拉格,她茫然了。啊,這不是她常做的一個流亡生活的舊夢嗎,她很想將之驅出腦海。此刻,身邊的女人都不喝啤酒了,而是舉起葡萄酒杯,又為歸來的女兒乾杯。有個女人,滿面紅光,問伊萊娜:「你還記得嗎?我當時給你的信中就說,你該回來,該趕快回來了。」

    這個女人是誰?整個晚上,她都在不停說她丈夫的病,非常激動,說她丈夫病得如何如何,嘮叨個不停。最後伊萊娜終於認出她來了:是她的中學同學,在共產黨倒台的那個星期就寫信給她說:「啊,親愛的,我們已經老了!你該趕快回來了!」這次她又提起了這句話,朗笑中,肥胖的臉上露出了一排假牙。

    其他女人又劈頭蓋臉地向伊萊娜問了一大堆問題:「伊萊娜你還記得嗎,那時候……」「你知道後來怎麼樣了嗎,那個……」「哦不,你應該記得他!」「那個長著一對大耳朵的傢伙,你老是嘲笑他的。」「你不可能忘了他!他盡提起你!」

    在這之前,那些女人對伊萊娜想跟她們說的東西根本不感興趣。可此刻突然這樣連連發問有什麼意圖呢?她們什麼都不想聽,那又是想打聽些什麼呢?伊萊娜很快發現她們的問題很特別:這些問題是為了驗證,她是否知道她們所知道的,是否記得她們所記得的。這給伊萊娜留下了一種揮之不去的奇怪感覺。

    一開始,她們對她在國外的經歷漠不關心,她二十多年的生活經歷就這樣被抹去了。此刻,她們又試圖通過這場拷問,把她久遠的過去和現在的生活聯繫起來,就好比把她的前臂砍掉,然後直接把手裝到胳膊肘上,或者把小腿截掉,把腳接在膝蓋上一樣。

    面對這番景象,伊萊娜呆住了,她根本無法回答這些問題;不過那些女人也不指望她回答,越來越沉醉於閒聊之中,伊萊娜則被徹底撂在了一旁。她看著她們的嘴巴,同時張開,不停地翻動著,從裡面蹦出一個個字來,不停發出陣陣笑聲(真是怪事:這些女人根本不在聽對方說什麼,怎麼就能說笑個不停呢?)。沒人再理會伊萊娜了,她們一個個興高采烈,那個聚會一開始時要啤酒喝的女人唱起歌來,其他女人也跟著唱了起來,直到聚會結束後,她們上了街,還在唱。

    在床上,伊萊娜回想著晚上聚會的情景;她流亡生活的舊夢又一次浮現在腦海中,她看到自已身邊圍著那些喧鬧而親熱的女人,一個個舉著啤酒杯。在夢中,那幫女人都是為秘密警察效力的,有令在身,要設下陷阱讓她上當。那今天的這幫女人又是在為誰效力呢?那個裝了一副可怕假牙的老同學對她說:「你該趕快回來了。」也許她是墳墓(祖國的墳墓)的密使,受命提醒她:警告她時間緊迫,生命剛開始就要結束。

    她又想起了慈母般親切和藹的米拉達,是她讓自己明白,沒有人對自己的奧德賽之旅感興趣。伊萊娜在心裡對自己說,其實米拉達也不感興趣。但憑什麼去責備她呢?她為什麼要關心與自己生活毫無關係的事呢?如果關心,那也是虛情假意的客套罷了。伊萊娜感到欣慰,因為米拉達是那麼友好,一點也不虛情假意。

    伊萊娜入睡前最後想到的一個人是茜爾薇。她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見到茜爾薇了!多麼想念她呀!伊萊娜真想請她去酒吧,跟她聊聊最近的波希米亞之行,讓她知道回歸有多難。伊萊娜想像自己在跟茜爾薇說:「是你第一個說什麼『大回歸』來著。茜爾薇,你知道嗎,今天我終於明白了,我也許可以重新跟他們一起生活,但前提是我要把與你,與你們,與法國人一起所經歷的一切莊嚴地放到祖國的祭壇上,然後親手點上一把火。隨著這神聖的儀式,我二十年的國外生活將灰飛煙滅。那些女人會高舉啤酒杯,圍著這團火與我一起歌唱,跳舞。只有付出這個代價,我才能被寬恕。我才能被接受。我才能又變成她們中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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