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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部 流  放 文 / 張承志

    第01章六年

    平涼太爺伊瑪目·阿蘭歿後,哲合忍耶的事業轉到靈州。接續者馬達天,名穆罕默德·扎倆力,道號古土布·阿蘭,他只把這大業維持了短短六年。

    這六年時光,既有前兩代遭受的迫害,又有一種喘息和安寧,在哲合忍耶的歷史上,這是一個微妙的、承前啟後的時期。

    新的一代穆勒什德古土布·阿蘭也染著這種時期的特殊色彩:既有前輩殉教者們的危難,又有一些謹慎辦教的大阿訇的和平。

    在古土布·阿蘭接續教統以前,他在當地被尊稱為靈州大師傅——其父是著名的關川弟子、靈州哲合忍耶視為始祖的巴巴太爺(又名靈州七巴巴)。古土布·阿蘭是長子,從年輕就由其叔父蓋蘭達爾巴巴推薦,直接到關川道堂學道。因此可以說:哲合忍耶第三輩穆勒什德馬達天,乃是道祖馬明心親授的弟子。

    曼蘇爾·馬學智同是靈州人,他的長篇鈔本,主要講的還是青銅峽以下、黃河古灌區的故事。他仔細敘述了馬明心沙赫培養後繼者的事:尊大毛拉道祖太爺對洪樂府阿訇說:「除了靈州七巴巴外,就只有你了。沒有別的人了。」洪樂府阿訇答:「有的。」「他是誰?」道祖問。「靈州七巴巴的長子。」洪樂府阿訇答。於是,道祖太爺就叫洪樂府阿訇去靈州,去請船廠太爺。當年青的船廠太爺跟隨洪樂府阿訇來到尊大毛拉道祖太爺家裡時,正值道祖太爺在窯洞裡干爾麥裡。洪樂府阿訇急忙進了窯跪上打依爾;而船廠太爺在窯洞外等候。

    爾麥裡結束後,道祖太爺走出窯洞,他看到船廠太爺後,高興地說:「很合心意!是個清淨全美的人!洪樂府阿訇眼睛亮,能識人!」並叫洪樂府阿訇好好調養他。

    道祖太爺曾說過:「沒有哪位沙赫比我更偉大。因為我親手扶植了兩個領袖。一個已經顯露(指平涼太爺),一位尚未公開。托靠主!時間一到,就會顯現的!」

    彈指一瞬的六年光陰,民眾中幾乎沒有留下什麼記載。這時的哲合忍耶潛在地下,沒有公開的一坊一寺。蘇菲派的副功,包括誦讀讚美詩《穆罕麥斯》和晨禮後的即克爾,此時一律停止,僅僅變做心裡的一星意念。因為遵行一件筍乃提(聖行)留腮鬍而招禍,所以平涼太爺光陰裡決定的剃鬚毀容,在古土布·阿蘭掌握的這幾年裡成了哲合忍耶在沉默中的操守。

    但是蘇菲式的修身干辦並未停止。沉默中禮拜的教胞仍然跪成圈形的打依爾,主要的阿訇和古土布·阿蘭本人堅持修煉。曼蘇爾書:尊大毛拉船廠大爺經常晚上不眠,修功辦道。實在支持不住時,才稍微半倚半靠地休息一下。

    聚禮、爾麥裡——在必須集合教胞時,因為沒有一座屬了自己的清真寺,哲合忍耶又處於被嚴厲追查之中,於是把喚拜宣禮改成打梆子。

    清晨,村鎮的黑暗中響起幾聲單調的梆子聲,熟睡的人們不去理會是人巡夜抑或是誰在打更。而沉默中哲合忍耶的人卻悄悄起身了,藏在黑影裡,進入了一個個秘密地點,默不出聲地跪上了神聖的打依爾。

    至今,哲合忍耶派不喚禮,而以打梆子代替念首次的宣禮詞。走遍中國處處如此,使哲合忍耶的儀式更明顯地區別於其它教派。打梆子的習俗,據教史文獻至少在古土布·阿蘭稍後些時的靈州銀川地區已經牢固,推測它起源不晚於古土布·阿蘭時期,大致不會有大的差錯。

    迫害,其實不可能貫徹於分分秒秒之間。劊子手也要喘息磨刀。由於上一代——平涼太爺穆憲章雖然百經折磨而死但並未暴露,官府公家就沒有察覺哲合忍耶教統傳續的堅韌。因此,古土布·阿蘭的短暫六年實質上是完成了哲合忍耶在殘酷滅絕的恐怖中的喘息和休養。

    這六年,在本質上的另一個特徵是:它仍然屬於道祖馬明心的大時代。儘管道統已經第二次易姓,中心也已經在靈州形成,但哲合忍耶第三代穆勒什德馬達天的事跡仍然與第二代相近似——他們都是十八世紀中國官府對伊斯蘭信仰迫害的一種餘波。平涼掌教時間長,船廠掌教時間短,但這兩位導師的使命都是一個,即維持住哲合忍耶的血脈。這兩位導師的歸宿也都是一樣的:既不是直接的被殺殉教並拿到了血衣憑證,也不是自然歸真。他們是在守密的舉念中殉教——前者被監禁致殘然後病死,後者被流放折磨中途病死。他們都沒有爭得如蘇四十三阿訇那樣輝煌壯美的犧牲;但是他們掩護了哲合忍耶的命脈,並賦予這個生命一種新的性格——艱忍。

    吟味緬懷他們的生涯,會覺得道祖馬明心的話(親手扶植了兩個領袖)確實有著預言的滋味。

    沒有更恰當的總結和歸納了,沒有更準確的理論來概括這兩代教統的特徵了——當古土布·阿蘭·馬達天被樸實無華的回民們尊稱為船廠太爺以後,哲合忍耶歷史的早期便結束了。十九世紀真正開始了。

    第02章早蓋的房子

    像平涼時期一樣,古土布·阿蘭一生謹慎忍讓。教內傳說,他甚至委屈求全,向人下過一跪。因此教內議論紛紛。而他說:「咱們給他跪一下,他要給人類跪一世」。

    此事像是描繪著當年靈州哲合忍耶的地位和處境。古土布·阿蘭的性情一如平涼太爺穆憲章,有一種憂鬱和對厄運的預感。教史中記載了他對未來的一句話:「啊,磨難和憂愁太大了」——但當時的教眾們並沒有受到這種情緒的感染,屠殺的恐怖剛剛被人淡忘,就有人渴望興建道堂了。這就是教內史稱「蓋房子」的事件。據鈔本故事:教下來向毛拉討口喚,要修建道堂。為了避禍毛拉不給口喚。但教下再三強求,於是毛拉違心地同意了。結果是大張旗鼓,大興土木。毛拉的心裡難受,眼前映現著災禍。

    一天,洪樂府阿訇為蓋房子的地點事來見毛拉,毛拉痛苦地說道:我的老師啊,你看,我的鬍鬚頭髮都白了。他們硬說是口喚;今天要為我多修些房子,明天要為我多修些房子。

    這樣做,難道是為了使萌芽的種子斷絕嗎?

    但是,對於一個蘇菲主義教派來說,傳教中心——道堂無論如何是不可缺少的。喘息使人安定,一時安謐的生活(包括宗教生活在潛伏中的恢復),使人過早地樂觀。在中國穆斯林中間,特別是在他們的知識分子中間常有一種現象,那就是信仰膚淺、責任感缺乏,往往樂觀而且言過其實。慫恿興建道堂是一種表現自己的機會;為著表現自己的虐誠,我們的多斯達尼有時會危害自己的聖教。曼蘇爾·馬學智阿訇關於此事追憶道:不出毛拉所料,在房子動工的哺禮時分,靈州公家派人來抓毛拉了。捕得迅疾,使他連告別都來不及。

    第03章哈密瓜的傳說

    關於古土布·阿蘭·馬達天(請允許我為敘述行文的方便,時時直呼他的名字)被捕入獄的原因,民間傳說得很美。

    傳說原因不是因為興建道堂(蓋房子),而是由於一個偶然事件。自乾隆間開了把哲合忍耶流放新疆的先河以後,由於道祖馬明心夫人張氏剛烈的復仇殉教殉夫,以及她在伊犁河畔拱北的凝聚力,至馬達天光陰新疆已經悄悄成為哲合忍耶的一個新中心。出於對哲合忍耶的真誠感情,新疆人尤其重視入關探望導師以及為先烈上墳悼念。嘉慶二十年左右,有一個新疆教徒因自家種出了兩個奇大的哈密瓜,便舉意把這兩個罕見的大瓜挑至口內送給穆勒什德馬達天吃。長途跋涉,曉行夜宿,到了甘肅。一天,他挑瓜路過一道哨卡,守卒看見這麼奇異的鮮貨,便要求買下來。但是那回民不肯賣,在哨卡上,兵卒和挑瓜人糾纏了一會兒:——挑上的瓜,你怎不把它賣給呢?

    ——這是我敬上的瓜,不賣。

    ——你還要走北京城敬上麼?

    ——我走靈州敬上。

    ——走靈州你朝個啥人敬上呢?

    ——我給老人家敬上。

    這個故事尤其這段對話,惟妙惟肖如一幅關津上的生動畫面。我曾在甘肅、寧夏、新疆、吉林四個省(區)聽到過不同方言的這個故事。農民們不太喜愛傳述曼蘇爾巨著中的興建道堂說,而喜歡對這個哈密瓜故事添枝加葉,興致勃勃。我看到的年輕人搜集的鈔本中,農民們紛紛發揮了想像,對這個樸實的小故事盡情發揮,並同時編入了獻哈密瓜與獻哈密瓜干兩種說法。關於哈密瓜干之說,在教內流傳更盛。大都說是因回民在客棧晾曬瓜干,被「申兆林」——這是哲合忍耶送給所有甘肅清吏的學名——的妻子聞見香味,強買不成,於是羅織罪名,捕古土布·阿蘭入獄。

    哈密瓜的傳說不僅僅以民間文學形式流傳。哲合忍耶三大阿拉伯文藏書之一《曼納給布》中,正式採用此說,與曼蘇爾《哲罕耶道統史傳》相並立。因此,已經不能輕易取捨上述兩種傳說的任何一種。

    可以肯定的是,到了嘉慶二十年左右,哲合忍耶已經在悄悄活動。教眾不會很多,活動仍然絕密;但是從新疆到寧夏川的廣闊天地裡,那只無形無聲的、僅存一絲脈息的傷虎已經在舒展筋骨了。

    第04章充軍黑龍江

    現世的人很難建立一種徹底的標準。傳統的、習慣的、狹隘的、奴性的、流行的一切認識,往往左右著人們判斷。我——由於神賜的幸運我有哲合忍耶的環繞;因此我逐漸從充滿受難者感情的哲合忍耶教育中培養了自己立誓堅守的認識。會有一天到來;那時的人們將認為拷打是重罪、侮辱他人心靈是重罪、仗勢行虧是重罪。中國史在那一天將被改寫一遍;無論開疆拓土的武功、無論百廢俱興的治世,都將在人道、人性、人心的原則面前重新接受審視。哲合忍耶——這個由一群不識漢文的阿訇和目不識丁的農民組成的教派,這個一代一代只能用死證明自己的心靈世界的信仰者團體,在那一天將會爭得整個中國乃至整個進步人類的敬重。

    然而嘉慶二十二年的哲合忍耶是無力的。從道祖而平涼再至船廠,導師和多斯達尼的心情永遠是扭曲的:他們無罪,但他們自認罪人;他們每天每夜等著拘捕、等著審判、等著拷打或殺頭。古土布·阿蘭·馬達天於嘉慶二十二年獲得的充軍流放罪,與其說使他們絕望憤怒,毋寧說使他們如釋重負。他們對「公家」即國家的本質有著透徹的認識,他們懂得在中國統治者每一刻都可以毀約越權。

    由於興建道堂(決不是一所公開的哲合忍耶傳教中心而僅僅是幾間回民專用的房屋),或者是由於哈密瓜(或者瓜干)引起的冤獄,古土布·阿蘭·馬達天最終的時刻近了。

    無法考定公家對此案的判斷。能肯定的只是這不是一件所謂新教案即哲合忍耶案。再能肯定的是,當時靈州哲合忍耶的全部精力都放在遮掩隱蔽身份之上:從靈州押往蘭州的途中,一個名叫王爺的人來相送……他出錢派一個人把毛拉送到蘭州,要送的人轉告毛拉,到了蘭州衙門不要招認。

    同時又安排古土布·阿蘭·馬達天的親屬統一口供:「我父親是個生活孤苦的窮人。為了解決家裡的生計,他才給人們開學當阿訇。……我的父親什麼也沒有留下,只種了幾行樹做枴杖。我們是拄著枴杖乞討度日的人家。」

    靈州一帶至今有一個傳說,叫做「中閘子二爺的熱依斯是拿錢買下的」。據當地鄉老中傳說的一個「中閘子爺用錢贖船廠」故事,蘭州公家的官吏向營救馬達天的回民公開索賄。

    索要銀數傳說不一,有人說是兩千兩銀,有人說是四千兩銀。家住靈州灌區中閘的一戶回民富戶決意毀家救導師,賣盡兩串駱駝隊和家產,然後又去「河州撒拉人」地方找到一個姓馬的鄉老,兩人逐村逐寺化錢糧(回民稱為宗教事業如修寺募捐為「化錢糧」)——最後湊足官吏所索要的銀數,送到蘭州省衙。

    公家斷案:流放黑龍江布盔地方。布盔,今齊齊哈爾,當年是一片不毛之地。

    後來,哲合忍耶內部流傳著這樣一句話:「一般人當上教門的熱依斯,靠的是宗教干辦,而中閘子二爺的熱依斯,是他拿錢買下的。」由於把死罪(其實只是哲合忍耶自己認定的死罪)贖成了活罪,中閘子二爺的大名也在教史上留傳了下來。《哲罕耶道統史傳》記載了此事,但史中所記的化錢糧地方是關川一帶。

    古土布·阿蘭·馬達天的被捕和被充黑龍江是突然的,也許還是偶然的;但是哲合忍耶做為孔孟中國的一支追求自由信仰的隊伍,在遭受了屠殺、監禁、追查、強迫改宗之外再遭受流放,卻是必然的。

    流放,是國家以及任何迫害者的一種特殊殘民手段。它是一種殘暴在某種壓力之下的節制。這種壓力來自被害人的血、呻吟或沉默,也來自迫害者自己內心的恐懼。哲合忍耶把流放稱之為「活罪」;這也許是不識字的農民對流放行為的一種深刻的概括。歷史上已經有過不少例證了——活著,未必是比死去更好的方式。死只是一個瞬間,活卻要漫長地忍受。空間也是這樣:殉教地是沒有貧瘠豐腴之分的,而流放地卻不同——在那裡連大自然都在對罪人實行迫害。

    清朝公家對古土布·阿蘭·馬達天實施的流刑,實質上和對道祖馬明心家屬充流戈壁或煙瘴的行為一樣,都是企圖讓信奉來世的人飽嘗此世的苦難。這是對於精神的拷打折磨。

    靈州的一批哲合忍耶教徒默默地接受了。他們拋棄了故鄉,洗了純淨的烏斯裡,舉意追隨自己的導師。布盔,這個即使在今天也那麼陌生的名字,正嚴峻地召喚他們前去受難。

    嘉慶二十二年,共有十二位哲合忍耶教徒由牛二爺率領,擁著囚車,踏上了遙遙的東北長旅,他們公開的身份是同案的囚犯。

    從蘭州到瓦亭鎮的路上,毛拉的次子來探望他。夜裡,在客棧裡,毛拉寫下了尊貴的尼斯白提;然後對兒子說:「行虧的公家把我充軍到東,又充軍到西,這並沒有什麼。總有一天,他們的王國要被消滅,絲毫不留!記住:他們將要威風掃地,只能遭受戰爭。他們的高位要丟失,變成糞土。他們將從豪富變成貧賤!……」他的兒子緊緊地靠在仁慈的父親懷裡。

    幾千里充軍的路途細末,牛車木籠裡的筋肉痛楚,解差的欺凌折磨,都已經完全湮滅難考了。未來的讀者也許不能理解為什麼遺存如此稀少。有著相似的被迫害史的信教者,也許會因為記憶如此稀少而懷疑哲合忍耶苦難的程度。

    未來的讀者和未來的人類不僅僅會因上述文化教養的原因而對我們淡漠。未來的、那美麗來世的人們還會因人道、人性、人的心靈的神聖不可侵犯——而且這又是世界的起碼契約與道德——而對我們哲合忍耶缺乏想像力;就如同今夜的我正在因自己對流放東北的那支行列缺乏想像力而痛苦一樣。

    隨手檢索比如《日本基督徒殉教史》,後來的編纂者簡直使用不盡他收集的資料。筆記、書信、秘密記錄、墓誌、甚至文物和文學作品,都保留到了信教自由的時代。我翻閱著這本書,難言內心的感慨。那些為著信仰渡過大洋而犧牲的傳教士們都是文化修養豐厚的人。甚至我認為唯他們才是真正的學者。人死了,書活著,後來的人因為讀了他們的遺書,便相信了確實有靈魂(即我們回民講的盧罕)還活著。

    人們很難想像哲合忍耶是怎樣的貧窮。

    人們不會承認:由於我的出世,哲合忍耶才算有了第一個用漢文的作家。

    我的前方只有幾位老阿訇。他們用神秘的阿拉伯文寫下的內容,只是神秘主義。克拉麥提,是他們寫作的支撐也是他們寫作的對象。他們不重視過程。但是,過程不能湮滅,否則將無人相信。

    嘉慶二十二年夏,被流放黑龍江布盔地方的哲合忍耶第三代導師馬達天,以及自願追隨他的十二弟子及眷屬,終於快要走完他們苦難的歷程了——他們進入了松花江上游河谷。

    公元一九八九年夏。我為了實現自己幾年來的舉念,為了去那著名墳墓前致哀,更為了追求一種我也說不清楚是什麼的體驗,從北京啟程——我也進入了松花江上游河谷。

    景觀驟然一變。

    看慣了大西北哲合忍耶式的荒山禿嶺不盡焦黃之後,兩眼突然湧入如此濃烈的綠色便漸漸疼痛。丘陵、原野、叢林,隱藏不住大東北無底的肥沃。當年——我想著眺望著,不禁想入非非——古土布·阿蘭·馬達天流放至此時,他一定在心中嘲笑公家的愚蠢吧,風景雄麗,遍地豐饒,夏行將盡的自然正在全盛。殘民的公家,你哪裡懂得哲合忍耶只是在人間絕域的隴山周邊才可能誕生的信仰呢?

    車越過了一線山崗,直下煙霧蒸濛的松花江谷地。我發覺自己錯了。每一分鐘氣溫和濕度都在增高。不久後,我已經汗水淋漓,河谷的悶熱正一分分地窒息著我。此地叫做船廠。

    我從來沒有遭受過這樣的溽暑。夜裡躺著,黑暗也是熱的。我一手擦汗,一手扇風,幾乎通宵不能入睡。

    嘉慶二十二年,一百七十多年以前的這種可怕的夏天裡,他們的囚車正在此地。我在苦熱的煎熬中忍受著,遐想著,似乎感覺到了什麼。曼蘇爾的書這樣說:毛拉到達船廠的當晚,住在店裡。船廠那座寺的阿訇在那一夜做了個夢,他夢見穆聖握住了他的手。驚醒後,他坐臥不安,不知道這夢暗示了什麼。次日,下了晨禮後,人們議論著有個巴巴為著伊斯蘭充軍到這裡來了。阿訇便去探望……他們互道色倆目,握手間阿訇猛地想起了自己的夢。後來,太爺對這位阿訇說,我想向你要塊墳地,不知能否做到。這位阿訇滿口答應了。

    馬桓阿訇之祖父更寫到了最後一幕。從他的記載中可知,古土布·阿蘭·馬達天的兒子也在流放的行列之中:毛拉預感自己將回歸到真主那裡。他把一塊白布撕開,縫成卡凡(裹屍布),命令兒子拿到江裡去洗。孩子不忍與毛拉訣別,遲遲沒有去洗。毛拉說:「難道你不相信我?這是真主的前定!……」第二天他又催促去洗。孩子悲痛極了,仍沒有去洗。第三天,毛拉催促說:「你再不去洗,就來不及了!」

    哲合忍耶第三輩穆勒什德馬達天,穆罕默德·扎倆力阿訇,道號古土布·阿蘭,於嘉慶二十二年九月初六在吉林船廠歸真於流放途中。教內尊稱船廠太爺,他的拱北在今吉林省吉林市松花江畔的山崗上。

    追隨他自願充軍的十二戶人家,仍被清朝官府依律流放到黑龍江布盔,在彼生息繁衍成一方之眾。這就是哲合忍耶在東北大地上流傳的起源。

    據教內傳說,船廠太爺一行流放途中,路經北京時,影響和震動了北京回民。後來朝陽門(即齊化門)上坡清真寺成為著名的哲合忍耶清真寺,源頭也溯於斯。

    第05章知的遺訓

    我點燃的香上,青煙裊裊繚繞。我第二遍朝著他的盧罕攤開了兩掌。我的都哇爾在戰慄之中接完了。可怖的酷熱壓迫著,擠壓得我簡直忍受不到下一秒鐘。汗水凝成了鹼,浸疼了我的額頭。汗水又唰唰流淌而下,衝下的汗鹼一直流進脖頸,流向我的胸腹。身上的長袖襯衫泡在我的肉軀上。我像拱北上的每一個人一樣,嚴肅地扣著袖扣,在煎燙的熱氣中,在這松花江上游低谷的夏末的炎熱中體味。

    我知道了他的秘密——如煎熬,如蒸烤,分秒都那麼漫長,忍受是那麼難以堅持。生命在這種形式中走著一道不盡的下坡路,如那松花江水緩緩地流淌。活著,真的比死更難。

    這真是一種肌膚觸碰般的感受。然而這感受能成為註明頁碼的史料麼?我舉意為哲合忍耶書寫教史。但是我缺乏如同天主教殉難的傳教士留下的那種多卷本筆記集。我的手裡沒有幾頁文字,雖然我的心裡有烈火般的情感和判斷。

    我反覆地詢問。

    我默默回想著我崇拜的藝術家。我在問。但是我發現他們並沒有像我這樣遭遇一個如此問題。

    以往,對哲合忍耶來說,一切公開宏揚的和隱而不露的、一切淺顯的和機密的、一切令世人瞠目的和被世人嘲罵的——都可以用沉默來對待。或者用高聲讚頌的沉默,即爾麥裡來對待。

    然而今天哲合忍耶要求我的卻是:沉默的終點到了。給你口喚——讓世界理解我們!

    我花費了五年。在我的一篇散文中我寫出了五年裡我獲得的方法論:「正確的方法存在於研究對像擁有的方式中。」我首先用五年時間,使自己變成了一個和西海固貧農在宗教上毫無兩樣的多斯達尼。後來——當我四次從西海固、八次從大西北的旅途歸來;當我擦掉額上的汗鹼,寧靜下來突然意識到自己正在沉思時,我覺得一種把握臨近了我。我暗自察覺自己已經觸著了大西北的心。他們對烈士們的懷念久久不息地震撼著我——我默默地立下誓言,徹底地站進了這支人道和天理的隊伍之中。

    波濤在徐徐撫摩我週身的肌膚。在三天裡兩次為船廠太爺上墳悼念之後,我跳進松花江游泳。這是浸泡過他的卡凡布的江水啊,我竭力記憶著這流水撫摩的觸覺。我是個品級低下的人。我總是強求降臨於我的克拉麥提。但是——史料依然匱乏。我似乎掙不脫現實主義。

    清代有個文人叫陶保廉的,因為隨父出關路經了吐魯番,便留下了一冊《辛卯侍行記》,成為治新疆者的必讀書。難道我要埋怨毀家遷往蠻荒、侍奉自己信仰的導師、忍受一路上的欺辱毒打、把身家性命都捨到了極邊流放地的那十二戶農民,埋怨他們沒有為我寫下一本《嘉慶侍行記》麼?!

    無論《道統史傳》或是《曼納給布》,關於船廠太爺的史事,我們只能說出這麼多。

    更多的是一種說不出來的歷史。筆雖盡而墨未濃,我們從來沒有學習過這樣的歷史學。

    這種學問由於我們本人的親身參加而千真萬確,但這種學問是超語言的;它與感情相近,與理性相遠,它遵循的是一種難以捕捉的朦朧的邏輯。更重要的是,它要求傾訴者和聆聽者都藏有一種私人的宗教體驗,它要求人的靈性。

    告別船廠拱北的那一天。我感到一種可怕的重負。拱北靜悄悄,矗立在綠山崗上。它知道我的心事,我知道它的秘密。

    我們默默對視,誰也不說一個字。但是我感到委屈——它多麼雄偉強大,我多麼弱小無依。我怎麼可能解決——人類關於學問和作家的這種根本問題和原初問題呢?

    幾個月過去了,我懂得了悲觀主義。

    我被哲合忍耶的悲觀主義的美強烈地吸引過,現在我嘗到這種悲觀的苦了。我要從這種黑色的情緒中解脫出來,否則我無法完成這部書——這是幾十萬哲合忍耶人民的心情,也是我畢生追求終於找到的宿命。

    在困境中,有一天凌晨,我發現了一個現象:《哲罕耶道統史傳》第三門《船廠太爺》的阿拉伯文中,非常奇怪地、超乎體例地、用長長的篇幅論述著這樣一組命題:作者和認識。

    第二天,我找到一位精通阿拉伯語的老先生,逐字逐行地推敲,最後審定了一段古土布·阿蘭·船廠太爺馬達天的話。我堅信:這段話乃是他留給我的遺訓。

    尊貴的毛拉船廠太爺說過:「我們正道的創造者維尕葉·屯拉(馬明心)曾指出:」學者如果只是倚仗著他的學問而衰死,那麼他的死有混同於卡費勒的危險。『他對我的祖父說:「你把這話再重複一遍。』於是我祖父就把這段話一字不差地又重複了一遍。」……說這些話時,他吉慶的兩眼熱淚盈眶。

    我急急前後翻閱。原來我們這部教史的這一門簡直是一部關於作家和作品、學者和學問的偉大著作。

    學問有兩種:一種是在心裡的學問,那是有益的學問;一種是要宣揚的學問,那是神對人類的指證。

    還有一封古怪地插入這部宗教書——哲合忍耶把它稱之為「經」——裡的信件:你已經有了知識了。——你千萬不要把你的知識的光芒熄滅,而使稱自己墜回黑暗!你不要熄了那光芒——以免來世降臨,別的作者憑著他們的光芒奔行時,你卻處於黑暗!

    我不再懷疑猶豫。此刻我的舉念堅如磐石。我的讀者們已經屏息寧神,我不能違背我的前定。讓我這個作家順從於一種消逝的無情歷程;讓我這個學者降伏於一種無形的心靈吧——我終於解決了學問和藝術的根本形式問題。我已經決定了我的形式。

    不拘泥任何曆法和傳統斷代的、僅僅為哲合忍耶所承認的第一個歷史大時代,終於在此時結束了。在我的作品描繪也終於告一段落的此頁,應該摹仿阿拉伯——波斯文學的修飾文體,在末尾添寫一首詩。

    是春天是秋天荒山絕境無花草人容我人追我活著本來是流浪讚美你——幾番煉我的深沉世界西有伊犁,東有布盔你使我目不識丁便精熟地理無論誰也不能逃出前定無論誰也不會搭救朋友深沉的讚美屬於你給我痛楚給我孤旅的人讓我絕望讓我苟活的人是年節是喜慶我那故鄉只吃糠菜在家裡在路上其實都只有一絲希望感謝你——不知信仰的官西有伊犁,東有布盔你使我身無分文便走遍世界無論誰也沒有想到——國境之內是我遼闊的監獄無論誰也沒有想到——國境之內由我代表中國萬遍的讚美屬於你——給我痛楚給我孤旅的人讓我絕望讓我苟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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