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文 / 張承志
喊叫水的馬伕回來了,但他那獨兒子卻沒有回來,伊斯兒並不和他多攀談。馬伕沒告訴伊斯兒走了哪搭,也不提起要緊的那樁事情。伊斯兒的日子空得很,於是,每天就辦些功干。天黑下來,伊斯兒點上香(那時節,有時能賣些柴草置香,有時還是用師傅的解數,點苦蒿子),獨自一人念即克勒。沒有師傅,事事不好辦,伊斯兒就自家給自家定下位份——他憐憫竹筆老滿拉那頭腦:有主意,有解數,又失了首級,竹筆老滿拉的位份在頭上。現在輪到馬伕;伊斯兒想,喊叫水馬伕只不過兩膀熊大的氣力,他的即克勒位份,伊斯兒猜該在兩臂上。自家呢,伊斯兒邊念邊體會,一直沒有定下來。
先是把氣運到頭上的傷痕,黑暗正中,凝視著全黑裡一星紅亮,傷疤立即熱了。後來,那頭疤燙得頭疼,伊斯兒暗想,這是位份不對。於是伊斯兒試著變換,在念「倆依倆罕」時,他試著全身的血脈。師傅沒去的光陰裡,情況不是這樣,那時有師傅的指點。伊斯兒潛心自家的干辦,陶醉經常發生。喊叫水的馬伕一直忙著,伊斯兒知道他在準備事情,便不過問。馬伕終日收拾,那瘦女人也終日地推著磨。隔著幾座泥屋,石碌碡的鈍響從沒有個停。
那一年又是饑荒,光緒二年。
馬伕婦人的磨盤上,雜糧摻著苞米稈和苦樹葉。送走了獨兒子以後,那婦人陰沉著臉,連見上伊斯兒也不理不睬;只是在伊斯兒婦人——姑姑跟前,默不出聲地彎一下腰。
一棵楊的農戶裡,有幾家逃荒走了。
喊叫水的馬伕來尋伊斯兒時,伊斯兒正在陶醉中。清泉滴下黃土,枯崖一分分潤了。透過引路人的迷濛血色,金積平川的盡頭立起一座綠琉璃宮殿,入夜時穹頂環繞著璀璨綵燈。伊斯兒覺得到處嘈雜,唯恐那禁寺神宮失去寧靜,於是便在四下建城。左手升起來;伴著撕裂的《默罕麥斯》,右手沉下蓄集,緊跟即克勒的頓挫。師傅在紅色透明中緩緩前行著,相跟著一群又一群的窮人富漢。伊斯兒覺得雙足輕盈,跪坐著也能飛昇了,他心裡歡喜,他想喜悅地追上師傅說一說這些。喊叫水的馬伕來了,萬物眾人中只有馬伕蓬面垢首,顏色黑污。那瘦女人抱著磨棍,仇恨地盯著自家。伊斯兒心裡通明大亮,他問道,你兩人要走個哪搭哩?喊叫水馬伕答:去辦那該辦的事情哩。伊斯兒又問:我是隨上你辦那事情呢,還是隨上眾人升天哩?馬伕冷冷地答:怕都由不得你哩。伊斯兒氣了,伊斯兒想,只要我念完下了這即克勒的圈子,兩腳便能輕聲,能飛行,你怎還把我看不上眼呢?伊斯兒便忿忿地收尾,朝著透明紅光裡的師傅,接了一個都哇爾。師傅在霧裡慢慢停住了,伊斯兒心裡歡喜,等著搭救的奇跡。此時金積平川裡猛然立起千千萬萬的人來,破開的黃土像一片起風的海。伊斯兒見那千萬大眾都舉著血衣,爭著撲向師傅,伊斯兒急了,伸手抓自家的那件。
喊叫水的馬伕呵呵笑了:不如滿拉。
伊斯兒氣極了:怎不如他?
馬伕一抱手:我走了,再不住這莊子。
走哪搭?伊斯兒急問。
走肅州。
伊斯兒突然明白了。金積平野方向上,枯死的樹木稀疏可辨,眼近的莊戶裡,倒坍的泥屋有半數。耳朵裡抽空了聲音.仔細聽時,是少了那石頭碾磨的鈍響,再看看喊叫水馬伕:一個巨無霸大黑熊,連一個瘦蘆草的細碎女人。伊斯兒眼裡褪去了五彩,呼吸漸漸平順。左手右臂都醒了知覺,心咚咚跳著,一下下平穩,伊斯兒體會著心跳。覺得這心比往常比旁人,重些,也沉靜。
走肅州?
唔。
在那地方麼?
唔。
你家婦人怎麼辦,也是送出去麼?
事情只在那搭,引上她。
我也走,伊斯兒此刻清清醒醒。教門的規矩,師傅的交待,這些是不必多言的。
幾日後,三個人朝著河西,朝著西省正紅火起來的酒泉古郡,左屠夫安放大營督辦新疆的肅州城,起身了。
荒瘠的黃土川裡,三條人影孤單單的。
一路吃的是瘦婦人磨下的雜面。
後來,百年以後,人們從教內聽到這兒的秘事,起了一個標題,叫做「待命肅州」。時間從光緒二年起,至光緒五年夏天。那幾年裡的真實,已沒有人能清楚;年輕人因好奇,朝鄉老細問窮究時,白髮老漢蹲在陽坡角落裡,搔搔胸口,曬著光頭,吹噓似地添枝加葉,把事情攪得更沒了邏輯。
老漢們暖洋洋地說:從那以後,左屠夫病毒攻心,再沒個治。真主在收他狗日的小命前,先讓他夜夜尿炕,一共尿了五年!……
喊叫水馬伕每日捎一些脂粉來,那婦人搽。伊斯兒從書裡抬起眼,覺得她是白些了。憑著機密,在肅州立了腳,變了身。馬伕不住回城,在漢城開一爿店,經賣細氈、麋皮、氍毹、硇砂、陰牙角、阿魏、羚羊角、香藥、番紅花等等西域名物;終日穿綢戴緞,暗裡結交朋友。伊斯兒夜間在虎夫坦之後干功,用體會來的奧妙,學習測卦治病,在回城夷廠街的舊館驛一側置了間屋。生意不興隆,伊斯兒每日瀏覽著星圖,打量著出入夷廠街的人物。
兩人都不上寺,不禮拜,無論住回城漢城,都只稱自家是西省漢民,祖籍隴東。三年裡,只是在臘月裡告別朋友,一個說走新疆採辦些價好的玉團團,一個說走蘭州訪幾位道觀的高士;兩人出了肅州,便換回短打扮,封齋半月,在正月十三以前返回一棵楊上墳。他兩人回家上墳干爾麥裡時,瘦女人便留心著肅州房屋,三年時光,在隱忍中一天天挨過了。
盼來了一個新疆鴉兒看(鴉兒看:莎車)大伯克帳下的毛拉(阿訇),名叫阿克·約勒。伊斯兒初次見到阿克·約勒的那天,正當自家了罷《穆罕麥斯》,念著即克勒的贊詞進入陶醉時。伊斯兒看見這個西域客闖進自家獨室,一時沒能醒來。他在二年裡干功深入了,不僅僅能輕身消聲,而且常常能感知機密。前一瞬他真真切切看見一灣碧水,綠波輕蕩。湖中有二座沙島,黃沙澄淨。當阿克·約勒闖進來的時刻,伊斯兒正靜靜注視著這個景象,忘了危險,忘了自家本色暴露。那人大聲叫道:
「你念的是《默罕麥斯》!」
伊斯兒自語:「一個湖。」
「默罕麥斯!你會念這個尊貴的經!」
伊斯兒喃喃著:「三個島。」
那人大喊:「你是——東干回民!」
伊斯兒覺得雷打下來,湖島俱滅。他猛一翻身,拔出一柄刮香牛皮的長刮刀。伊斯兒不等西域客再喊出第二個「回」字。就一刀背把他擊倒。伊斯兒左手卡住那人脖頸,右手便順過刀刃,朝那些青筋抹。
等一下,有人說。
是喊叫水的馬伕來了。馬伕一臉殺氣,邊大步邁過勸說,不用使刀,捏死。西域客淚流滿面,臉青紫了。馬伕搡開伊斯兒,一熊掌摀住那人嘴,青紫臉立即變黑。馬伕盯一眼伊斯兒,眼色淒慘。伊斯兒知道因陶醉念了高聲,心裡又惱又怒,但又想,這人許帶著幫手,於是止住馬伕。先問一個,伊斯兒說。
喊叫水馬伕鬆開巨掌,只使兩根粗壯指頭,一個鉤子夾住那人喉管。伊斯兒幫馬伕卸下綢袍子,自家也卸了長衫,問道:
「你是個誰?」
答問一來一往。兩人問了一句、聽了一句便呆住了。那人腫著黑紫臉,拚死地說:
「我要宰了左屠夫!……」
你?——伊斯兒忍著心驚,又問;「你奉著誰的口喚?」
「倆依倆罕,印安拉乎!」
喊叫水馬伕陰森地笑起來。他鬆開二指鉤,慢慢五指合起,做了個大拳頭,再緩緩舉起:
「你個毬兒子,這兩句,想騙爺麼?」
「默罕麥斯!我們也是念默罕麥斯的人!」那西域客絕望地叫,兩根腿子在馬伕熊屁股重壓之下,掙也掙不動。
馬伕猶豫了,拳頭停在半空。
伊斯兒盯著那人,他認不清這張臉。沒有好惡的感覺,也沒有誠信的消息。伊斯兒說:
「宰錯了你,我兩人情願走火獄!」
說罷朝喊叫水馬伕一瞥。
馬伕把鐵拳重重砸下去!西域客瘋狂般一掙,拳頭打偏,切開嘴角,半個臉皮嗤地撕開。馬伕氣憤地一把捏住那顆頭,又掄起拳來。
「明天!明天!明天!」……
那人一聲比一聲低。兩人對視一眼,馬伕一把抓住那臉頰肉皮,啪地貼上鮮血稀爛處。伊斯兒一剎間突然覺得,雙目出現了一湖三島的圖景。伊斯兒朝馬伕喊:「打錯了!」
「明天……老妖魔要去……左湖。」
左湖!馬伕驚得手一抖:「快些!治傷!」同時又厲聲追問:「再說!」
「總督衙門……當公園……開放兩個月。」
馬伕把傷口對了縫,開始上金瘡散。他連連催著滿臉血的西域客:「再說!再說!」
「明天……五月二十日,那卡廢勒……請肅州人……遊玩……他修的……左湖!」
伊斯兒眼瞳上,那一湖三島的圖景愈來愈清晰。伊斯兒簡直想用刮刀扎自己一下:一湖三島,正是那老卡廢勒修下的酒泉湖!西域客奄奄一息。伊斯兒對馬伕說了干功裡見的圖景,馬伕說,怕打得太重了。伊斯兒問,能緩過麼?馬伕答,怕不易了。伊斯兒緊張了:這人帶著口喚來,打毀了他咋辦?馬伕答,口喚是我身上的;成功了有他的一份,不成功有我殉道。他的口喚正是這個,他是個報時辰雞。
伊斯兒點點頭。馬伕看著那西域客還有氣,便說:「你的事情完了。若傷好了,你回鴉兒看走。若是傷重死了,你便是為守住機密,殉了主道。以後我們插香上墳,有一個念舉在你的身上。行麼?」
西域客搖搖頭。
馬伕把臉色一沉;「怎麼,不能成麼?」
那人間:「誰……宰……他……?」
馬伕和伊斯兒急速對視了一眼,默不作聲。
「你們答應……宰了他……卡廢勒!」
兩人臉色如鐵,一聲不吭。
過了兩個時辰,西域客斷了氣,伊斯兒給他念了討白。按自家規矩,使他帶血下葬。臨最後又問了一些原委,知他是鴉兒看城某某,來肅州等時機,也等了一年多。
兩人覺得這人出現有些奇妙:送來了時機;也破了秘密。顯跡是:明天,無論如何,必須實現事情了。
伊斯兒見喊叫水的馬伕大模大樣,珠光寶氣,身上的綢袍閃著金銀光弧。沿湖堤,二三里絡繹不斷的人。多是肅州土地風流,塾館先生,擁著些南方的闖北騷人,西域的異族娼妓。喊叫水馬伕正和一群長衫人吟詩,伊斯兒看得新鮮。水邊亭子,彩漆不幹,沙白水綠,旱中滋潤。喊叫水馬伕手搖一柄紙扇,每聽幫閒們得了一句,便粗聲喝彩:「左湖!」再踱幾步,又聽一句,於是又一聲粗喝:「左湖!」這一日風清日烈,左屠夫調他的湖南兵,在湖中劃了些彩舟,哼著花鼓。伊斯兒轉出總督衙門,覺得那裡狹窄,老卡廢勒若敢與民同慶,就不該再逛他天天逛的後花園。伊斯兒來到酒泉湖,裝出眼福過飽,頭腦遲鈍的一副笨相,避著遊人問答,藏住隴東鄉音,漸漸深入。
事情只在喊叫水馬伕身上,所以伊斯兒沒有帶刀。
伊斯兒盡量走得緩慢,一塊石頭也蹲下看一陣。他見喊叫水的馬伕立在亭下,正摸錢買酒。肅州士人們三五雜落,不時哄笑一場,喝彩幾聲。左屠夫浚酒泉開風景,是他們當土文人一生的大世面。伊斯兒見吟詩的多,暗怕馬伕糾纏久了失事。
喊叫水的馬伕卻不然。伊斯兒隔著三五簇人,見馬伕爽朗大度,翹著巨肚子,耍著大熊掌,不吟詩,只喝彩,倒也不惹人生疑。伊斯兒怕他手舞足蹈,暴露暗器,便徐徐走了兩個半圈,看了仔細。喊叫水的馬伕把斧勒進肚上松肉,一層薄綢袍,卻分毫沒顯,伊斯兒認出兩三名捕快,換了遊客常服巡走,但並沒有注意自家兩個。伊斯兒心安了一些,抬頭望望天,戈壁野灘上的一輪驕陽懸著不動。湖光灼目,蟄氣白亮。旱極的肅州城裡營生的人們,不理睬漸起的酷熱,掏掏鼻土,敲敲鞋泥,只顧堅持著遊湖尋詩的雅興。
天色過午了。
伊斯兒破近亭子,肅州名人已經鈔詩了。伊斯兒來肅州三年,漢書還是不會。踱近了,便有人舉著紙說指教,伊斯兒只說看看詩裡有無可算的命。俯身看看,抬頭笑笑,伊斯兒心裡漸漸著急了。
眾名人推辭一番,肉鋪當鋪米鋪的主人們便乾咳笑著退開,先生老師走關西的秀才便嚴肅推敲起來。最後得了三詩;一首詠洲湖,一首詠左公,一首詠鯽魚。眾口難調地,又勉強修改一過,詩就鈔出了。伊斯兒找喊叫水的馬伕,見他正端杯敬那詠鯽魚的秀才。
伊斯兒猜,官家就這麼個:拍馬的不到,馬是不能牽給。這陣子該來了吧,他想。
果然,又等了半個時辰,堤上來了一頂綠呢大轎,前頭堤上走開一溜騎勇,後面堤上跟著一串步勇。
伊斯兒默默喚道:「主啊。」
名士們歡騰起來。湖中彩舟立槳致禮,歡唱的花鼓南歌又起於水面,伴著笙樂。
一陣工夫,八個騎勇來到亭謝前,排成雁翅,人人騎的都是紅馬,並不掛刀。亭上眾名士也站成兩翼,稀稀地揖的揖,整衣冠的整衣冠。遠處湖外,荒漠反射著日光,擊出一線白熾的亮點。
大轎近了。
伊斯兒從未這麼近地看見這轎。五年前在蘭州金城關,這頂轎是在兵馬喧囂中模糊閃過的,那時塵沙中只見轎子的綠頂晃動。近啦,伊斯兒暗暗念道,慈憫的主啊。他恭敬地肅立在人群裡,不抬頭,只用眼角瞥向亭子。
喊叫水的馬伕飄動鮮艷綢袍,舉一杯酒,大笑著下了台階。
「哈哈哈哈——」
伊斯兒聽那笑聲裡有一絲嘶啞。他頭骨悚然,恐怖片刻湧滿胸腔。喊叫水馬伕縱情笑著,大步筆直,朝轎子走去。高舉的雙手裡,一杯酒激烈地濺著。伊斯兒見馬伕已經距轎子五步之遙。此刻,馬伕的臉膛突然顏色一變,如同紅彩。
伊斯兒突然憶起那一日金城關的老滿拉:直至後來劫獄、被斬首,老滿拉的臉色一直蒼白如骨。一個臉白,一個臉紅——伊斯兒心中動著,眼睜睜見那轎尾高翹,轎身斜傾,坐轎的仇人就要下轎了。
喊叫水的馬伕突然一抖手,酒杯飛上空中,手中現出一柄斧頭。馬伕一躍而起,綢衫呼呼鼓風揚成一片霞。說時遲,那時快,喊叫水馬伕餓鷹撲食一般,一斧子剁在剛鑽出轎門的人頭上。伊斯兒仔細看著,覺得自家心靜如石。白花花的腦漿進射而出,迎著散成水霧的酒,在烈日中閃爍。馬伕腳掌落地時,第二斧已經剁在那人脖頸上,半個頭一下子歪著疲軟。伊斯兒感動地念著,主啊,我的養主。他注視著馬伕閃電般掄動斧頭,如雨的砍伐帶著噗噗的濺血聲,密如鼓點。那個坐轎人先失了臂,又失肩,被瘋狂的斧刃卸成兩片。喊叫水馬伕儼然一尊紅臉天尊,淋漓快暢地把斧子舞成一團混沌。有一斧震落了那顆掛著的碎頭,馬伕撲搶在地,半爬半跑地剁那爛頭。頃刻時那頭被剁進泥土,又被連同泥地剁爛,變成血泥不分的一灘。喊叫水馬伕突然間失了對手,跪在血泊裡,撐著斧大喘粗氣。
亭上亭下驚呆的人醒來了,尖叫一聲炸開堆,四散逃命。騎勇步勇沒有兵器,先逃了一回,踐踏中又撲了過來,把喊叫水的馬伕圍住了。此時兵勇隊衝進,刀槍齊下。身影狂亂中,伊斯兒看不見馬伕殉道的場面。伊斯兒把身軀在亂人堆中擠著,默默念起了送終的討白經文。念時伊斯兒也把念舉向師傅和竹筆老滿拉,他視野中顯出了同治十年金積大戰的刀光血影。他感動得忍受不住,但他覺察出自家心並不跳,臉色並不變。他頌主,一遍遍感贊萬能獨能的主,那時他不知道——馬伕剁爛的那顆頭不是左屠夫的。
事情的洩露,也許是抱磨桿的瘦婦人。官兵圍住漢城商棧時,那瘦婦人倒鎖店門,在裡面放了火。那些香藥、硇砂、阿魏一堆堆冒出火苗,奇香異臭嗆得半個漢城心肺疼。官兵挑開火,往裡摸。藥物點燃了以後,火焰有紅的,更有綠的。兵丁們換了撓鉤,一根根勾開冒著綠火苗的梁木,瘦女人竄跑在火裡,映得紅紅綠綠一個鬼。伊斯兒搭救晚了一步,他遠遠立著,擠著趕熱鬧的雜民。
伊斯兒一言不發,隔街看火,看那詭秘的綠火焰。
瘦女人映在通明透亮的火光中,渾身一陣染紅,一陣變綠。官兵們發一聲吼,勾開一根火苗木頭。伊斯兒眼睜睜見那瘦女人瘋了,她恐怖萬狀,披頭散髮。長撓鉤搭上她肩膀,伊斯兒遠遠望見,她肩頭給撓鉤撕開一塊又一塊。瘦女人開始尖嚎,厲厲的銳聲蓋住了人聲鼎沸。「呀呀——嗷嗷——」鬼嚎般的尖叫襲著伊斯兒,女人給扯到了火獄門前。伊斯兒心中沉沉的,如鉛水,如鐵石。伊斯兒抱住臂,冷冷地凝視著,開始為瘦女人念討白。
紅綠火苗咬住了瘦婦人,兩三根鉤子也撕扯著她。伊斯兒知她瘋了,伊斯兒聽見她嚎叫著喚起真主來。「胡大(胡大:波斯語,真主)聖人喲!主哇!」瘦婦人死死抱住一根火柱,像抱著她的磨棍。
喊叫水馬伕的瘦婦人燒死在柱子上。事情過後,伊斯兒走近了看:焦黑的人架子死死攀在立柱上,如粘上的黑漆疙瘩。
嚴查在整個西省城鄉展開了。
瘦婦人高聲喚主,洩露了喊叫水馬伕與她同是回民。官家警覺了。肅州大營裡傳出告示,貼遍了遠近城池。凡回民聚地,關哨如林,處處的牢監爆滿。伊斯兒聽說左屠夫親筆撰成一道奏章,要清家朝廷全國嚴查。肅州城秋八月結了冰,西省最冷的一個冬季來到了。
次年春,左屠夫剿新疆南路得勝,把大營遷了哈密力(哈密力:哈密)。肅州突然冷清,不知被誰拋棄了一般,一日日蕭條起來。
伊斯兒沒有尾追著走哈密力。
伊斯兒搬出了漢城,先在北沙窩住了一陣。肅州回城尤其夷廠街的回民,幾乎都拷問著滅淨了,伊斯兒覺得心力瘁竭,沒有勁頭追著走哈密力。當冥冥中的養主,把事情放到伊斯兒雙肩上的時候,伊斯兒年歲不滿三十,卻衰弱得像個老漢。頭髮失了八成,手臉皺紋密密。步子輕得若有若無,滿口牙齒鬆動。
伊斯兒整整等了一年,才敢走到左湖尋覓。
他在左湖頹敗的坍堤廢亭上,走走停停,想找上喊叫水馬伕的骨殖。
找不見不算完,過上兩日又找。那亭子台階坍了。位置還清晰。邁開五步,就是馬伕走向主道的地點。伊斯兒拖個老漢碎步,喘喘吁吁,不知找了多少日月。
連血跡也沒有。黃土淨淨的,無一點紅。
伊斯兒還是找,獨自一人,沿著兩眼中一次次破敗的景色,年終歲末,他朦朧聽說左屠夫成了大業,班師回來了,他沒去查訪。好像有一日,眸子中映著長長的旗仗,巨大的綠呢大轎晃閃,他沒有留意。州城傳開了花故事,說左大人那一日嚇著了,落下個小便失禁的病,衙門後園日日曬尿褥子,伊斯兒也不細追問。伊斯兒心如死灰,臉上毫無神采,蹣跚卑瑣,完全看不出是個回民了。
伊斯兒心裡,有一般道不盡的悲哀,久久繚繞不去。伊斯兒想弄清楚這是什麼,但不能。那清冷的悲氣日日縈迴,夜夜沉澱,護著他的心結了一層厚殼,伊斯兒覺得自家在變,從內裡向表外,整個自己在靜靜蛻變。
子夜清時,大漠中伏動著塞上寒氣,如泣如訴。伊斯兒凝視著黑夜空中,有一顆星如同香火。即克勒在靜寂中無聲地念開了,流暢中觸撞出一些快意。竹筆老滿拉剩下一具無頭的埋貼,喊叫水馬伕失去了蹤跡。伊斯兒兩頰上掛著淚水,眼神散失,意念中沒有實在。他悄悄地近了,走近了一派空明。他不再動情。在凝視中,他冷冷地看見了一卷打開的白圖,無聲音,只移動,老屠夫吟成了一句「天教餘事作詩人」,轎子候著他吟,不動。功干的位份終於沉定,落在心葉的靈感處,伊斯兒守住了。老屠夫打發師爺上轎,自個忙著改詩,馬伕砍錯了人。白圖徐徐打開,慢慢合攏。伊斯兒凝視著,沒有驚歎,沒有感慨。當唸經人要緊的伉份,終於定牢在心葉靈處,與三十歲男兒的性命合成一體時,伊斯兒並未察覺。
萬物,萬事,都溶入那一派空明,圍繞著那一顆孤星。宇宙中充斥著清冷,難言的清冷,援救的清冷,伊斯兒在這無限的空明清冷之中,如同遊子久歸,如同找到了故鄉。
造物的養主,你使左屠夫繼續召誘我,你使我出世。接替了喊叫水馬伕的光陰。在肅州城郊,在殘破的乾涸湖灘上,伊斯兒久久凝視著博大肅穆的夜,覺得自己離神很近。
天破曉,黎明從東極的荒漠上噴薄而來,黑暗向西疾去。荒郊涸湖上,遠近不見一人。伊斯兒接完了長長的一個都哇爾,把求助和承領的一切,熱熱地抹在臉上。這麼著,當伊斯兒接受了事情,起身離開時,他絆上一根木頭。
定睛看:是一根斧柄。
斧頭失離了,那根斧把子回來了,伊斯兒想。天大亮了,伊斯兒藏了斧頭柄,朝肅州回城走去。次日,他變賣了夷廠街的那間屋,合上細軟,偷偷鑄了一個元寶。再幾日,看確實無人注意,伊斯兒便懷著那錠元寶,出了肅州。三十里過後,他換了莊稼人短打扮,對準一棵楊,踏上了回家的長途。
滿目瘡痍中,從河西,漸漸地向東。沿途饑民堵塞大道。路旁栽著的樹木,皮葉都給饑民吃淨了。
伊斯兒見著一些棚子,搭在路旁,裡面是老弱。逃荒的人不能再顧他們,情份就是一個棚,安頓了老弱殘病,成群的人便走掉了。河西下來的朝著東,隴中的上行瞄準西口,一字通兩極的河西大道走廊,給饑民們走得擁擠不堪了。有個棚子上使了塊板,上頭寫著:「勿翦勿伐,左侯所植」。伊斯兒拾眼望望樹木,一棵樹上坐著兩三個菜色娃娃,正朝危險的梢尖上攀,去撈那尖尖的葉子。順道排向東方,樹樹爬滿了人,竟比下面的路上更擠。
光緒十年夏,伊斯兒回到了一棵楊。
走近泥屋,遠遠就看見了她。推開柴扉,門軸吱扭一聲怪響,乾澀劈裂。放下行囊,抓起湯瓶,她小聲地插一句:吃上些?我做。伊斯兒搖搖頭,示意她出去,要換大淨。她猶豫了一瞬,半倚門框,沉吟說:剛剛聽說一個事哩。伊斯兒又搖搖頭,一揮手。
長吁了一口氣,舉意洗大水。伊斯兒又累又乏,洗罷出來撞上毒陽,一陣重重的暈眩。婦人遠遠跟著,迴避開一段路。伊斯兒跪在久違了的故土上,膝上觸著一種溫熱。他久久沒有開端,等著胸頭的激動平息。金積平野上,煙樹親切,林影如舊,一望茫茫的大地如同等待。兩座墳上雜草繁榮,大的是師傅墳,小的是滿拉墳。開端的一章誦起以後,那兩座墳上青草便搖了。伊斯兒在蒿草的波動裡,為喊叫水馬伕的斧頭柄造了一個墳,排在師傅右手,和滿拉成了兩翼。
最後,伊斯兒悄悄取出刀,擺在那三座墳之前。鹽茶地方慣用的牛皮刮刀,被搖曳的蒿子青草埋沒了。
女人在背後悄悄開口了,她走近來了。
事情交付你身上啦。
伊斯兒微微一笑,點點頭,還跪著。
唉,慈憫的主吶。女人歎道。
兩人默默無言了。
伊斯兒立起身。夫妻兩人朝泥屋回轉。夏日的驕陽過了午,斜斜的光線柔了。金積原野上逆光現出一層粉色,似血,又似糖飴,一派甜甜的感覺。楊樹直直地聳立著,十年間它成材了,樹皮粗硬,紋絡青春,把一片濃蔭遮著並排的三座墓。
女人還是原樣:嬌小的身個,師傅獨女子的神情。伊斯兒覺得她那神情新鮮,像頭一遭見。女人嗔問:看個甚,我老掉了麼。伊斯兒不語,多年裡他忘了自家有一房婦人。伊斯兒拉開柴門,進了屋。回頭見女人在門外楞著。
進唦。
女人端詳著自家。伊斯兒想,她嫌我老掉了。從河西回走,一路上人喊自家:「那個老漢。」伊斯兒算算自家剛剛二十九歲,心裡奇異。到了家,上了墳,承領了事情,伊斯兒覺得自家二十九歲了,像一路上走掉了那老漢年紀,走得小了回來。伊斯兒又說給一句:
進唦。
女人癡癡立著。半晌,她說:聽說了個消息。
咋?伊斯兒問。
左屠夫,咱那仇家。女人的雙眸漆黑。
怎麼了?
在南方,說是福建,他病毀了。女人的黑眼一刻不離地盯著,伊斯兒想到師傅。病毀了麼?伊斯兒反問道。
病毀了。女人又說給一遍。
伊斯兒一怔。他見自家的女人靜靜在那裡盯著,一動不動。伊斯兒心慌意亂,一時頭腦虛空了。他受不了這個消息。太突兀,他萬事想遍了,想盡了,可沒料想這個。
女人依然那麼個,立在門檻外,逆背陽光,輪廓姣小,靜靜地盯住伊斯兒。像等回話,不進屋。驚訝從伊斯兒心中升起,他沒料想到。這對柔眉細眼裡,藏著一股逼人的神采。伊斯兒不聲不響,使全力從那虛空裡掙扎。
女人柔和地,憐憫地立著。默不作聲,一步不動。
伊斯兒忍著,獨自在那陷阱般的虛脫裡掙扎。他心裡生成了一股仇恨,使他難忍。他想不到,居然這樣,他認識了自家的婦人。毒火在燎著心葉靈感處的位份,煎熬般逼他開口。伊斯兒忍住了,渡過了關隘,掙出了虛空。他終於臉頰一下抽搐,開口了。
「——我宰他的後人!」
女人渾身微微一震。隨即,她進了屋。當夜,久曠的殺場裡下來的男子受夠了溫柔。這師傅的獨女兒,她把人想得到的和想不到的都用上陶醉自家男人。他們此時只是殘餘的兩人,但他們相聚了。他們享受到天堂的恩典甜蜜。男人平熄了殺機,女子獲得了身孕。
光緒十年七月間,屠了陝回一百萬,甘回數十萬,新疆維人(當時叫纏回)數十萬,另外還欠著太平天國、東西捻子纍纍血債的湘陰左家,辦了一場隆重耗費的喪事。三年後,他的文牘家信悉數徵集,編成歷史,成為這位清末名臣、愛國大將的資注。其人值大時代,涉世複雜,功過兼備,給治史者留下了豐富的、可供反覆評說的形象。
以後的事,海邊熱鬧多旱地消息少。國家興亡滿漢淚血,文人們慷慨地寫出好文章的大時代到了。光緒帝拖一條病身子撐著熬著三十多年,好似一隻病羔子管天下餓狼。英雄志士輪到南方人裡出;陝西迤西好像給人忘了,無聲無息。除開鬧些災荒饑饉、貪污匪案、交通官場之外,西省沒有什麼大動靜。好像那些荒山裸土裡不出糧食,也長不出血氣一樣。
對左家那位亡人也是這樣:從來都是南方人悼誦綿綿的多;而斯人竭力的西省,卻稍嫌冷淡一些。
——這都是通說,即一般見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