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回民的黃土高原 文 / 張承志
我描述的地域在南北兩翼有它的自然分界:以青藏高原的甘南為一線劃出了它
的模糊南緣。北面是大沙漠。東界大約是平涼坐落的緯線;西界在河西走廊中若隱
若現——或在漢、藏、蒙、突厥諸語族住民區中消失,或沿一條看不見的通路,在
中亞新疆的綠洲中再度繁榮。
為了文學,我名之為伊斯蘭黃土高原。
它的標識和旗幟是中國回教各教派。而我所以使用「中國回教各教派」一詞,
是因為我想區別世界伊斯蘭問題中出現的一些情況。中國回族的問題與伊朗或巴基
斯坦的不同。
這片以回族為主要色彩的土地乾旱荒瘠。黃土上幾乎沒有植被,水土流失的嚴
重已經使人們向它要糧的決心歸於失敗了。近年來退耕種草,改農為牧已經成了政
府的國策。這項政策更形象地形容著這片黃土山地可怕的自然環境;因為一般說來,
要擁有數不清多悠久的艱苦奮鬥、農耕為本之傳統的中國農民放棄犁鋤,簡直不可
思議。然而「棄農」在中國農民史上就這樣出現了,出現得悄然無聲而且毫無阻礙。
難道你感覺不到一種巨大的順從之潮麼?
在漢代畫像石中描畫過的原始技術2000年來絲毫未變:兩牛抬槓的犁耕,掄甩
連枷的脫粒。黃泥小屋前有一塊光滑的打麥場,冬天那裡矗立著兩個草堆:一堆大
而發黃的是麥垛,一堆小而發黑的是胡麻垛。大堆供著一年的吃食;小的碾油賣錢,
掙來一年最低限度的花費。
你默默地離開那片光滑的打穀場,你登上赤石嶙峋的荒山之頂再回頭望去,一
片悄然寂靜的小山村正在那黃色的荒山浪谷裡靜臥著,村頭有一座醒目些的建築,
那建築頂上有一支金屬的鐮月在黯淡發光。
你感到說不清心裡的思緒。你感到壓抑、尊重、同情和被疏遠。你覺得你該離
開它了,但是你不甘心,因為你確實沒有深入它。
——是的。這就是我說的中國的回族的黃土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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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元七八世紀間,阿拉伯、波斯和中亞伊斯蘭教徒進入中國並進入盛唐文明。
13世紀因蒙古可汗國的軍事行動和後來治理中國的需要,「回回」一名響徹中國並
且「元時回回遍中圖」。大運河是從廣州、泉州港向此輸送伊斯蘭教的動脈;與這
幾條海路相對應,新疆塔里木南北緣綠洲線,以及河西走廊便屬於伊斯蘭教血統與
教統傳播的陸路。
蒙古人的元朝滅亡時,這一類人已經走完了喪失母語的歷史;一個新民族出現
了——它是一個操漢語漢文而保持著與漢文化不同的宗教心理的異鄉人之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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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斷代自此開始:從蒙元以後,中國回回民族數百年間消亡與苟存的心情史
展開了;一個在默默無言之中擠壓一種心靈的事實,也在無人知曉之間被鞏固了。
它變成了中國文化的一個死角。散居的、都市的、孤立的回族成員習慣了掩飾,他
們開始緘口不言,像人們緘口不言自己家庭中的禁忌的家底。這些人屬於回族而並
非伊斯蘭教徒的原因就在於此,就在於我知道他們心中有這種掩藏的隱秘。
但在聚居區——在我講到的甘寧青邊區,在蒙、藏、維3大塊文化世界的夾角,
在草原的綠、藏區的黑、中亞十字路的花色之間,這個回族人口密集的世界閃爍著
一片血染過的藍色。
血是紅色的,而信仰是藍色的,它們相浸相染後的顏色竟是——貧苦悲壯的黃
色。
它是黃土的海。焦乾枯裂的黃色山頭滾滾如浪。黃土山溝裡坐落著的黃泥小屋
難能分辨。黃土壤中刨出的洋芋也是黃色的;它沾泥帶土,一串串捧在回民們的大
手裡,像是上天給予的最嚴厲的命運。
黃河在這裡奔騰出了它最威風最漂亮的一段。它濁黃如銅,泥沙沉重,把此地
的心情本色傳達給半個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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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聚眾而膽壯。因為在中國一隅這微小的聚居,回族在清朝300年間為自己爭
來了一個「三年一小反,五年一大反」的叛逆者印象。18世紀的清軍統帥確實不能
理解:為什麼起義的農民能夠舉著木棒鐵鍬撲向蘭州城呢?為什麼他們在可以突圍
轉移時,卻死守華林山全體犧牲呢?19世紀末的人物左宗棠更不能理解:為什麼在
他的大規模的軍威皇法前,挑戰的儘是些襤褸的、菜色的人?為什麼在他看來是目
不識丁的農民馬化龍即使被他凌遲活剝,而這顆馬化龍的人頭在示眾中國各州縣10
年以後,還有人會苦苦戀著,一直欲盜回那顆枯乾變形的人頭呢?
血流成河。血浸入我堅信曾是藍色的山地以後,藍世界變成了黃土。左宗棠下
令移民,戰敗的異鄉人被趕進了無水荒山。西海固無水,河州東西鄉無水,平涼山
區和靖遠山區無水。不僅沒有灌溉水,而且沒有食用水。如果你今天去寧夏回族自
治區的海原縣,如果你今天去甘肅臨夏回族自治區的東鄉縣,你能看懂農民屋後的
那個骯髒的深窖麼?挖一口大窖,接一夏天雨水,冬天女人們背上筐遠上深山,一
筐筐背來積雪傾入窖內——一冬的雪水供明年一春的飲用——你能理解嗎?這種違
反居住規律的居住,這種死境中的生存,這種細菌萬種發酵發臭的窖水居然哺養著
一支最強悍的中國人——你還能相信科學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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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學在奇跡面前幾乎變成了無稽之談,這裡是宗教棲身的土地。伊斯蘭教在這
裡變成了一種中國式的、黃土高原式的、窮人的、異鄉人的唯一可以依靠的精神支
柱。河州變成了一個學術思想的中心,專為窮苦的黃土高原居民製造渡世理論。河
州教派林立,門宦如雲,清真寺裡住著一個又一個淡泊不露的哲人。精通阿拉伯文、
波斯文的老者沒有受過正統教育的污染,他們著作的書籍在來世也許會使諾貝爾文
學獎感到羞恥。臨潭終於出現了西道堂門宦,我可以解釋得很簡明:西道堂是一個
實現了的烏托邦;在宗教的紐帶維繫下,它實行了整整半個世紀伊斯蘭共產主義。
西吉表現的是另一種精神,哲赫林耶蘇菲主義因為清朝官府的鎮壓,堅信殉教可以
直入天堂,因此它反叛不已,輩輩流血。農民堅持著自己的信仰,後來對信仰的堅
持已經變成對自己利益和心靈的守衛。堅持帶來了犧牲;死人受到了狂熱的崇拜。
光輝燦爛的秦皇漢武唐宗宋祖在不識字的黃土高原裡沒人知道;代之而起的是另一
些名人,農民的名人,一生清貧終遭慘死的窮偉人。他們的墳墓有自願的教子虔誠
地看守,每逢他們的忌日就有來自天南地北的崇拜者在此念誦禱詞,讓那些列在中
國歷史教科書年表上的列代皇帝們永遠嫉妒。
是的,從湟水到六盤山,從藏區北緣到沙漠南線,這片文化教育落後而民間的
文化卻如此發達的世界裡藏著真實——昔日統治者的歷史充滿謊言,真實的歷史藏
在這些流血的心靈之間。
但你要記住:真實只在心靈之間。人們是很難向你訴說的。人們習慣了:像千
裡瘠荒的黃土浪濤默默無語一樣,這裡的居民在數百年漫長的時間裡也習慣了沉默。
你滿懷真誠,你戀戀不捨,你想追上去揪住他的衣襟,你想大聲喊:「我是你
的朋友!」——但他早已走遠了,晃動著一個倔強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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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寫得非常簡單。也許根本不應該把文章寫到這一層,我不應該忘記首先應該
描寫一下甘寧青黃土高原的地貌景觀,寫寫它們的物產,寫寫村莊和房子的模樣,
寫寫這回民區最著名的而且經常被人觀光采風的民歌——「花兒」與「少年」。
是這樣的。「花兒」做為中國農村民謠的一種,確實極有特色。我在我的中篇
小說《北方的河》中引用過一首:
哎喲喲——
西寧城我去過
有一個噹噹的磨
哎喲喲——
尕妹妹懷裡我睡過
有一股擾人的火
為了「不傷教化」,在小說中我把其中一句「尕妹妹懷裡我睡過」改成了「尕
妹跟前我去過」。其實這些山歌都是粗野而質樸的,歌中引用的觸景生情的聯想活
靈活現。
在這片強悍之地,在這片與官府互相敵視之地,又令人感動地保存著最好的民
風。我在甘肅東鄉的大山裡走路時,曾經看見了一幅傳說中的景象:遠遠山路上走
來了一對婆媳,發現我之後,年輕的媳婦背過臉,對著山崖,年老的婆婆叉手站在
前面,恭敬地對我行禮。再走了一程,迎面有一人騎著自行車駛來;發現我之後,
那人為了下車讓路,險些摔倒在山路上。心裡懷著感動和驚奇朝前走著,一路上遇
到的農民毫無例外地讓路——荒山中嚴守著淳樸的禮節,寬寬的大路一次次地被
「讓」給了你一個人。「讓路」——在中文中儘管還有這個詞彙存在,但除了在這
片黃土世界裡,你在哪裡也難找到這個詞彙產生時的古老景象了。
心在樸實中活著會變得純潔。沿著這片黃色的山地,回味著這裡在幾百年之間
發生的歷史,聽著人們對於民族理想的真誠希望,看著一種文化落後和文化發達的
並存現象,你會理解感悟出一個朦朧模糊的什麼——也想即興隨情地唱幾聲;你沒
有唱出來是因為你還沒有得到那千錘百煉的調整句,你想唱是因為你顯然已經抓住
了那質樸真實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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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能這樣粗疏地畫一個圈在地圖上。我只能告訴你這是一個神奇的世界。我
只能簡單地吶喊幾聲這裡不是伊朗或沙特阿拉伯;只能強調這裡的一切問題都是關
於人、人心、人的處境的問題。另外,我還想提醒你:帶著一副旅遊客的派頭和好
奇心是不可能進入這個世界的,甚至連靠近它都困難。因為在這片僻遠山區裡沒有
任何奇觀異景,只有一片焦渴乾旱的黃色大山在等待著成熟的朋友。
它在等待理解,但它決不怕孤獨。數百年淌過它心靈的歷史使它習慣了背對人
世,它同樣可以背對你。
但我願你們能理解這片黃土大陸,像理解你們自己的家鄉。當歷史流到今天,
當20世紀末的人們在為種種問題苦惱的今天,我想也許甘寧青的伊斯蘭黃土高原裡
有一把能解開你的苦惱的鑰匙。只要你懷著真誠,只要你懂得尊重,也許最終感到
被解脫、被理解的人不是別人,而正是你自己。
如果,主允許,如果我們有如此之深的緣份的話,那麼我們的相逢在明天,在
那裡。
明天,在那片雄渾濁黃的大陸背影裡,我們一定會找到真理的一些殘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