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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輯 江山不幸詩人幸 文 / 張承志

    讓一個作家介紹同時代的文學,偏頗大概是不可避免的。但是任那些評論者

    (尤其是作專家態的外國評論者)東一竿子西一棒子地介紹,文學創作的真實又幾

    乎只能被座滅。中國這個巨大古老的存在,在20世紀末正面臨著再生與衰滅的大關

    口;無論大勢如何,在這樣的時代裡,文學的醒目是必然的。日本有的學人認為:

    中國無文學。這種觀點唯一還能被容忍的一點地方,是這種觀點排斥著一種政治性

    過強的文學(儘管日本的「中國文學研究者」們幾乎都把中國小說當政治入門書讀)

    ——然而,文學是極其自由的形式;中國文學該怎樣寫,只可能由中國作家們自己

    決定。無論形式變成怎樣一副形象,形式本身就蘊含著規律。

    這樣看來,由我介紹,也許比由某些「專家」介紹更好些。

    1979年前後出現的一批文學作品,今天回味起來都很幼稚,甚至都(不是全部,

    當時也有相當老辣的作品)有一點中學作文味。比如王蒙的《最寶貴的》,直露、

    過短、真誠;幾乎等於一句話:「人不能告密」。再如盧新華的《傷痕》,膚淺、

    媚俗,從小市民的流行觀點解釋中國官僚體制及其命運的大命題。同期的民間刊物

    除了政治上與形式上的勇氣多一些之外,大多也是一些相當概念化的作品,如《在

    社會的檔案裡》。

    但是,70年代末葉這一期小花朵,都共同具備著一種動人的東西,真摯、不安,

    等待著時代給自己以愛。而且,其中一部分作者迅速地向文學意味傾斜。向著藝術

    的道路在那幾年裡很簡單地被打通了。

    那時的「時代」至今令人懷念。那是一個全民讀小說的特殊時代。中國人的文

    學熱情畸型而感人。每一位在當時發表了好作品(或者是較好的中學生作文)的作

    者,至今都可以以名家自居,讓後日發表了優秀得多的作品但總吸引不了公眾視線

    的新秀們嫉妒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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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時,對西方文學的注重也迅速展開了。在無人知曉之間,中國作家中出現了

    兩種潮流:一是在各種領域裡掀起波瀾,「干預生活」,觸及政治的政治社會類作

    家。他們的特徵是在體制之中小規模地揭露黑暗面,喪失的是深度和藝術性。二是

    感受著西方藝術的滋味,開創形式,注重語言,企圖尋找真正的藝術真諦的現代派

    作家。這一批人蔑視或摒棄體制本身,但是有相當一些參加者僅僅是現代派而並非

    掌握著現代主義。

    兩道大潮,一直影響到今天。可以預言,20世紀最後這幾年裡,中國文學仍然

    處於上述兩種傾向的分裂和繼承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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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0年代並沒有給中國文學帶來黃金時代。有些論者說,80年代出現了超過三四

    十年代的文學繁榮,這是阿諛之辭。

    但是80年代的中國文學令人眼花繚亂。

    在小說領域,最初是「意識流」以及形式本身對於故事小說的衝擊。新詩則被

    稱為「朦朧詩」;——值得注意的是,在80年代初,民間刊物與一般公辦刊物之間

    區別在減少,原民間刊物的作者們也成了公辦刊物的索稿對象。

    這個時期的例子舉不勝舉。前述「政治社會派」作家們一再製造話題,他們始

    終聚集著社會上的議論。年輕的倣傚者層出不窮,但是都很難在這個時期裡取得文

    學界的統治地位。

    似乎有一種默契:在中國的出版界和優秀作家之間,不成文地存在著一種心情:

    摸索可行而且能存留後世的道路。因此,文學界更受青睞的,也許是創造了新體裁

    的作家;而並不是趣味在新禁區的作家。這種現象,不僅僅與中國文化界的理解存

    在距離,更與外國的所謂中國文學研究大相逕庭。

    前一類作家,從《人妖之間》到《第二種忠誠》,篇篇都表現出一種激進。土

    氣些的李存葆,從《高山下的花環》到《山中,那十九座墳塋》,——在立正敬禮

    的姿勢下為民請命。後來,這一傳統又被一支龐大的報告文學大軍繼承;村村點火,

    處處冒煙——彷彿一個從未被人描寫過的中國在他們筆下清晰了,彷彿一條從來不

    敢相信的希望也從他們筆下誕生了。

    後一類作家掀起的,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種「熱」。不是由學術界,不是由理論

    界,更不是由文學評論界,重要的是由作家們首先提出了「文化」這一概念或命題,

    並使之一下子聳動了視聽。後日出現的風俗畫、民俗電影,包括俗不可耐的流行歌

    曲「西北風」,都起源於80年代中國小說作家在探索中涉及的文化討論。外國的

    「研究者」們根本沒有同級的修養,所以他們只能哄而論之,用「尋根」這種淺顯

    詞彙來瞎子摸象。

    與此前後,出現了阿城的《棋王》、韓少功的《歸去、來》、莫言的《紅高梁》、

    昌耀的長詩《慈航》、王安憶的涉及性主題的新作和扎西達娃的「西藏魔幻現實主

    義」小說。還有不能概括的作家和作品,也幾乎都在80年代出現了。

    舉三個不甚適當的例子,也許可以說明一種現狀:這種狀況就是——中國當代

    文學剛剛擺脫了當代西方文藝思潮的左右,開始有了自己把握自己形式的力量。

    王蒙的《活動變人形》、莫言的《紅高梁》、余華的《現實一種》,可以構成

    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對比組合。

    王蒙的作品是迄今為止對中國傳統最深刻有味的一次刻畫。人人有感而人人難

    為——王作恰恰正是這把解剖刀。小說冷酷地、淋漓盡致地展示了中國文明早已開

    始的末世相,而且刀尖指向的是中國知識分子。早期的真誠被成熟的戲鬧篇幅隱蔽

    淨盡,讀著人感到心驚肉跳——將來怎樣呢?作品並不關心這個老問號,它儘管完

    成了這個大手術。

    莫言的作品,其精彩在於,它使窮鄉僻壤的讀書人,振奮,並知道了自己家鄉、

    土語、土味十足的傳說的魅力。它無窮無盡地傾瀉著一種「鄉村知識」,強有力地

    戰勝了學院派。全文神神鬼鬼,虛虛實實,在詭異的用詞中創造了一種惡意十足的

    輝煌。

    余華的作品更重要的是回答了人們對「年輕人」的懷疑。由於它和它的一大批

    姊妹篇,人們發現年輕人更老辣、更「壞」、更成熟。這種成熟性意味很深;它們

    否定的東西是全面的,不僅對於父兄文化傳統,既使對於真善美等老生常談,它們

    的否定也一樣地無情、冷漠、惡毒。但它們擁有著某種捉摸不定的真理,讀者可以

    不相信它或對它反感,但也會發現它非常酷似一種中介的橋樑。

    ——這3個不適當的例子,都擁有與西方文學關係不太大、唯屆作家自己的形

    式及語言。僅僅就這個意義來說,我認為它們雖然不一定是當代世界文學中美好的

    作品,但確實是當代世界文學中高水平的作品。

    當然,我舉出的這3個例子都不用於政治社會派。而且我也沒有說我多麼尊崇

    和喜愛這3篇小說。我只是想說:如此擁有著私人的形式和語言系統,已經意味著

    偉大的文學正在迫近——沒有明天和今天的界限;那偉大的文學之潮的潮頭,昨天

    就已經來臨了。

    今天尚不是對上述兩類(藝術與社會,或者有更多類)文學一言論定的時候。

    追求藝術性的作家與追求社會性的作家之間,雖然文人相厭,但是尚不能說一種追

    求已經壓倒了、或者是優於另一種。但是今天可以對把中國文學當政治小冊子讀的

    研究者(特別是國外研究者)下結論——他們的忙到今天的日子和所謂研究幾乎是

    毫無意義的;因為一系列重要的理論問題並沒有從他們的印刷垃圾中產生過。相反,

    指導過中國文學界、文化界和思想界的幾次理論——如李陀、劉心武、馮驥才3人

    關於觀代派的討論;如王蒙關於作家的非學者化傾向的討論;如韓少功關於楚文化、

    文學的根的散文而引起的文化討論——都是由作家提出並普及向世界的。

    對中國當代文學前途的判斷,又決不應是模稜兩可的。我本人屬於、也認為應

    當尋求真正具備藝術意味的文學。未來總會洗刷今天,值得珍視的只是人的心情。

    當年的《傷痕》式的淺薄解說,早就被嚴峻的真實粉碎了。藝術即規避;選擇了文

    學就意味著選擇了比政治更原初、更私人、更永恆的道路。

    ※※※※※

    80年代末,對拉丁美洲小說新潮的關心也終於收場了。也許,中國當代文學就

    這樣迅速而不為人察覺地、在短短十幾年中完成了準備階段。80年代末期新出現的

    作家,已經不太帶有西方文學模仿者的烙印。90年代將僅僅是一個巨大的文學高潮

    的胎盤。

    在日本,我從未見過一個熱愛中國當代文學的留學生。

    也許他們認為日本既然是經濟大國,便一定也是文學大國吧。而自己的祖國,

    既然如此江河日下,那麼也無須再說什麼文學了。

    不知道究竟是中國可悲,抑或是中國作家可悲,或者是中國讀者可悲。

    但是,中國人正感受著現世人類很難感受的內容。不僅僅是歷史的沉重感,包

    括生活的豐富感,也許恰治在這時正獨惠於中國人。我猜,真正的世紀末和我們憧

    憬的新世紀之間,應該並不存在一道牆。也許人有了錢確實能獲得一切。但是有的

    東西,恰恰會因為人有了錢,便永遠也得不到了。

    在黑暗中,久久麻木的感情有時會變成一種觸角。在這茫茫的混沌中,有一陣

    微弱的喧囂正在逼近——只要你尚能使用心靈,你就會感覺到。它清晰可觸,似有

    似無,等待著你。

    那就是大時代的初聲。那是死滅與再生交替時分的音響,是新世紀的露珠般的

    信號。

    不能就這樣讓生計消滅心的感性。

    在這樣的前夜,旅人正在整裝起步。下一次將出現的是不能歸類的作家,以及

    他們的生涯故事和不朽作品。那將是中文,神秘的四方形圖案;它將改變這近百年

    的陋習逼人學習,因為唯有它擁有著承載如此一個世道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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