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荒蕪英雄路

第一輯 致先生書 文 / 張承志

    1

    當身為後輩,卻真切地感到某種把握在沉靜中逼近時,那感受是新鮮的。也許

    確實應當放縱這種瞬間的感受。他身邊糾纏著那麼多無聊至極的異類,如成群蒼蠅

    在糾纏一具死骸。1991年的我突然覺得應當站出來了,應當有人將心比心,以血

    試血。

    這原因是由於參照的必要,十餘年來我一直尋求參照,但大都以失望告終。我

    習慣了以血統區別和判斷,因為我曾這樣認識了自己。托命一支之筆以來,我曾非

    常注意向文人尋找,但結論是否定的。否定之中,又見識過《活動變人形》(王蒙)、

    《慈航》(詩,昌耀)、《邊城》(沈從文);艾依特瑪托夫(蘇聯)、斯坦貝克

    (美國)和岡林信康(日本)的各式藝術,以及有一篇僅一頁的兼論毛澤東和魯迅

    的李志華(李新華?)的小文——因此,我同樣不能否認他人的潛力。』

    這樣,對自己的「類」的孤立的自信和無力感,便在每一夜中折磨靈魂。

    我堅信,我讀著《野草》《故事新編》《藥》《傷逝》《故鄉》《狂人日記》

    這幾篇時,我相信有了一種把握。我不願重讀。中學生教室裡念一遍而如今卻日覺

    鮮烈的印象;也許錯,也許對,也許是關于先生上述作品的印象,也許不過是自我

    感覺——都無關緊要。如果我有能力出版先生一本選集,我只選上述幾篇。其中

    《野草》和《故事新編》只選半部左右——我此刻寄人籬下,身無分文,資料全遠

    在彼岸中國,但是我有如上把握。

    就像王蒙依據他作家的內心體驗戲作《紅樓夢》研究一樣,我也只憑自己的內

    心體驗寫這篇關于先生的隨筆。

    曹雪芹固然偉大,但是太中國人味了。或許曹雪芹是滿洲人,但滿人比漢人更

    北京化、更市井化、更充溢著孔孟之道的霉味。中國從來只能由曹雪芹型的人物代

    表;但中國需要的卻是另一種人。腐朽的古文明不該再增添什麼「遙遠的東方有一

    條龍」之類陳言濫調。中國需要公元前後那大時代的、剛剛混血所以新鮮的「士」;

    需要俠氣、熱血、極致。

    先生弱也,丈夫氣短。但是現代中國僅先生一人屬於這個類型,因此,我遵循

    中國人稱「主席」則不言而喻即專指毛澤東主席、稱「總理」則不言而喻意在周恩

    來之用語習慣,以上以下,文中以「先生」二字尊稱特指魯迅先生一人。

    2

    有過一個非常善意的外國人問我:「魯迅真可以被稱做文學家嗎?」——他的

    意思我懂,他是指先生文章犀利有餘;政治論戰、投槍口首有餘,而純粹藝術意味

    的文學性不足。

    就這個意義而言,我也覺得,先生確實一直沒有能夠寫成一部代表作。他缺一

    部或幾部長篇小說——就純粹藝術意味而言,我似乎早在他那些陰暗文字中品味過

    某種有苦難言的滋味。是責任感和區別意圖——真的對祖國大前途的沉重責任逼他

    的文章不得不理論化與學術化;同時,區別——他不願與活得輕鬆甚至妙趣橫生的

    同時文豪們(比如郭沫若、林語堂)共伍,就如;當代中國在牧區和田野忍受辛苦

    沉入底層的民族語言學家和考古學家不願與那種媚世無節的「民俗學者」共伍一樣

    ——他沒有寧靜下來或瘋狂起來,著作一部大書的餘裕和心境。

    而我盯住了他的能力。不錯,就是能力二字。從《狂人日記》中可以判斷他的

    現代主義能力,從《故事新編》中可以判斷他的變形力。《傷逝》顯示了他的「基

    本小說」的創作能力,沒有對此種能力的確認一個作家會喪失自信。(若容忍舉一

    劣例,我想說,我本人若沒有寫過《西省暗殺考》和《北望長城外》兩個篇什,我

    將長久自卑而不能自拔,儘管我有過不少鉛字)。更重要的是《故鄉》,閏土這個

    形象關鍵無比——前面失禮羅列的名人們是不會牢牢記住閏土的。讓閏土成為自己

    心底充盈的深情,這種能力對一個大作家來說價值連城(我在同樣意義上尊重王蒙

    的《在伊犁》)。此外還有學者式的能力;做學者態的文人古而有之,身具真知灼

    見者不見幾人。沈從文後日潛心服飾史,但並不見他有控制古代之力。錢鍾書一部

    《管錐篇》,未必經得住後人推敲。——具備全部能力者,言則過嚴——但確實僅

    有先生一人。以我人微,作此大說必招大嫌。但是我在破題時決心已定。

    由於種種原因,無力無暇寫自己的人生之作,卻眼見對手(文學戰場上,總有

    高低較量)新書大著層出不窮——先生的苦澀,包括無法表白自己能力的苦澀,是

    他文章陰鬱沉重的原因之一。

    ——這裡引出一個深具意味的問題:究竟什麼是文學呢?藝術性是否絕對是第

    一前提呢?

    我也長久地為這個問題痛苦著。

    暫時,我覺得:先生在這個問題上吃虧了。比如他花費精力援助過不少年輕人,

    讓他們成為作家。但是年輕人未必有青春,年輕人易於背叛。蕭紅蕭軍都未必是先

    生同類。先生放棄了一部分純粹藝術性,也浪費了已有的條件。先生不知道:當年

    阜成門內的大四合院,以及上海的上層物質條件,對於他的後來同類來說,已是不

    可企及。除此以外,政府對先生的特殊容忍,在中國史上也是罕見的。他缺乏一種

    殘酷或者說堅決,也缺乏一種判斷,他吃了虧,苦在心裡。卒年出版的《故事新編》,

    正以其一副末世相的怪涎猙獰,向後來人訴說著先生再無大作品的痛苦。

    3

    尚不僅僅是無法再寫下去,而且,既然小作品已經道破深機、便無心再寫大作

    品;尚有更大的危機。

    人最難與之對峙的,是自己內心中一個簡單的矛盾。《故事新編》據我剛剛打

    電話向專家詢問:恰出版於他的卒年,這不可思議——先生很久以前就已經向「古

    代」求索,尤其向春秋戰國那中國的大時代強求,於是只要把痛苦的同感加上些許

    藝術力氣,便篇篇令人不寒而慄。讀《故事新編》會有一種生理的感覺,它決不是

    愉快的。這種東西會使作家自知已經寫絕,它們的問世本身就意味著作家已經無心

    再寫下去。

    但是,先生向古史鉤沉是不能自救的。一生看破了學術也看破了文章,更看破

    了孔孟之道這一天敵的先生,並沒有出口。紹興一帶,正是孔孟之道的深潭。出身

    紹興,幾乎斷定了先生無法打破障壁。

    ——我在結識了、投身於回民哲合忍耶教派以後,常常胡思亂想。我總覺得毛

    澤東和魯迅這兩位南方人應該知道中國存在這樣一個教派。但不可能,人生有限,

    知也無限,他們兩人顯然都缺乏這種特殊知識和認識。他們應當遺憾,尤其魯迅先

    生應當遺憾——他很可能對這種頑強地在中國活下來的人群一無所知。

    痛知中國文化之毒,苦無中國自救之理,又憎惡形形色色的媚外媚洋,而自己

    最終又不得不向中國這無限的存在去求活——宛如魔圈,宛如鬼牆,先生孤身一人,

    自責自苦,沒有答案。他沒有找到一個巨大的參照系。

    在沒有解決這巨大的矛盾之前,優秀的作家很難寫作長篇小說。1936年先生辭

    世,留下了費解的《故事新編》勉作答案,但更留下了《狂人日記》為自己不死的

    靈魂吶喊。何止沒有寫成鴻篇巨著,先生只差一步沒有瘋狂。

    讀者既然讀了,也應該做一個理解者。干擾的閱讀是討厭的。我想,我可以反

    問那位不乏善心的外國人了:你真的可以被稱為讀者嗎?你有什麼資格議論別人的

    文學呢?

    4

    臆想和胡說一發便不必收拾。我追憶著一些曾有過的對我的美好臆想,我覺得

    先生不會討厭我的思路——據我的胡說,先生或是「胡人」後裔。當然,這是絕對

    無法實證的。

    先生血性激烈,不合東南風水。當然,這僅僅是少數民族對當代漢族的一種偏

    見。我只是覺得,他的激烈之中有一種類病的憂鬱和執倔,好像在我的經歷中似曾

    相識。中華血脈複雜,歷史上幾次大規模混血;似乎血的繼承是奇異的——並非是

    混血後形成了新的人,而是人們各自繼承著遙遠的某種秘密。就這個觀點,我請教

    過遺傳學專業人士,他們對我的胡說不予同意。因此,以上僅是妄言而已。

    但我的心靈卻堅持這個感覺。先生特殊的文章和為人,實在是太特殊了。對於

    江南以及中國,他的一切都太顯得格格不入。我懷疑他的血緣,因為我極端地尊重

    這血緣。也許胡說更逼近一種把握。胡說應該節制,就此止筆。

    回憶中,印象中,他的文章是多麼不可思議呵,眉間尺行刺不成,人變怨鬼,

    兩顆頭顱在沸騰的鼎鑊中進跳追咬,最後大王和賤民兩顆頭顱都安靜下來,安靜成

    一對不能區別的白骨——追憶著,心裡陣陣激動。兩年前,當最終我也安靜下來時,

    我滿心殺意又手無寸鐵,突然想起了這個畫面。這才是短篇小說,有哪一位小說家

    創造過這樣的文章畫呢?寫出來以後,怎能再寫長篇呢?

    ——「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是的,

    並不需要長篇。

    我手頭只有一簿冊《野草》。它在1973年的中國印成的精美的單行本,定價只

    有兩毛錢。3萬字,兩毛錢,這些數字都有寓意——今天這樣短的散文集沒有一家

    出版社願意出版。那時如此便宜的定價,使任何窮人都買得起。

    而先生本人,序這本《野草》時,他想到過那序文幾乎是一篇近主的宗教誓辭

    了嗎?「地火在地下運行」——把它解釋成革命和階級鬥爭,是多麼天真;「友與

    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的環境,難道不是現世麼?回民稱之為「頓亞」

    (Duniya)時,對這種現世與精神世界之間界限的強調,難道不可能成為先生的參

    考麼?對於「智識階級」的諷刺和蔑視,如果有一個溫暖的出口,是不會導致「我

    希望這野草的死亡與朽腐,火速到來」的傷感的。哪怕他們有長篇。

    但畢竟是先生向中國大聲喊出了孔孟之道的本質。中國的小學和中學強求當年

    還是孩子的我們背誦這吶喊,實在是太殘酷了。好在那時教與學雙方都不理解。但

    那時童聲的背誦又太奇妙了:它使我心中留下的印象一直鮮活,心沒有受傷然而心

    也沒有麻木。

    是的,「吃人」的孔孟之道將反覆成為我們心靈的敵手。中國人,尤其是有宗

    教信仰的中國人,應該牢記先生那沾血的吶喊聲。

    懷念你,我的先生,

    19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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