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八頁 文 / 池莉
對於女人來說,婚姻的錯誤,是人生最嚴重的錯誤。儘管我終於從那團泥沼裡拔腳出來,人的半輩子卻已經過去了。任何時候,只要回首我那一段13年的婚姻,耳後都會襲來陣陣寒風。不過,我也要實事求是地說,我也從中學會了很多東西。
比如說:勤勞。節儉。洗衣。做飯。縫補衣裳。家裡有什麼東西壞了立刻設法修理。克服厭煩情緒和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先學會傾聽再開口說話。說話要像上台階一樣,從最低調開始。把寧折不彎的處世格言改成寧彎不折並且牢牢記住。忍耐。裝聾作啞。當機立斷。等等。
所以說,從這個角度,我也可以說這麼一句話:感謝錯誤。以上美德,或者說以上已經被我認識到了的美德,無疑將會使一個女人受益終身。要不然,我還會是以前的那個女人。那個因為從小學習成績好就自以為聰慧過人,因此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塌糊塗的女人。
當然當然,站在一塌糊塗的廢墟上,是很容易下結論的。至於今後,我是否比較地聰明起來了,生活是否可以比較地不一塌糊塗了,我並不敢妄下斷言——瞧瞧,我至少學會了不說滿話。
婚姻之初,一個家庭,開門就是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件件事情都需要錢。我們偏偏就是缺乏錢。按中國的傳統習俗和社會風氣來說,結婚並不是僅僅只是年輕人自己的事情,而是男女兩方家庭的嫁娶。我們的婚姻,非同尋常,雙方的父母,都恨不得死了我們兩人才好,哪裡還會替我們操辦婚事呢。咳!不談父母了。我們成人了。我們可以不依靠他們。我們自己馬上就是父母了。只是再簡陋的婚姻,也還是需要超常的花費,也依然開門就有七件事。
道理明擺著:我們要開始辛勤勞動了!
因此,《玫瑰恨》的劇本,我主動提出再進行一次大修改。局裡領導都不敢相信他們的耳朵了。真的?真的!為什麼?因為我認真看了女主角的表演,發現不是她比沈亞紅差,而是她有自己的表演特點,我願意根據她的特點修改本子,讓她的特點獲得充分地發揮,這樣說不定會出現一個更好的戲(含辛茹苦創作劇本,不就是為了它能夠登上舞台嗎?我過去為什麼那麼固執?那麼偏激?世上的道理本來就是文無第一啊,沒有唯一的演員,只有最合適的演員。)
成熟了!葉紫啊!你成熟了!這真是再好不過了!
《玫瑰恨》再度修改了之後,女主角再沒有彆扭的感覺了。感情戲的處理不僅更加到位,還深深加強了感染力(感謝苦難!)。演出獲得成功。劇組開始頻頻進京,忙碌各種調演和匯演。北京的喜訊也頻頻傳來。獲了文化部的一個什麼獎了。中央電視台錄製節目了。好幾個導演來洽談了,他們想把它改編成電視連續劇。葉紫趕快來北京吧。我提起包包就奔火車站,出差北京。
除了工資以外,我拿到獎金了,拿到出差補助和加班補貼了!
局裡又把一個重大紀念題材交給我了,這可是有國家財政撥款的(我個人並不喜歡這種模式化的戲,但是我順從地接下了任務。寧彎不折!寧彎不折!)。我又可以再次使用我那間飽經滄桑的單身宿舍了!如果需要加班加點,如果需要隨時探討和開會,我就可以居住在宿舍裡。
不過,只要在武漢,我還是堅持每個晚上都回家!我是有丈夫的女人。我得照顧我的丈夫。
一個忙碌的身影!一個忙碌的女人!一個終於成熟起來的女創作員,局裡人事幹部通知我:你可以申報職稱了。
用華林的話說:"我可沒有你幸運。"
華林出獄之後,被單位下放到了車間。他不再有資格拍戲,而是每天要呆在車間,和許多工人在一起,負責維護電視台的機械運轉部分。帆布工裝,滿手油污,粗俗的工人,簡直就是人間地獄。如果不是為了一份工資,不是為了這個家庭,華林肯定就離開單位了。他可以去廣東,去海南,在特區開始新的事業。還不等我表示積極支持,華林自己就已經洩氣了:其實談何容易啊!他已經36歲了。不是20左右的毛頭小伙子了。他已經不適應居無定所的漂泊生活了。也受不了看人眼色討好賣乖的工作了。
他的十指,深深插進自己的長髮裡(頭髮又蓄起來了。),沉默。沉默。
這是華林最讓我迷戀的姿態之一。看著他這模樣,我心都碎了。可不都是因為遇見了我嗎?要不他的第一部電視劇《沉浮》,本來是可以成功的。如果成功了,現在他就不會找不到投資人。只要有大筆的投資,華林同樣可以出去拍戲(請長假。在醫院弄一份乙型肝炎的診斷證明並不困難。)。一旦某個戲暴紅,別說電視台會立刻把他調回影視部。許多有關單位都會來引進人才。噢,都怪我!
我要為他想辦法!我要讓他高興!我要補償他!我要讓他的才能閃光!我要他再一次成為我神采飛揚的浪漫情人!
獎金拿到之後,我毫不猶豫給華林買了一件他心儀已久的牛皮夾克。穿上夾克,華林笑了。
利用工作上的接觸,我特意奉承和巴結上了電視台"電視天天看"雜誌社的主編。我為他介紹了他仰慕已久的我的女主角(我的少婦豐滿妖嬈,她也正好仰慕電視台。看看我在做什麼!看看我在做什麼!這不是拉皮條嗎?噢,我的良知在疼痛!)。當然,我沒有索取一點點經濟方面的報酬。相反,第一頓飯是我買單的。大家都是朋友。我們這是在社交。我對朋友只有一個小小的請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