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紅佛夜奔---關於有趣【第六章】 文 / 王小波
第六章
本章內作者提到了他年輕時當司務長的事。正如「司務長」這個名稱所提示的那樣,那時候他常常拉著一匹老馬,在鄉間的小路上行走,給大家採辦伙食。假如不是滿臉苦相,骨瘦如柴,那個時候他有點像好兵帥克的模樣。他和帥克還有一點重要的區別,就是假如沒有了啤酒,帥克會幹渴而死。而只要河溝裡還有水,王二就不會渴死。
一
本書的這個部分是關於我自己的,可以拿它和李靖、紅拂的事作個比較。我住在一座高層建築裡。這座樓是綠色的,樓前面有一小片枯黃的草坪,草坪邊上還有些怪頭怪腦的器具。假如你樂意相信的話,那是給小孩子玩耍的滑梯和木馬,但是小孩子切不可坐上去,否則就會弄上一屁股土,假如他的屁股還完整的話——我這麼說,是因為滑梯上有好多翹著的竹片,那些竹片都很鋒利。這座樓還有黑暗的樓道和亮著螢光燈的電梯,這個電梯常常把我提升到第十七層;然後我就在破自行車和包裝紙箱裡奪路而行。這種經歷常常使我自以為是畢加索或者是別的什麼畫家,在畫廊裡展出我畫面雜沓的畫。在樓道裡我經常聞到炸辣椒或者是燒黃花魚的味道,但是和我住的那套房子沒有什麼關係。我們的廚房裡灶台上積了厚厚的土,因為已經是夏天,用不著燒開水。我喝自來水,和我同住的小孫也喝這種水,雖然聽說北京的水很硬,喝生水要得結石症。有時候她裹在一件睡袍裡,兩眼發直地坐在過廳裡,有時候則穿著西服裙子和白襯衣,腳上穿著高跟鞋。這取決於她是不是要出門。我就住在這麼個地方,晚上點一盞八瓦的日光燈,想著怎麼證明費爾馬定理,不知不覺就活到了四十—歲。這個地方和泥水滿街的洛陽城,和黃土碾成的長安城沒什麼兩樣,都是合情合理的一個地方。
我說過,我在與小孫合居。合居彷彿是一種暗示,指出我們倆之間要發生性關係。憑良心說,我對這種卑鄙的暗示不能安之若素。它使我想入非非,夜不能寐。虯髯公和紅拂合居時就比我強,雖然是五十步與百步之分,但是畢竟是強。小孫是個高個女人,有時候梳馬尾辮,有時候梳披肩發,這些都無關緊要,反正是那些頭髮。假如她要出門去,就穿上白襯衫,西服裙子,這樣腰就顯得比較細。雖然她個子已經很高了,但還穿著高跟鞋,這樣姿式比較好看一點。現在她留了劉海,這樣臉顯得短一點。對於這些事我知之甚詳,因為我就是她的穿衣鏡,她經常打扮完了跑到我房裡叫我看怎麼樣,但是從來不聽我的意見。照我看她怎麼打扮還能看出是原來那個人,就建議她把頭髮染紅,眉毛染藍。這樣保證她親媽也認不出來。但是頭頭們不會同意她這個樣子來上班,他們會叫她把頭髮和眉毛全刮掉,活像一顆大雞蛋。總而言之,她要出門時總是一種合情合理的打扮。假如什麼都不穿,也不知是什麼樣。我最近和小孫搞到一起了。這個女人除了眼角有些魚尾紋之外,長得很漂亮。鎖骨上方長了一顆痣,是肉色的,和她的乳頭是同一種質地。這件事沒有什麼出人意料的地方,在我看來甚至是順理成章。別人看這件事,可能覺得不夠合情合理,這是因為我不是個合情合理的人。在這個方面,我也是有自知之明的。夏天到來的時候,我經常隔著她半透明的襯衣研究她的乳罩,看到出了神,就會把昆德拉教的話喊出嘴來。頭一回聽見我喊這個,她又哭又鬧,還說要找我們頭頭;後來就不哭了,只是罰我去刷廁所。其實我沒有什麼壞意思,只是魂不守舍,什麼都能講出嘴來罷了。
我刷馬桶時用硫酸配上重鉻酸鉀,這是洗試管的配方,然後又用洗衣粉刷,每回都把它洗成全屋最光彩奪目的東西。別人到我們家裡來,看到了烏黑油亮的廚房以後再進了廁所,總是要大吃一驚。來了客人我總要引他們到衛生間去看看。最近她再聽見我這樣叫,就不再叫我刷廁所,也不說要找我們頭頭,只是笑著說道:「下回罷。」我已經說過,昆德拉教的那句話是一個「脫」宇。她說下回罷,就是說,下回脫給我看。但下回還有下回,如此循環遞歸,永無止境。我也沒想讓她把這個字當真,因為我也不知道這話是從腦子的哪一部分裡冒出來的。不過自從她不讓我刷廁所,我們倆是越來越友好了。每回她那邊來了客人,都引到我這裡來看看,介紹道:王二,數學家。他在證費爾馬定理,還會寫小說。我這邊來了客人,她也來探頭探腦,尤其來了女客。有一回有個同學到家裡來找我,他嗓音高亢優美,屬於男童聲的範疇。小孫來窺探了幾次,還是不滿意。等客人走了跑到我房裡來往床底下看。我問她犯了什麼毛病,她說,聽著你房裡有個女人,怎麼沒看見?你們把她藏在哪裡了?
我平常不鎖門,小孫可以隨便進我房間。假如她的客人是抽煙的,就上這邊來拿煙和煙灰缸。我桌子上總放一盒煙和煙灰缸,雖然我自己不怎麼抽。除此之外,還放著兩份手稿,一份是費爾馬定理的證明,另一份就是你現在看到的《紅拂夜奔》。第一份諒她也看不懂,第二份她大概全都看了。經過了這件事,她就常常闖進我屋裡來,在這份手稿上亂寫亂畫。她用一種紫墨水,是用紅藍墨水各百分之五十兌出來的。假如你能夠看見這份稿子,就會發現它像脂硯齋版的《紅樓夢》,夾滿了眉批。舉例來說,有關她使人不尷不尬的那一節被她批了三十五個「狗屁」,本節的「四十一歲」前,又被她批了「你埋怨誰」。在後面說她有兩個乳房那一段,被她批上了「難道長三個嗎?」我沒有這個意思,但是假如長出了三個,我也不反對。質量雖然重要,數量也是很重要的。
我們搞在一起這件事是這麼發生的:有一天下午,她把我叫到她房裡,著三不著兩的說了好多話。你要知道我們在一起住的時間太久了,不管說什麼都引不起我的注意。我只是注意到她衣帽整齊,還穿上了高跟鞋。除此之外,我還看到她臉上有薄施脂粉的痕跡。這似乎說明她就要出門。也許她要我替她澆花,或者叫我替她照顧些別的事情。在這種情況下,我常常是聽都不聽就答應下來——之所以不聽,是因為我馬上就會忘掉,所以聽了也沒用——我只是透過半透明的襯衫看她的內衣,那是一件白底的乳罩,上面還有一些花,就像某種搪瓷器皿一樣。當時是下午,她那間房子有點夕照,陽光晃我眼睛。而且她額頭上有些劉海,那些頭髮略微有一點發黃。她的臉紅撲撲的,下巴和脖子上有些汗點。這也不足為怪,假如你找到一個溫度表看看,就會發現有三十五度,光這個溫度就能使一些人暈倒,其實沒這麼熱,要把陽光直射考慮在內。我就這麼直盯盯看著她,就信口把昆德拉教我的話嚷了出來——講完了心裡當然很害怕。說實在的,我根本就不知她說了些什麼,這麼不知上下文的亂插話簡直是在找死。所以現在我就等她伸手一指,馬上就奔出去找硫酸。說實在的,馬桶也該刷了。但是這回她沒有指,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裡,神態威嚴,好像一個僱傭兵隊長。後來那間房子就暗了下來,原來是她把窗簾拉上了。後來她就把衣服全脫掉——她胸口長了兩個乳房,樣子還不壞,好像樹上結了兩個果子;小腹上有些陰毛,烏黑油亮,彷彿染過似的。整個情形就是這樣的。這是我一生遇見的唯一一件不合情理的事。
有關我自己,還有好多可以補充的地方。我這個人生來十分老相,現在拿出十七歲時的照片來比較,除了頭髮自了些,臉上變化不大。換言之,十七歲時我就一臉的褶子,又瘦又高。插隊的時候大家嫌伙食不好,頭頭就派我去做司務長,大概是覺得我老成罷。這個工作困難的地方是大伙都是北方人,一定要吃饅頭。拿大米換白面不困難,找蒸籠和蒸鍋也不難,難就難在發面。假如麵團沒發時是多大。發了以後還是多大,蒸出來一定是死面疙瘩。有人把這種饅頭打回去切了做刀削面來吃,切起來都有困難。我想像一等貴婦就是這個樣子,白天板著臉,晚上躺在床上像具棺材板。頭頭們一般也是這個模樣。面要是發好了,按起來有彈性,蒸出來白白的很好吃。紅拂雖然戎馬半生,但是評了貴婦以後卻既活躍又守本分,李衛公對她也很滿意,二等貴婦大抵都是這樣。最糟的麵團發得脹出了面缸口,表面上炸開了好多氣泡,軟塌塌地一碰就沾手。這種麵團蒸出的饅頭又餿又臭,同學們見了就拿它當手榴彈,朝我猛扔。後來我有了經驗,每次把面發大了就在開飯之前躲到樹林裡去,等他們吃完了飯再出來。三等貴婦和這種饅頭相像的地方在於她們都有非常怪的脾氣,來自於更年期綜合症、神經官能症和妄想症,就像餿饅頭味兒。她們的丈夫總是在外面躲著不回家。作為女人,她們的終身事業都已失敗,就如我被從科研崗位精簡下來賣了鹹魚。這不意味著我喪失了科研能力,只意味著我在頭頭們那裡喪失了好吃的味道。後來頭頭們發現我不可靠,就把我撤掉換了別人,但是別人幹得比我還糟糕。
我年輕時當司務長,伙房裡養了一匹馱馬,是雲南產的小個子馱馬。那馬和我的交情甚好,見了面就舔我的手。拉交情的訣竅很簡單,就是人能吃到些什麼就給它吃什麼,不管是白菜還是黃瓜,它都很愛吃,只是不肯吃茄子。我牽它去買菜時,總是騎在它身上,它也不反對。只是見了路邊有溝就下去走。因為它的個子矮,下了溝我的腿就拖在溝沿上,我們倆合併使用六條腿奮力行進,看上去像一種奇異的昆蟲。走到有樹蔭的地方我就躺倒睡覺,讓它自己去吃草。這是一匹馬幫上淘汰的老馬,當然年齡比我還是要小一點。我把它當兄弟看待,並且常拿我們的命運做些比較。它的情形比較特別,有個人做哥們兒,所以沒有代表性。就以一般馬幫裡的馱馬和我們來做比較,結果對我們也不是太有利。那種馬早上吃草,其它時候喂料。對於它來說青草不是什麼難吃的東西,相當於新鮮蘆筍或者脆炒豆芽。至於料豆,相當於我們的饅頭和麵包。這種伙食本身沒有什麼可抱怨的,主要問題是能不能吃飽。我所見過的馬多數不是太肥胖,但也過得去。可是你見過年輕時我們什麼樣嗎?假如你給十八歲的男子每月十七公斤大米,不給任何別的東西,再讓他們去幹農活,就休想見到一個胖子。馱馬總是在運東西,這相當於讓我們背上五十公斤的重物在北京和天津間奔走。這對於年輕時插過隊或者服過役的人來說,也不算什麼駭人聽聞的事。在生活的一個最重要的方面,我們絕對不如它們,就是春天到來的時候,我們那裡的馬不論公母都不圈,全部放到野地裡去,它們在那裡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用不著送玫瑰花、也用不著到單位開證明,改戶口本。而我呢,在四十一歲前沒有過性生活。聖人云,人有異於禽獸,這就是提醒我們,對生活不要提出過多的要求。我在年輕時見過不少自殺了的人,就從來沒見過一匹馬走著走著路一頭跳進山澗裡,這就是原因之所在罷。這些話的意思是說,我和我的馬在草地上休息,假如一覺醒來發現我匍匐在地變成了一匹馬,而它變成了司務長,我絕不會感到悲傷,而感到悲傷的恐怕會是它。
我想到這匹馬的事是覺得女人對我的態度沒有母馬對它的態度好。當然,我也不是期望她們像母馬那樣慷慨大方。因為我也沒有公馬那樣善良,誰要騎在我背上,我准把他扔下去。所以要看一眼就必須大費周章,這也算合情合理。何況人家小孫也不是讓我光看看,還有下文。我這個人一貫會漏掉上文,用她的話來說,就是「你這傢伙總是恍恍惚惚的,怎麼沒個拍花子的把你拍走」,但是我對自己很有信心,就像一輛舊自行車。放到哪裡都不會丟。簡而言之,在這件事發生之前我對她大喝了一聲:「脫!」說了那句話之後我很怕會挨一嘴巴。所幸她愣了一會,紅著臉說了這麼一句:現在天太早罷?有了這種頭緒,我就能發揮我言語簡捷的魅力了——不早——口氣像是一種命令,看來她很喜歡聽。後來她去把窗簾拉上了。但是事後這些話從我的腦子裡馬上流掉,不留一點痕跡。像我這麼一個四十來歲的老光棍初次幹起這種事來,表現當然是乏善可陳,雖然我也盡了最大的努力。幹那件事時,我聽見一種「托托」的聲音,回頭一看,是她在拿腳指頭打榧子。
我和小孫合居的結果就是這樣的,這件事說明了我們都經不起誘惑。事實上我沒有誘惑她,她也沒有誘惑我,我們倆都受了合居的誘惑。但是這也說明了我們倆都慾望高漲,到了一觸即發的程度。不知為什麼,頭頭們總以為讓大家處於這種狀態下比較好。當然,我也能替頭頭們想出些道理來:假如人餓得要死,渴得要死,「色」得要死,就會覺得餿窩頭好吃,馬尿好喝,老母豬看上去比較順眼。因為大家都這樣想,我們水平較低的現狀就能一片光明。文化革命裡有個笑話,說相聲大師侯寶林給華羅庚前輩出了一道題:如何用三根火柴擺出兩個三角形?解法大概你已經知道了——先擺出一個三角形,然後把你的右眼按得歪離眼眶去看這個三角形。假如頭頭們真是這樣考慮的,那就和侯大師想到一塊去了。
二
後來小孫對我解釋罰我刷廁所的事,是這樣說的:要看可以,不准鬼鬼祟祟,把人都看歪了。後來她只要不穿衣服,就要用正面對著我,好像我是一台照像的座機一樣。這使我想起了座機只有一個鏡頭,所以左眼越睜越大,右眼越來越小,脖子也歪了起來。與此同時,正襟危坐,好像已經上了底片的樣子。我說怎麼有些現代畫家畫的女人體是歪歪斜斜的,原來他們已經染上了窺春癖的惡習。小孫對我寫的我們倆幹事的一段不滿意,她說,人家衛公還給紅拂畫了一本畫冊,你就這麼簡單幾筆,實在是不對頭。所以我重新來過。那天非常的熱,她那間房子又有點夕照。我坐到她房間裡時,陽光剛剛照到窗子上,玻璃外面有好多金黃色的塵土,這叫我想到好久沒下雨了。她坐在床上,太陽穴上有一片涼席印子,眼睛還有點紅。這說明她剛睡醒。但是不能說她衣帽不整,上身穿了一件白色的襯衣,下面穿了一件西服裙子,臉上還有施過脂粉的痕跡。以前她要和我說話時可不是這個樣子,所以我影影綽綽覺得有件什麼事要發生,就恍恍惚惚的。雖然沒聽見她說些什麼話,但也想到自己要出大毛病了。後來才知道,這個毛病就是我從司務長變了一匹馬。這種變化假如是在我二十歲前發生,我一定極為歡欣鼓舞,但是我已到了四十多歲,在歡欣的程度上就有很大不同。
小孫告訴說,她找我談這事之前考慮了很久,覺得我們這樣住著、彼此卻不理睬,實屬矯情。她和我說的就是這些話,假如我聽見了一定會表示同意,但是我沒有聽見。要是別的女人見到我這個樣子,一定打我一個嘴巴就算了。但是她和我住了這麼久,已經瞭解我,明白想和數學家做愛就得有這種精神準備,所以就沒有打我,只是帶著三分絕望,三分無奈,還有四分不理解看著我。但是事實證明只要是對一個活人說話就不會白說,不管他是在睡覺還是在發呆。她說話時,我想到的事和她講的話就不是一點關係都沒有。我把這些材料推薦給心理學家使用。總而言之,迷糊勁一過去,我就說:「脫!」這話單聽是不大對頭,但是考慮到她說的話,也算合榫。然後我的左面頰就開始抽搐,顯然是那一部分以為要挨打。不過它只是虛驚了一場,我的建議她接受了。
晚上我和小孫享受非法的性生活之前,她躺在我的膝蓋上,而我平坐在床上。這是我們倆當時姿勢的要點,其它的情況還有:我背倚在牆上,她的頭和腿放在床上,整個身子向上形成一個弓形,我一低頭就正好看到她的肚臍眼。可以想像李衛公和紅拂逃到洛陽郊外,在沒人的地方也是以這種姿式開始非法的性生活。過不了很長時間(在夢裡是一年,現實中二三十年),紅拂就要變成一個癟嘴老婆子,衛公就要變成一個駝背老頭子,那時我們現在做的事就做不成了,以後能幹的事就是吃飯和屙屎,了此殘生。現在的問題是除了這件事還要幹點什麼,或者什麼都不幹。我告訴小孫,我一定要把費爾馬定理證出來,否則死不瞑目。她問我這東西有什麼用處,我告訴她毫無用處,只是能使後來的人可以不再死不瞑目。這種說法也靠不大住,因為可以讓人死不瞑目的東西可不只是費爾馬,而是多著哪。其實我只是中了魔道,非把這件事幹成不可。她說她喜歡,和中了魔的人性交格外的有快感。李衛公對紅拂講的可不是費爾馬,因為他已經把這個定理證出來了。他說的是自己將來要建造一座城市,和洛陽城怎麼怎麼不一樣——整個一個烏托邦。紅拂聽了他的鬼話,覺得他瘋得厲害,所以興高采烈,快感如潮。但是連衛公自己都不知道過了僅僅十幾年,這座烏托邦就建成了。他和紅拂住在裡面,感覺無比的糟糕。李衛公腦子裡是整個的長安城,包括大街小巷,每一棵樹,每一口井,還有磚頭砌的馬路研子。他要下令讓多少人上街掃地,多少人出來除草,還要關心今天有多少糧車進城,多少糧車在路上。簡單的說,他成了一台大型計算機,存放了很多數據,並且依據這些數據做出判斷。真是個倒霉鬼。
小孫躺在我的膝蓋上,身體的正面拉得很長,乳房變成了豎的橢圓形,甚至菱形,連肚皮也變得細長。我很怕她的腰椎會出毛病,造成偏癱等等。她讓我少操心。她還說她練過藝術體操,教練認為她的脊椎是全身最好的部分。後來她轉過身來讓我看,她的脊椎果然不凡,我好像看見了一條鱘魚的背。把性這件事考慮在內的話,人幾乎是任何機器不能取代的,不管它是IBM還是HP公司的產品。當然,不把這件事考慮在內,取代人就容易了。李衛公設計的長安城裡,下流客棧裡放了些木製的女人供腳夫們使用,但是鮮有人問津,因為外形雖然是無可挑剔,卻總是出故障,一壞就把人卡在裡面,疼得鼻涕眼淚直流。急忙找老闆娘要鑰匙,打開一看已經像進了夾子的耗子一樣,血肉模糊。除此之外,那些腳夫還敲著木頭人問:能生孩子嗎?一聽說不能生孩子,興趣就小了。後來這個發明還是賣給了皇上。皇上製造了一大批,發給了遠征軍,讓他們在撤退的路上拋撤,這種東西用現代的軍事術語叫作「餌雷」,夾壞了大量的突厥人、鮮卑人、高麗人,並且讓他們斷子絕孫。這件事說明了衛公雖然機巧無雙,離開了大唐皇帝就將一事無成。
但這些都是晚上的事,白天還有一次呢。白天是第一次:她把窗簾拉上以後,屋裡就變得暗起來。她把裙子解開,裙子掉到地上,形成了一個暗色的圓圈,而她是白色的,好像正從圓圈裡鑽出來。後來她把襯衣脫掉,臉朝牆,跪到床上去。這些時間非常之慢,我又在恍惚之中。後來她朝我嚷道:你也不能一點忙都不幫!我就過去幫她把乳罩掛鉤摘下來,然後瞇起一隻眼到前面去看。你要知道,我從來沒有近視過,故而老花得非常之早,現在已經有三百度了,離近了一點都看不清楚。但是看不清就往前湊是我一生的積習,絕不會因為現在老花了就有所改變。其結果是我什麼都沒看見,從始至終都是稀里糊塗。看來我是得配副老花鏡了。但這件事看得見看不見都是無所謂的。除了某些特別的感覺,總的來說,幹那件事和爬一棵特別光滑的樹沒什麼兩樣。
爬樹這種事以前我經常幹,比方說,當司務長時,和我的馬兄弟在一棵大青樹下睡覺,醒來我就爬樹,而且把全身的衣服脫得光光的,只穿一雙襪子。然後站在一根很暴露的大枝岔上狂呼萬歲,這時候我那個東西直挺挺的,彷彿在行納粹禮,周圍幾里地都能看見。但是那個地方很荒涼,周圍幾里之內都沒人。一直吼到它禮畢,我才下樹回家。我就是這樣勤勞公務——上十里地外買趟醬油能去兩天兩夜。再加上給大家吃酸饅頭,所以後來不讓我當司務長,我也沒得可說。當然,小孫這棵樹絕非任何大青樹、野梨樹、白皮松等等可比,爬起來是極為過癮的。後來我就這樣告訴她。她說:謝謝你把我看成一棵樹,你自己當時的樣子也很好,睜大了眼睛上上下下的看,乳頭插到你眼睛裡還沒看見。我覺得自己簡直是在給你治眼病——這些話叫我想起了在工廠裡當工人的時候,假如燒電焊時忘了戴眼鏡得了電光性結膜炎,就會痛癢難當。這時唯一的辦法就是認一位哺乳中的少婦當乾媽,讓她擠點奶到眼睛裡去。我就有過一位乾媽,年齡比我小好多,但是奶頭卻大很多——後來我站起身來,就什麼都能看見了。她的腰很細,乳房很完整,臉上紅撲撲的,等等。和隔著衣服時猜的差不多。到此為止,我一生所見的第一件不合情理的事就算發生了。
後來我和小孫幹那件事時,總是在她的房子裡。她的房間比較大,還有一張雙人床。點上十五瓦的檯燈,屋裡雖然暗,但是比白天看得還清楚一點。在幹事之前她總要用手捏捏我的那東西,然後就若有所思。我想這個毛病是買菜時挑黃瓜練出來的,她們用手指代替硬度計。我那個東西在這種時候還是滿像樣子的:又粗又長,而且相當硬梆,在各方面都像根哈瓦那雪茄,但也耐不住指甲掐。由這種體驗可以知道黃瓜們對長指甲的女人的看法。我問她在想什麼,開頭她不肯告訴我,後來又說:講了以後你不要介意——從你的外表來看,這東西不該是這樣子的。我說我外表怎麼了?她說你外表相當委靡。這件事我還是不明白,但是她不想再繼續下去,就說:別扯這個了。飯燒熟了就吃,別等它涼了。這是個優雅的比方,說明她還有點淑女風度。等到事情幹完之後,我才想到已經中了她一暗箭。她是說我外表是一副陽痿相。既然我是一副陽痿相,她還要和我幹這件事,就是一件怪事了。對於這個問題,她笑了一下說:我看你整天愣愣怔怔,覺得挺逗的(但是後來她又覺得我這樣不逗了)。她還說,我看你呆頭呆腦,不知在想什麼,想知道一下。一個女人想要知道男人的秘密,只能用色相來引誘,甚至要把兩腿分得開開的,把他的腦袋往乳房中間按(小孫在此批道:誰按你了?由此我才知道她沒按過我)。這個說法聽起來荒唐,其實是相當可信。聖經上說:得人如得魚。得人就是知道一個人罷,這事是很有趣。有的人只要看看就能知道了,這就是條臭帶魚。有的人只有和他性交才能知道,這就是條金槍魚。我就是後一種人。後來她就管我叫金槍魚,看來我對這些事的感覺是對的。與此有關的是我這輩子遇到的第二件不合情理的事——我把那件硬邦邦的、像黃瓜一樣的東西插到她體內去。
李衛公和紅拂逃出了長安城,當晚宿在一個土坡上,一棵大樹下面。因為天已經黑了,看不出是什麼樹。他們就在那棵樹下做愛。紅拂躺在李靖懷裡,在一團漆黑之中,她雪白的身體越伸越長,好像一條正在流淌的牛奶河。她開始用親熱一點的口氣和李靖說話,比方說,李郎,談談你的長安城。這聲音逐漸遠去了。這是否說明他們中間有了一點愛情呢?虯髯公一直在跟蹤他們,躲在不遠處的草叢裡,聽了這樣的話,嫉妒得要發瘋。但是聽見這些話又感到一星半點的滿足,好像在看有床上鏡頭的電影一樣。我和小孫也在幹這件事,在干之前,她對我說,這回你別發愣了,好嗎?但是這件事也不是我能做得了主的,後來她就捏我的鼻子。我對她假惺惺地說道:我愛你,她回答道:少廢話!等到幹完了她又問我:剛才你說的話是真的嗎?這時我早就忘了講過哪些話。她勃然大怒、轉過身去拿屁股對著我。這也不壞,她有非常好看的臀部,這個部分有點像饅頭。也不知為什麼,一說到女人,我就要想到饅頭。如果我用手觸觸她那裡,就會得到一句惡狠狠的喝斥:沒事別亂按!這說明她正沒好氣,也說明她的脾氣非常之壞。後來她給我買了一副三百度的老花鏡,惡狠狠地摔給我說:戴上,看清楚一點!真是奇怪的邏輯——我看不見於她又有何損。
我和小孫做過愛以後,有時也考慮一下是否要結婚的問題。這件事以前是不用考慮的,我的意思是說,一定要登記結婚,因為過去幹這件事很有油水。六十年代可以得些布票,七十年代可以得張買大衣櫃的票,八十年代可以得幾天婚假。而且登記不要錢。現在則沒有什麼油水,只能夠得到些免費的避孕套,登記還要好多錢。小孫去要避孕套,還要詳細地告訴別人我的尺寸,這等於把我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因此不如去買。對別人來說,可以在分房上得個有利地位,對我們就不是這樣。我們要是兩口子住這套房子已經超標準了。本來還可以得到生一個孩子的指標,但是小孫已經和前夫生了一個孩子,所以未必能得到。更何況我對生孩子也沒有什麼興趣,雖然看到自己的精液盛在花錢買來的避孕套裡衝進了抽水馬桶也覺得怪可惜的。作為一個中國人,我天生會可惜東西。但是這樣東西可惜不得。我知道一份精液裡有十億個孩子,假如都生了出來,並且都管我要餑餑,我還活不活?除了可惜我自己,我還可惜這個世界,假如有十億我的孩子來到了這個世界上,哪怕他們像蚯蚓一樣掘土為食,也會把到處都扒得不成樣子。因此我一想到要生孩子,就渾身起疹子。對我來說,只有滿足了兩個條件的事我才幹:首先是無害,其次是有趣。所以我只能去證明數學定理。而衛公建立的長安城在兩個方面都恰得其反,既有害又無趣。在此還有必要引用一下小孫對這一段的評點,她在我有關結婚的論述底下批道:「別不要臉了,誰要和你結婚?」她的所有評點中,就是這句最讓我高興。因為我也很害怕結婚。現在應該解釋的是我為什麼老是愣愣怔怔、這是因為我老覺得自己遇見的事不合情理,故而對它充滿了懷疑。比方說,我上班時遇上了開會,想道:開這些屁會幹什麼?難道有人樂意開會?事實上誰也不想開會,但是非開不可。不知道你怎麼想,反正我覺得這不可理解,就發起愣來。但是哪天我去班上碰上沒開會,又會發愣:怎麼搞的,回回開會,今天卻不開了。結果是為了開會的事要發兩回愣。至於我自己直撅撅的事也是這樣的。以前是詫異它沒事直起來幹嘛,現在是詫異它直起來以後居然有了事情。總而言之,對我此生遇到的一切事,只能用一句話來概括,叫作「學無止境」。
白天我給小孫解乳罩,那東西「彭」的一聲彈起來,像兩個風帆一樣飄在前面,就像要遠航一樣。這件事使我聯想起揭高壓鍋的蓋子,假如裡面有壓力的話,也是「彭」的一聲,搞不好還會撞到鼻子。後來她像個青蛙一樣趴在紫色的床罩上。紫色池塘裡的白色青蛙。我也像青蛙一樣爬到她身上,然後那個硬邦邦的東西就把我們連起來了。這東西很重要。
我和小孫在漆黑的房子裡做愛時,感覺到自己就像熱帶雨林裡一根大樹枝,她是一隻白色的樹獺,在漆黑的夜裡,她在我身下爬動,大概是要橫渡一道小河罷。或者我是一隻大猴子,正在樹枝上爬動,她是一隻小猴子,掛在我的肚子上,有一根特殊的臍帶把我們連起來。這根臍帶就是她像掐黃瓜一樣掐過的那東西。這種景象就如一張黑白底版一樣。在我們周圍有無數的葉子在響。在黑暗裡看不見葉子,大概都有鍋蓋那麼大吧。還有些雨點落下來,打在葉子上發出些金屬的聲響。這種時候小孫就說:老這樣,不要停。可惜好景不長。一會我就想到費爾馬那裡去。雨林和猴子全不見了。後來她就敲我的腦袋,說道:你真討厭!費爾馬不是早證出來了嗎?我說證出來不等於寫了出來,想要寫成像樣的論文,還要費些腦筋。再說這也不礙你什麼事。她說她寧要大馬猴,也不要數學公式。這樣身上像是堆了一大堆的數學符號,好像碎玻璃,站起來一抖,稀里嘩啦。這真是怪誕的想像,費爾馬可以使我變成硅酸鹽。要是在白天幹這種事,我就能看見紅土山丘,自己也灰灰地叫喚,好像是變成了我的馬兄弟。人這種動物幹這種事時實在呆板,躺在那裡一動都不能動;而馬則是在跑動中完成,難怪小馬一生下來就會跑。時隔二十多年,我的馬兄弟大概也死了,頂多剩下幾塊皮,也被製成了革,做成了皮鞋。不管在這種時候我看到的是什麼,聞到的氣味總是一樣的,是含有酵母的生面味道,甜甜酸酸的很好聞。這大概就是她的味道罷。聞到這種氣味,我就覺得那個地方熱辣辣的,一些粘粘的東西流了出來。這件難以置信的事就算發生過了。
三
等到我證明了費爾馬定理(這件事馬上就要講到,它是我這輩子遇到的第三件不合情理的事)後,在和小孫幹事時,就把老花鏡戴上。其實這是故作鄭重狀,因為老花眼隔得遠時是能看見的。這時候我心裡正在得意,想到我已經成為了人瑞,還有因此我生活將要發生的變化。這時她把兩手平伸開握住床欄,全身構成一個白色的Y字形。我還想吻她一下,但是她把頭躲開了,說道:你小心眼鏡!我把眼鏡摘了她還是不讓吻,還說,你不要裝神弄鬼。這種說法十足是不講道理,活在這個世界上不裝神弄鬼怎麼成。我的問題不是裝神弄鬼,而是裝不像。據我所知,別人和女人做愛前,總要說些「我愛你」之類的鬼話,然後再親吻她幾下。這種事想必她是喜歡的,要是不喜歡,何必要和我好呢。她說:放屁,誰和你好。我說要是不和我好,何必要幹這種事。她說這是因為沒有別的事可幹。我說那好,咱們就幹吧。她說混帳,你現在在幹的是什麼?我們倆當時精赤條條,正在性交,但我把這件事給忘了。我總是這樣的,所以不足為奇。奇怪的是這個女人總是和我拌嘴,卻不妨礙達到性高潮。當然我也有貢獻,我雖然愣愣怔怔。五迷三道,干的卻是相當生猛。事後我對她說:你不要怪我。心不在焉,胡思亂想,這是我的生活方式。這時候我倒是相當正經。她說:誰怪你了,口氣也相當溫婉,我們倆就摟在一起。過了一會,她說:你有什麼話就說吧。我說沒什麼話。她說:回你房裡去,我要睡了。我站起來就走,走了一半,忽然想了起來,說道:對了,我愛你。她說:滾蛋!拿上你的衣服!從這天晚上的事,你就知道我為什麼當了四十一年的光棍。小孫老說我有病,讓我去安定醫院(這是北京最大的精神病院,用做一切精神病院的代稱)看看。但我堅信我沒有病。我只是保持了年輕時的光榮傳統。
我年輕時在生產隊裡幹農活,烈日如火,勝子也沒吃飽,就難免要兩眼發直。那時候不光是我一個人這樣,人人都是兩眼發直。還有後來上了大學,聽政治課時系裡要求雙肘在桌面上,雙眼直視老師。這個時候大家也都是心不在焉,有以下事實為證——下課鈴一響,我後心上就挨了狠狠的一拳,打我的小子說:王二,昨天那道題我做出來了!然後他就講給我聽,用的純是數學用語,不帶一點政治課的內容。事實證明,在我們年輕時,只有心不在焉,三心二意才能夠生活。我只是把這種品行保持到了中年罷了。我把這些事講給她聽,她卻不肯相信,說道:我比你小不了幾歲,你經過的事我差不多也經過。我怎麼沒有你這些毛病?因此我又解釋道,這毛病是在數學系裡養成的。我們班有個女同學結婚後給她丈夫下掛面,把拖鞋下到鍋裡面。她漂亮極了,像天仙一樣,但是後來找了個糟老頭子。我們班上也有些英俊的少伙子,但是誰都不找本系同學結婚,因為兩個糊塗蛋生活在一起,就有生命危險。
我們提到衛公建立的長安城時,給它一個負面評價,其實它也不是一點優美之處都沒有的。尤其是在早上陽光斜射的時候,這座黃土碾成的大城被露水滋潤,呈現出濃煙的黃色,房屋牆壁稜線分明。這也是槐花香味最濃的時候。偶爾會有幾個姑娘曲線畢露,婀娜多姿地到井邊去取水。但這只是曇花一現的景象。等到太陽剛升起來,大街又充滿了囂張的人群和粗厲的嗓音;還有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塵土飛揚。幸而這時小巷還有一些安靜和清涼。但是過一會小販就要侵入小巷,挨家挨戶地敲門,賣鹹魚,賣柴火,賣招蒼蠅的臭黃醬,賣豆面餑餑,到處是吵人的討價還價聲。現在只好退回家裡去。但只清靜了一會,一個小孩子又嚷了起來,絮絮叨叨,沒完沒了,要吃餑餑。很快就有五六個童稚的嗓子加入了這個大合唱。然後一個粗啞的女聲就罵道:操你媽(該孩子的媽就是她,難道要和自己搞同性戀嗎)!才吃了早飯又要吃餑餑!再過一會又說:我沒錢,找你爸爸要錢!沒有錢,這伙小崽子就會把當爹的耳膜吵破、衣襟扯碎,而住在小胡同裡的人錢可不能夠這樣花。好吧,就讓他去和那些纏人的小崽子糾纏罷。但此時你不勝詫異地發現,該爸爸就是你呀!我說過,我一個小時能做二十個小時的夢,所以一睡著了就在時空裡漫遊,一不留神就可能跑到大唐朝去,在那裡變成一大窩小崽子的爸爸。我以為這比做夢變成了一隻貓被車輪子壓了尾巴還要糟,所以在夢裡和女人做愛、我都忘不了戴避孕套,甚至有幸夢成了大唐皇帝本人時也是這樣。皇后對我說:聖上,你這是幹啥?咱們又不是養不起。我就答道:梓童,咱們還是防著點好。萬一過一會你變成個蓬頭垢面的老婆子(這在夢裡是常有的事,與此同時我往往也要變成一個窮兮兮的糟老頭),咱們就養不起了。因為這種事,常挨皇后的大嘴巴。人活在世界上會做各種各樣的夢,夢裡一切事都有可能發生。但是對我而言,最常做的一個夢就是我是王二,坐在家裡冥思苦想,要把費爾馬定理證出來。我把這個夢叫做真實。我想,這樣說是正確的吧。這說明我生活在長安城裡也要發愣,或者是人活在世上不發楞根本就不成。不管是長安城還是洛陽城,哪裡都有合情合理的地方。但是正如我們都知道的,最為合情合理的就是我們眼前的世界。
有關豆面餑餑,我有一點要補充的地方。小的時候,姥姥常給我做這種東西吃。其實把它叫做豆面餑餑是一種誇大其詞的說法,它是用玉米粉攙入少許黃豆粉,貼在底部有水的鐵鍋裡烤成,另一個名稱叫做貼餅子。雖然不難吃,但也不是什麼山珍海味。唐朝沒有玉米,所以是用小米粉,這一來就不好吃,尤其是用連殼碾的小米湯來做,相當拉嗓子。但是比之高梁粉製成的各種食物,就算是相當好吃。大唐朝種植的是矮稈的雜交高梁,這是窮人的標準食物。過了一千多年,又在華北平原上大量種植供農民食用,那種物質在煮好以後是灰白色毫無光澤的一堆,質地及氣味都屬怪誕,如果拿去餵豬,豬也是一邊掉淚一邊把它吃下去。考慮到這種情況,假如有小孩子向我要求豆面餑餑,我就給他。當然,給不起的情形例外。在這種情形下就只能給孩子一嘴巴,雖然簡便易行,但是慘無人道——這從一個側面說明了戴避孕套的必要性。我們的四大發明裡居然沒有避孕套一項,李衛公也沒把它發明出來,我們只是發明了打死人的火藥,擦屁股的紙,印刷紅頭文件的印刷術,還有指南針——沒有它咱們也能找著路。咱們這叫發明了些啥。
我和小孫幹這種事從來都戴套——越是非法性交,這種東西就越不可少。它可以把這件事的意義變成只是玩玩而已。就在玩著的時候我忽然想到了費爾馬定理的證明——這純屬偶然。數學和性沒有一點關係。絕不能由此得出一個結論道:當你想數學題想不出來時,就該和女人發生性關係。
小孫對我說,我最討厭的就是你那個費爾馬定理。你居然在這種時候把它證了出來,真叫人噁心。我想一個數學定理沒有任何令人噁心之處,她討厭的是我那種一心二用的方式。我想這個定理都想了半輩子了,隨時隨地都要想,簡直就像感冒了就要打噴嚏一樣。你總不能要求一個感冒了的男人在性交之前用膠紙條把鼻子粘上罷。而且只有現代才有膠紙條,古代只有貼膏藥。膏藥貼上就揭不掉。揭下了紙背,剩下的是烏黑的一團,好像得了惡性黑瘤。這就未免得不償失了。
四
我把費爾馬定理寫成了論文,親自送到了學報,送到一位大學同學手裡。在此之前我還送給幾位教授看過,他們笑呵呵地說:證出了費爾馬?好哇好哇,放下罷——好像我在行賄,要放下的是錢一樣。這些老傢伙誰要是看了一頁,太陽肯定要從西面出來。我同學告訴我說,這論文他一定要看,因為我證得也不容易。然後又告訴我說,他在這裡呆不了多長時間了。這是因為他很快就要到一家計算機公司裡去幹事,以便多掙些錢。我一聽,就知道他純粹是在扯淡,他根本不會看這論文。這定理我證了十年,他要想看懂,起碼要全心全意看一兩個星期。三心二意永遠也看不懂。所以我告訴他說,這論文我還要改,就把它拿回來了。我走的時候已經和他搞得相當的不愉快。那位同學說:你搞這些東西有什麼用處?他的意思是說,我證明費爾馬定理,這件事不夠有害。因為有用就是有害。舉例而言,我的那個東西,假如戴了避孕套,那就什麼用也沒有,但是也無害。候如不帶套子,就十分有用,但也十足有害。像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我在大太陽底下走了半天回家,幾乎中了暑,而且想到我十年的心血,得到的居然是這種對待,一怒之下點火要把論文燒掉。小孫看見了猛撲過來,把火熄掉。這件事叫我感到一絲快慰——畢竟還有人珍視我的勞動。後來她翻開那份從火裡強搶出來的稿子看了看,又遞給我說:接著燒罷——我還以為你在燒小說哪。這件事使我憤怒異常,我把所有的數學書都扔了,發誓以後把數學全忘掉。但這件事又有不合情理的地方———我在數學系供職,把數學全忘了怎麼混飯吃?
晚上小孫對我說,你以後就寫寫小說罷,別弄數學了。數學又費腦子,又沒意思。而且派不上什麼用場。我告訴她說,她的意見有偏頗之處。她不懂數學,又識中國字。假如反過來,必定要說,別寫小說了,就搞數學好了。要學會繁難的中國宇,絕不比學數學用力少。更何況讀小說還需要文學鑒賞力,不僅僅是識字。事實上任何事都得費費腦子才能有意思。只有最後一句話還有些道理,就是無論純數學還是小說,都沒有什麼用處。一泡屎屙出來還可以肥田,而數學定理和小說在這個方面簡直連一泡屎都頂不上。當年在衛公的長安城裡就有這樣的規定:有敢證數學定理和寫小說的,一律杖三十。其實杖三十的不光是數學和小說,還包括一切無用的想法。所以每個十字路口都有人在監督,見到有兩眼發直的人走過來就把他攔住問道:你想什麼來著?如果你是死了媽,或者是對眼天生兩眼發直,就要街坊開出的證明。沒證明一律要打。犯這種錯誤的淨是男人,所以衙門裡打男人的衙役算重體力勞動,每月供應五十斤帶皮的谷子,比打女人的多了十斤。
至於李衛公夫婦吃多少斤定量倒是不難考證,他們兩口子的定量都在五千石以上,每人一個月的糧食,一百口大肥豬吃一年都吃不完。每個月初用一百輛糧車拉到衛公家裡來,他睜著一隻眼出去點收之後,就全賣到糧店裡去了。他配給自己這麼多糧食不是因為他是個大飯桶,而是他是全城最有用的人。直到不久之前、我還吃三十二斤糧食定量。這說明我很不受重視,比打女人屁股的人還沒有用處。但是我對這一點並不在乎。我只在乎自己是不是很有趣。小孫說,對對,有趣,有趣!哇!她用腿死命的夾我,並且亂撕我的頭髮。我當然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但我認為她是亂打岔。我有趣可不是只在那個地方。也許我該找個女數學家做老婆,她一聽說我證出了費爾馬定理,就性慾勃發,跑到衛生間換上性感內衣。不過女數學家可不太多,偶爾有幾個長得也不好看。現在我搜索枯腸,只想起了一個女數學家,叫做某某某某婭,不是波蘭人就是俄國人,貢獻在概率論方面。她要是還活著,沒有一百也有九十了,所以不能指望她。假如不是這姓孫的勾引我,我可以誰都不指望。現在已經不能後侮了。女人這東西就如海洛英,染上了就放不開。
我因為投遞費爾馬定理的證明和小孫鬧翻了,她一見到我就說:你和你那個一百多歲的俄國老太太做愛去,我不勾引你!然後就在我面前把自己的房門摔上了。你知道,我是個勤勤懇懇,任勞任怨的人,雖然自己心情很壞,又受了她的刺激,但還是恍恍惚惚地把廁所刷了。過了一會,忽然想到廚房也很髒,就去刷了鍋台。這些事證明了我心地善良,但是姓孫的卻在門後笑。後來她打開房門,說:混帳!還不快滾進來。有一件事我很滿意,就是無論廁所還是鍋台,後來我都沒再刷。而且我還發現她的腰很細,在一片昏暗的燈光下就像一座白白的小窄橋,我從上面從容地走了過去。她的腿又細又長,非常好看,翹起來時繃直了腳尖,好像芭蕾舞女,非常的優美。這跟她練過藝術體操有一定關係。我這樣說,是因為我很壞,從小就沒守過規矩,長大了又沒有幹好過任何事。我死了以後肯定要進地獄,但是還沒有死。根據一切標準,都該把我的屁股打爛,它也沒有爛。不但如此,我還在和一個相當美麗的女人做愛,她因為我喜歡數學而仇恨我,但我還是騎在了她身上。我對世界都充滿了惡意,但我未受懲罰。我佔了很大的便宜。小孫說,你正在滿足我的需要,佔便宜的是我。但她是裝神弄鬼。事畢她哭了起來。本來我應該想道:我把她氣哭了,我又佔了便宜。但是我又想:不能夠這樣心肝全無。我在黑暗裡陪她坐了一會,然後說:好罷,別哭了。我去再刷廁所。但是她一把揪住我說:難道你非要把我氣死嗎?我說:不把你氣死該怎樣呢?她說:摟著我躺一會。這件事我會做,於是就這樣躺下了。躺下以後她又哭了一會,然後不哭了,問我說:從什麼時候開始你就是個二百五?我說:十歲。想了一會又說:三歲。她猛地翻過身來騎住我,抄起一條長筒襪子勒住我的脖子,喝道:說你愛我,不然勒死你。我說:我是個二百五。她說:不管你是不是二百五。我就說了。與此同時,有個毛扎扎的東西頂在我後心上。這也沒有什麼,反正現在是陰盛陽衰。有一件事我必須說明白,我說自已是個壞蛋是往我臉上貼金——我壞起來沒心沒肺,根本是個糟蛋鬼。我成天失魂落魄,做壞事也做得很糟。我在床上抱住她——雙人床很大,就是讓兩個人躺的,她身上很光滑,就是讓人抱的——心滿意足,進入了夢鄉。
我說的這整件事都有不合常理的地方,所謂的不合常理,就是它不合現實世界的常軌。在現實世界裡有個數學家王二在證費爾馬定理,證了十年沒證出來,這是合乎常軌的。假如他證了出來,無法發表也合乎常軌。氣得昏頭漲腦地回家,把論文手稿燒了,這也合乎常軌。最後有個漂亮女鄰居和他做愛,安慰了他,這就是不合常情。合乎常情的說法是他在絕望中手淫甚至自殺。還有一件不合常情之處,就是那論文的手稿我有兩份,燒了的是複寫稿。從小孫那面來說,像她那樣的單身女人,所到之處都有常理在,但那是她的事,我不大清楚。回到家裡,鄰居住了一個糟蛋鬼,這是她不合常理的最後機會。用她自己的話來說,就是:「我沒什麼可挑的了」。好在我們倆又吵又鬧,已經使這件事盡量的合情合理了。
有關情理,還有一點補充。假設我們倆兩情相悅,慾望如火,但是始終克制,不逾矩。直到某位頭頭或者某位長者注意到了這一點,站出來給我們撮合——這樣就像一台合情合理的電視劇。但是也可能沒有這樣的頭頭和長者出來撮合,這樣的劇情不合情理,卻能讓我們倒一輩子的霉。對於情理這樣的東西,我們不可以太天真。
五
最近我出了好幾次差,比方說,去開學刊會。我兼著《數理化》的數學編輯,這種事是推不掉的。走到火車站裡,聞見一股尿騷氣,大家橫七豎八地躺了一片,這股氣味就是從人身上冒出來的。古怪的是廁所裡沒有這樣的味,只是覺得殺眼睛。車廂裡熱得厲害,簡直是蒸籠,所有的人都在不停地吃東西,把蛋皮、果皮扔下車去。所以我想到應該把培育中的豬牽上車來喂,因為坐火車是這樣的刺激食慾。到了這種時候就想到自己應該成為人瑞———售票處掛著牌子,憑十四級介紹信售給軟臥包廂票,據我所知,人瑞相當於行政十三級。所以我又把費爾馬定理的證法盡量簡化,期望別人一看就能承認。人只要做過了行人,就會發生一些改變,不論古今。
我當了人瑞後(這事的詳情見後),也行萬里路出了一次國,去美國參加一個數學年會,是和加州伯克利一塊去的。提著大箱小箱,穿過了海關機場,既暈機又暈時差。然後穿上了不合身的西服,到會場上坐得筆直,十句話裡倒有九句聽不懂,感覺實在是很不好。影影綽綽聽見加州伯克利說,費爾馬定理是他和我一道證出來的。很想駁他幾句,卻只有乾瞪眼的份兒,因為舌頭落在家裡了。開完了會我跑到三個X的電影院裡躲了一夜(這是因為不想看見加州伯克利),決心以後再也不出來。等到回到了家裡小孫說我的模樣變了。原來是一副渾渾噩噩、天真未鑿的樣子,現在風塵僕僕、眼露凶光,很是成熟。這說明人都是在路上成熟的。
現在可以說說我怎麼成了人瑞,以及費爾馬定理是怎麼發表的。我們系裡那個加州伯克利的副主任找到我說:聽說你證出了費爾馬?我回答說:對。他說:拿給我看看。我說:不。他又說:你不要保守,也有自己證錯了還不知道的情況。我心裡說:小子,論爺們你還得叫我大叔!但是也不能不給他看。據說他看完以後說:不管怎麼說,他也沒去加州伯克利留過學——這就是說我證對了。假如我證錯了的話,準是這麼說:先去伯克利留了學,再來證費爾馬——彷彿費爾馬定理和加州伯克利是拴在一起的。後來系裡出了證明,論文在校刊上登出來。以後我總算成了一個校級的人瑞,每月可以多得一百塊錢,這比我以前指望的要少,純數學沒有以前值錢了,不管怎麼說,對別人總算有了交待。但是我心裡非常不高興,不知自己這輩子幹了些什麼;在我當過的扒土的人,變態分子,頭髮灰白形容枯槁的人,和我現在當著的人瑞之間有什麼關係。我只做到了人瑞,還沒有當上頭頭。假如當上了頭頭,還不知該會怎樣的暈頭脹腦。
等到我也成為了人瑞,才知道自己過去的淺薄。原來我以為是頭頭的人,也只不過是些人瑞。我現在作為「有突出貢獻的中青年學者」,也能夠出席一些頭面人物的會,會場上不光有過去常在我後心上擊一猛掌的黑胖子(我後心現在天陰時還有點麻癢),有險些把我送去賣鹹魚的加州伯克利,還有書記,有校長,還有些更有頭有臉的人物。我們系裡那兩個頭頭到了這種地方就掏出了筆記本,聽見一句不鹹不淡的話就馬上記下來。頭頭——他們哪裡配。我自己到了這種地方也不敢睡覺了,甚至連想入非非都不敢,只敢瞪大了雙眼,等著校長的目光掃到我臉上就裝出個會心的微笑。與此同時,我生理上也發生了重大的變化:原來一上午要尿三次尿,現在長到了六次。原來每週要和小孫做三到四次愛,現在減到了一次,而且在這唯一的一次裡也不夠硬,這使我暗暗心驚:原來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的東西,當了人瑞就如此的不行,要是當了頭頭,豈不是要縮回去?
最近加州伯克利又升了一級,當上了理學院的副院長。他找到了我,管我叫老王(這是當了人瑞的好處,否則就是王二),說要和我合寫文章。他還解釋說,我的文字很好,總能把亂糟糟的理論說得很清楚,他自己的文字原本也很好,但是現在英文太好,中文就退化了。我聽了以後也沒有什麼話說。我們倆合寫了一本教科書,那本書裡百分之百的段落全是我寫的。現在正在寫第二本,伯克利還答應在學術委員會裡施加影響,讓我早日評上教授。對此我沒有什麼可說的,只有一句話:生活就是這樣的。假如我不遇上一位懂數學的副主任,費爾馬證出來也是白證。以中國人總數之大,智商之局,誰都覺得應該做出恆河沙數的成績。但是掰指頭一算,也算不出什麼。這就是原因之所在罷。
我現在正在寫一本數學史專著,名叫《中國無算式》,這個名字是從雷馬克《西線無戰事》裡變出來的。所謂算式,就是英文algorithm,也可以叫作程式。這本書的內容是說中國的數學有問題,有答案,但是沒有算法算式。凡是研究過《九章算術》、《周易算經》的人,都會同意這個結論——比方說,勾三股四弦五,勾三股四是問題,弦五是答案,算式不見了。這裡面涉及到了一個帶本質的問題,就是中國人認為算式就是人本身,所以沒法把它寫出來。舉例言之,一個人會開平方,他不是以為自己學會了開平方的程式,卻以為自己身體(準確地說,是在心臟部位)有某種構造,以致能夠開平方,因此就沒有開平方的程式,如果你硬要這個程式,就只好開膛破腹,把心臟血糊淋拉地掏出來給你看。同理,假如要在勾三股四和弦五之間寫出個算式,就只能把個大活人捆在那裡。這是個帶有根本性的發現,可以解釋很多數學之外的問題。加州伯克利沒作過數學史方面的研究,甚至不知道雷馬克是誰,卻硬要把名字署在我前面。而且我不讓他署也不行了,因為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是他的研究夥伴和助手,所以就算我在稿子上沒寫他的名字,也會有人不容分說地添上。
再次寫到這一段時,距我證出費爾馬定理已有一年了。一切都是去年夏天發生的事:我和小孫從合居到同居,寫完了《紅拂夜奔》,發表了數學論文,當了人瑞。這一切已經經過了一個煙霧騰騰的冬季和一個忽冷忽熱的夏季。這本小說原來就到這裡為止。在我看來,一切線索都已完備。有李靖,他才智超群,性格天真,探索人生,等待機會;有紅拂,姿容絕代,在石頭花園裡終日徘徊,偶爾也出去看看;有虯髯公,和紅拂合居,並把這看做頭頭們對他的考驗。還有我和小孫。只有一點沒有明確地寫出來,但它是不言而喻的——我們大家都有所期待,就如出席一個沒滋沒味的party,之所以不肯離去,是在等待一個意外驚喜。後來我證出了費爾馬定理,他們從城裡逃走,這party就結束了。再寫什麼純屬多餘。
在我看來,大干世界芸芸眾生,無不在做白日夢。乞丐在做黃金夢,光棍在做美女夢,連狗都會夢到吃肉而不吃屎。一個數學家夢想證出個大定理,也是合情合理。在這個世界上總有一點可能好夢成真,但也可能不成真就到了夢醒時分。我們需要這些夢,是因為現實世界太無趣。我現在已經沒有了夢想,但還活在人世上;因此風塵三俠逃出了洛陽城,故事還遠沒有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