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舅舅情人 文 / 王小波
高宗在世的時候,四海清平,正是太平盛世,普天下的貨殖流到帝都。長安是當時世界上第一壯麗大城。城裡立著皇上的宮城,說不盡的瓊樓玉宇,雕樑畫棟,無論巴格達的哈里發,還是波斯的皇帝,都沒見過這樣的宮殿。皇上有世界上最美的后妃,就連宮中的洗衣女,到土耳其的奴隸市場都能賣一斗珍珠的價錢。他還吃著洋人聞所未聞的美味,就連他的御廚泔水桶中的雜物都可以成為歐洲子爵、伯爵,乃至公爵、親王席上的珍饈。他穿著金線剌繡的軟緞,那是全世界的人都沒見過的。皇上家裡用絲綢做擦桌布,用白玉做磨刀石,用黃金做馬桶,用安南的碧玉砌成浴池。他簡直什麼也不缺,於是他就得了輕微的抑鬱症。
有一天,有一位錫蘭的遊方僧到長安來。皇帝久仰高僧的大名,請他到宮裡宣講佛法。那和尚在皇帝對面坐下,沒有講佛家的經典,也沒有講佛陀的事跡,只是講了他一路上的所見所聞。他說月圓的夜晚航行在熱帶的海面上船尾拖著磷光的航跡。還說在晨光熹微的時候,在船上看到珊礁上的食蟹猴。那些猴子長著狗的臉,在礁盤上伸爪捕魚。他談到熱帶雨林裡的食人樹。暖水河裡比車輪還大的蓮花。南方的夜晚,空氣裡充滿了花香,美人魚浮上水面在月光下展示她的嬌軀。皇上富有天下,卻沒見過這樣的景觀。他起初想把這胡說八道的和尚斬首,後來又變了主意,放他走了。
錫蘭僧走時,送給皇上一個骨制的手串,上面寫滿難認的梵文。皇上不認識梵文,他宮裡也沒有骨制的東西,可是他特別珍視這串珠子。因為把它握在手裡裡,皇帝就能看見錫蘭僧講到的一切(這當然是心理作用)。他雖然富有,卻不能走出皇宮一步。所以他想,做皇帝也未必是一件好事。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只有皇帝自己和當過皇帝的人知道,當皇帝會得皇帝病。對花粉過敏,對青草過敏,甚至對新鮮的空氣也過敏。如果到宮內最高的雲閣上看長安城裡的綠蔭,下來以後他要鼻塞氣重好幾天,還要長一身皮疹。除此之外,他還只能吃御廚中精心製作盛在銀碗裡的食物。如果吃一碗坊間的大鍋裡熬出盛在粗瓷碗裡的羊雜碎,他就會腹瀉三天。他也只能和宮內肌膚如雪像花蕊一樣嬌嫩的女子做愛。如果叫太監從外邊弄一個筋粗骨壯的農家女子來,他聞到她身上的汗味就要頭暈。聽到錫蘭僧講的故事,皇上覺得自己是一個宮禁中的囚徒。於是他再不和后妃嬉戲,再不理朝見的臣子,把自己關在密室中,成天只和那串骨珠親近。
皇上在密室的天窗中,看到天上的大雁飛過,看到簷下的鈴鐺隨風搖擺,看到屋脊的陰影在陽光下伸長,消失,又在月光下重現。看到瓦上雪消失,巖松返回青又枯黃。轉眼間幾度寒暑,他不招后妃侍寢,不問天下大事,只向送飯的太監打聽錫蘭僧的消息,誰知那和尚一去音訊全無。
有一天,大食的使節從遙遠的西域到來,帶來了大食皇帝的國書。皇上雖然心情憂鬱,也不能冷落了這使團,因為大食和大唐一樣強大。大食的騎兵騎在汗血的天馬上,背著弓,口裡銜著箭,常常騷擾帝國的邊境。大食的皇帝有意修好,正是大唐求之不得的事。皇帝身為人君,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去制止邊亂。於是,他升殿,帶著高貴的微笑去接見使團。他問使節們沿途見到的景色,使節們卻聽不懂。使節們說話,他也聽不懂。皇帝覺得興味索然,叫宰相陪他們國宴,自己回密室去。他晚上六點鐘離開密室,九點鐘回去,就在這三個小時中,有人潛入那間屋子,把手串偷走了。皇帝因此而發怒,命令將守在密室門口的宮女和太監嚴刑拷打,打得他們像貓一樣悲鳴。皇帝想把他們都活活打死,後來又改變了主意,把他們交給最仁慈的皇后感化教育,要他們說出是誰偷走了手串。他又召長安裡的捕盜高手入宮來現場調查,要他們說出是誰偷走了手串。高手們說不出,皇上大發雷霆,要把他們推出午門斬首。後來又改變主意,赦免他們死刑,只是命令禁衛軍把全城捕盜公差的家屬全抓到牢裡,以免公差們忙於家事不能專心破案。他還命令封閉城門,只留一個門供出入,出城的人都要經過嚴格的搜查。然後他覺得無聊,就回到密室中去,叫太監們找到手串時通知他一聲。
與此同時,長安城裡全體捕盜公差在京兆尹衙門的簽事房裡集合,討論案情。時值午夜,人們點起紅燭,進宮的幾位白鬍子和花白鬍子的公差痛哭流涕地說到皇恩浩蕩,留下他們不值一文的蟻命。當今的聖上仁德光焰無際,草木被恩,連下九流的公差都身受皇恩。如果不能尋回手串,無須皇上動手,他們就要一頭碰死。大家聽了感動得熱淚盈眶,齊聲讚美皇帝的恩德,然後靜下心來,在燈光下思考皇帝手串的去向,直想到紅燭將盡,晨光熹微,誰也想不出一點線索來。
眾所周知,皇城的城牆是磨磚對縫的,高有四丈,牆下日夜站著紫衣禁衛軍。長安城裡最高明的賊翻越高牆也要借助飛抓繩梯,這種手段在皇城上可無法使用。可是說是皇宮裡的人偷走手串呢,那就更不能想像。當今的聖上是百年不遇的仁君,雖升斗小民,也知道敬上,何況是皇城內的人直接身受皇恩?更何況皇帝是世界上一切愛的本源,人人愛皇帝,皇帝愛大家。不管是誰,只要不愛皇帝,就生活在黑暗之中,簡直活不過一個小時。在皇城之外,也許還有個把喪心病狂的賊子敢偷聖上的心愛之物,在皇城內這種人絕不可能存在。公差們想到腦門欲碎,一個個倒在長凳上睡著了。
當五月的熱風吹入簽事房時,房子裡青蠅飛舞。公差們醒來,想到皇上聖心焦慮地等待他們追回手串,就羞愧起來。幾位老資格的公差說,大家都到街上去見到形跡可疑之人,就捉回來嚴加拷問,用這種方法也許能追回聖上的失物。於是大家都到街上去。連勒死賊的公差王安也跟著出去了。
王安在長安做了十年的公差,從沒捉到一個活著的賊。他的身材過於魁梧,按唐尺,身高九尺有餘,按現代公制,身高也有兩米。膀寬腰細,長髯過腹,濃眉磊眼,聲如洪鐘。像這樣的儀容,根本就不適合當公差。何況他當公差的第一天在街上看到有人行竊,就一鏈鎖住賊的脖子,把他拖到衙門裡去。誰知用力過猛,把賊勒死了,從此也就再沒捉到過賊。於是全長安的賊無不知王安的大名。他在街頭出現,賊就在街尾消失。
其實像王安這樣的人,何必去當公差?他可以當一名紫衣禁衛軍。當禁衛軍不要武藝,只要身高和鬍子,這兩樣東西王安都具備,他甚至可以到皇城門前城去當執戟郎。唐朝風氣與宋明不同,官宦人家的小姐常常出來跑馬踏青,她們看到雄壯的執戟郎,就用懷中的果子相贈。郡主、公主也常常飛馬出宮入宮,看到儀容出色的武官,就叫他們跟著到她們的密室去,用鬍子輕拂自己的嬌軀,事後都以價值連城的珠寶做為定情禮物。王安當一名下九流的公差,把他一生的風流艷遇都耽誤了。
王安和公差們一起出來,別人都到通衢大道、熱鬧的商坊去,誰也不肯和王安結伴而行。他只好和同伴告別,走在坊間的大道上。長安街內一百零八坊,坊坊四里見方,圍著三丈高的坊牆,四角的更樓高入雲天,坊與坊之間有半里寬的空曠地帶,植滿了槐樹。唐代的長安城多麼大呀,大過了羅馬,大過了巴比倫,大過巴格達,大過了古往今來的一切城池。王安在坊間的綠蔭中走,到處碰不到一個人。
長安城裡多數都是熱鬧的小城池,可是遠離坊門的綠蔭地帶,卻少見人跡,更何況王安朝長安城西北角的鬼方坊走去,那兒更加荒涼。高高的茅草封閉了大路,只剩下羊腸小路。鬼方坊的坊牆,,牆皮斑脫,露出了砌牆的土坯。牆下明渠裡流的水像膿一樣綠,微風吹過時,樹上落下乾枯的槐花,好像一陣大雨。
鬼方坊的更樓呀,全都坍塌啦。四個坊門有三個永久封閉,只剩下一個門供人出入。那榆木的大門都要變成柵欄門啦!正午時分,一隻眼的司閽坐在門樓下的陰影中縫衣裳,他就在身上縫衣,好像猴子在捉虱子。走進坊內,只見一片荒涼,到處是斷壁殘垣,枯樹荒草,這個坊已經荒了上百年。
除了自己和老婆,再加上這位老坊吏,王安再不知道還有誰在這鬼方坊裡居住。站在坊門內的空場上,王安極目四望,只看到坊中塌了半截的高塔頂上長滿荒草的亭子。土石填滿的池塘裡長滿荊棘,早年的假山掛著幾段枯共籐。遠處有一道長廊,屋頂塌斷了幾處,就如巨蟒的骨骼。這荒坊裡一片枯黃,見不到幾處綠色。
王安確實知道還有人住在坊中,可是他沒見過這個人或者這些人。坊牆的內側完整,塗滿了雞爪子小人。王安問老司閽這些頑童圖畫的事,卻發現這老頭兒又聾又糊塗,口齒不清地說一口最難懂的山西話,完全不能聽懂他的意思。王安就沿著坊牆下的小道回家去,沿途研究那些壁畫,他覺得這作畫技巧很不尋常。
王安走過一排槐樹。說也奇怪,長安城裡的槐樹不下千萬棵,都不長蟲子,只有鬼方坊的槐樹長槐蠶。才交五月,這一樹綠葉已經被蟲子吃得精光,只餘下一樹枯黃的葉脈,就如西域胡人的鬈鬍鬚。有一個穿綠衫的女孩在樹下捉槐蠶,她看到王安走來,就站起來叫:「舅舅!舅娘被人捉走了!」
王安吃了一驚。首先,他不認識這個人。其次,這個女孩真漂亮,披著一頭烏油油的黑髮,眼睛像泉水一樣亮,嘴唇像花兒一樣紅,兩個小小的乳房微微隆起,纖小的手和腳,好像長著鳥的骨骼。最後,她捉了槐蠶就往衣裳裡放,她穿一身槐豆染綠的長袍,攔腰束一根絲繩,無數的槐蠶就在腰上的衣內蠕動。王安看了脊背發涼。至於她叫他舅舅,這倒是尋常的事。那時候女孩管成年男子都叫舅舅。
王安朝她點點頭說:「你看到了?是誰來捉她的?」
「一夥穿紫衣的兵爺,他們叫舅娘跟著走,舅娘不肯,他們就把舅娘捉住,用皮條捆住手腳,放到馬背上就走了。臨走抽了看門大爺一鞭子,叫他把路修修。這些兵,真橫。」
王安聽完這些話,就徑直回家去。那個女孩把腰帶一鬆,無數槐蠶落在地上,她把它們用腳踩碎,染了一腳的綠汁,然後就追到王安家裡來。
王安住著一間小小的草房,門扇已被人踢破,家裡的傢俱東倒西歪,好像經過了一場殊死搏鬥。王安把家什收拾好,坐在竹床上更衣。脫下舊衣,卻沒有新衣可換,只好在衣櫃裡挑一件穿過而不大髒的衣服穿上了。這時他聽見有人說:「舅舅的肩真寬,胳膊真粗!」這才發現那個女孩不知什麼時候溜了進來,站在陰影中。
王安說:「甥女兒,你這樣不打招呼就進來很不好。」
女孩說:「舅舅,我的話還沒說完呢!舅娘臨走時大罵你的祖宗八代,這是怎麼回事?」
「這不干你的事,你剛才在幹什麼?」
「捉槐蠶,喂雞。」
「那你就再去捉槐蠶吧。」
女孩想了想說:「舅舅,我不捉槐蠶,雞也有東西吃。現在我有更重要的事做。舅娘被捉走了,你的衣服沒人洗。我給你洗衣服,掙的錢比捉槐蠶一定多。」
王安確實需要人洗衣服,他就把髒衣服包起來交給她。女孩抱著衣服,聞了聞上面馬廄似的氣味,卻覺得很好聞。她看到王安把頭扭過去,好像不愛看這景象,就問:
「舅舅,舅娘為什麼罵你?」
「皇上丟了東西,要舅舅捉賊,把舅娘捉起來當人質。舅舅破不了案,舅娘就要住哧牢,吃餿飯。所以她罵我。」
女孩說:「那也不應該,像舅娘這樣的女人,嫁了舅舅這樣的男人,還不知足嗎?別說坐幾天牢,丟了命也值!」
王安又躺到竹床上去,瞇起眼睛來想:「她知道我老婆又凶又懶。怎麼知道的?」
王安的老婆很凶悍,十根指頭都會抓人。王安知道那些禁衛軍來捉她,臉上一定會掛綵,所以她到牢裡會比別的女人多吃苦頭。因此,必須早點把她救出來。他閉上眼睛,那女孩以為他睡著了,其實王安在回味以前的事。晚上行房之前,他老婆來把玩他的鬍鬚。王安的鬍子又軟又亮,好像美女的萬縷青絲。他老婆把手插到那些鬍子之中,白日的凶悍就如被水洗去,只剩下似水柔情。那個女孩看到這些鬍子,也想來摸一把,可是他翻了一個身,把鬍子壓到身下,叫她摸不到,於是她歎一口氣,走出門去了。
王安睜開一隻眼睛,看那破門裡漏進來的陽光,他想起老婆乳頭上那七點蜘蛛痣,狀如北斗七星。那些痣的顏色,就如名貴的瑪瑙上的紅絛。那些痣在燈光、月光、星星下都清晰可見,就似王安對她的依戀之情。那女人白天和夜晚是兩個人;白天是夜叉,夜裡似龍女。白天是脹起脖子的眼鏡蛇,晚上是最溫順的波斯貓。她為什麼會這樣,王安一直弄不明白,越是弄不明白,王安就越愛她。
第二天,王安一到衙門點卯,發現簽事房裡一片絕望的氣氛。昨天在竹床上打盹時,他的同事在街上捉了上百個賊,搜出幾十串骨珠來。經過刑訊,有七八個賊承認骨珠是從宮裡偷來。他們把那些骨珠送進宮裡,皇上看了大發雷霆,說誰敢送這樣的假貨來,就把他閹了做太監。
公差抱怨說,捉到賊搜出骨珠,不經過嚴刑拷打,沒有人知道這珠子是不是從宮裡偷的。經過拷打後賊承認是從宮裡偷來的,又沒有人知道他是不是屈打成招。最後只好請皇帝御覽作為最終鑒定,可皇上要把他們閹了做太監。如果被閹了做成太監,就算最終捉到真賊,皇上把老婆發還,她們又沒用處了,這種曲折的事情,偉大聖明的天子怎麼會體會不到?
皇上坐在深宮的密室中,眼皮直跳。他知道這是有人在議論他,馬上就想到,是那幫黑烏鴉似的公差在嚼舌根子。他在神聖的憤怒之中,想下一道聖旨,把全體公差馬上閹掉。可是他馬上又變了主意,不發這聖旨了。閹公差,是他有把握能做的事,有把握的事為什麼要著急呢?
皇上平時坐在密室裡時,手裡總握著那串骨珠。他能夠看到熱帶的雨林,霧氣蒸騰的沼澤地,看到暖水河裡黑朽的樹樁,聽到錫蘭僧沉重的鼻息。他還能感到錫蘭僧在泥水中拔足時沉重的心跳,聞見水沼的氣味裡合著童身僧侶身上剌鼻的汗酸。直到疲憊之極,他才鬆開手,讓那些灰暗暖潤的珠子在指間滑落。現在沒有這串珠子,皇上就禁不住焦躁,要走出這間密室,到王座上發號施令,把公差痛責一頓,閹掉京兆尹,把守門的太監和宮女送去殺頭。可是他馬上改變了主意,決定不出去。這是容易佬的事情,容易佬的事情何必要著急呢?
就是珠串在手,皇上也有心火上升的時候。那時候他也想走出密室,到皇后身邊去。二十七歲的皇后,肌膚像拋光的白玉一樣透明。她從出世以來就沒吃過飯,全靠喝清湯度日。皇上想聞聞皇后身上的肉香,她身上的奇香與生俱來,有勾魂攝魄的效力,皇上每次聞了以後,都禁不住春情發動。
行房對嬌嫩的皇后來說,無疑是殘酷的肉刑。但是皇后從沒拒絕過皇帝,也沒有過一句怨言。皇帝因此判定,在全世界的人中,只有她真正愛他。所以一想到皇后他總禁不住心花怒放。但是每次這麼想過之後,皇帝又改變了主意,到皇后身邊去是最容易做的事。容易做的事何必著急呢?
皇上想追回遺失的手串才是難做的事。可是他又不樂意走出密室。這不是軍國大事,不便交給宰相去辦,於是他就把追回手串的事,交皇后全權代理。雖然三年不見面,可是他相信,全世界的人只有皇后最明白他的心意。她一定能把手串追回來,他還要人告訴皇后,那雖是一串普通的骨珠,卻是錫蘭僧長途跋涉時握在右手裡的,所以有特殊的意義。
皇帝說那是一串普通的珠子,可是公差不信,他們認為皇帝身邊的東西,一定佛國異寶,起碼也是舍利子製成。據說,舍利子那種東西會發出佛光,只有有福氣的人和高僧才能看到。所以以後再找到骨珠,應該先送到名山大剎請高僧過目,驗明是佛寶之後,再往宮裡送。聽了這樣的議論,王安吐吐舌頭,走到簽事房外邊來。他遠眺高聳入雲的皇宮,只見飛簷斗拱攢成都市的樓台亭閣,彷彿是空中一片海市蜃樓,這裡最矮的閣樓也有十幾丈吧?
如果找到能爬上這樣閣樓的人,那麼追回手串還有幾分希望,試想一個賊有這樣的身手,怎麼會在大街上被公差捉到?像他的同事那種捉賊的辦法,只會把大伙的??和老婆一起送掉。王安想到這些,對同事們的捉賊能力完全喪失了信心,他歎一口氣,加家去了。
王安走回鬼方坊,站在坊牆下看那些壁上的小人,發現他們方頭方腦,方口方目。龐大的方身軀下兩條麻稈腿,不覺起了同情之心,像這樣的人物要是活過來,雙腿馬上會折斷。正在出神,有人在背後叫:「舅舅,你回來啦?」
王安回過頭去,看到那個穿綠衫的女孩站在槐樹下,手捧著大沓的衣服。他想:如果這個女孩不捉槐蠶,那倒是蠻可愛的。於是他臉上露出笑意說:「甥女兒,碰上你真湊巧。」
女孩在陽光下笑起來。「不是湊巧,是我在這兒等你,等了半天啦!」
王安又板起臉來,他背起手,轉身緩緩行去,那女孩在背後跟隨。她問:「舅舅,你在看牆上的畫,你猜畫的是誰?」
「不知道。」
「是你呀!」
王安早知道他可能是那些棺材板似的人物的模特兒,因為那些人的下巴上全長著亂草般的鬍子。不過聽她這麼一說,他還是很氣憤。人要長成牆上畫的那樣,還有什麼臉活在人間?他快步走回家去,翻箱倒櫃要找一件衣服,把身上這件汗透了的換下來,可是找不到。那女孩說:「舅舅,換我洗的衣服吧!」
王安在一瞬間想拒絕,可是他改變了主意,臉上又顯出笑容,接過衣服來說:「你出去,我換衣服。」
「舅舅怕什麼,我是小孩子。」
王安不想強迫她出去,就在她面前脫去長衣,裸露出上身。他是毛髮很重的人,很以被外人看到自己的胸毛為羞。可是女孩看到王安粗壯的臂膀,寬闊的前胸,覺得心花怒放。她說:「舅舅的鬍子真好看。能讓我摸一把吧?」
王安說:「這不行,鬍子是男人的威嚴,怎麼隨便摸得?」
「什麼威嚴?舅娘就常摸,我看見的!」
王安的臉登時紅到發紫;她老婆只在行房前撫弄他的鬍子。這種事她都看見了,簡直是猖狂到了極點。他怒吼一聲:「你是怎麼看見的?」
「爬到樹上看見的,你怎麼瞪眼?我不和你說了!」
那女孩的臉飛快地漲到通紅,瞪圓了眼睛做出一個怒相。她的脾氣來得的這麼快,倒是王安始料不及的。於是他把自己的怒目金剛相收起來,做出一個笑臉,忽然他聞到一股好聞的青苔味兒,是從衣服裡來的,那衣服也很柔軟,很乾淨,於是他和顏悅色地說:「甥女兒,衣服冼得很乾淨。」
那女孩氣猶未消地說:「是嗎?」
「當然,衣服上還有好聞的青草味。你用草熏過嗎?」
那女孩已經高興了:「熏什麼?我在後邊塘裡洗的,洗出來就有這股味。」
王安一聽渾身發涼。他知道那水塘,長了一池綠藻,裡面全是青蛙和水蛇,塘水和鼻涕一樣又濃又綠。早知道她要到那裡洗衣服,還不如不叫她洗。但是這種話不便說出口來。於是他到櫃裡取了銅錢,按一個子兒一件給了洗衣的費用,又加上五文,算做洗得乾淨的賞錢。然後他叫女孩回家去,他要午睡了。女孩臨出門時說:
「舅舅,我一定要摸摸你的鬍子。摸不到不甘心!」
王安想,這個小鬼頭可能是真想這麼做的。王安還有話問她,就叫她回來說:「摸摸可以,不准揪。」
女孩把十指伸開,插到那絲一樣的鬍鬚中。她覺得如果一個女人能擁有(當然不是自己長)這麼一部鬍子時。簡直是世界上最大的幸福,就在她沉溺在鬍鬚中時,王安問她:
「甥女兒,牆上那些小人兒,是誰畫的,你知道嗎?」
「是我。」
王安已經猜到是她,不過他還是佯裝不信。女孩說:「這有什麼可不信的。我畫給舅舅看!」
她到廚下取了一塊木炭,就爬到牆上做作畫。她在牆上像壁虎上了紗窗,上下左右移動十分自如。王安想,長安城裡那些大盜看到這孩子爬牆的本事,一定會在羞愧中死去。轉瞬之間畫完一幅畫。她從牆上下來,拍拍手上的黑灰說:
「舅舅,我畫得怎麼樣?」
王安說;「畫得很好。」他點點頭,正要走開,忽然看到那女孩對著下沉的夕陽站著,瞇縫著眼睛,笑嘻嘻地毫不防備。他便猛然變了主意,像餓虎一樣朝她撲去,去勢之快捷,連蒼鷹捕食都不能與之相比。殊不知那女孩朝地上一撲,比兔子還快地從他胯下爬過,等到王安轉過身來,那女孩已經逃到十丈以外,拍著手笑道;「舅舅和我捉迷藏!你捉不到我,明天我再來,今天可要回家了!」
第二天早上,王安到衙門裡去點卯,發現簽事房裡一片歡騰,那佛手串的案子已經結束。原來聖明仁慈的皇后宣佈說是她走進皇上的密室,取去了那串骨珠。公差們興高采烈地到禁軍衙門去接老婆,兵大爺們說,他們未奉旨不便放人。可是,他們也說相信聖旨不時將下,公差們就可以與妻子團聚了。王安對此也深信不疑。他回家裡來,灑掃庭院,收拾傢俱,正忙得不可開交。那個女孩忽然來了,她站在門口,挑起眉毛說:
「舅舅你在忙什麼?難道舅娘要出來了嗎?」王安說:「大概是吧。皇后承認是她偷去了珠子,這個案子該結了。」
女孩說:「我看未必。皇后怎麼會偷皇上的珠子?難道她也是賊?」
王安笑了:「甥女兒,皇后說是她拿了珠子,想來自有她的道理,這種事情我們不便猜測。我想她老人家身為國母,一串骨珠也還擔待得下,我對這案子不便關心,倒是你這爬牆的本領叫人佩服,是誰教給你的?」
「沒人教,我天生骨頭輕,從小會爬牆。」
「不管有人教也罷,沒人教也罷,反正不是好本領。你把它忘了吧。等你舅娘回來,你和她學學針線。」
女孩一聽立刻火冒八丈,齔牙咧嘴,狀如野貓。她惡狠狠地說:「針線我會,不用跟她學。舅舅你不要得意,也許空歡喜一場!」
王安搖搖頭,不再答理她,那女孩說:「舅舅,你還捉不捉我了?」
王安想起昨天的事,羞得滿臉通紅。王安到長安之前,在河間府做過九年公差,當時是公差的驕傲,賊子的剋星,出手速度之快,足能捉下眼前飛過的小鳥,但是卻捉不一以一個小女孩。他搖著頭說:
「甥女兒,你把這事也忘了吧,昨天是我一時糊塗。「
「舅舅一點也不糊塗,我就坐在這兒,你再來捉捉看?「
王安知道,她就如天上的雲,地上的風,誰也捉不到。昨天他被她表面的鬆懈迷惑,結果大出洋相。今天他不上這個當。他搖搖頭說:
「我何必要捉你?事情已經過去了。」
那個女孩就走出去。王當躺在竹床上,想到幾天之內就可以和老婆相會了。他極力在想像中復原她的倩影,但是這件事很困難。他也為那女孩所惑。當然,不是惑於她的美色。雖然她很美麗,但是尚未長成。王安的妻子在夜裡比她要美得多。王當只是沉迷於她的快捷,她玲瓏的骨骼,她喜怒無常的性格,這些氣質比女色更迷人。
王安影影綽綽地想起妻子在月夜裡坐在竹床上的形象,她高大而豐滿,裸露出胸膛,就如一座活玉雕。她在白天的凶暴,似乎全是為了掩飾在夜裡的美,這好像是一個夢。可是那女孩在牆上游動的身影就在眼前,她的身子好像沒有重量。像這樣的人,除非她樂意讓你捉住,否則你是無法捉到的。而讓她把自己交到別人手裡,是一件極費心力的事。謝天謝地,王安不必再為此費心了。就在王安感到輕快的時候,皇上覺得頭痛欲裂,週身都是麻煩。皇后說她已經把手串毀了。皇帝只得從密室裡走出來,嘗試過以前的生活。但是他覺得外面光線晃眼,噪聲吵人,山珍海味都不適口,錦墩龍椅都不舒適,宮裡的女人浮囂可憎,因此他又回密室去,召皇后來見面。
渾身異香的皇后到皇帝面前時,面上浮起了紅暈,皇帝覺得她分外光艷照人,所以要說的話也分外難說了出口。他躊躇良久最後痛苦地說:「梓童,朕知道你諫止朕迷戀珠串的苦心,朕也試圖照你的意思去辦。事實上,朕雖擁有六宮佳麗,除了你之外,卻沒有一個可以信賴的女人。由於你有天生的異香,由於你對朕的厚愛,朕早已決定終生絕不違拗你的意思。但是這手串實在是朕的生命,朕一定要把它追回。朕的苦惱,希望你能夠理解。」
皇后跪在他面前連稱萬歲,口稱臣妾罪該萬死,可是皇帝卻出起神來。他看著皇后花一樣的面孔,想起自己幼年喪母,從未感到母親的愛。因此當他愛上皇后之後,就有輕微的犯罪感,每次和皇后做愛時,他感到她肉體的顫慄,就有一種兒奸母的感覺。如果不是因為這個,他絕不會割捨皇后,自己深入密室苦修。於是他苦笑一聲,叫皇后平身。又賜她與自己同座。皇帝握著皇后的手說:
「梓童,朕已有了追回手串的辦法,但是卻難免要冒犯於你。自從你我結緣以來,你已為我忍受了不少痛苦。為了追回手串,朕又要你為我忍受新的痛苦。因此朕要請求你的原諒。」
皇后又到皇上面前跪下,口稱她能夠身為當今國母,全賴皇上的厚恩,她願為皇上做一切事,惟一不能做的就是追回手串,因為它已經被毀掉了。皇上對這種說法感到厭倦。揮手叫皇后離去。然後在蒲團上靜坐了很久,終於下定了決心。他想:皇后已經為他忍受過不少痛苦,再讓她忍受點也無妨,這就如頑童煩擾母親時那種模糊的心境,既然她能受得了生他的痛苦,還有什麼受不了的。
王安再到衙門裡去點卯時,發現同事們在簽事房裡飲酒賭博,到處是放縱鬆懈的情緒。他還來不及打聽出了什麼事,就被叫到公堂上去,被按在堂上打了三十大板,做公差的總難免挨打。可是這一回打得非常之輕,那力量連蚊子都拍不死。挨過打之後,王安跪起來,要聽聽自己挨打的原因。可是官老爺什麼也沒說,搖頭歎氣地退堂了,他問打人的公差,今天這三十大板是怎麼回事,可是那些人也只顧搖頭歎氣地離去。於是王安就回簽事房去,問出了什麼事情。別人說,皇帝早上下了聖旨,要全城的公差繼續追查手串的案子,並且是嚴加追查,一天不破案,全體公差都要挨三十大板。
公差們說,手串已經被皇后毀去,還要追查,這豈不是向公狗要鹿茸,向母雞擠奶的事?他們還說,皇上天恩,只賜每天三十大板,就算把大伙全閹割了,把家眷變賣為奴,也是無可奈何的事。王安卻沒有那麼達觀,他趕緊回去找那個女孩,找遍了鬼方坊,再也找不到,他就回家來,坐在床上痛悔自己的愚蠢;第一不該冒失地出手抓那孩子,第二不該相信這個案子已經結束,第三不該對那女孩說,要她向老婆學針線。此時她肯定已經遠走高飛,他想到自己能夠和她住一個坊裡,這是何等的僥倖。她又自己找上門來,這是何等的機遇。上天賜給王安這麼多機會,他居然讓她平安地溜走。簡直是活該失去鬍子和老婆。
現在王安只好把希望寄托在皇后身上。他回簽事房去,聽說皇上已經下旨把她廢為庶人。還要京兆衙門把公案和刑具搬進宮去。今天晚上他要親審廢後,要全城的公差都進宮去站堂。王安聽到這個消息,嚇得面孔鐵青,坐在長凳上,好像一段呆木頭。
皇后被貶為庶人之後,就從宮殿裡搬進了黑牢。在那兒她被蓆子上的霉味熏得半死,還被人剝去長袍,除去釵環,換上了罪衣罪裙。這種粗布衣服她從來沒穿過,她覺得渾身如蟲叮鼠咬。天黑之前,晚霞從窗口映入,照到皇后身上,她覺得週身血跡斑斑,想來到即將到來的羞辱和酷刑,她幾次幾乎暈死過去。最後有人打開牢門,用鎖鏈鎖住她的手足,牽著她去見皇帝。皇后赤足踉蹌,走過宮裡的石板地,心想:生為絕代佳人,實在是件殘酷的事情。
對於皇后來說,就連更衣這樣的小事都是巨大的痛苦。從窗縫裡吹進來的風也能使她感到利刃割面的痛苦。出浴時的毛巾不管多麼柔軟,她都覺得如板銼毛刷。所以活在世上就如忍受一場酷刑。儘管如此,做絕代佳人也比不做好。這就如君王的雨露之恩,來時令人不堪忍受,但是如果不來,更叫人無法活下去。因此皇后決定領受皇帝賜給的刑罰,寧可在刑具下死去,也不改變上諫皇帝的初衷。
皇后來到皇帝前跪拜時,披散著萬縷青絲,脖子上套著鐵鏈。她穿著死囚臨刑時穿的褐色衣裙,赤手赤足,用氣息奄奄的聲音喊道:「犯女XX,願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皇上聽了有一種奇異的感覺。他叫皇后抬起頭來,發現一天不見,皇后已經清簡了很多,他以聊天的口吻說:
「梓童,你披枷戴鎖,身著死囚的服裝,朕覺得更增嫵媚。」
皇后說,她已經貶為庶人,現在是皇上的階下囚,請皇上不要以梓童相聯繫稱呼。皇上卻說,他覺得階下囚比皇后更加可愛。皇后就說,只要皇上喜歡,她也樂意做階下囚。皇帝就挽了她的手到窗口去,讓她看庭院中熊熊的烈火,如狼似虎的公差,血跡斑斑的刑具。皇后看了這些東西,只覺得天旋地轉,立刻倒在皇上的懷裡。
皇后醒來之後,皇帝對她說:「梓童,現在改變你的決心還不算晚。否則朕只有為就要發生的事情請求你的原諒。」
皇后明白,無論什麼都不可能阻止皇帝追回他的手串,但是她還是說,她的身體歸聖上所有,無論置於龍床上還是刑具下,都是正確的用途。
於是皇帝叫人把她牽出去,幾千名公差齊聲高叫升堂,幾乎把皇后嬌嫩的耳膜震破。她被帶過公差們站成的人甬道(幾乎被男人身上的汗臭熏死),來到公案前跪下,在皇帝面前複述她的供詞。皇帝立即命令對廢後用刑,拶子剛套上她的十指尚未收緊,皇后的指尖就滲出血來。她像被門夾住尾巴的貓一樣慘叫一聲,暈死過去。
皇帝命令,用香火把皇后熏醒,再開始刑訊。拶子又收緊了一點兒,皇后在痛苦之中掙扎,卻不能暈死過去。她身上的異香隨著汗水蒸發,使行刑的公差腿軟腰麻。這時皇帝逼問她的供詞,皇后仍然不肯更改。皇帝就命令鬆去拶子,用籐條抽打她的手心,用金針刺入她的足趾。皇后暈厥了幾次,終而不肯改口,最後皇帝命令鬆去皇后的刑具,她立刻癱軟在地昏死過去。
皇帝命令把皇后送回寢宮,請太醫診治。然後板起臉來,公差扔下手中的水火棍,跪在御前磕頭,那情景就如幾千人在打夯。皇帝提高嗓子說:
「朕已知道,你們這些烏鴉,不肯為朕盡心辦案,卻污蔑說皇后偷走了朕的手串。朕本該把你們全體凌遲處死,奈何還要依仗你們追回失物,只得放你們一條生路。朕這宮中沒有石碾石磨,任憑什麼人,都不能毀掉手串。而要說那手串為皇后藏匿起來呢,你們的狗頭上也長有狗眼,應該看到皇后受刑時的情景。在這種情形之下,她如果能交出手串。絕無不交的可能。故而你們這批狗頭,應該死心塌地地到宮外尋找,不要抱有幻想,朕的話你們可明白?」
公差們抬起頭來,齊聲應道:「明白!」皇帝臉上露出了笑意說:
「還有一件事情,朕說與你們知道。朕已下旨到關中各郡招集民間閹豬的好手,七天之內,你們如不能把手串交回御前,朕就要把你們閹掉半邊。再過七天還不能破案,就把你們完全閹掉。現在你們馬上出去為朕追趕尋失物。滾吧!」
公差們從宮裡出去。顧不上包紮額上的傷口,就到大街上去胡亂捕人。王安不參加捕人的行動。他回去家。出乎他的意料,他家裡點著燈,那女孩坐在燈下,見到他進來,她站起來迎接說:
「舅舅回來了!你的頭上怎麼破了?」
聽了這句話,王安勃然大怒,這簡直是在揭他的短。他盡力裝作不動聲色,可是還免不了嘴角發抖。那女孩拍手笑道:「舅舅生氣了!你來捉住我好了,只要捉住我就可以出盡你的惡習氣了!」
王安更加憤怒,非常想朝她猛撲過去,可是他知道捉不到她,他強笑著到席上去盤腿坐下,要那女孩拿來短几,把燈台放在几上。然後他叫她在對面坐下,和她對坐了許久。
那女孩的手放在案上,手背和十指瘦骨嶙峋,叫人想起北方冰封懸崖上黑岩石中一縷金子的礦脈。她手肘上潔白的皮膚下暗藍色的血管,就像雪原上河流,又如初雪後沼澤上眾多的小溪。
王安把雙手也放到案上去,把她的雙手夾在自己的手中間。
王安感到她的雙手的誘惑,如多年前他老婆的脖子的誘惑一樣。王安的老婆在婚前也是個賊,雖無飛簷走壁的奇能。卻擅長穿門過戶。這原不是王安的案子,可是他為她雪白修長的秀頸所迷惑,一心要把鏈子套到她的脖子上去。王安這一生絕不貪戀女色,卻要為女賊所迷。因此他看到牆上的壁畫就會怦然心動,看到女孩在樹下撿槐蠶就心悸不安,現地看到燈下案上一雙姣好的雙腕,手就禁不住輕柔地向上移去。
十年前,王安看到那修長的脖子,天鵝似的儀容,禁不住起了男人的慾望,因此他就判定這個女人是個賊。看見她從前門走進巨富人家,他就到後門去等。現在他坐在女孩對面,手指輕輕觸及她的肌膚,心中的狂蕩比十年前有過之而無不及。女孩的腕上傳過回奪的悸動,可是她立刻又忍住了,把手腕放在一點點收緊的把握中。王安始終不相信她會被抓住,直到他的手已經握實之後。他猛然用上了十成握力。那女孩「哇」地一聲叫出來,猛地掙了起來,卻絲毫也掙不動。然後她興奮地面紅耳赤,大叫道:「舅舅,你捉住我了!」
王安猛想到捉住她也沒什麼用。他沒有一絲證據,不能把她送到衙門裡嚴刑拷打。他覺得受到了她的戲弄,就把手鬆開了,女孩把手捧到燈下去看,發現腕上印下了深深的青痕,不禁心花怒放,把雙腕並著又伸了出來說:
「舅舅你把木杻(音丑)套在這青痕上,再用鏈子鎖住我的脖子,拉我到衙門去吧!我樂意!」
王安雖然確信這女孩是賊卻不能送她坐牢。他茫然地坐著,一會想說,你把這事忘記忘了吧。一會又想說,你回家去。最後他說:
「甥女兒,我捉了你又放了,你滿意了吧?現在告訴舅舅,皇上的手串你拿了沒有?」
女孩說:「舅舅的話我不大明白,什麼滿意不滿意的,難道你當年也這麼捉過舅娘?」
王安當年站在那家巨富後門的僻巷裡,他老婆出來時,他把鏈子鎖在她脖子上。他本該把她拉到衙門去,但是他沒有,他把她拖到沒有人的地方,動手掏她懷裡的贓物,結果看到她乳房上的痣,就再也把持不住,冒犯了她的身體。等到發現她的處女的血染上他的身,王安就不便送她去坐牢,而是娶了她當老婆。如今這女孩問起,他就簡略地說過此事,然後說:「甥女,舅舅是怎麼一個人,你已經明白了。我現在求你,幫我找回皇上的手串,要不皇上要閹了我們。閹是怎麼回事,你知道嗎?」
那女孩面露不悅之色說,她知道什麼叫閹,卻不懂王安為什麼為難。他如果怕閹,可以逃走,至於手串,她可幫不了忙。王安就說:
「甥女兒,別拿舅舅開心。憑我對你的感覺,你就算不是偷手串的賊,也是大有來歷。你一定能幫舅舅尋回手串。至於要我逃脫,是你小孩子不懂事。我怎能扔下舅娘不管?」
女孩怒起來,跪在蓆子上說:「舅舅說我是賊為什麼不搜我的懷?」
「那怎麼成?搜你舅娘已經很不對了。」
女孩大發雷霆,尖叫道:「有什麼對不對的!既然都是賊,捉住了有的搜,有的不搜,真是豈有此理!」說著她一把把胸襟扯開。王安看到她的胸上也有七點紅痣,和他老婆的毫無二致。他因此大吃一驚,兩眼發直,然後他才看到她懷裡藏了一串珠子。肯定是皇上遺失的,他連忙去抓她的足踝已經遲了,堂屋裡就如起了一陣風,女孩一晃就不見了。
女孩走後,王安想了很久,他忽然徹底揭穿了這個謎。有兩點是他以前沒有想到的,第一是那女孩和王安的老婆很熟,王安可以想像他老婆在荒坊裡很寂寞,如果有一個女孩來做伴她就會把什麼都說出來。還有第二點,就是這女孩一直在偷東西。按照規律,地方上出了大案公差領命破案時,總要收家屬為質。她想用這種方法把王安的老婆攆走,所以這兩年長安城裡的大竊案層出不窮。不過王安在衙門裡不屬於機智幹練那一類,所以總也捉不到他老婆頭上來。直到她偷到皇帝頭上,方才得逞。想明瞭這兩點,王安覺得這案子他已經諳然於胸。他對追回手串又有了信心。他在燈裡注入新油,在燈下正襟危坐。他知道那女孩一定會回來的。
她果然回來了,坐在王安面前吐舌頭做鬼臉。王安視若不見,板著臉說:
「甥女兒,你別擠眉弄眼,這不好看。我問你,你胸上的紅點是天生的嗎?」
女孩一聽,小臉登時發青。王安又說:「你舅娘對你多好,連奶都給你看,可是你卻累得她坐牢,你不覺得可恥嗎?「
女孩的臉又恢復了原狀,她說:「有什麼可恥的?我早就想送她進牢房。我聽舅娘說,上次舅舅勒死一個賊就在佛前懺悔,發誓道今生再不捉賊,伸左手砍左手,伸右手砍右手。可是你卻一連捉了我三次,怎麼也不知道羞恥?還不把手砍下來!」
王安臉紅了一下說:「這也沒什麼可恥的,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手也不一定要砍。」然後他覺得這樣不足以啟迪女孩的羞恥心,就說:
「甥女兒,你胡鬧得夠了,又偷東西,又點假痣,還把贓物揣在懷裡,這全是學你舅娘的舊樣。這種小孩子的把戲,你還要耍多久?」
「舅舅既然說我是小孩子,那我就把這戲耍到底。」
王安為之語塞。那女孩又說:「其實我並不是小孩子,舅舅伸手捉了我,我就是不折不扣的女賊,你該用對待女賊的態度對我。」
王安苦笑著說:「舅娘是個苦命人。十年前舅舅無禮強暴了她,到今天她對我還是又抓又咬。這是舅舅的孽債,不知什麼時候才能還清。甥女兒,我們不能讓舅娘再受苦,否則舅舅的孽債就更深重了!」
「呸!她算什麼苦命人?你這話只好去騙鬼!」
女孩說,王安的老婆是什麼樣的人,她比王安還清楚。白天來看時,王安的老婆蓬頭垢面音嗓粗啞,顯得醜陋不堪。她用男低音說話。說到王安,她說他是一群豬崽子中最下賤的一隻。十年前他用鐵鏈子勒著脖子把她強姦了,她說王安的身體毛茸茸的,好像只大猴子。在夜裡,因為夫妻的名分和女性的弱點,讓他佔有了她的肉體。白天想起來,就如喉嚨裡含了活泥鰍一樣噁心,她真恨不得把王安吃掉,以解心頭沉鬱十年的怒氣。然後她給女孩看她指甲上的血跡,說她剛把王安抓得落荒而逃。這時她哈哈大笑,就如墳地上的貓頭鷹,她還直言不諱地承認自己是母夜叉,被王安強姦之後,除嫁他別無選擇,就如被裝進籠子的瘋狗,她只有啃鐵條消磨時光。
晚上遠看王安的老婆,就發現一切都很不同。她在鏡前梳妝著衣,等待王安回來。那時她肩上披著的長髮沒有一絲散亂,身上穿著錦絲的長袍,用香草熏過,沒有一個污點,一個皺褶。她臉上掛著恬靜的微笑,用柔和的女中音說話。說王安是公差中的佼佼者,她曾是賊中的佼佼者。最出色的賊一定會愛最出色的公差,就如美麗的死囚會愛英俊的劊子手。那時候她顯得又溫柔又幸福,又成熟又完美,高大而且豐滿。女孩痛恨她佛一樣的豐肩,天女一般的寬臀,看到她像大理石雕成的手和修長的雙腿,女孩真恨不得死了才好。
她說到王安對她的冒犯,有和白天很不同的說法,她說當鎖鏈忽然套到她頸上時,在最初的驚慌之後,她又感到一絲甜蜜,這種甜蜜混在鐵鏈的殘酷之中。王安鎖住她以後,猶豫了很久,這使她想到自己有多麼美,然後他牽著她到嫩黃的柳林裡去,她隱隱知道要出什麼事。那時她跟著鐵鏈走去,腳步蹣跚,有時想喊,可始終沒有喊出來。
強暴來臨時,她拚命抗拒過,然後又像水一樣順從。她不記得失去貞操的痛苦,卻記得初春上午林梢的迷霧,柳條低垂下來,她的衣服被雪泥弄得一塌糊塗,只好穿上王安的外衣,踏著林蔭處半融的殘雪回家去,做他的妻子。
王安的妻子梳妝已畢,敞開胸襟,給女孩看她胸上的痣。她說月夜裡,王安把嘴唇深深印在這些痣上。女孩妒火中燒,恨不得把那潔白的乳房和鮮紅的痣都用燒紅的烙鐵毀掉。她束緊腰帶,又用布帶在臀下繫緊,布料下顯出她的曲線。她說到王安會用溫柔的手把這些結解開,禁不住心花怒放。
她還說王安的身體,寬闊胸膛,濃重的體毛和鐵一樣的肌肉,王安就如航行於江海上的航船,有寬闊的船頭,厚重的船尾。在兩情相悅的時候,她用身體載起這只巨舟,她是水,乳白色的,月光一樣的水。所有的女人都是水,但是以前她並不知道。她是獨腳賊,沒有人告訴她,直到王安這條船升起風帆駛入她的水域。說到這裡時,她身上浮起思念丈夫的肉香。女孩聞聽這種味兒,恨不得把這嬌滴滴、香噴噴的騷娘們兒一刀捅死,以洩心頭之恨。
女孩說,她不相信男女之間只有幹那種醜事才能相愛,尤其是像王安這種偉大的男人。試過王安以後,她更加相信,他是被那娘們兒的騷性誘惑了,說完這些話,她就從屋裡出去,並沒有說怎樣她才能把手串交還。
又過了三天,皇帝對公差尋回手串的能力失去了信心,他下詔說赦免竊珠賊一切罪責。如果賊肯把手串交還,他還要以爵位和國庫中的珍寶相贈,他還答應給那人以宮中的美女或禁衛軍中的美丈夫。這通詔書一下,長安朝野震動,以為皇帝是瘋了。
只有王安認為皇帝真正聖明。王安相信,任何丟失的東西都可以尋回,捉不到賊,就要用賊想要,或更想要的東西交換。他雖然對這一點深信不疑,可還是想不出怎麼才能使那女孩把手串交回來。中午時他坐在家裡凝神苦思,下意識地用指頭去挖蓆子,不知不覺把蓆子摳出一個大洞。
那時屋外天氣很熱,陽光把蟬都曬暈了,以致鬼方坊裡萬籟無聲。可是王安屋裡是一片涼爽的綠蔭,空氣裡瀰漫著夾竹桃的苦味,草葉的芳香,還有干槐花最後的甜香味。他家裡擺滿了瓶瓶罐罐,裡面插著各種各樣的綠枝。一旦露出乾枯的跡象,女孩就把舊枝條拿出去用新的枝條來代替。現在屋裡的樹枝、灌木和草葉全是一片新綠。她心滿意足,就伏在窗前的蓆子上睡著了。
女孩睡著時,沒有一絲聲息。只有肩頭在微微起伏。她睡覺的姿勢也很奇特。這說明她所說的並非虛妄。她說她沒有家,也不記得有過家。王安沒法相信人沒有家怎麼能長大,但是如果她有過家,就不會以這種姿勢睡覺,因為沒有人用這種姿勢在家裡睡覺。
這女孩搬到王安家裡已經兩天了。王安以為住在一個屋簷下兩天兩夜已經足夠瞭解一個女人。可是除了她說過的那些話,王安對她還是一無所知。她對王安說,除了王安的老婆她和誰都不熟識。也許王安的老婆能說出,怎樣才能使女孩交去手串。可是她卻被關在禁衛軍把守的天牢裡,不容探視。王安沒法向別人打聽這女孩的心性,他只好自己來解這個謎。
他想到昨天晚上,他在她面前更衣,那女孩走過來,用指尖輕輕觸及他的肉體。她不像王安老婆那樣把手掌和身體附著到他身上。只消看一看,聞一聞,輕輕一觸就夠了。她在王安面前更衣,毫無扭捏之態,在青色的燈光下王安看到除了兩個微微隆起的乳房,她身上再沒有什麼阻止她跑得快,就如西域進貢給皇帝的獵豹。她骨骼纖細,四肢纖長,好像可以和羚羊賽跑。
女孩說,她愛王安,如果得不到王安的愛,她一輩子也不會把手串交出來,哪怕王安的老婆死在獄中,哪怕王安因此被處宮刑,也得不到她的同情。王安也準備愛她,可是不知怎麼愛才好。如果她再大幾歲,或者在市井裡住過幾年,那麼一切都簡單了,現在要他去愛簡直是豈有此理。
女孩說,以前她住在終南山中,一年也見不到幾個人,在山林裡她感到需要愛,才搬到長安城裡來。這個啞謎叫王安無從捉摸起,人住在深山無人的地方,也會知道愛嗎?她在深山中體會到的愛,也不知有多麼怪誕。王安想不出頭緒,就把她叫起來問。
「甥女兒,你在深山裡見過飛鳥交尾,或者兩條青蛇纏在一起?你聽見深秋漫山的金鈴子叫,心中可有所感?你也許見過一隻雄貓尋母貓的氣味而去,或者公山羊們在絕壁上抵角?」
女孩聽了勃然大怒,說:「舅舅,你真討厭死了,你簡直像舅娘一樣騷,如果你再這麼胡說,我就跑到深山裡去,等你被閹了再回來!」
王安只好讓她繼續睡覺,他知道她不是個思春昏了頭的傻丫頭。在胸上點痣,引誘王安去捉,那不過是孩子的惡作劇,她並不喜歡這些。
王安想來想去,覺得腦筋麻木,他聞到屋裡森林般的氣味,就動了出去走走的念頭。於是他走到坊間的綠蔭中去,覺得天氣很熱。等頭頂槐花落盡,真正的酷暑就會來臨。
星星點點的陽光從樹葉間漏下來,照在王安身上,光怪陸離,他漸漸忘去心中的煩惱。走進一片濃綠之中,聽見極遠處一輛牛車在吱吱地響。坊間的道路不只一條,它們彎彎曲曲地在槐林中匯合又分散。王安遇到一隻迷路的小蝴蝶,它在荊棘之中奮力撲動翅膀要飛出去。他想到皇帝也是這麼奮力地要尋回手串,尋求一條通向月夜下橫陳的玉體之路。這些路曲曲彎彎,居然在這裡匯合,其中的機緣真不可解。
王安在心中拿蝴蝶打個賭賽:如果它飛出草叢,那麼皇上的手串也能尋回來。所以當蝴蝶的白翅膀在刀叢劍樹中掛得粉碎,它那小小的身子和傷殘的翅膀一起墜落時,他幾乎傷心地叫進來。就在這時那個女孩來到他身邊,拉著他的手說:
「舅舅,出來散步也不叫上我!一起走走吧。」
王安把蝴蝶的悲哀忘掉,和她一起到更深的綠蔭中去。他把她的小手握在手中,感受到一股冷意從手中透入。就想起初見她時,這個女孩在槐樹下撿槐蠶的情景。女孩把綠色的活槐蠶揣在懷裡,那種冰涼蠕動的感覺是多麼奇妙啊!她身上有一種青苔的氣味,王安想到女孩在一池綠水中洗衣服,洗出的衣服又柔軟又舒適。他們在綠蔭中走了很久。王安很放鬆,很愉快,他感覺她貼體的觸覺、嗅覺和遙遠的聽覺、視覺逐漸分開。她在很近的地方,女孩在很遠的地方。當冰涼蠕動的感覺深入內心的時候,王安知道自己在愛了。
他們回家以後,王安脫去冷濕的衣服。女孩伸出舌尖,嘗一嘗他胸前的汗味兒。她叫王安是「舅舅情人」。後來這位「舅舅情人」和她在橢圓形的大浴桶裡對坐,桶裡盛著清涼的水。
王安看到女孩在一片綠蔭之中。他終於伸出一根粗大的手指,按在她胸骨上,不帶一點肉慾地說,他愛她,他對她充滿了綠色的愛。女孩聽見這句話,就從浴桶裡跳出去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第二天早上,天還沒有亮,那串骨珠從密室的天窗飛進來,摔在皇帝的腦袋上。皇帝得回了手串很高興,就不計較這種交回手串的方式是多麼不禮貌。他命令禁衛軍把公差的家眷放了,還給每人五兩銀子壓驚錢。王安的老婆回家時天色還沒大亮,王安怕她會和他大鬧一場,誰知她沒有。洗去坐牢時積下的泥垢和汗臭,穿上長裙,她和他做房中的遊戲。休息時她說,抓人和撒潑都是壞毛病,她已經決心改了。在黑牢她還看透了一點,就是白天也可以當成黑夜來過。對於她這種達觀的態度,王安當然表示歡迎。
王安的老婆說,她根本不相信能活著回到王安身邊,因為她知道這件事是小青(就是那女孩的名字)干的。她知道那女孩會飛簷走壁,偶爾也偷東西。所以當禁衛軍把她抓走時,她把王安和小青的祖宗八代都罵遍了。不過罵人不能解決問題。她坐在牢裡腐爛潮濕的稻草上,深悔以前沒在王安耳邊提到她有一位野貓似的小女友,於是她又想通吃醋也是個壞毛病,她也決心要改。
這些都不足以難倒王安,她深知自己的丈夫是全世界日子機警的公差,尤其是對付女賊時。即便他找不到那女子,她也會自己找上門去。真正困難的是叫她承認自己是賊,而且要她交出贓物。她無法想像王安怎麼看透謎底。案發前,有一天傍晚,她和小青在房裡聊天時,她說完和自己是水,王安是舟的比喻,就說這是愛的真諦。
那女孩說,她體會到的愛和她很不同。從前她在終南山下,有一回到山裡去,時值仲夏,悶熱而無雨,她走到一個山谷裡,頭上的樹葉就如陰天一樣嚴絲合縫,身邊是高與人齊的綠草,樹幹和岩石上長滿青苔。在一片綠蔭中她走過一個水塘,淺綠色的浮萍遮滿了水面,幾乎看不到黑色的水面。
女孩說,山谷裡的空氣也絕不流動,好像綠色的油,令人窒息,在一片濃綠之中,她看到一點白色,那是一具雪白的骸骨端坐在深草之中。那時她大受震撼,在一片寂靜中撫摸自己的肢體,只覺得滑潤而冰涼,於是她體會到最純粹的恐怖,就如王安的老婆被鐵鏈鎖住脖子時。然後她又感到愛從恐懼中生化出來,就如綠草中的骸骨一樣雪白,像秋後的白樺樹幹,又滑又涼。
王安的老婆對她的體會絕不贊同,她在遇到王安之前,脖子上從未掛過鎖鏈,所以當王安鎖住她時,她覺得自己已經被佔有,那種屈辱與順從的感覺,怎能用深草中的骸骨比擬,就笑那女孩說:「你去試試,看世上能不能找到一位情郎,給你這種綠色的愛!」
於是產生了一場口角,那女孩在盛怒中頓足而去。
王安的老婆深知小青一定要王安身上打主意,她卻不知她還能把自己搞到牢裡去。說完這些話,她就玩王安的鬍鬚,說他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大丈夫,連皇帝也不能與之比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