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要到農村去 在天上騎馬的雌雄大盜 文 / 林白
知青點的屋後長著五色花,它們色彩俗艷散發著一種特殊的氣味,是一種令人厭惡的植物。此外還有許多樹,荔枝樹、番石榴樹、楊桃樹、苦楝樹,貼著牆根還有馬齒莧、車前草和青苔,此外還有野山芋和五色花以及一種類似劍麻的植物,莖葉的頂端是一根又尖又硬的粗刺。
寫到這裡,我覺得我的筆下出現了一片繁茂的亞熱帶森林,如同法國畫家亨利·盧梭的畫,所有的植物壯碩、密集、咄咄逼人,而且還會有一頭色彩斑斕的豹子出沒其中。這樣的景象常常出現在我的夢中,在夢裡的月色中,一株壯碩的劍麻隱隱發光,安鳳美赤身裸體站在劍麻邊,她背光站著,全身漆黑,但她身上的曲線輪廓清晰,她的頭髮一直垂到腰間(她什麼時候長出這麼長的頭發來的呢?)並且從一側肩膀流瀉下來,她全身漆黑,我看不清楚她的臉,但她的眼珠子發出一種柔和的黃光,就像她身體內點著一盞明亮的燈。這種眼珠子放光的形象使人想起某種夜行動物。
這片坡地經常籠罩在一片夢幻的夜色中,它白天的模樣沒有給我留下太深的印象。我看見安鳳美的身體躺在一張大芭蕉葉上,(這張芭蕉葉是從哪裡割來的呢?)她雙腿曲著,兩手放在胸前,一手捂著一隻乳房。安鳳美的手軟綿綿的,一點都不像練過武功,能赤手空拳撂倒兩三個男人的樣子(這是她曾經向我吹噓的),她軟綿綿的手被人一拿就拿開了。兩個人在月光中晃動,我覺得那應該就是李海軍。與此同時,我聽見河水流動的聲音一陣又一陣地傳過來,並且還聞到了空氣中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熟木瓜的甜味。這兩種東西使我恍然大悟,原來這幅月下野合圖不是發生在我們知青點的屋後,而是在六感河的河邊,這樣一切就順理成章了。李海軍身上帶著一把小刀,沿岸的大芭蕉葉到處都是,他割下兩張,鋪在草上,鳳美躺在上面,又光滑又乾淨。這種芭蕉葉天生就是一副美人肌膚,很適合躺在上面。
我發現木瓜的氣味不是從木瓜樹上散發出來的,木瓜樹雖然沒有椰子樹那麼高,但站在樹底下同樣不能聞到果香,除非是狗。木瓜的氣味從鳳美的身體上散發出來,這是李海軍塗上去的。
安鳳美跟李海軍的事情我知道得不是很多,但我卻總是常常看見以上圖景,月色朦朧中,植物的背景下,安鳳美的身體閃閃發光。我不知道自己是搭錯了哪根筋,我懷疑事情原本沒有如此純美。
事實上,安鳳美不是一個浪漫的人,她也不唯美。事實上,六感也不是一個浪漫的地方。很有可能,他們是在舂房做成的好事,李海軍從附城公社星夜趕來,他騎著一輛永久牌自行車。公路兩旁黑黢黢的,李海軍敞著懷,吹著口哨,很像一個不良青年。他一開始就是一個不良青年,他自始至終,都是一個不良分子。幼兒園的時候就能越過重重關卡逃到自來水廠才被抓回,這種天才事件自建園以來從未發生過,到了八十年代,碰上一次「嚴打」,在一個流氓案中被關進監獄,一九九八年,我再次看見他,他已經當上了成功的游醫,到廣東開了診所,一個從來沒有學過醫的人,用六味地黃丸充當祖傳秘方治療肝癌,他腰纏萬貫,底氣十足。
一九七五年,李海軍星夜騎車,奔赴戀人,這件事情聽起來浪漫,但李海軍卻不感到浪漫。浪漫是一件甜絲絲的事情,就像一隻熟透了的木瓜,但甜絲絲這種感覺從來不會出現在李海軍身上,他的目光總是惡狠狠的,要麼是惡狠狠的狠,要麼是惡狠狠的快感,他笑的時候也是惡狠狠的。
他適合當一名黑社會老大,可惜一九七五年沒有黑社會,一切藏污納垢的角落都已被蕩滌清洗。一個江洋大盜,專門與社會作對,風馳電掣,生死繫於一線之間,這種壯闊的人生想著也讓人神往。設若李海軍當上一名黑老大,安鳳美當一名老大的情婦最為合適,她的美帶著野氣,學過一點武功,更重要的是,她對一切不在乎,她從來就不打算當一個好青年,更不想當一個好女人。就讓他們當一對雌雄大盜吧,一個騎黑馬,一個騎白馬,馬蹄踏踏,風聲颯颯,上下頓時就像了一團火,明亮而飄動,一團黑火焰,一團白火焰,說話間就長出了翅膀。他們在六感的上空呼嘯而過,羅同志抬頭仰望,不知這是哪一路妖蛾子。雖然安鳳美常遭到羅同志的批評教育,但她也不願意在六感幹壞事,一是兔子不吃窩邊草,二是六感實在太小了,幹什麼壞事都不能使人威風。
他們在天上騎馬,一眨眼就來到了南流的上空,東門口、西門口、電影院、糧店、菜行、豆腐社,有什麼好搶的呢,搶糧食沒有意思,搶豆腐更是平庸,他們把馬停在在學校操場鳳凰樹的樹頂上,枝葉顫顫巍巍,他們也像站在彈簧上一起一落,頗像《臥虎藏龍》裡周潤發站在竹尖上,不過沒有那麼悠閒從容,他們是少男少女,更像章子怡,有一種初生的勁頭。意氣風發,英姿颯爽。正是下午,操場上有初一的小同學在打排球,發球總也發不過網,頗無趣,其餘教室都空著,統統勞動去了,還是插隊了好,插隊可以不勞動,還可以偷別人的菜。安鳳美和李海軍一對視,兩人同時一拍馬屁股,就又飛在了天空中。
在南流當一對江洋大盜也不是很爽的事,地盤太小,也不夠刺激。他們的馬落到了東門口的空地上,它們叉開後腿,各拉了一泡屎,馬糞跟牛屎不同,不是又圓又大的一泡,而是一截一截的,相同的是都冒著熱氣,因為天已經涼了,十一月底,校門口的鳳凰樹結了碩大的豆莢,由綠色變成了深褐色,豆莢也變得堅硬無比,一搖晃,裡面的豆子簌簌有聲,巨大的豆莢如同一把大刀。天涼了,一切都變得有勁,樹木瘦硬,道路也瘦硬,兩匹馬踏著瘦硬的步子從校門口經過,他們的頭頂懸掛著深褐色的碩大豆莢,整個場面有一種江湖的英勇和邊緣的銳利。
他們騎馬走過豆腐社、紅旗旅社、菜行、醫藥公司,我發現,他們要往玉林方向去。這真是太對了!玉林軍分區,我一下就想到了那裡,軍分區大院,至高無上,森嚴壁壘,那裡進出的人都講普通話,他們來自遙遠的地方,是另外一種人,那裡面有著整屋的軍服、軍大衣、軍棉被,太讓人眼熱了。軍大衣,多麼威風,那是只有權貴才能擁有的東西,平民百姓上天入地都找不到一件呢,天冷了,軍棉被都是最優質的棉花做成的。要搶就搶軍分區,兩匹馬從天而降,靜悄悄地落到大院的空地上,馬蹄像包了一層棉花,不會發出任何一點聲音,哨兵不是睡著就是被麻倒了,他們像木頭人一樣直挺挺站著,既不會轉身,也不會說話,兩匹馬嗅覺靈敏,在黑沉沉的院子裡一下就聞到了倉庫的門口,大門雖然上了鎖,卻也不用著急,他們一到跟前門就自動打開了,月光照進倉庫,軍棉被和軍大衣整整齊齊地碼在一起,黑壓壓的望不到頭,李海軍和安鳳美,這對雌雄大盜,有著天生良好的心理素質,他們既大喜過望,又沒有被喜悅沖昏頭腦,他們冷靜、沉著,把喜悅壓在心裡,像貓一樣輕,又像老虎一樣力氣大,他們一共抱了四件軍大衣和五床軍棉被。我相信,這四件軍大衣裡一定有一件是我的。我對軍大衣嚮往已久,但凡到南流演出的文藝隊或文工團,人人都有一件軍大衣,穿著軍大衣的美麗女子,成群結隊走過南流的街道,她們是部隊的,鐵路的,或者省裡的,氣勢非凡,英姿逼人。我敢肯定,如果不穿軍大衣她們就不會如此美麗,或者說,不穿軍大衣的美是一種平庸的美,是上不了檯面,不能向上飛昇的。而一個長相平平的女子,她如果穿上了軍大衣,就會平添氣質。
安鳳美,她在倉庫門口就把軍大衣穿上了,月光之下,一名俊俏的女兵亭亭玉立,這時候若有軍分區的首長看到她,一定會以為這是上級首長的女兒,安鳳美的臉型和身材都長得很正,一點不妖,也不小氣,由此可見,江洋大盜和首長女兒的萬丈鴻溝,一件軍大衣就能填平。他們身穿軍大衣,騎在駿馬上,在月光下一躍而起,無聲消失在玉林郊外公路的深處。
安鳳美雖然是一個罕見的吹牛大王,但她從來沒有說過要去搶玉林軍分區,這件事情非同小可,屬反革命行為,打砸搶,如果沒有行動,那就是反革命陰謀,如有行動,則必死無疑,株連全家,這樣的犧牲太無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