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最後的叢林 文 / 石鍾山
他暴跳如雷,從牆上摘下指揮刀,明晃晃地架在女人的脖子上,猙獰地說:「我要殺了你!」
女人不動,躲都不躲一下,仍那麼冰冷仇恨地望著他。前園真聖感受到了一股悲涼,征服一個國家的土地並不困難,要想征服一個民族真是太難了。他就連眼前這個緬甸女人都征服不了,還說什麼征服緬甸這個民族。
「八嘎——」他又罵了一聲,戰刀刺進了緬甸女人的腹中,那個漂亮、年輕的緬甸女人,眼睛大睜著,仍那麼充滿仇恨地望著他。
從那以後,他每到一處,都要佔有一個緬甸女人,然後讓勤務官秘密地把她們殺了。這樣做他仍不解氣。直到那個緬甸女人對他進行了一次不成功的暗殺,才使他徹底清醒過來——他永遠無法征服緬甸女人,他們日本人也永遠無法征服緬甸這個民族。
一進入叢林,惡夢便伴隨著他。只要他一閉上眼睛,進入夢中,一幅幅血淋淋的場面便在他眼前浮動,先是那些赤身裸體的緬甸女人,她們的腸子流在了外面,她們一步步向他逼近,她們仇恨、憤怒的目光包圍了他,他想喊想叫,卻發不出一點聲音。結果就驚醒了,一場惡夢一身汗。
女人在夢中消失了,接下來就換成了那些緬甸義軍,緬甸義軍死在了英軍的槍炮下,他們一個個血肉模糊,他們舉著刀槍向他威逼過來,他們咒罵著:「該死的日本人,你們騙了我們!」
他又一次醒了。
接下來,還有那些中國士兵,中國士兵吶喊著向他衝過來,他們用刺刀捅向了他,捅向了他手下的士兵……
惡夢一個接一個,進入叢林以後,他一直被這種可怕的惡夢纏繞著。他的精神已經崩潰了,不再指望自己走出這片叢林。走出去又如何呢?尋找到自己的部隊,然後又是沒完沒了的屠殺,血淋淋的屠殺,敵我雙方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就是把所有的人都殺光了,佔領所有的土地,但征服不了他們的靈魂,他們的靈魂會夜夜來纏著他,讓他不得安生。這一切的一切都意味著一種虛無。
叢林、惡夢,徹底地粉碎了前園真聖的天皇聖戰精神。
他和活著的人一樣飢餓、勞頓,在士兵們偷偷地在吃死人肉時,他也似乎被施了魔法,不可抗拒自己,也偷偷地和其他人一樣,吞噬著死去士兵的屍體。本能使他這樣做,他也是想活下去的。
每當他吃完戰友的屍體時,他都要躲在沒人的地方大哭一場,然後,狠狠地抽自己的耳光,耳光聲響在他的耳邊,一聲又一聲,最後直到他什麼也聽不見了。似乎只有這樣折磨著自己,他心裡才得到一點慰藉。死難的士兵會原諒他麼?
他吃人肉的時候,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但他從佐佐木少尉的目光中又看到自己是清醒的。佐佐木真的是瘋了,瘋狂的佐佐木在他的眼前晃動著,從他的眼神裡,前園真聖看到佐佐木是在想吃活人了,甚至想吃他前園真聖,然後吃小山智麗,吃那個士兵,最後把自己也活活地吃掉。
前園真聖真想一刀把佐佐木殺了,不殺佐佐木,佐佐木遲早要把他們一個個都吃掉。自從佐佐木把那個傷兵偷偷地殺掉,前園真聖就有了這一想法。
他知道,佐佐木殺人吃人的瘋狂舉動,一切都緣於叢林已經使他們絕望了。是這種絕望感使他又恢復了獸性的一面,人是多麼的可怕呀!
佐佐木殺死了傷兵小山一郎後,他也偷偷地爬過去,和小山智麗以及那兩名士兵一起搶奪著小山一郎的屍骨。瘋狂使他們變成了一隻隻惡狗,直到吃完最後一口,回到剛才躺過的地方,他才徹底清醒過來。剛才的舉動又和佐佐木又有什麼區別呢?他們都和佐佐木沒什麼區別,包括小山智麗。
他對小山智麗的感情極為複雜,起初他把小山智麗當成了自己的妹妹,一個沒有長大的孩子,一個尚未成熟的孩子走進了戰爭,使他感到有些痛心。後來小山智麗的獻身精神讓他感動了,小山智麗的獻身充滿了激情和使命感,讓他真實地愛上了這位有些瘋狂的少女。那時,他們的思想和整個身心也融在了一起。
直到走進了叢林,小山智麗把自己的激情和使命感又毫無保留地獻給了士兵們,這一舉動,使他再一次震驚了,為了聖戰,為了天皇,小山智麗已經全身心地投入了。小山智麗的舉動讓他瞠目結舌,他明白了,小山智麗愛的不是他,而是天皇發動的聖戰。眼前這個日本少女讓他感到不可思議。以前他積蓄起來的對小山智麗的愛和柔情,一點點地在他心中消失了。在他的眼裡,小山智麗只是一個軍妓,一個普通的軍妓。
小山智麗一次又一次心甘情願地慰藉著絕望中的士兵們,他努力迴避她充滿激情的呼喊,以前她獻身於他時,也是這麼一次次呼喊,可那時,他把這一切當成了她的愛。
對小山智麗的愛一旦失去,小山智麗在他的眼裡就只是一個空洞,毫無內容的空洞。他對她感到絕望,心灰意冷。
聖戰,使他什麼也沒有得到,他得到的只是死亡。
眼前的出路在哪裡呢?
七
高吉龍和吉姆抬著王玥,踉踉蹌蹌地走著。童班副背著沈雅走在後面,他們相距只有十幾米的樣子。叢林仍是沒有盡頭的樣子,他們機械而又麻木地走著。
天亮了又黑了,黑了又亮了。日子復日子,週而復始,叢林似乎和日月一樣,黑了白了的日子沒有盡頭。
他們停下身來休息的時候,隱約可見隨在後面的日本人,也搖搖晃晃地坐下來,很多日子了,他們就這麼友好而又和平地共處著。這是兩支敵隊的士兵,在絕望中他們走到了一起,他們都在盼望著早日走出叢林,走出叢林成了他們目前唯一的目標。
不知什麼時候,一股濃重的臊氣撲面而來,剛開始高吉龍和吉姆並沒有察覺,但越往前走這股氣味越重。就連躺在擔架下昏昏沉沉的王玥也聞到了。他們停了下來,童班副背著沈雅從後面趕了上來,他也立住腳。這股氣味深深地刺激著他們,這是來自於人間的氣味,他們已經好久沒有聞到過這種氣味了。這股氣味喚醒了他們麻木的神經。他們警覺地停下了腳步,他們相互對望著。就在這時,左邊的樹林裡有了響動,那響聲很大,不時地有幾棵樹木在響聲中搖晃著。
本能使他們握緊了手中的槍,終於他們看清了,一頭野豬衝撞著向他們撲過來,它也聞到了人類的氣息,人類的氣味使它亢奮著。他們自從進入叢林,還沒遇到過這些大動物,他們更不知道叢林中野豬的厲害,在那一刻,他們看見野豬,錯把它當成了送到眼前的野味。
吉姆興奮地咕嚕了一句:「上帝呀,這下我們可有吃的了。」
隨著,吉姆的槍就響了,那頭正往前奔跑的野豬愣了一下,腳步慢了下來。高吉龍的槍也響了,他們分明看到子彈打在野豬的身上,又紛紛地彈落下來。這種情況,是他們萬萬沒有想到的,他們懷疑自己的槍威力是不是太小了,因為高吉龍和吉姆用的都是手槍,高吉龍一邊射擊一邊沖身旁的童班副說:「點射,打它一個點射。」
童班副早已握槍在手了,他被眼前這種情況驚呆了,一時忘了射擊,高吉龍這一提醒,他的槍響了,他射得很準,子彈一串串地擊在向前奔跑的野豬脊背上,顯然,那頭野豬被擊傷了,它立住腳,「嗷嗷」地叫了兩聲,張開嘴,露出了嘴裡的牙齒,牙齒又粗又長。
隨著它的嗷叫,不遠不近的叢林裡,一起迴響著同類們的嗷叫,很快,四面八方的叢林都有了這種動靜。
他們首先想到的是,自己被野豬群包圍了,這是一群瘋狂的野豬,它們嘶叫著,從四面八方團團將他們圍住了。以前這群野豬襲擊過路經此地的鹽販子,它們好久沒有嘗到人類的血腥氣了,這股血腥氣讓它們興奮、瘋狂。
高吉龍的第一個念頭就是上樹,小的時候,在東北老家他就聽過老輩人講述過野豬的故事,由於野豬長年在林子裡生活,身上粘滿了樹脂,時間久了,便又硬又厚,獵人進山怕的就是這種野豬,幾個人無法對付一頭野豬。
在高吉龍的指揮下,他們終於上樹了,樹很多,用不著尋找,枝枝杈杈的樹,讓他們很容易就上去了。童班副是最後一個上樹的,他把沈雅和王玥也扶到了樹上,高吉龍在樹上接應著她們。
那頭受了傷的野豬又嚎叫了一聲,那群應召而來的野豬一步步向他們逼過來。
童班副手裡的槍又響了,他不再向野豬的身上射擊,而是打它們的頭,一頭野豬的頭終於流出了鮮血,這頭血流滿面的野豬瘋狂了,它奮力地向身旁的一棵碗口粗的樹撲去,彷彿是那棵樹招惹了它,樹劇烈地搖晃著。它並不解恨,用嘴去咬那棵樹,不一會兒工夫,那棵樹便倒下了,群豬紛紛倣傚那頭髮了瘋的野豬的樣子,都在瘋咬著身邊的樹,一棵又一棵樹在野豬們的瘋咬下,紛紛倒下了。
沒有人再敢射擊了,他們知道,射擊不僅徒勞無益,惹急了野豬,它們會更加瘋狂地進攻人類。
五個人蜷縮在樹上,他們對眼前的情形一時束手無策。十幾頭野豬團團把他們包圍了。那股強烈的尿臊氣越來越重了,他們終於明白,已經走進了野豬窩。
眼看著野豬在一點點地向他們逼近,也就是說,野豬一旦逼近他們腳下的樹,一切都將是另外一種情形了。
正在這時,在野豬們的身後,突然響起了密集的槍聲,幾個人在樹上抬眼望去,走在後面的日本兵向野豬射擊了。就連軍妓小山智麗也握了一支槍。
野豬們突然遭到了身後的襲擊,頓時亂了方寸,他們一起調過頭,向攻擊它們的人撲去。
這突然的變故也使樹上的五個人大吃一驚,他們誰也沒有料到在這種時候,日本人會幫助他們。
高吉龍一邊向退去的野豬射擊,一邊大聲命令童班副:「打呀,還愣著幹啥。」
童班副的槍也響了,他們在樹上射了一陣,又跳到了樹下,一點點向野豬接近,野豬受到了人類的兩面夾擊,紛紛向後潰退。
槍響的時候,行走在後面的幾個日本人確實是大吃了一驚。剛開始,他們以為遭到了中國人的襲擊,他們一下子趴在了地上。待過了一會兒,發現中國人並沒有向他們射擊,而是和野豬遭遇了,他們懸著的心又放下了。他們在遠處觀察著事態的發展,當他們發現,碰上的是一群而不是一頭野豬時,前園真聖明白,他們和中國人一樣,遇到了共同的敵人,中國人走不出去,他們也無法走出野豬窩,幾個中國人被野豬吃掉了,這群野豬還會尋著氣味,向他們這裡撲來。前園真聖想,在這種時候,無論如何要幫中國人一把,幫助中國人就是在幫自己。想到這,他下達了從野豬背後發起攻擊的命令,起初佐佐木並不願意,他不想幫助中國人。
前園真聖罵了一聲:「八嘎,中國人走不出去,我們也休想走出去!」
後來佐佐木還是聽從了前園真聖的命令,他帶著一個兵向野豬後面繞過去,結果,槍聲就響了。
野豬們紛紛向叢林裡退去。
「撤!」高吉龍說完,背起王玥快速地向前走去。
童班副也緊隨其後,吉姆一邊射擊,一邊也後撤著。
日本人見中國人撤了,便也尾隨著向這邊跑過來。他們知道,不快點離開這裡,清醒過來的野豬再圍過來,後果將不堪設想。
在絕境危險的關頭,他們表現出了強烈的求生慾望,他們的速度快得令人不可思議。
直到他們跑出了一程,又跑出了一程,那股從野豬窩散發出的尿臊味才漸漸遠去了,他們一頭倒下來,伏在草叢中,拚命地喘息著。
幾個日本人一直和他們形影不離,他們看見那幾個日本人也都趴在了草地上急喘。
這是一對敵人,共同戰勝了另外的敵人。他們終於脫離了險境。
八
叢林使這兩群人一場虛驚以後,重又恢復了以前的寂靜。
中國人在前,日本人在後,叢林仍舊無邊無際,遙不可及。
童班副似乎已耗完了最後一點體力,他背著沈雅走幾步,就要停下來歇上一氣。沈雅無論如何再也不讓童班副背著走了,童班副覺得自己只要還有一口氣,就要背著沈雅走下去。沈雅央求道:「童大哥,你就攙著我吧。」童班副不語,照例又蹲在沈雅面前,這次沈雅卻沒再伏上他的脊背,沈雅眼裡含著淚哽咽地說:「要是不讓我自己走,我就再也不走了。」
童班副無奈,攙扶起沈雅,兩個人相攜著,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走上一段,他們就會被腳下的樹枝絆倒,只要有一個人倒下,另外一個人也會被拖拽著帶倒,跌倒了又爬起來,倆人大口地喘息著,他們各自的身邊都是對方的喘息聲和自己的喘息聲。
「童……大……哥……我不想……走了……」沈雅斷斷續續地說。
童班副想說什麼,張了張嘴又什麼也沒有說。沈雅這種話已經說了無數遍了。他知道沈雅怕拖累他,讓他扔下她,一個人走。這是他萬萬辦不到的,那幾個女兵都相繼離開了他,他不能再最後失去沈雅,他已在心裡千遍萬遍地想過,自己和沈雅要一起走下去,要死死在一塊,他不能扔下沈雅一個人。這一路要是沒有沈雅,說不定他早就失去了精神上的支撐,再也走不下去了。
他不去想走出叢林會怎樣,他只想到眼前,那就是他只要還有一口氣,他就要保護好沈雅。為了使自己能夠生存下去,他拚命地嚼著樹葉、草莖,他的舌頭和口腔已被草汁染綠了,
也早就麻木了,但他仍不停地嚼著,粗糙的樹葉和草莖使得他的食道一陣陣作痛,他的腸胃因無法消化這些草葉也在不時地作痛,但他仍不停地咀嚼著,他堅信,凡是吃下去的東西,都會讓他有力氣。
不知為什麼,叢林中的野果子越來越少了,有時一連走幾天也看不見一兩顆野果子,也許是錯過了果子成熟的季節,它們紛紛地從枝頭上落到了地上,很快地就腐爛了,只有晚熟的果子,他們偶爾地還能零星看到一些。
兩人正在走著,他們又一次一起跌到了,兩人掙扎著想爬起來,正在這時,他們一起看見前方不遠處的一片荊棘叢裡,有幾個紅紅的果子在那裡誘人地亮著。如果他們不是這時摔倒是很難看到那幾個晚熟的紅果子的。高吉龍和吉姆抬著王玥在前面十幾米遠的地方仍向前走著。
那幾顆紅果子使兩人興奮起來。
「果子。」她說。
「是果子。」他說。
兩人不知道哪來的力氣,他們很快站了起來,一起攙扶著向那片荊棘叢走去,近了,越來越近了,他們只要伸出手就可以摘下那幾顆誘人的果子了。但是當他們朝前邁了一步,他們的腳一下踩空,墜了下去,墜向了死亡的深淵。他們只來得及共同大叫了一聲,接下來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聽到兩個人的叫聲,高吉龍就意識到童班副和沈雅出事了。他放下擔架,向這邊奔了過來,十幾米的距離,他摔倒了幾次。吉姆也走了過來。到了近前,他們才發現兩人掉進了一個深洞裡,如果不仔細看,很難發現這個洞,洞口被荊棘叢遮住了,那幾顆罪惡的野果子,仍在枝頭上搖晃著。
高吉龍一聲聲呼喊著童班副的名字,那個深深的空洞只有隱隱的回聲,接下來就沉寂了。高吉龍意識到,兩人再也不能從洞裡走出來了,吉姆站在一旁的胸前反覆畫了幾個十字。高吉龍閉上了眼睛,這樣的情形,他們一路上看到的太多了,他為這些死去的戰友感到傷心,但除此之外,他還能做什麼呢?他沖吉姆輕聲說:「咱們走吧。」
吉姆似乎聽明白了高吉龍的話,默然地隨著高吉龍向王玥的擔架旁走去。
王玥伏在擔架上,她什麼都明白了,剛才還是他們五個人在一起行走,轉眼之間就剩下了他們三個人,她在默默地為童班副和沈雅流淚。
高吉龍和吉姆走到王玥身邊,兩個人誰也沒有說話,王玥也沒有問,他們又默默地向前走去。
剛才那一幕,走在後面的前園真聖也看到了,他走在最前面,他聽到那一聲喊叫時,只來得及看到那一片荊棘叢搖晃了幾下。接下來,他又看見高吉龍和吉姆在衝著荊棘叢下面喊叫著。他什麼都明白了。
他路過那片荊棘叢時,看到了那個黑黑的空洞,他吸了口氣。他在那個空洞旁佇立了片刻,為那兩個中國人,同時也為自己的處境,他沖那個空洞深深地鞠了一躬。
誰也來不及在這裡面對死者表示什麼,誰知道前面等待自己的將是什麼呢。他們又向前走去。
童班副和沈雅並沒有死,他們在驚嚇中暈了過去。這個陷阱並不太深,洞底又被一層厚厚的落葉覆蓋了,他們落在枯葉上並沒有真正地摔傷。
他們醒來的時候,發現四周漆黑一片。他們知道這時天已經完全黑了。他們剛醒來的那一刻,一時竟不知自己在哪,很快就想起了白天發生的那一幕。他們只能等待天明了。
沈雅偎過來,伏在童班副的臂膀上。
她輕聲說:「童大哥,我們會死麼?」
童班副安慰她說:「我們不是還活著麼。」
接下來兩人都不說話了,他抱緊了她,她也摟緊了他,兩人就那麼緊緊地擁著。
她又輕聲說:「童大哥,只要咱們活著出去,我嫁給你,你願意麼?」
他沒有說話,她的這句話讓他感到吃驚,他照顧沈雅,從來沒有期望過什麼。他只想像對待嫂子一樣,對待每個女人。他緊緊地摟著她,久久地,他的臉頰滾下了兩行熱辣的淚。
她感受到了他的淚,用嘴尋到了他的嘴,兩張嘴便緊緊地粘在了一起,這是他們平生第一個吻,笨拙、生硬而又充滿了苦澀,好久,好久,他們都氣喘吁吁,彷彿剛剛爬過了一座大山。
他們就這麼緊緊相擁著睡去了。在入睡的一刻,童班副想,即便死在這裡,這一生一世也值了。
天亮的時候他們又醒了過來,荊棘叢透過稀薄的亮光。童班副第一個反應就是,一定要爬出這個空洞,他發現從洞口到洞中垂下來好幾條籐蔓,順著這些籐蔓爬上去,就會走到外面的世界。這麼想完之後,他蹲在沈雅面前,他說:「我背你,咱們爬上去!」
沈雅順從地爬到了他的背上,童班副站了起來,他抓住了籐蔓,手腳並用,一連幾次都失敗了。要是在以前,別說背一個沈雅,就是背兩個沈雅他也能爬上去。他大口地喘息著,沈雅說:「童大哥,要不你先一個人爬上去,你在上面拉我。」
他覺得她的話有道理,便喘息了一會,抓住了籐蔓,他一點點地向上爬去,終於,他爬了上去,手抓住了長在洞口的棘叢,手劃破了,他並不覺得疼,他看到了生還的希望。經過這一番折騰,他已經用完了渾身的力氣。他躺在草叢中,喃喃地說:「沈雅,我出來了,我出來了——」
他喘息了半晌,又爬了起來,探出頭沖洞中的沈雅說:「你抓住籐蔓我拉你。」
沈雅抓住了籐蔓,他用著力,一點點地拉著,可還沒拉到一半,他就無力地鬆開了。他太虛弱了,真的是一點勁也沒有了。他張大嘴巴喘息著。
沈雅在洞中說:「童大哥,讓我自己試試。」
沈雅掙扎著,結果一次又一次都前功盡棄了。有一次,兩人一起用力,他幾乎都快摸到沈雅的手了,結果還是讓沈雅掉了下去。
兩個人都使完了身上的力氣,他們一個洞上一個洞裡急促地喘息著。
半晌,又是半晌,沈雅說:「童大哥——你還是一個人走吧,我真的上不去了。」
童班副跪在那裡絕望地哭了,他啞著聲音喊:「來人吶,來人吶——」
叢林寂寂,沒有人應答。
童班副就仰起頭,絕望地喊:「老天爺呀,讓我有點力氣吧。」
天不知不覺又黑了下來。童班副意識到要想讓沈雅從洞中走出來已經辦不到了,他們的力氣已經一點點地耗盡了。
沈雅又說:「童大哥,你走吧,我不怕死了。」
沈雅這句話已經不知說過有多少遍了。
童班副已經別無選擇了,他不能扔下沈雅,他只有再次走進洞中與他心愛的沈雅相會了,他這麼想完之後,就閉上了眼睛,又一次滾進了山洞。
「童大哥——」沈雅哭喊著跪在了他的面前。
「哭——哭啥哩。」童班副抱住了她。
兩人又緊緊地擁在了一起。
天徹底地黑了,世界徹底地黑了。
兩人在黑暗中大睜著眼睛,他們知道,死亡已在一點點地向兩人走近,他們要睜著眼睛,在清醒中體會人間最後一縷光陰。
他們摟著、抱著,地老天荒,日月永恆。
「童大哥——」她喊。
「嫂哇——」他喊。
他們感受著兩個人的體溫一點點涼了下去,他用了最後一絲力氣又喊了聲:「嫂——哇——」她也喊:「童——大——哥——」
世界就徹底地靜了,沒有一絲生息。
九
佐佐木的眼前到處都是一片腥紅,那紅的是流動的血。他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地審視著包括前園真聖在內的幾個倖存者。他不時地撫摸著腰間的刺刀,刺刀上仍沾著血,那是傷兵小山一郎的血。終於,他抽出了腰間的刺刀,他看見了凝在槍刺上的血,一切都是腥紅的,他把刀湊到鼻下,貪婪地聞著,一股血腥之氣,使他激動得顫抖不止。他開始用舌頭舔著刀上的血,涼涼的,腥腥的,他的腸胃翻江倒海地抽搐著。他深吸了一口氣,又吸了一口氣。最後他閉上了眼睛,他體會著刀插進肉裡時的那份感受,一切都顯得那麼充滿慾望。
慾望使他睜開了眼睛,他看見了小山智麗,她幾乎是在赤身裸體地行走了,褲子爛得已經遮不住屁股了,還有衣服,每向前走一步,小山智麗都要喘上一氣。慾望使佐佐木走近小山智麗,他盯著她,目光裡充滿了貪婪。佐佐木莫名的興奮起來,他只輕輕用手一推,小山智麗就跌倒了,她不解又恐懼地望著他。
她無可奈何地說:「佐佐木君,我一點勁也沒有了。」
她的話使佐佐木愈加興奮起來,他撲過去,身體似一座小山似的壓在了她的身上。她艱難地喘息著,因呼吸不暢,臉色蒼白。
她說:「佐……佐……木……君……晚上吧,晚上……」
佐佐木沒有聽她的話,他幾把就扯下了原本就遮不住小山智麗身體的衣服,他看見了她的肉,她的肉使他激情昂揚,他尋找到了他的目標,她機械地「呀呀」地叫著。他在她的身體內感受著他的肉。他閉上了眼睛,眼前幻化出那把沾血的刺刀,已深深地刺進了她的肉裡,這份感受,讓他顫慄不止,他在心裡說:「肉、肉、肉……」
她機械地喊:「呀……呀……呀……」
前園真聖和另外兩名士兵坐在一棵樹下休息著,他們虛弱地喘息著,誰也沒有看他們一眼,彷彿一切都沒有發生。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佐佐木兩眼腥紅著從小山智麗的身上爬起來,一邊繫著腰帶,一邊踉蹌著向前園真聖走來。
小山智麗赤條條仍在那躺著,她的身體如張紙似的落在草叢中,她微弱的呼吸使她的身體看上去在輕輕抖動著。
過了好久,她動了一下,後來又動了一下,她掙扎著坐了起來,睜開眼睛看見身旁那堆從自己身體上撕下來的爛布。她站了起來,雙腿一軟,又坐了下去,她不再站立,向前爬著,堅挺的草莖和枝葉粗礪地劃著她赤裸的身體,她說:「呀……呀……呀。」
佐佐木衝前園真聖說:「她……不行……了!」
前園真聖望了一眼向他們爬過去的小山智麗一眼,很快又閉上了眼睛。
佐佐木還說:「軍妓就要死了。」
他的口氣似在報喜。
他又說:「呵,她要……死了!」
小山智麗站了起來,她搖搖晃晃地扶住一棵樹,乾瘦的身體顫抖著。
佐佐木有些吃驚地望著她,張大嘴巴,他覺得小山智麗的舉動有些不可思議。他還想說什麼,卻什麼也沒說,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他們又一次出發時,小山智麗一直搖搖晃晃地在後面跟著,佐佐木不時地回頭張望她一眼,她沒有倒下,仍在搖搖晃晃地往前走,她的身體一時沒有了遮攔,在佐佐木的眼裡乾瘦極了。
他衝前園真聖說:「她就快要死了,她活不過兩天了。」
一個士兵說:「少尉,她不會死的,女人比男人經活。」
「八嘎!」他罵了句那個士兵,那個士兵住了口,悄悄地拉開了和佐佐木的距離。
佐佐木停下來,他在等走在後面的小山智麗,後來,他們走在了一起。
他衝她說:「你要死了。」
小山智麗聽了佐佐木的話,哆嗦了一下,她拽住伸在前面的一棵樹枝,向前移動著赤裸的身體。
他又說:「你就要死了。」
她的臉更白了。
他還說:「你活不過兩天了。」
她停住了,扭過頭看他。他看見有兩顆淚珠順著她蒼白的臉頰流了下來。
他說:「我們——都要死的——為天皇盡忠。」
她閉上了眼睛。
久久地她說:「為……天皇……盡忠……」
她突然抱住了他,兩人一起摔倒在草叢裡。
他說:「我們都要死的。」
後來,兩人又一次爬起來,向前走著。
天終於暗了下來。
他們隨便地躺下了,躺在雜草叢生的林子裡。
佐佐木躺在離小山智麗很近的地方,只要他伸出手就可以摸到她。
暗夜深深的,佐佐木閉著眼睛,卻無法入睡,他的眼前又一次出現了那片腥紅。他的心臟狂亂地跳著。他翻了一個身,他的嘴衝著她的耳朵。
他又說:「你就要死了。」
她睜開了眼睛,黑暗中什麼也看不清。
他伸出手,摸到了腰間的刺刀,那是一把沾血的刺刀。他慢慢地把刺刀抓在手裡,後來就舉到了她的面前,另一隻手摸到了她的手,一起舉起來,把她的手放在刺刀上。
他說:「為——天皇——盡忠。」
她的身體顫抖了一下,接過了那把刺刀,他放開了她的手。
他在等待著。
她不動,抖抖地舉著那把刺刀。
他忍耐著。
他說:「你就要死了!」
半晌,又是半晌,他說:「為——天皇——盡忠!」
她收回了手,刺刀對準了自己的胸膛。
她喊:「呀……呀……呀……」
接著一縷腥熱湧了出來。他激動得伏過身去,一把抱住了她,把頭湊過去,嘴尋到了那縷腥熱,他顫抖著。
他說:「呵——呵——呵——」
後來,他把刺刀從她的胸膛裡拔出來,把她漸涼的身體扛在了肩上,她的頭耷拉著,臉就貼在自己的胸前,他又喃喃地說:「你為天皇盡忠了。」
說完,飛也似地向叢林深處跑去,一邊跑一邊:「呵——呵——呵——」地歡叫著。
前園真聖和另外兩名士兵在夢中醒來,聽著佐佐木漸遠的叫聲,接著一切都沉寂了下去。
天亮了。
前園真聖和那兩個士兵看見昨晚佐佐木和小山智麗躺過的地方只剩下了一片腥紅,一灘發黑的血跡。
半晌,又是半晌,他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夢遊似地向前走去。
十
前方的叢林漸漸地稀疏起來,偶爾的,頭頂那方久違了的天空又顯露出來。陽光靜靜地灑在林地間,斑斑駁駁的。
高吉龍看到天空那一刻,他把頭仰了好久,就那麼久久地凝視著那方小小的天空。
王玥和吉姆也在凝望著那方天空,他們就那麼愣愣地望著。
高吉龍哽哽地說:「天——」
王玥也說:「是天——」
驚喜使王玥站了起來,她的身體搖動了一下,便一頭撲在高吉龍的懷裡,發生的這一切仍沒影響他們一直抬起的頭,他們的目光停在了那方久違的天空中。
他們同時說:「天——」
然後,兩人緊緊地抱在了一起,天空使他們看到了生,兩人的眼淚凝在了一起。頭頂,是他們共同的天空,也就是說,他們終於盼來了這一天。
吉姆也在望著那方天空,他心裡卻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滋味。他不知道,前方到底是什麼地方,他們是沿著叢林一直向北行走,按照地圖上的指示,北方就是中國。他前進的目的卻不是中國,而是印度。印度才是他的目標,到了那裡有英國部隊在迎接他。然後,他要在印度休養一段,便會回到英國東部那座風光秀麗的小鎮上,那裡有他的親人和家。
在這片叢林裡,他加倍地思念自己的親人,他曾絕望地想過:自己再也走不出這片叢林了,將會死在這裡,世上所有的一切都將離他而去,他傷心、難過。在絕望中,他也想過無數次美好的結局,走出叢林,回到遠離戰爭遠離叢林的地方,他再也不會來到緬甸了。於是,一切都將美好起來。是這種精神鼓舞著他一路走下去,頑強地生存著。
初看到天空那一刻,他真的高興了那麼一會兒,可轉眼之間,他又一點也高興不起來了,北方是什麼,走出叢林又意味著什麼?他為了生應該高興,可是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高吉龍和王玥高興得又哭又跳,而吉姆卻冷靜得不可思議,相反的,一股恐懼感籠罩住了他的全身。直到這時,他才強烈地感受到自己是一個英國人。有一段時間,他甚至忘記了自己的國籍,那時,他是個絕望者,和中國士兵,甚至和那些日本士兵一樣,他想得最多的是如何生存下去,只有這時,他才強烈地感受到自己是多麼的孤獨。孤獨得令他產生了深深的恐懼。
以前他曾暗暗地愛上了王玥,但他同時也知道王玥並不愛他,他仍然用英國人的騎士風度一次次向王玥表達著自己的愛情。他遭到了王玥的反對,同時也受到了高吉龍的痛打,這曾給他的自尊心帶來了嚴重的傷害。現在想起來,這一切並沒有什麼。
一路上,他感覺到王玥愛的是高吉龍。他從一個男人的角度,發現高吉龍也是愛王玥的,他們的愛情,完全是中國古典式的。這令他心裡曾產生過不快,而這一切,現在也沒有什麼了。
他是個英國人,一個英國指揮官,他扮演的雖是一個小角色,但他也明白,英國人在這場戰鬥中扮演的角色太不光彩了,如果英國人把中國遠征軍視為友軍,戰爭的局面完全是另外一個樣子。可當初,英國人既想利用中國人,又害怕中國人,也就是說,英國人同時把日本人和中國人同時看成了是自己的敵人,於是便有了這樣的局面。
也是當初,他作為一個英籍顧問來到中國部隊中間,他的宗旨並不是想幫助中國人打贏這場戰爭,而是讓他來控制這支中國部隊。善良的中國人無可奈何地接受了英方的條件,可當他走進中國部隊時,他就發現自己是個不受歡迎的人。按照中國軍隊入緬前與英方簽訂的協議,中國軍隊入緬以後,一切供給將由英方提供,那時,他控制著中國這支部隊,他同時也是優越的。中國士兵雖然對他存在敵視情緒,但他並不把這種情緒當回事。
可如今一旦他們走進叢林,他便不能不在乎這種目光和態度了。那時他已是一無所有的逃難者,和普通的中國士兵一樣。部隊走進了絕境一切都緣於英國人的所做所為。要不是高吉龍制止,他吉姆早就成為中國士兵的槍下鬼了。值得慶幸的是,他一直活到了最後,可現在卻是怎樣一番滋味和心情呢?
也許是重新看到了生,也許是王玥的腳傷好了些,她不再需要擔架了。她在高吉龍的攙扶下一步步向前走去。兩人就那麼走了,把他獨自扔在那裡。他站在那片斑駁的光線下,獨自怔了好一會兒,他茫然四顧,自己問自己:我該往哪裡走,到底該往哪裡走?要不是他看見了身後那三個日本人在一點點向他逼近,也許他還會那麼怔下去。
最終,他無可奈何地又向前走去,循著高吉龍和王玥留下的腳印。
眼前的世界果然是另外一個樣子了,樹木越來越疏朗了,頭上的天空露出越來越大的光亮,腳下的草叢不再那麼濃密了,腳下的土地也變得堅硬起來。
吉姆抬起頭,看到自己隨著高吉龍和王玥走的方向的確是一直在向北。
高吉龍和王朗走在前面,他們的前進速度快得有些驚人,他們一路向前走去,陽光明晃晃地照在他們的身上。如此強烈的陽光刺得他有些睜不開眼睛,吉姆前所未有地感到空虛,空虛得無依無靠。
他掙扎著向前追趕,腳步越來越沉重,氣力也越來越小,不知是太陽光線的緣故,還是另外別的原因,他不時地眼冒金星,幾欲摔倒。直到又一個晚上到來,他才追趕上高吉龍和王玥,兩人似乎已經把他忘記了,在一個乾爽的草坡上躺下了,他們相擁而眠。
吉姆躺在離他們只有幾步之遙的地方,他怕冷似地縮著身子。林子稀疏下來之後,不僅有了陽光,還有了風,風不緊不慢地吹過來,周圍的草叢樹木微響著。頭頂那方天空,星星在閃爍著,吉姆望著它們,感到一切都那麼不真實,他無法入睡,就那麼大睜著眼睛。
高吉龍和王玥也沒有入睡,他們是因為激動,他們久久地凝望著天空中的星星,聽著有聲有色的風聲。
「我們得救了。」王玥喃喃著,她把自己的頭靠在高吉龍的胸前,她已經流過很多次眼淚了,她激動的淚水打濕了高吉龍的胸襟。
高吉龍摟抱著王玥的肩,他的手用了些力氣,讓王玥離自己更近一些。他嗅著她的頭髮,她的身體散發著一股奇異的味道,這氣味讓他無法忘記森林。
他的目光和王玥的目光擰在一起,他們一起望著頭頂的星空。
「我們走出叢林了。」他也喃喃著。
一股風吹來,撲在他們的身上,他們更緊地擁在了一起。
周圍仍然是叢林,可他們明顯地感到叢林離他們越來越遠了,樹上的野果子也漸漸多了起來,還有肥大的螞蚱,這一切都成了他們最豐富的食物,他們不用再為尋找食物發愁了。
他們可以踏實地入睡了,他們就那麼相擁著入睡了,他們有了一個共同的夢,他們夢見了怒江,波濤滾滾的怒江,過了怒江,就是中國了。
不知什麼時候,吉姆也睡著了,他也作了一個夢,他的夢裡再一次出現了自己的家鄉,家鄉在夢裡變得那麼模糊,那麼遙遠,那麼不真實。
微風在山野裡吹拂著,吉姆在夢裡哭泣起來,他的哭泣是那麼的無助,那麼的悲傷。
不知名的蟲,在遠遠近近的草叢中嗚叫著。一抹曙色漸漸地透過林梢慢慢地向林地裡逼近,又一個黎明走近了。
天漸漸地亮了起來,這是一個充滿希望的黎明,也是一個充滿毀滅的黎明。
十一
又過了一座山,眼前的天地已是另外一個模樣了。叢林終於甩在了身後,怒江的濤聲已經隱約可聞了。前面還是山丘,但山丘已不能和叢林同日而語了。樹仍然有,卻是稀稀疏疏的,天空、大地完全地坦露在他們眼前。
高吉龍掛著一支長槍站在陽光下,枯瘦的身體在破爛的衣衫裡不停地顫慄著,他憋了許久的眼淚終於放肆地流了下來。
他喊:「呵——哎——」
聲音在眼前的山谷裡迴盪著。
「出來了,終於走出來了。」王玥一邊說一邊忙著整理自己破碎的衣衫,似乎直到此時,她才開始注意到自己的身體。
吉姆靠在一棵樹上,他閉著眼睛一遍遍在心裡祈禱著:「上帝呀,上帝呀——」
吉姆為自己終於走出叢林而感到慶幸,同時他又深深地惶惑了,眼前的路他將怎樣走,是隨高吉龍和王玥去中國,還是獨自走向緬甸,自從中國軍隊潰撤到叢林裡,緬甸已經完全被日本人佔領了,要是再一次走進叢林,向西去印度,那一切簡直不可思議。
他清楚如果隨高吉龍和王玥去中國不會有什麼好結果,英國人在緬甸戰場上已經讓中國人上當受騙了,中國人不會饒恕他這個英國顧問,雖然他們一路走出叢林,並不等於中國人已經原諒了他。他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了,在心裡一遍遍地叫著:「上帝,我的上帝呀——」
高吉龍和王玥似乎已經把他忘記了,兩個人攙扶著又向前走去。
吉姆望著兩人的背影漸漸遠去,無力地坐在了地上。悲傷的眼淚不可遏止地流了出來,他茫然回顧,這時他看見了前園真聖和另外兩個日本兵,他們站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在小聲地嘀咕著什麼。天吶,日本人!吉姆在心裡喊了一聲,他隨中國官兵在一起時,從來沒有這麼驚慌過,而此時只有自己,眼前不遠處就是三個日本人。吉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了,不由自主的,他慢慢地趴了下去,趴在了地上,伸手抓住了腰間的槍,於是他的身體拚命地哆嗦著。
前園真聖和兩個日本士兵,似乎沒有看見他,他們向北方望了一會兒,然後就一搖一晃地向東方走去。
日本人也漸漸地遠去了,只剩下他一個人了。他仍趴在那裡,像一個無助的孩子,嚶嚶地哭了起來。中國人離開了他,日本人也離開了他,似乎他已經不存在了。這時他又一次清醒地意識到,無論如何不能去中國,說不定中國人會把他送上軍事法庭,中國士兵死得太多了,他們會把自己當成替罪羊的。在叢林裡,高吉龍曾不止一次地對他說,要把他們這些英國佬送到軍事法庭上去。
吉姆覺得真的無路可走了。他站了起來,面向西方,在遙遠的天邊盡頭,那裡才是他的家鄉,可現在他插翅也難以回去了,他衝著家鄉方向跪了下去,就那麼長久地跪著,他舉起了槍,槍口衝著自己的頭。吉姆在心裡蒼涼地叫了一聲:「上帝呀——」
槍便響了,吉姆搖晃了一下,這個可憐的英國人便一頭栽倒了。
走在路上的高吉龍和王玥被這突然的槍聲驚得一怔,他們回過頭來,看見吉姆已經躺在了樹下。從情感上講,他們恨英國人,要是沒有英國人的忘恩負義,仗絕對不會打到這個份上。一路上他們同生共死地走過來,是命運讓他們走到了一起,吉姆雖是個英國人,但他同時也是這場戰爭的受害者。
他們走出叢林,是因為太高興了,只顧著自己往前走而忘記了吉姆,他們以為他會隨他們同行,前方就是自己的祖國,他們要走回去,他們的確沒有想過身後的吉姆會怎麼想,甚至沒有想過他將來的命運,他們不可能想這麼多,誰會知道自己將來的命運呢?
這一聲槍響,還是讓他們愣住了。半晌之後,高吉龍向吉姆躺倒的那棵樹下鞠了一躬,王玥學著高吉龍的樣子也鞠了一躬。轉過身他們又向前走去。
「這個英國人。」高吉龍說。
「可不,這個英國人。」王明說。
他們向前走去,沒有了叢林,腳下的路便好走了許多,多了份希望,他們就多了些力氣。他們向前走得很快,怒江的濤聲隱約地傳了過來。
高吉龍這時突然想起身後的幾個日本人,好久都沒有發現他們了,他回了幾次頭也沒有發現他們。在叢林裡。一路上他們都是若即若離的。
王玥似乎看出了高吉龍的心思,也回頭望了幾次,無遮無攔的山路連個影子也沒有。
「他們也一定走出叢林了。」高吉龍喃喃地說。
「他們昨天還在咱們的後面。」王玥似乎在安慰高吉龍。
他們這麼說過了,都為自己的語調而感到吃驚,似乎他們談論的不是自己的敵人,而是一路同行的難友。
太陽偏西的時候,他們站在了一座山頭上,遠遠的,他們終於望到了那條怒江,此時的怒江在夕陽的映照下,似一條彩虹,橫亙在中緬邊界上。
濤聲依舊。
「你聽,這是怒江。」高吉龍挽著王玥的手。
「是濤聲,我聽到了。」王玥的聲音哽咽著。她又想到了半年前,自己隨著緬甸華僑走過怒江大橋時的情景。那時,她迫切地想著走回自己的祖國,此時的心情比那時還要迫切,她恨不能插上翅膀飛到祖國的懷抱中。
突然,他們聽見了一陣陣槍炮聲,那來自怒江兩岸的槍炮聲。兩岸的槍炮聲同時響了起來,頓時硝煙四起,這時,他們才清醒地意識到,戰爭遠沒有結束。
中國軍隊和日本軍隊在怒江兩岸對峙著。
遠征軍在緬甸戰場一潰千里,日本人乘勝追擊,大兵壓境,中國邊境岌岌可危,這是蔣介石始料不及的。怒江北岸的昆明完全有可能落人日本人手中,怒江成了中國最後一道防線了,就在這時,宋希濂臨危受命,乘飛機趕往祥雲,調集軍隊火速進駐怒江,前頭部隊剛抵達怒江,日本人的先頭部隊也趕到了,兩軍就交火了,後續部隊星夜兼程,源源抵達,他們炸掉了怒江大橋,這是遠征軍當初走出國門的大橋,今天為了保住雲南,他們炸掉了它。
日本人為了早日結束東亞戰場的戰火,想一鼓作氣衝過怒江,一時怒江沿岸調集了近萬人的軍隊,企圖發起猛攻。
中國遠征軍的慘敗同時也使蔣介石惱羞成怒,他一面命宋希濂調集部隊死守怒江的北岸,一面命部隊反攻,幾個拉據戰下來,才發現日軍在怒江南岸已集結了大批兵力,想輕而易舉地打過怒江,並不那麼容易。於是,中、日兩軍便成了眼下這種對峙狀態。
再說杜聿明率領大部人馬在緬北叢林裡已走得飢寒交迫,眼見著全軍將士將葬送在叢林裡。蔣介石急了,一面和美國人交涉,一面和英國人吵架,後來美國飛虎隊派出了飛機幫助尋找,一面又命令先期到達印度的孫立人師派兵前去引路,最後在杜聿明窮途末路時,終於被找到了。他們在叢林裡死裡逃生,他們終於走進了印度的列多城。
浩浩蕩蕩的中國遠征軍,出國時十餘萬精兵強將,此時只剩下了幾千人,僅新22師死在緬北叢林的將士就多達4000餘人。
在印度的列多,杜聿明痛心疾首,親手佈置了悼念死去將士的靈堂,他含淚祭辭:
痛乎!我遠征軍烈士諸君也,壯懷激越,奉命遠征,別父母,拋妻孥,執干戈衛社稷,挽長弓射天狼。三月赴緬,深入不毛。與日寇初戰同古,首戰奇勳,為世人矚目。再戰斯瓦河、平滿納、棠吉,眾官兵同仇敵愾,奮勇爭先,殺敵無算。緬戰方酣,不意戰局逆轉,我遠征軍官兵轉進叢林,身陷絕境。諸烈士也,披荊斬棘,櫛風沐雨,茹苦含辛,衣不蔽體,食不果腹,蚊蚋襲擾,瘴氣侵凌,疾病流行,慘絕人寰。惜我中華健兒,屍歿草莽之中,血灑群峰之顛。出師未捷身先死,壯志未酬恨難消。
悲夫,精魂忠骨,永昭日月。
茲特臨風設祭,聊表寸心。
杜聿明揮淚和倖存的將士告別,飛向國內,告別了緬甸,告別了緬北叢林死去的弟兄們,誰知這一別竟成了永別。
誰也沒有想到,這些國民黨的著名將領,在國內戰場,在人民解放軍的打擊下,紛紛落馬,僅在遼沈戰役中,廖耀湘被俘,鄭洞國投誠,孫立人戰敗,杜聿明雖逃離了東北,卻在淮海戰場上被俘,四年內戰的結果,國民黨土崩瓦解,敗出大陸,逃亡孤島台灣。
當然,這一切都是後話了。
緬北叢林,十萬死亡的將士,永不得安息,他們無家可歸的靈魂,在異國他鄉流淚,風是他們的歎息,雨是他們思鄉的淚滴。他們呼喊著,發出一個共同的聲音:
「我們要回家——」
十二
槍炮聲使高吉龍和王玥真實地感受到了人間煙火。他們相扶相攙著向槍炮聲走去。
夜半時分,他們終於走近了怒江,這裡的槍炮聲早已停歇了,但仍可以聞到濃濃的火藥味。他們順著一個山坡向江邊走去,他們只有一個信念,過了江就回到了祖國了,那裡有他們的同胞,有他們的親人。
不遠不近的山頭上,有日軍點燃的篝火,火光中,不時有日本哨兵走動的身影,偶爾還可以聽到他們的說話聲。這一切,都沒有使高吉龍和王明感受到一絲一毫的恐懼,相反,他們反而覺得這聲音來自於人間,聽起來竟有幾分親切。
日本人沒有料到,在他們的眼皮下,竟有兩個中國土兵,九死一生走出叢林,又在他們中間走過去。
高吉龍和王玥來到江邊,橫亙在眼前的江水攔住了他們的去路。他們的雙腳已踏進了江水,一切都是那麼真實,那麼激動人心,江北岸的一切,就在眼前,那連綿的群山,天空中的星斗,放眼望去是那麼的親切、安詳。
高吉龍在心裡呼喊了一聲:「我回來了,我回來了——」
他和王玥誰也沒有說話,他們在想著過江的辦法。高吉龍看見了一棵倒在水邊的樹樁,那是被炮彈炸倒在水邊的樹樁,高吉龍毫不猶豫地向那棵樹樁走去,王玥明白了高吉龍的用意,他們合著力把樹樁拖到了水裡,然後他們抱住了樹樁,樹樁飄飄浮浮地向對岸漂去。
怒江水擁著他們的身體,他們已經好久沒有洗過澡了,叢林已經使他們變成人不人鬼不鬼了,今天他們終於回來了,回來了,是中國的水在擁抱著他們,他們兩人齊心協力奮力地蹬著水向對岸游去。
不知什麼時候,他們失去了知覺。
當他們醒來的時候,聽到了有人在說話。
一個人說:「連長,他們醒了。」
另一個說:「好像有一個還是女的。」
高吉龍慢慢地睜開了眼睛,他第一眼看到的是,那一張張久違了的人間的面孔。他嚅動著嘴唇想說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來,抬了抬手,他又無力地放下了。
接下來他就聽見另一個人說:「把他們帶到團部去。」
有兩個士兵走過來,架起了他,另外兩個士兵架起了王玥,他們幾乎被拖著離開了地面。
高吉龍這時才清醒地看到,天早就亮了,他們離開了江邊,向山後走去。
終於,來到了一個指揮所,指揮所門口有兩個士兵在站崗。一個軍官走進去,高吉龍聽見那個軍官說:「報告團長,今天早晨又抓回兩個逃兵。」
團長說:「帶進來!」
那個軍官在門口露了一下頭,朝架著他們的幾個士兵揮了一下手。士兵便拖著高吉龍和王玥來到了指揮所。他趴在了地上,他想站起來,卻站不起來。他就仰著頭望著站在一張地圖前的團長。
那個團長說:「哪個部分的?」
他說:「我……們……不是……逃兵。」
那個團長又說:「問你是哪個部分的?」
高吉龍報出了身份。
那個團長拍了一下桌子,大聲喝道:「帶下去,交軍法處。」
高吉龍還想分辯什麼,那幾個士兵衝過來,拖拖拽拽地把他們帶出了指揮所,又走了一段,把他們塞到一輛卡車上,卡車很快就啟動了,車身搖晃著,他看見躺在身邊的王玥,王玥的兩眼裡一片茫然,他向她伸出了手,她抓住了他的手,兩人便又什麼也不知道了。
前園真聖帶著兩個士兵,一走出叢林便向相反的方向走去,他知道再往前走就是中國領土了,叢林使一切都顛倒了,幾個月來,他不知道這些日子外面的世界發生了怎樣的變化。
他們能逃出叢林已經是萬幸了,發生在叢林中的一幕幕,那麼的不真實,彷彿做了一場惡夢。
他們跌跌撞撞地向前走著,走出了山谷,前面就是一片平原了,他們遠遠地看見了幾座小山村,山村已被炮火炸得面目全非了,沒有一絲生息,這個世界,似乎已經死了。
天又黑了,他們再也走不動了,躺在地上很快就睡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們同時被汽車的馬達聲驚醒了,前方的公路上,駛過來幾輛汽車,他們終於看清了,車上插的是他們的旗幟,那兩個士兵擁過來,歡呼著。他們激動地喊:「少佐太君,是我們的車,我們的車,我們得救了。」
前園真聖卻一點也不興奮,他看見了自己的同胞,車上站滿了一隊隊荷槍的士兵,他甚至都能看清他們的臉面了,那一雙雙充血的眼睛使他不寒而慄起來。
那兩個士兵高興得忘記了自己的長官,沒等前園真聖命令,他們就不顧一切地向公路跑去。也許他們太激動了,沒跑幾步,便雙雙跌倒了,但那兩個兵仍不顧一切地向前爬著,爬著,爬向他們的同胞。
前園真聖把槍扔在了地上,轉過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公路離他遠去了,同胞離他遠去了,他只向前走著,沒有意識,沒有思想,只是機械地往前走著,他的目光癡迷。他在慌亂地逃避著什麼,跌倒了,爬起來,又跌倒了,再也爬不起來了,他就爬行著向前走……
又一個清晨,一座小小的,清涼的寺廟裡有了動靜。一位老住持「吱呀」一聲推開了寺門,他看見了一團東西蜷在寺廟門前的空地上。他倒吸了口氣,不由自主地向後退去,待他看清地上躺著的是個人時,他鎮靜了下來,一步步向那個人走去。
高吉龍和王玥又一次醒來時,發現兩人已被關在一間小黑屋裡,他們不知道自己這是在哪。
宋希濂接管了滇西的防務,心裡就氣不打一處來。好端端的十萬遠征軍說敗就敗了,英國人出賣了中國人這是一個原因,但是,對十萬將士自己也是應該進行深刻檢查的。在後方時,他早就聽說:遠征軍一入緬甸,有些將領不是忙著打仗,而是忙著做生意,政府拿出大量外匯供給軍需,入緬部隊以盧比發餉,本來是激勵將士們奮勇殺敵的,可有些軍官扣發了士兵的軍餉,用以做買賣,以軍車當做生意的交通工具。
國民黨內部各官僚歷來是相互瞧不起,你拆我的台,我看你的笑話。宋希濂一面接管滇西防務,——面在潰退下來的軍官中清查,他要找出足夠的證據,說明十萬遠征軍的敗因。
於是,宋希濂下了一道命令:清查潰退下來的官兵,以得到充實的口供,尤其是從前線逃回來的那些營以上軍官。
當高吉龍報出自己的身份後,他還沒有來得及為自己申辯,便被帶到了保山司令部的軍法處。
在前些日子,軍法處已槍決了一批死不招認的敗軍指揮官。當然,那都是一些下層軍官。
迎接高吉龍的將是軍法處的裁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