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文 / 石鍾山
全國恢復高考的時候,小林正在讀高一,一家人都說小林趕上了好時候,還有一年多時間,努力衝刺一下,說不定小林能成為一個大學生。小林也意識到自己的前途和命運真的和高考聯繫在一起了,這些年,他最擔心的就是怕下鄉,他怕像大姐一樣,下了鄉再也回不來了,後來不下鄉了,可找一份好工作比登天還難,憑自己家的條件,他知道無論如何也是找不到工作的。於是小林就把寶押在了高考上,目前,他只有這麼一條路可走了。
那些日子,小林總是早起晚睡的,在那些日日夜夜裡,人們可以看到如下這些場景,天剛放亮小林就起床了,他夾著一本書,站在馬路旁的路燈下面,身子靠在電線桿子上,過了一會兒,又過了一會,小林的頭一點一點的,眼皮也在撕撕扯扯地打著架,一輛車駛過,或別的什麼一聲響,小林又激靈一下睜開眼睛。晚上的時候,小林伏在案前做習題,他時常痛苦地咬著筆頭,一副愁眉不展的樣子。眼皮自然也打架,然後他就走到外間,接一臉盆涼水把頭扎進去,他一次次這麼反覆著。
母親看到這樣的場景,就很是不知如何是好,動作自然是小心翼翼的,她一次次輕手輕腳地出現在小林身旁,希望自己能幫小林做點什麼,小林正為解不出題而焦灼著,見母親這樣,便沒好氣地說:媽,你別煩我了,你睡你的。
母親就躺下了,睡是睡不著的,她一次次起身,望著小林伏案的身影,不知過了多久,小林「叭嗒」一聲拉滅了燈,一切都進入黑暗,她諦聽著小林真的熟睡過去,她才長歎口氣,僵硬的身體放得平展了一些,她想:高考的罪真不是人受的。
小林這樣努力了一陣子,終於努出了毛病,他一看書就頭暈,臉色也開始變得蒼白。剛開始母親以為他這是熬夜過頭了,便強迫小林早些休息,有時天剛黑,小林在母親的強迫下就躺下了,這樣昏天黑地的睡了些日子仍不見好,且又有了些加重的跡象,現在不看書也頭暈,整天昏昏沉沉的,人愈發的蒼白。小林的這一現象引起了一家人的高度重視,大林來了,小秀也來了,他們一起圍著小林七嘴八舌地議論,議論的結果就是,趕快去醫院瞧瞧去,能治就早點治,千萬別誤了高考。
大林和小秀出完這主意後,他們就各自忙自己的去了,他們有工作,有家,都挺不容易的。母親理解孩子們忙的理由,小林在母親的攙扶下去醫院做了一次檢查,檢查結果很快就出來了,小林得的是缺鐵性貧血。醫生開了一堆藥,又向母親反覆強調了營養的重要性。要營養就需要錢,什麼蛋呢、魚呀,奶呀,當時對母親來說絕對是侈奢的東西,只有過年過節,一家人才偶爾吃上一次。
為小林看病就花去了一些錢,原計劃這筆錢要寄給大秀的,現在小林需要就給小林先用了,母親想到了大林和小秀,這時向他們伸手,他們是不會不管弟弟的。大林好不容易剛成了個家,老婆懷孕,馬上就要生孩子了,孩子一生,就多一張嘴吃飯了,容易麼,真的不容易。小秀日子比別人過得好一些,她嫁給的是一幹部家庭,小秀出嫁那天,母親就想好了,決不扯小秀的後腿,讓人幹部家庭瞧不起,大秀更指望不上。母親思前想後,決定一個人把困難來扛,這麼多年都過來了,她已經習慣了。當大林和小秀來詢問小林的病情時,她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你們弟弟沒事,只是過度勞累了,吃兩頓好的就沒啥了。
大林和小秀得到了這樣的答覆後,他們都長出了一口氣,來到小林面前說了一些關懷和鼓勵的話,該忙啥又忙啥去了。
從那以後,每天早晨小林都是一個雞蛋,一瓶奶,晚上還會燒上一條魚,剛開始小林不吃,他都是高中生了,該懂的早就懂了,他知道,他們現在這個樣子,是不可能這麼消費的。他望著雞蛋和奶,眼淚汪汪地說:媽,我不吃。母親知道小林的心思,於是便說:傻孩子
,吃點怕啥,等你考上大學了,不要啥有啥了,那時一個大學生在母親眼裡一點也不比狀元差。萬般無奈的小林,只好默默地吃蛋、喝奶。
小林上學一走,母親就犯難了,她知道,靠拾破爛已經不行了,孩子的病是長期的事,沒有錢是萬萬不行的。她把家裡家外都琢磨過了,沒有一件值錢的東西,母親攥著空拳屋裡屋外地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她抬起頭就望到了天空,是個晴日,天空乾淨沒有一點內容。突然間,她想起了一家醫院門口站著的那幾個等著賣血的人。
母親每天拾破爛都要路過那家醫院的門前,那裡總是站著幾個賣血的男女。他們是來這座城市上訪的,他們當初也是在這座城市生活的人,當初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被趕到了鄉下,今天,他們又找了回來,希望得到撥亂反正。在上訪的過程中沒錢了,於是他們開始賣血。一想到這一點,母親的心臟就快速地跳了起來,渾身的血液嘩嘩啦啦地流。她對於血並沒有清醒的認識,她生養了四個孩子,每次生孩子時,她都會流很多血,這都是她親眼所見的,結果,她還是她。母親不怕流血,於是母親義無反顧地來到了那家醫院門口,站在了賣血者的隊伍中。
那時的醫院,采血量並不大,只有那些公費住院的人需要輸血時才會想到鮮血,一般人住院,就是需要輸血,也會輸那種比較便宜的人造血漿,直到天快黑下來時,才輪到母親,當母親把早已準備好的手臂伸過去時,采血的護士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一眼,然後有些猶豫地說:你的身體行嗎?
母親為了證明自己的身體沒問題,還很不合身份和年齡地在護士面前揮舞了幾次手臂,護士為了穩重起見,也為了逃避責任,最後還是讓母親寫了一份保證,母親不識字,最後是護士代她寫的,大意是,賣血是自願的,後果自負。然後又按上了母親鮮紅的手印。血這回總算是賣了。
當母親提著用賣血的錢換來的魚和雞蛋時,她自己被自己的行為都感動了。她這時似乎已經看到了兒子考上了大學,一張張笑臉衝著她,那是一張張羨慕的面孔。
小林吃著母親用鮮血換回的雞蛋和魚時,他真的難以下嚥,哽著聲音說:媽,這錢是從哪來的。
母親故作輕鬆,又有些神秘地說:這你就別管了,吃你的吧。
母親想了想,為了讓小林心更安一些又補充道:這些年,咱家多少也有些積蓄。
母親這麼一說,小林果然吃得心安了許多。在這期間,母親又賣了兩次血,每次都少不了簽字畫押的。
經過一陣的治療,又是營養的補充,小林頭不那麼暈了,臉色也不那麼蒼白了。每天的清晨和晚上,又能看到小林刻苦攻讀的身影了。
小林是不暈了,這回輪到母親頭暈了,每次賣完血,母親渾身出虛汗,腿腳都有勁用不上,臉色自然也是蒼白的。她不能讓小林看到這些,小林在家時,她就硬撐著自己,蒼白的臉上掛著微笑,小林一離開家門,她便一頭撲倒在炕上,昏昏沉沉地睡上一整天。有時她擔心自己會昏沉沉地睡死過去,但每到小林快放學時,她都會爬起來,來到菜市場,買回一條活魚,魚在手裡跳著,她的手在抖著。
一天天的,一日日的,終於等到了小林高考的日子。結果公榜的那一天,小林沒能考上大學,只考上了一個師範學校,是中專。中專生在當時也很不容易了,但母親還是後悔,她後悔自己再賣兩次血就好了,讓小林更好地補補身子,說不定就能考上大學了。母親自責的心裡一直持續了好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