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章 大阪刁婦 文 / 山岡莊八
慶長十六年三月二十九拂曉,澱夫人才沉沉睡去。頭日夜裡,她喚來千姬,與幾個留守女人聊到夜深。眾人散去以後,澱夫人輾轉難眠,直到快天亮了才合上眼。失眠並非今年才有,每年這個時節,澱夫人都會睡不著覺。
但凡有病根之人,惡疾就會在這個季節抬頭,然而澱夫人無病。冬日那彷彿已然凋零的生氣,到了此時,便會悄然回暖。
一旦睡著了,澱夫人便不願醒來。她於睡夢中,大有恬美的春眠況味,但突然間,似有人在耳邊大聲喧嘩:「啊,少君平安歸來了!」
雖然聽得真真切切,澱夫人還是不想起來,自然是因為她對秀賴此次進京並不擔心。與其自己慌慌張張出去,還不如讓千姬出去相迎為好,無論怎樣,千姬也是至親。千姬不似澱夫人和阿江與夫人那般好勝,那張臉看來卻和外祖母阿市夫人驚人地相像。當她默默垂下眼簾,聽人說話時,那神態使澱夫人覺得,那隱忍一生的母親又重新活了過來。澱夫人曾說笑:以前盼望老死後往生極樂,現在似不這般期待了。
「夫人為何這般想?」下人問。
「因為阿千啊。先前我認為,到了那個世間,就能再見到母親。現今母親大人已活了過來,便不必再急急趕赴那裡了。」
千姬的面容、眼睛、嘴唇,都與阿市夫人一模一樣,但澱失人先前卻不知疼愛這孩子。千姬總是聲稱要永遠留在澱夫人身邊,如今澱夫人每每聽聞此言,心中就湧起萬般愛意。
澱夫人在夢境和現實間徘徊,不知過了多久,她突然睜開眼,發現有人在門口背她而坐,定睛細看,竟是大野治長。
澱夫人又閉上眼。治長身形看起來有些恍惚,不過作為唯一能自由出入澱夫人房中的男子,他居然在等待她醒來,這可有些奇怪。再等等,看他怎的?澱夫人有些逗趣地想。
此時治長忽然低聲道:「夫人,您要是醒了,能聽我說幾句嗎?」
「你知道我醒了?」
治長苦笑,他太瞭解澱夫人了。
「去二條城這趟……都順利吧?」
治長轉言道:「約明後日,為答謝少君,大御所七男名古屋的義直和八男賴宣同來大阪。」
澱夫人終於在被窩裡動了動身子,「那兩個小孩……特意到大阪來?」這說明家康對秀賴的去訪是何等高興,想到這裡,澱夫人躺不住了。
「是。不過有一事不好辦。」
「無甚好擔心的,我和阿千陪他們好生玩玩,再送他們回去即可。」
大野治長垂下眼睛,一字一句道:「不能讓那二人活著回去,有人這般說。」
澱夫人猛坐起身,「這……這,誰這樣說?」她整理了一下衣衫,「難道少君在二條城受了委屈?」
治長緩緩搖了搖頭,臉色已然暗沉下來,「七手組認為,此次會面,與其說是大御所的意思,莫如說是高台院夫人的計策。如今想來,加籐、淺野、片桐等人都是高台院的親信。高台院從一開始就坐在大御所身邊。」
「高台院?」
「少君、大御所、肥後守和高台院四人一起暢談,我被支到另室飲酒。夫人,淺野大人在席上大大羞辱了在下。」
「你被羞辱?」
「淺野大人乃是高台院外甥,他故意在席上說夫人寵信在下,藉機羞辱。在下也是男兒,照此下去,恐怕難再繼續伺候夫人了。」
治長說罷,唇邊露出冷漠的苦笑,看著澱夫人。他想著看,自己這番話究竟會在澱夫人心中掀起怎樣的波瀾。
澱夫人看著治長,沉默良久。
治長低下頭,繼續道:「七手組一眾應已看出端倪。他們說,全都是高台院夫人在搞鬼,定是打算讓少君接近高台院,把夫人從大阪城趕出去。」
「……」
「七手組認為,高台院欲先讓你們母子疏離,然後籠絡少君,把大阪城拱手送與幕府,通過自己的手讓豐臣氏存續下去。」
「……」
「當然,我也向七手組提出過忠告,說夫人斷不會輕易離開少君,不過他們似不這般想。」
「那……他們怎麼認為?」澱夫人迫不及待道,「不管誰說什麼,我自有打算。但還是要聽聽他們怎生說?」
「正如我剛才所言,他們堅決主張,不能讓義直和賴宣輕易回去,這樣,立刻就能知事情真相。」
「他們打算除了兩個孩子?」
「倒不一定。把他們抓起來,真相自然水落石出:是高台院來斡旋,還是德川大隊人馬殺過來。」
「治長,你說呢?」
「稍後向夫人稟告。夫人先聽聽他們怎麼說。他們認為,我們要多多防備。」
「大阪豈是江戶的對手?」
「夫人說的是。」治長聲音益發冷淡低沉,「他們說,一切都瞞著您和少君,先拿那兩個孩子當人質,再加上少夫人,就是三個。只要小心些,大阪不會落敗。」
「這……」
「他們打算讓江戶答應咱們的條件,再放人質,如此,於我們並無損失。」
「……」
「總之,這樣一來,就能知道對方底線。七手組的意思,是早晚都有一戰,正可以趁此機會探探對方底細。不用夫人和少君吩咐,一切都由他們去安排。」治長說完,抬眼瞧著澱夫人。
人總有痛處。對大野治長而言,心中痛處便是受到澱夫人寵愛。此種事例並不稀罕。有的女人在丈夫死後,雖然削了頭髮,還是會找年輕武士陪伴。丈夫活著時,如此行事肯定不可,但沒了丈夫,貴婦這般做並不被視為不貞。不過在這種情形下,被寵幸的男子絕不會位列重臣,也不能對政事置喙。既然伺候的是寡婦,便須知道自己低人一等,見不得光;即使衣著光鮮,別人心裡還是瞧他不起。然而,大野治長的情形有所不同。他本為秀賴近侍,地位與大名無二,之後才受到澱夫人寵信。故在大阪城,治長既是重臣,也是澱夫人的寵幸之人。
正因如此,治長心中備覺苦悶,一旦有人觸到這痛處,他就會不依不饒。淺野幸長在二條城酒席上的那番諷刺,即如以熱烙鐵燙治長的傷口。治長的怒火則正好燒灼到澱夫人的傷口。在澱夫人面前,絕不可提起「高台院」三字。澱夫人乃是豐臣太閣側室,根據世間習俗,丈夫死後,側室即使生有孩子,也要交與正室撫養。這種習俗仍在天下大名間嚴格被遵循。但只有豐臣氏允許高台院出家,而讓側室撫養少君。不用人說,澱夫人也清楚這種做法乃是異數。故治長才故意提到高台院,甚至暗示,高台院恐是打算回大阪城,把澱夫人趕將出去。
澱夫人渾身顫抖不已。真相或許並非如此,這一切都是家康的希望,是阿江與夫人和常高院從中斡旋的結果——她雖努力這般想,然而一聽說高台院在場,便覺得心中著火。治長的煽風點火,加上嫉妒和負疚,澱夫人怒上心頭。
「治長,你是否故意誇大?」
「豈敢!淺野只說了些羞辱在下的話,需要一一向夫人稟告嗎?」
「這麼說,加籐和淺野都是高台院的人了?」澱夫人狠狠道。
大野治長的話,並非空穴來風。返航途中,七手組的幾人的確說了類似的話。他們都知澱夫人怨恨高台院。對他們來說,高台院和家康一起出現在二條城,非常出人意料。因為他們知道,將軍秀忠上洛之時高台院曾經邀過秀賴,當時鬧得頗不愉快。還有一事讓他們吃驚——家康居然放心讓年幼的義直和賴宣到大阪回禮。有人懷疑家康是老糊塗了,還有人認為家康想掂量掂量大阪的份量。
「他定是認為豐臣氏已完全淪為尋常大名。那隻老狐狸,怎會如此糊塗!」
「不過,萬一二人被扣留在大阪,如何是好?」
「無一人敢出手——這便是大御所眼中的大阪。」
「就是說,片桐大人、有樂齋都完全是德川的走狗了?他們根本不把我等放在眼裡?」
接下來,速水甲斐守把話題引到兩個孩子身上——將那二人留下,會怎樣?對於無聊的夜間行程,這樣的想像真是再好不過的話題。
「把那二子扣下,再加上少夫人,便是三個人質。」
「大御所總會有所顧忌。」
「先把這三人留下,隨後再交涉……」速水甲斐守道。渡邊內藏助昂首挺身,在座眾人不由感到一陣殺氣。內藏助道:「其一,無論如何,也不能將已故太閣築建的大阪城交出去。」
「當然!」
「其二,讓少君做第三代將軍。」
「這怕有些勉強,不過事在人為。」
速水甲斐守突然壓低聲音,道:「各位,萬一他不顧三人死活,率領大軍打過來,怎生是好?」
眾人頓時閉上嘴,面面相覷——家康恐真能下此決斷。
「那時只能奮力一搏了。」內藏助冷冷道。
「辦法很多。先給全國信洋教的大名發下檄文,把信徒都召喚到大阪城。」
船上的一千人就這樣在無聊中展開了各種想像:先把義直和賴宣扣下,再把洋教大名和浪人聚作一處……
「如此還無勝算,要不要向菲利普皇上求援?」渡邊內藏助又提議道。這話讓在座眾人大驚,爾後感到莫大的振奮,甚至連堀對馬守和伊籐武藏守也為之一振。
「正是。此事未必絕無可能!」速水甲斐守眼中放光,「和我們有聯絡的神父和信徒們還有不少。通過這些人,向菲利普國君求援,或許會來個五七艘軍船……如此,亦可除去日本國內心向尼德蘭、英吉利的新教教徒。」
聽到這裡,大野治長害怕得恨不能摀住耳朵,眾人的空想和治長的不滿將引燃一場大火。
眾人把江戶假想為豐臣之敵,為了打效「敵人」,設想了種種手段。關原合戰時便走到一起的毛利和島津認為,待到菲利普三世派來軍船支援,就立刻採取行動。東北要靠伊達,而非上杉。伊達政宗乃上總介松平忠輝岳父,這位女婿最近受政宗和夫人的影響,已入了天主教。故借推舉松平忠輝取代兄長將軍位,以爭取他,德川必四分五裂,破綻百出。
「好!」眾人異口同聲道,「那時,大御所估計已不在人世。那將是又一次關原合戰啊!」
夜深了,眾人不知不覺閉上嘴,進入夢鄉。
天亮後,眾人一踏上大阪城的土地,就把那空想忘掉了。大野治長很清楚這些,卻決定將其匯報給澱夫人。他其實別有用心。
澱夫人聽罷,突然拍手道:「來人,水!」
然後,她意氣風發地站在鏡前,開始妝飾。
秀賴上洛,澱夫人未同行,秀賴卻見到了高台院,這實在令澱夫人尤為不快、難以容忍。她想弄清其中是否有陰謀。
「治長,你可退下了。我得見見有樂齋和市正。」澱夫人面朝妝台,對治長道,突覺治長面目尤為可憎。
治長在二條城被淺野幸長侮辱,為何不當場把幸長砍了?不過,那對治長來說大不可能,在千軍萬馬間自由來去的淺野幸長,武功遠在治長之上。淺野幸長若非一心一意為秀賴,澱夫人也不會讓他到大阪城來。不過,他對秀賴的好意其實也頗為古怪,說不定便是給高台院做眼線呢。
「治長,我說你可退下了。」鏡中自己疲憊的面容與治長陰鬱的臉色,使澱夫人忍無可忍,不由提高了聲音,「答禮的使者該如何應付,這種事讓秀賴去處理。少君不是孩子了。」
治長輕輕苦笑一聲,去了。在澱夫人看來,那苦笑流露出他內心的輕視,這讓她益發不快。
「饗庭局在嗎?饗庭局!」澱夫人不耐煩地喊道。
饗庭局聽出聲音不同尋常,忙和右京太夫局來到房中。
「都來啦,太好了。饗庭去叫有樂齋來,右京叫市正來。」澱夫人依然對著鏡子下令。二人得令,迅速離去。
已過辰耐四刻,院中已聽不到清晨的鳥啼。套窗的細木條層層疊疊,凝神細看,可以發現院中的土已經濡濕。
澱夫人默默妝飾完畢,一言未發。饗庭局與右京太夫局竟還未回,難道都聚到秀賴處,去商議該如何迎接義直和賴宣了?
「來人!」澱夫人大喊,起身走到外間,卻見正榮尼把清正帶了進來,後者顯然一副好心情。
「夫人,少君此次平安歸來,可喜可賀!」清正坐下來,悠然捋著鬍子。
「加籐大人,辛苦了。」澱夫人迅速向清正道出疑問,「聽說在二條城,你和少君受了大御所和高台院的接待?」
「是。大御所和高台院夫人都甚欣慰,看到已經長大成人的少君,都大為感慨。」
「清正,你要說的只有這些?」
清正輕輕搖頭,「不,還有很多事要稟報夫人。夫人的心情……」
「清正,高台院是否拜託過你什麼?」
「這……她確說過少君和豐臣氏拜託給在下云云。」
「此事不可掉以輕心!為何高台院只把你和少君留下,把其他人支走?定有機密事要說。究竟說了些什麼,能否讓我也聽聽?」
清正臉上的笑容倏地逝去。他感覺到,澱夫人對他竟產生了懷疑。
「這……夫人這話問得古怪。只招呼我們,並非高台院夫人的意思,而是大御所下令,希望親人間好生說說話。」
「嗯?為何單有高台院在呢?你怎生看此事?」
「夫人,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高台院夫人原本希望少君去高台寺。」
「去高台寺?」
「是。她曾托淺野幸長轉達過此意。不過,我未答應。」
「呵,你拒絕了,為何?」
「這……因為頗有些人認為,大阪和江戶仍為宿敵,故我和京城所司代都認為此事麻煩。另外,去高台寺,就輕慢了大御所。恐怕還會有公卿評說,既然時日如此充裕,少君就當在京中一直待到新皇即位大典完畢。故我只能回絕高台院夫人,而在二條城見她。此中並無玄機。」
澱夫人一直盯著清正,此時突然垂下眼簾,血氣湧上她的臉頰和額頭,唇角也抽搐起來。清正這番無懈可擊的回答,反而讓澱夫人感到可疑,她道:「拒絕了淺野,高台院卻許你同席,此行不虛啊。」
「正是。」清正是個虔誠的日蓮教信徒,故必然據實以告。但他又同執己見,這種固執和本阿彌光悅相似,有時會激怒於人。石田三成與他一生不合,怕也是因為他這個脾氣。
「夫人,您是否對清正的做法不滿?」
「無人說過這樣的話。」
「其實,這次……」清正臉上一片潮紅,從懷中掏出一把遍佈五三桐金紋的短刀,「我已認定,此次和少君一起上洛,是在下今生最後一次盡忠,故把賤岳合戰之時太閣所賜短刀藏在了懷中。」把短刀置於膝前,清正傲然捋起鬍子來。
「為帶它去?」
「在下已打算好了,萬一大御所有滅了豐臣氏的心思,我便用此刀與他拚命!」
「……」
「清正絕無半絲強表忠義的意思。連這把鬍鬚,都是為了掩蓋衰老、彰顯豐臣氏威風的玩意兒。唉,我怕鬥不過根深蒂固的病患了,故把此行看作是最後一次……然而,我看到的大御所,不愧是太閣托付天下的有德之人,並非那種視豐臣氏為敵的小肚雞腸之輩。他摸透了高台院夫人的心思,為少君的未來苦心打算。夫人,清正此後便要回故鄉靜養。請容進言!若說有能消滅豐臣氏的,非德川,而是來自豐臣氏內部。這便是清正最後之言,希望夫人能牢牢記在心裡。」
清正話已說得甚是過分了。澱夫人心情好時,必然會接納他的誠心。然而,今日的澱夫人鬱鬱不樂。清正說得愈有道理,她愈覺得高台院和他有陰謀。
「清正,你要和我說的就是這些?辛苦了。」
「辛苦了?」清正呆呆看著澱夫人。
「怎的了,加籐大人?」澱夫人毫不相讓,「你說把太閣遺下的短刀揣在懷中以防萬一,還有什麼,請儘管說。」
清正默然垂首,肩頭劇烈顫抖起來,淚珠啪嗒啪嗒落到膝上。他認為,澱夫人必是對他在築名古屋時那般出力氣心懷不滿,卻未想到此乃澱夫人對高台院夫人的嫉妒。若意識到這一點,他就不會說什麼高台院的心願,住澱夫人傷口上撒鹽了。
「夫人,在下失禮了。見諒。」
「……」
「我……其實認為,這是此生最後一次來大阪城……一時有些亂了方寸。」
「你是說,大阪城很快就要破了?」
「清正死也不敢說這樣的話!」
「呵呵!好了,不論如何,這次讓你受累了。你要回老家,就好生休養吧。」
「在下告退了。」
剛進房間時,清正還希望能飲一杯離別酒,談談今後的事,沒想到竟不歡而散。
其實,澱夫人心中何嘗好受。她亦清楚,清正本是個直言君子,然而她還是由著性子為難清正。
清正臉上淚痕未乾,把寄托了秀吉哀思的短刀收回懷中,靜靜施了一禮,離去,澱夫人卻感到一陣奇怪的悲傷和寂寞湧上心頭:難道他真的病入膏肓了?「最後一次……」清正的這句話背後,肯定蘊藏著什麼……
清正離去後,帶他過來的正榮尼似也頗覺意外,立刻誠惶誠恐退下了。
房中只剩下澱夫人,她靜靜聽了片刻屋簷上的雨聲,心中突然生起奇異之感。
澱夫人知自己有時控制不住感情。即便如此,她偏偏喜歡遊戲於狂風大浪之間。太閣生前,她便有所自知,那個時候,對於毫無刺激、乏味沉悶的生活的厭倦,已經讓她隱約察覺,自己天性如此。
家康真心為她和秀賴打算,清正和高台院則合謀把她從大阪城趕出去……這些都讓她興奮不已。她自言自語著,把扶幾挪到面前,靜靜待了片刻,心中念頭千回百轉:家康為何冷落有樂齋和治長,而讓高台院和秀賴單獨見面?當時的清正和家康,都是那二人談話的見證人,為何清正說出「最後一次來大阪城」云云?此外,高台院外甥淺野幸長為何故意羞辱大野治長?
胡思亂想常常讓人陷於不幸。澱夫人倚著扶幾,雙手托腮,冥思苦想,身上漸漸冒出汗來,不是因為天氣熱,而是血肉中的熱融化了理智,黏糊糊的,彷彿要滲出皮膚。澱夫人頓感不快,全身忽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似看見一條黑蛇從院中石頭下的洞穴裡探出頭來。
「哼!」澱夫人站起身,「我該去見見家康!」
理由甚多——送義直和賴宣回去,去查視方廣寺大佛殿修繕情況,拜謁寺院、神社……「對,我要親眼看看,誰也不用問了!」澱夫人小聲嘟噥著,迅速搖了搖鈴鐺。
此時,奉澱夫人之召而來的織田有樂齋和片桐且元,正穿過走廊急急朝澱夫入住處趕來。
慶祝少君平安歸來的酒席,讓二人的臉一片潮紅,一名侍女引著二人進入夫人室內。
「來了來了。」有樂的樣子很滑稽,搶在侍女之前和澱丈人招呼,「市正啊,咱們在這兒還能再喝上一杯,真是高興啊!」
說著,他抬頭看看澱夫人,「哦,奇怪,夫人臉色不善啊!」
澱夫人立刻回道:「您又想說我病了,是嗎?」
「不不,」有樂裝糊塗,「您有些發熱?」
「不勞您費心。你們聽著,我要進京。」
「您……進京?」片桐且元吃了一驚,「夫人要去看皇宮的盛典?」
「不。我要見大御所。」
「見大御所?那是為何?若有事,我們去就……」
不待市正說完,澱夫人大聲喝住了他:「你們在二條城雖被宴請,但未和少君與高台院同席,是嗎?」
「是。不過,其中有緣故。」有樂呆呆看著澱夫人。
「那麼高台院和肥後守說了什麼,你們就不知了?」
市正暗暗看了一眼有樂。有樂嘿嘿笑了兩聲,「夫人是要斥責我們?我們不在場,自然未聽到。不如說些沒法不聽的事吧!」
「舅父大人!請您少說幾句廢話!您都多大年紀了?」
「失禮。不過,這和年紀有何關係?」
「假如……」話一開口,澱夫人又猛然收住。不可操之過急,否則反而壞事,雖然這般想著,她抬高的嗓門卻壓不住了,「假如高台院和清正先商量好了,趁你們不備脅迫了少君,那如何是好?」
有樂捧腹笑道:「市正,這話有些失禮。高台院和肥後守脅迫少君……」他神色一變:「夫人,請注意您的話。高台院乃少君母親,肥後守乃當今對少君最忠心之人!」
片桐且元趕緊打圓場:「若是忱慮此事,夫人大可不必。方才在少君面前說起清正,眾人都感動得淚下。」
「這麼說,你們也看到太閣賜與他的短刀了?」澱夫人撇撇嘴,「那把短刀看來不過爾爾!」
「不,在船上時,少君就看到那把短刀了,當時他突然激切地抓住了清正的手。清正和高台院合謀脅迫少君這種事怎會發生?夫人問問少君便知。當時大御所甚是高興,高台院和少君都好久未那般開心……」
有樂抬手打斷了且元:「且等,市正,我想聽聽夫人為何要進京,這才是關鍵啊!」言罷,他又故意謙遜地朝向澱夫人:「方纔您說是為了見大御所,才要進京城一趟?」
「晤,我這麼說過。我得親眼看看才能放心。」
「市正,我們說的話不可信啊。我想再仔細問問夫人:您為何覺得不安,要去京城?」
澱夫人一時語塞。她心中非常明白,撇下一干老臣,親自進京,這種事有違先例。
「那……你們是不許?」
「不敢。只是不明您為何不安。你說呢,市正?」有樂此時似認為,必須以舅父的身份責備澱夫人的任性。
「對,請夫人明示!」且元恭謹地垂下頭,盡量不激怒澱夫人。
澱夫人益發辭窮。有樂的剛,且元的柔,似可合二為一,給她嘴裡塞了一團爛泥。
「呵呵!」有樂笑起來,乃挑釁似的冷笑,「夫人,我們喜歡萬里晴空,望夠避開風雨啊。」
「……」
「您要是覺得,那樣的人生太無聊,您就隨意為之吧,我不會阻止。您就去京城吧!不過,我可不認為您能平平安安回來。在大阪城,有魯莽之人正欲把前來答禮的義直和賴宣扣下。真那樣,恐怕您也會變成人質嘍。」
有樂的毒舌常常能把人噎死。不過對於這位他內心疼愛非常的外甥女,這種辛辣往往有效,雖然偶爾毫無用處——並非他的話不機敏,而是她一開始就聽不進去,她太任性。
澱夫人眼裡燃燒著火焰。
「喲,眼神變成這樣了。看上去剛剛冬眠了一陣子的臭脾氣,很快就要爬出洞穴來了。畢竟是春天了啊,也好。」
「也好?」澱夫人立刻道,「你是說我回不來了也好?」
「是啊,人一生下來就帶著『業』,克服不了!」
「舅父大人!」
「何事?」
「你不問我緣故,就認為我去京城不好?」
「唔,您讓我少管閒事。我不記得您問過我的意思。」
「那我現在問您:我能去京城……」
澱夫人話猶未完,有樂便大喝一聲:「不可!」
澱夫人肩頭猛地一震,閉上了嘴。
「少君此次為何上洛?因為大御所不同尋常的苦心,將軍夫人、常高院、松丸夫人,無不為此次會面操碎了心,夫人您全忘了?」
「……」
「另,肥後守等忠貞之士為防意外,作了種種安排。少君平安歸來的大喜日子,為何只有您疑心重重?有樂和市正不希望如此。您若還是不能冷靜,心裡還有不安,自然會鬧著進京。但在此之前,您至少該和一干老臣商議商議吧?少君已長大成人,日後會成為朝廷重臣,您認為不用得少君允許,就能自行決定外出?您還要我少管閒事!」
大阪城內,敢說出這種話的,除了織田有樂齋,別無他人。然而,他那嚴厲批評中,流露出的仍是無比的關切。澱夫人對此看得一清二楚,她突然放聲大哭起來。
「唔,怎的有草笛之聲?」有樂嘴上雖然取笑,心中卻亂作一團。澱夫人哭聲之中,似凝聚著淺井氏、織田氏歷經亂世的悲愁。這不幸的女人,天生比人要強,只歎年紀輕輕便守了寡。她本性不壞,但種種宿怨和仇恨變成漆黑的鴉群,在她頭上盤旋不去。
想及此,有樂坐不住了,道:「行事要適可而止。我明白您的心思,但這世上自有諸多無奈之事。」
「不……不,您不明白!人人都說我的不是,恨不得我死!」澱夫人哭得愈甚。
有樂的臉一下子緊繃起來。他明知說也無用,卻不能坐視不管,一連串激烈的言辭從嘴裡蹦了出來:「您……您是想給大御所留下話柄嗎?說什麼不要把您和少君分開,都是多慮!人家本就無那個心思,卻偏要自己說出來!您到底想怎樣?您就沒想到,這反而會讓人擊中您的弱點?另,安安靜靜好生招待完義直和賴宣之後,送他們回去,方是夫人該行之事!」有樂恨得牙癢癢。
不出所料,澱夫人抬頭問道:「您這話我會記牢!那麼,您和市正可帶了誓書來?大御所親手所寫,保證大阪城和我安危的誓書,取出來讓我看看吧。」
「誓書……」
「您不明白我的擔心嗎?您以為大御所還能活幾年?大御所死了以後,別人還能遵守那些口頭約定嗎?秀賴在高台院面前發了什麼誓,你們說給我聽聽。你們特意避開,就那麼想喝酒嗎?我就不能進京嗎?」
有樂低頭哭了出來。此時的他已不再冷靜,和澱夫人一樣,他不過是亂世陰影下的凡夫俗子。
「看看,您也理虧,哼!」澱夫人的心魔已無法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