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德川家康11·王道無敵

正文 第二十二章 相會二條城 文 / 山岡莊八

    慶長十五年,天下平安無事。

    豐臣秀賴母子把精力放在重建京都方廣寺的大佛殿上,家康雖未能進京,卻也在為名古屋城忙碌。同時,海外交易船隻數量不斷增加,時光在家康的自信和滿足中悄然而逝。

    太平時代,國家須走向海外。走向海外,不僅能通過交易獲利,也有其他益處,首先便是可借此轉變世人觀念。亂世中武士好勇鬥狠、橫暴掠奪的混亂情形得以改變,世人開始修身齊家。蒼生眼界大開,乃是走向海外最大的效用。

    其次,文祿年間始設朱印船九艘,至今已增至一百二十五艘,航行海外的雄心勃勃的浪人,也益發增多。其中雖有身上仍殘留粗暴根性之人,所至之處時常招來非難,然而至少給一大群好勇鬥狠之人暗示了一條活路,利益不可謂不大。

    其三,交易往來帶來海外文化,從而影響國人心智。智慧和財富在任何時代都能吹起和合之風,此風又將讓人生出新的希望和夢想。

    家康授豐光寺承兌和金地院崇傳重任,不斷努力發展交易。同年,家康為長期以來祈望恢復貿易的大明國廣東府商家簽發了朱印狀,允許他們來日本做生意,還給暹羅國主去書示好。是年,安南國使節來薩摩;薩摩的島津家久帶著琉球尚寧王從駿府來到江戶;日本製造的船首次成功橫渡大洋,到達墨國;日本亦和大明國福建總督開始協商,試圖恢復由大明國頒於日本船隻的正式交易書「勘合符」……

    遙想信長公「天下布武」和秀吉公的時代,恍若隔世,尊奉儒教的太平國家總算建立起來。清正所言「世上第一大國」,雖多少有些誇張,但來過日本的傳教士在與本國通信時,都對日本和家康大加讚譽,已是毋庸置疑。除了尼德蘭國君在國書中提醒家康,注意提防班國和葡國,有馬晴信燒了葡國商船之外,日本完全呈現出一派順風滿帆的新貌。

    名古屋城在東海道顯示威容,各大名則爭相把妻兒安置到江戶。

    築建名古屋時,加籐清正的熱心最是引入注目。對於應盡之義務,清正未流露出絲毫應付之態。他主動負責剷平城下的丘陵,開拓出城周的大片土地。面對搬運巨石的大難題,他巧用良方,一時名動天下。

    清正任命先前曾給太閣做過馬伕的原三郎左衛門、林又一郎二人,從六條三筋町挑選一百多名太夫過來,再加上後來臨時加入的,妓女總數超過四百,一時使名古屋如同百花齊放的園林。

    此時的太夫,不只是酒坊茶肆裡的妓女,還有女歌舞伎中的頭牌。

    自從慶長八年出雲的阿國跳起歌舞伎之後,這種舞蹈逐漸傳入青樓。她們一改舊習,在四條河岸搭起小屋,白天跳冶艷的舞蹈,晚上接客。妓女們到了名古屋,追隨她們而來的人,數目亦甚是可觀。

    她們穿著跳手古舞的男裝行頭,拉運堆放在熱田的石頭。領頭的便是名震天下的「鬼判官」加籐清正。但見他頭裹素巾,身著赤底錦袍,站在石頭上喊著號子,高傲的鬍鬚隨風飄動。盛況真是前所未有。

    「如此一來,必天下震動。」

    「說什麼江戶大阪不和,都是騙人!連加籐清正都此般熱心!」

    聚集在名古屋的諸外樣大名,因此事而震動莫名。

    清正建造的天守閣上,鑄了黃金虎鯨,昭示「太平」意義尤為重大。

    然而,也並非毫無異議。前來觀看的真田幸村道:「加籐好生狡猾!讓妓女們打扮得花枝招展,在使障眼法啊!」他的意思,是說和大阪城城牆的石頭比起來,名古屋的石頭嫌小,為了不讓人感覺其小,遂故意用花枝招展的女人引開眾人的視線。

    加籐清正果真這般算計嗎?

    「不,從未那般想過,他全是為了始終傾心關愛秀賴的大御所啊!」雖然有些人這樣理解,然而也有人吹毛求疵,「清正為了不讓大御所注意,居然讓六條的女人……嘖嘖!」然而,這些批評之聲最後皆消失無蹤,日本國仍一片太平氣象,百姓安居樂業。

    清正確實甚是希望在渴求太平的黎民的喜悅之中,繼續保持豐臣氏的聲望。另,名古屋距太閣出生地頗近,令清正心有所牽。人實不可能完全脫離人情啊!名古屋城對清正來說,恐還具有另一層意味:祭奠長眠於此的豐臣先祖的靈魂……對這種微妙的心思,家康不會毫無察覺,他同意清正在名古屋天守閣飾以黃金虎鯨,乃是極妥當之舉。這對黃金虎鯨分雌雄,身上有兩千片金鱗,花費黃金約小判一萬七千九百七十五兩,震驚天下。

    然而也有人對此無動於衷,其中就有那曾經中風倒地,卻以不死之身再度站起,重新挖掘天下金山的大久保長安。他對此只是笑道:「太小太小!」

    日本國乃新興國家。班國、葡國、墨國和呂宋,都已開始衰落。因此,以家康和秀忠為首建立起來的日本國,正值盛世……帶著豪言壯語、欲尋找黃金島而來到日本的塞巴斯蒂安·比斯卡伊諾將軍,就這樣掀起了一股新浪。

    比斯將軍表面上乃是為了答謝家康把前呂宋總督唐·羅德裡格及其一行三百五十餘人送回墨國而來,其實只是打著這個名頭,到馬可·波羅描述過的黃金島探險。

    具有稱霸世間海域野心的長安,也許還想趁此機會,打造一座真正的黃金城給他們瞧瞧。「這些人見識短淺,器量狹小,大久保長安挖出來的黃金可是綿綿不盡!」長安雖口氣甚大,但不可否認,關於黃金虎鯨的各種傳聞卻刮起一股奢華之風,甚至影響到了正在重建的豐臣氏大佛殿。眼下大阪絕無和幕府或家康為敵的意思,然而他們身上卻不可避免地具有和尋常人一樣的想法,即想要修建一座不讓已故的天下人蒙羞的建築。這在日後便成為悲劇的源頭,故有人以為,此乃人為所致。不過這只是後人的牽強附會之辭,不多言。

    總之,慶長十五年,乃是充滿勃勃生機之年,太平之風吹拂到了每一個角落。然而,此中只有一個例外,發生在與百姓生活稍有些距離的地方,那便是禁宮。

    遙想信長公初次上洛時,都中何等荒蕪!兵火連年,京城雜草叢生,處處斷壁殘垣,棄屍無數,惡臭盈天。公卿紛紛棄都而去。皇宮更是一派淒涼,甚至連天子的每日餐飲,也難以保全。那情景令人不忍卒睹……當時,信長公承諾,保證每年皇宮三千石供給。之後,秀吉公又將此數增為六千。對信長公和秀吉公的努力,皇宮及重返京師的公卿懷著怎樣感激之心,不言而喻。後,家康將宮奉增至一萬石。但亦從那時始,天皇似對宮內風紀之亂大感不安。

    常言道,飽暖恩淫慾,好容易方回京城的公卿,終於能鬆一口氣,不再為生計擔憂,慾望自然隨之覺醒。從這一點來說,貴人和百姓無甚差別。宮廷侍從曾經只剩寥寥數人,一旦有所增加,勢必重立規矩,然而長期散居各地之人,步調自不那般容易統一。

    如此種種,最終演變為慶長十二年,年輕公卿和女官之間鬧出諸多醜聞。男女之欲乃人之常情,然而常情一旦變成放縱,就非世人所能容忍了。內廷風紀混亂讓後陽成天皇大怒,即著家康處理。

    看上去,天皇對此事的處理些須缺乏威嚴,這許是因為在持續的亂世之中,天皇自己亦難以理清頭緒,因為公卿在混亂中早巳丟失了維護皇室尊嚴和體面的教養。家康提議嚴懲淫亂公卿,以儆傚尤。花山院忠長、飛鳥井雅賢、大炊御門賴國、中御門宗信等人,皆被處以流刑。

    天皇通過此事,向幕府打開了干涉禁官的大門。風紀問題自然在皇廷引起風波。慶長十五年初,後陽成天皇提出禪位。在家康奏請下雖得以延期,然而事情似已無可挽回。

    名古屋城基本完工的慶長十五年歲末,天皇退位成為定局。正式傳位於政仁親王,是為轉年三月二十七,故家康慶長十五年計劃上洛一事,終於在同十六年春得以成行。

    天皇退位實令人遺憾,然新帝即位亦可喜可賀。原本應由統領天下的將軍德川秀忠上洛,卻由家康走了這一趟。此時家康已逾古稀之年,世間多有傳言,說他身體欠佳。然而知悉四月十二將舉行天子登基儀式,家康便希望能借最後的上洛之機,再次感受年長者之喜悅。此種心願對於歷盡苦難之人,甚為自然。

    此時的家康,已許下每日誦經六萬遍的悲願,且已開始實行。「多活一日,便要懷一日感激之情。」這便是功成名就之人追尋的能讓自身滿足的「靜寂」境界。由於親自發起的文祿之役,秀吉公還未來得及體會此種境界,便撒手人寰。他許正是出於對無法估量的生之末日的焦慮,為掩蓋心底的苦惱和悲愁,方去醍醐賞花。

    家康公已比秀吉公多活了七年。懷著感激,他日日提筆書寫「南無阿彌陀佛」六字。六字每字寫六萬遍,便是三十六萬字,長此以往,其數難以估量。每張紙可書寫二百字,便需要一千八百張。家康用細細的毛筆,虔誠地一字一字書寫。

    尋常人也許一開始便會被嚇退,然而家康對於自己能活到七十歲大是心存感激,特意為此不可為之事。每字再添上唱名,便又是三十六萬遍。寫著寫著,他眼前出現了二十五歲就被殺害的祖父,以及二十四歲便亡故的父親,隨之而來的便是正妻築山夫人、長子信康、今川又元、織田信長、明智光秀、秀吉、勝賴、氏直……亂世悲哀之人一一浮現眼前。不得已殺掉的無數敵人,被無辜殃及的黎民百姓,比起為他欣然赴死的眾多家臣,這些人更為悲慘。

    「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七十高壽的家康,還在為亡靈禱告。

    家康放下日課,離開駿府,最後一次上洛,是為慶長十六年三月初六。

    家康中途去看了看業已築成的名古屋城,感到無比快慰。十七,家康一行到達京城。一進入二條城,他備感須盡快見見秀賴。通過織田有樂齋,家康把自己的心思轉達給了秀賴。

    對此次家康和秀賴在二條城的相會,世說紛紜。聽來最合乎情理的說法便是:「大御所把德川和豐臣兩家地位顛倒,昭示天下。」然而,這種所謂示威,完全無必要,因為築建名古屋已證明一切。還有人說,家康定欲把秀賴傳到二條城賜死,故澱夫人開始最是強烈反對,但被業已洞察天下大勢的加籐清正和淺野幸長一番安慰,不得不勉強答應……諸此種種,傳得有模有樣。人們認為,若秀賴現在拒絕家康的要求,不肯上洛,家康便會立刻發兵攻打大阪。故在高台院、織田有樂齋、片桐且元等人的勸說下,澱夫人方無異議。

    街坊巷間議論紛紛,然而實情究竟如何?

    家康希望見到秀賴的心意,已由將軍夫人、常高院和松丸夫人之口傳到了澱夫人耳內,故澱夫人本人對此次相晤也頗為期待。讓她擔心的並非家康,而是德川家臣。大阪城內現還有眾頑同之人,堅信家康乃是篡奪天下之人,對他怨恨至極。同樣,德川一方亦應有不少人視豐臣為敵。這才是澱夫人感到恐懼之處。

    織田有樂齋將家康的意思轉與秀賴後,又向澱夫人稟報。澱夫人只問了一句:「高台院對少君此次上洛有何看法?」

    「高台院毫無二言。使者乃夫人識得的板倉大人。」

    「我也去,是否不甚方便?」

    有樂故意嚴肅地搖搖頭,「不管怎生說,此次上洛乃是為了新帝即位,還請夫人三思。」

    「就是說,並非女人拋頭露面的時候?」

    「嗯,這……我以為,讓加籐清正、淺野幸長、福島正則、池田輝政等豐臣舊臣一同前往,得體地拜見將軍和大御所,對少君未來大有好處。」

    聽有樂齋這麼一說,澱夫人笑著點點頭,「好,少君也長大成人了。你和市正好生商議此事。」

    有樂齋看出來,澱夫人很想見見家康。但他亦明白,家康公甚是重視此次上洛,最好莫要摻入個人私情。故他又加了一句:「此次非遊玩。大御所且不論,德川家臣對大阪尚有戒心,最好還是儀容嚴整前往。」

    片桐且元、加籐清正和淺野幸長則擔心有意外發生。清正擔心,關原合戰時於伏見遭死難的德川家臣不少,若那些人依然心懷怨恨,很可能魯莽地趁勢起事,對秀賴不利。斯時他和淺野只有捨命保護。故他們決定下船後直接進城。這種想法,對此時的武將來說自然而然。

    福島正則因擔心眾人均隨同前往,太過張揚,故決定不去,此舉本屬正常。世人對此卻又有妙論,認為福島正則是為了留守大阪。因為萬一二條城有事,家康定會立刻發兵攻打大阪城,那時福島便可迎戰云云……

    家康並非世人所想的那般。慶長十四年,他就「抱恙在身,脈象不穩,目常朦朧」,每日謄寫南無阿彌陀佛,翹首期待秀賴上洛。

    然而那些唯恐天下不亂的浪人,對各種傳聞津津樂道,忖度清正的悲壯,卻把一介莽夫福島正則看作諸葛孔明一般的深謀遠慮之士。

    高台院派了慶順尼到淺野幸長處,希望秀賴上洛之時,去供奉著秀吉公牌位的高台寺一趟,和她見上一面。

    淺野幸長去與有樂商議,有樂道:「高台院的要求雖不過分,我們卻不得不拒絕。」

    一旦提到高台院,澱夫人定會難以釋懷,到時必會生事。

    豐臣秀賴進京的日子定於三月二十八。這個決定有違常規,在家康來說,極其少見。新帝即位之日定於四月十二,自應等到儀式結束後,再行私事。安排在天子即位大典之前見秀賴,恐是家康自己等不及了。

    家康此次帶了名古屋城新城主義直與其弟賴宣。義直是年十二歲,賴宣十歲。家康印象中的秀賴與這兩兄弟一般大小。秀賴實已十九歲,變成何樣男兒了?家康有些恍惚。

    淺野幸長對家康稟報了高台院欲見秀賴之意,遂建議家康,是否考慮在二條城會見秀賴時,讓高台院同座,這樣她亦能得償所願。家康立刻答允。

    此次他未通過高台院敦促秀賴進京,便是考慮到澱夫人的心事。不過此時,他似已把這種顧慮全然忘記了。

    慶長十六年三月二十七,秀賴乘船離開大阪。

    「請代向祖父問候!」千姬不那般想念家康,許是因為幼時的記憶已淡卻了。

    秀賴的隨從除片桐且元、大野治長、七手組等人,另有加籐清正、淺野幸長等三十餘人。一行人乘船抵伏見,當夜宿於加籐清正府邸,次日晨前往二條城。

    清正派五百親兵沿途駐防。此外,板倉勝重奉家康之命,也作好了萬全準備。

    對此,世人又有了各種各樣的說法。有人說,稱病留在大阪的福島正則已集結了一萬士眾,隨時應變。但真在鬧市集結一萬人,大阪百姓肯定早嚇得四處避難去了。歸根結蒂,這種說法不過可笑的流言。

    家康對這些流言完全不放在心上。他親赴二條城迎接秀賴。一看到秀賴,他忙摘下眼鏡,出話招呼。

    秀賴身長六尺一寸,已然超過清正,充滿活力的體態襯托得家康益發肥胖。

    「真讓人驚訝。肥後守看上去小了一圈。來,坐到這邊來。」

    二條城大廳上座,家康滿面含笑,命人在面前為秀賴擺上褥墊。看到家康這般親近,清正都忘了捋長鬚,臉上露出笑容。

    秀賴心中感慨萬千。以前被呼為「江戶爺爺」時,家康還是黑髮黑眉,如今已鬚髮皆白,眼睛周圍是一圈圈皺紋,顯得慈祥而平易近人,和「大御所」這個威嚴的稱呼似不甚相稱。他的下巴垂下兩層,倒有些像個胖老太太。

    「先前一直聽說大人身體不爽,秀賴甚是擔心,今見氣色甚佳,亦便安心了!」秀賴忽然心生異想:不叫「爺爺」似不足以表達思念之情。

    「哦……」家康不禁歎息。秀賴說話的正經樣子,使他感到時光頓如倒流。

    「且來看看啊!」家康朝高台院道,聲音哽咽,「你替太閣好生看看……唉,我們老啦!」

    秀賴終注意到坐在家康身側的高台院和兩位少年義直和賴宣,不過秀賴完全不認識他們。

    「母親大人安好!」秀賴連忙問好,「母親大人一切無恙,可喜可賀,秀賴給您問安了。」

    高台院溫柔地對秀賴點點頭,哽咽得說不出話來。紫色的頭巾下,她那一雙眼睛飽含淚光。

    大廳裡,家康的近侍、義直和賴宣的家臣,以及秀賴的隨從,已依序坐好,到了義直和賴宣向秀賴問好時,氣氛方活絡起來。

    「來,拿酒杯來!現在我無甚牽掛了!我特意到京城來,就是為見見秀賴。嘿,秀賴已和我當年往大高城裡運糧草時一般年紀了啊!」接下來,家康的老脾氣又犯了,開始試探秀賴的才具:「平常可習兵法?」

    「是。有時射箭。」

    「好。每日都練?」

    「每日射三十支。接著是騎馬,然後去阿千處用早飯。」

    「嗯。」家康使勁點點頭,這個回答讓人滿意。

    「如今讀何書?」

    「正讀《貞觀政要》」

    「哦,好!老師何人?」

    「請了妙壽院的學僧。」

    「好。你從小就喜習字……」家康正要問下去,又忙搖了搖頭。此時下人開始端酒盤上來。

    酒過三巡,家康說起假牙時,清正終忍不住拭淚:家康讓下人把盤裡的蒸鯛魚先分給自己一塊,嘗過之後,方讓與秀賴用。他未說試毒云云,卻對秀賴道:「秀賴,我還長牙了呢。」言罷,指指嘴,咀嚼起來。

    「長牙了?」

    家康得意地笑道:「哈哈!其實啊,是把山上長的牙裝到我嘴裡了!」

    「山上長的牙?」

    「是黃楊。用做梳子的黃楊做的牙齒。前兩年琉球王拜訪駿府時,長崎的茶屋四郎次郎帶了個叫東作的假牙工匠去,花了三個月時間給我做了這副牙。還有,這副眼鏡,乃是長崎的工匠用紅毛國產的玳瑁做成。太平世道裡能做出各種各樣的東西來啊!」

    家康特意大張嘴,以指叩了叩假牙。秀賴驚訝地往前探身,似有些驚心。此種有趣的場面,引得清正忍不住笑出聲來,眼裡卻淚花四濺。

    關原合戰以來,豐臣舊臣始終心懷不安,認為家康早晚會給秀賴母子出難題。此種擔心並非毫無根據,勝者為王敗者寇,勝者通常會把弱者斬盡殺絕,人們無不為此機關算盡。信長公如此,秀吉公、三成也如此,九州的黑田如水至死都信這一條。而如今,時勢完全不同了。

    清正正想著,家康特意叫過義直,讓他把眼鏡遞給秀賴。

    「你看看這做工!道理和遠視鏡一樣,戴上就能看見東西了。我以前想,眼睛花了,別說寫字,恐怕連讀書也不行了,不過一戴上這個,就能看得清楚。故才敢發願書寫南無阿彌陀佛六萬遍啊!」

    秀賴先是依家康所言看了看眼鏡,然後試了試,趕緊摘了下來。原來甫一戴上,眼前頓時一片模糊,秀賴自是嚇了一跳。

    家康呵呵笑了,「秀賴這年紀,就算戴了也看不清,是給我們這個年紀用的啊!」

    秀賴恭恭敬敬施了一禮,把眼鏡放回義直手上,頗有感觸地對清正道:「您還不需要眼鏡吧!牙齒似也很全呢。」

    清正拍拍胸口,捋了捋鬍子,那彷彿是他一生最為開心的一刻。

    清正覺得,今日這情形,彷彿有秀吉公在冥冥中相助。他念了一輩子法華經,這份功德今日終於顯現在眼前了。他看作母親一樣的高台院,以及太閣遺孤秀賴,竟和家康這般融洽。

    清正為了今日,不僅討好家康,甚至還要取悅福島正則和淺野幸長。連這把鬍子,也不能不說沒有向德川家示威的意味。不過,這些並非因為對德川武力有所忌憚,而是因為家康正在創建一個清正從未經歷過的「太平世道」。這並非完全不可能,《法華經》中有相關佐證,史上亦曾有過太平盛世。姑且相信家康的努力,給他幫助,正是武人義務。若不盡此義務,只是祈禱豐臣氏繁榮昌盛,清正從信奉與良心上都過不去。正是出於此種考慮,他才費盡心力。今日這場面,讓他感覺自己的努力並未白費。

    秀賴的隨從被安排去了其他房間,家康和他已喝過了五巡酒,但還不想放秀賴走。其實,清正也是一樣的想法:和高台院、秀賴、家康同席暢談的機會,此生恐怕再無第二次了。

    雙方武將相繼離開大廳,這時又進來一些侍女,重新備膳。

    義直和賴宣還是孩子,遂讓他們去了另室,在此種場合通常會陪侍的本多正信和正純父子也未同席。也許家康知清正和正信不合,方這般安排。

    飯菜上畢,侍女們又端上酒。

    清正讓侍女斟上酒後,對家康道:「今日乃是清正這一生最快慰的日子!在下多謝大人!」一開口,他立刻變得很有氣勢,只是淚眼朦朧。

    「我也一樣啊!太好了,少君!」一直沉默無語的高台院,似也被清正的淚水感動。

    在座眾人此時並不知,日後會發生何等不幸。

    在此之前,高台院有所顧慮,故始終壓抑著喜悅之情,一旦開了口,聲音便高昂起來:「少君應知老身的心思。我原擔心,世道雖越來越太平,萬一少君有個閃失……不過,現在完全放心了。你已長大成人,往後切切不要忘記大御所和將軍的一片苦心!」

    秀賴頻頻點頭。他並不厭恨高台院。他聽人說過,自己出生時,高台院特意到伊勢神富去祈福,他患重病時,高台院也是日夜憂心。更讓他不能忘懷的,是高台院亦是他的母親。當年她為了留下豐臣血脈,在秀賴出生後就立刻將他過繼。秀賴並非通常所謂的「養子」,而是嚴格遵循舊習,把高台院和澱夫人分別當作「母親」和「生母」。

    「孩兒絕不會忘記母親大人吩咐。能見到母親,孩兒也很高興。」

    「是啊,能這樣見面,你就不用特意去高台寺了。我會告訴你父親今日情形。」

    「母親大人要讓孩兒到高台寺?」

    聽秀賴這麼一問,高台院吃了一驚,淺野幸長似未把她的意思傳給秀賴,必是顧忌澱夫人。

    「呵呵,我以為清正和幸長知道。不過無妨,我已經看到你,就放心了。」高台院突然話鋒一轉,「對了,阿千還未有身孕吧?要是看到長孫就好了。」

    秀賴暗暗看了家康一眼,臉不由紅了,「是,還沒……還沒有。」

    家康心裡一動,秀賴的羞澀道盡了小兩口的融洽。「秀賴,告訴阿千,做個賢內助,就說是我的話。」

    「是。」

    「還有一件要事,容老夫放肆。」

    「不敢當。請問何事?」

    「人有性善性惡,是吧,肥後守大人?」

    家康說教的老毛病又犯了。不過如就此別過,此次見面的意義也少了一半。清正忙坐直了,「正如大人所言,是有善惡。」

    秀賴表情嚴肅起來,看著家康。他似準備誠心誠意接受家康的教誨,一臉緊張。

    「秀賴,這是我經常回顧這七十年,深思熟慮後悟出的結論。」

    「哦。」

    「人生並無善惡,只用眼睛去判斷,必鑄成大錯。」家康說完,看了清正一眼。

    清正挺挺胸,點頭,他似明白家康要送給孫女婿何等禮物了。「說誰人為善,誰人為惡,心底必有偏見,以為令自己滿意者便是善人,令自己不滿者便是惡人。」

    「大人說的是。」秀賴放下酒杯。

    「去掉偏見,人就變成一張白紙。這張白紙被放到什麼地方,自身慾望的多少,都會給它染上不同的顏色。人若貧困時自暴自棄,可能變成強梁夜盜;在女人堆裡廝混,必會沉溺酒色;懷才不遇者易生謀反之心;有為量者若有可乘之機,可會引起大亂。對嗎?」

    「是。」

    「人重在後天的培養,與先天無甚干係……」

    清正端端正正坐著,心下詫異。秀賴一臉誠懇。家康卻頗為得意,雙眼放光,拳頭緊握,或許這才是這個七旬老翁一生的真意。

    「若覺得身邊壞人多,就是你的錯!你應認為,是白紙被玷污了才是。」

    「是。」

    「另,你如今高居右大臣之位,將來許坐關白之位。不過,你不只是公卿,還是有領地的大名啊!」

    「是。」

    「因此,有暇無妨去狩獵。不是去殺生,而是去鄉間看看,你所到之處,百姓怎樣迎接領主。」

    「啊,是。」

    「明白了?哈哈!這樣我也放心了許多。看看出迎百姓的態度,就知自己為政得失。一個領主若不能讓自己的百姓引以為傲,就不能算是明主,不能算善政。」

    「是。」

    「好了好了,我無有說的了。你要和義直、賴宣,以及忠輝等人一比高下,如何?」

    話雖如此,直到宴席結束,家康一直在說教,高台院也在一旁興致勃勃地附和。

    清正不斷點頭,心中發熱。家康所言,大都是太平之世的處世之道,全都來自自己的經驗:如何正風紀,如何管理百姓,如何養生……若聽者毫無興趣,這番說教真可謂冗長乏味。然而,清正幾欲淚下。自秀吉公歸天,秀賴便被拋進錦繡叢中、女人堆裡,何曾聽過這番真言?總之,在清正看來,此次會面甚是圓滿。

    家康毫不掩飾情感,說明秀賴比預料中更討家康歡心,兩家之間也許就此親近起來。

    秀賴即將告辭之時,家康道:「公卿大多嫉妒你,故為答謝你今日來訪,我令義直和賴宣送你回大阪,禮數要全,得讓公卿們看看。」

    「承大人好意。不過,二位公子年紀尚小,讓他們去犬阪,大人不擔心嗎?」清正戲言道。

    「有何好擔心的?」

    「福島正則在大阪擁兵一萬,固守城池,防備德川入侵……」

    「哈哈!」家康摘下假牙,大笑起來,「你告訴福島正則,德川義直和賴宣乃總大將,一萬兩萬的軍隊還嚇不倒他們。」言罷,又低聲道:「不過,左衛門大夫那廝,心裡還老想著打仗,疏忽了百姓吧!」家康似真心為此感到擔憂。

    清正卻又戲言道:「正則現享俸五十萬石呢,大人可不能疏忽大意啊。」

    「你又打趣。」

    「正因他是個好戰之徒,才不馬上收拾他,而是把他扔到一邊。」這句戲言讓清正完全佔了上風。家康似乎頗為驚訝,層層皺紋中的眼睛轉了幾轉,沉默不語。

    家康和秀賴會面甚是和睦,然而雙方隨行的侍從卻未必那般融洽。

    板倉勝重負責招待片桐市正,二人知根知底,倒無他。但淺野幸長、大野治長和負責接待他們的本多正純之間,卻陰雲密佈。

    本多正純盡情諷刺淺野幸長的風流病,幸長則諷刺治長和澱夫人的情事。

    「聽說淺野大人喜歡妓女,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啊,真真讓人羨慕。」

    正為疾病煩惱的幸長聽正純這般一說,瞪著眼睛反駁道:「我記得這是大御所大人重臣的本多正信大人說過的話。我聽說,大御所精力旺盛,有時還從外邊召妓,此事是真是假?」

    「這……這種話還是……」

    「還瞞著啊!我等鼻子都在,四肢也還健全。大御所便是那個少了鼻子的越前大人生父啊!我們還真不敢比。」

    這話說得甚為露骨,大野治長不禁失笑。在這種場合下發笑,令好勝的幸長覺得不可寬諒。他立刻諷刺道:「大野大人倒不用擔心染上病。」語中諷刺的自然是澱夫人。

    大野治長當下也不能保持沉默了,他借了酒力,道:「啊呀,大人話中有話。」

    「呃,你還問我。天下誰人不知!」

    吃了對方迎頭一擊,治長只得噤口。氣氛雖險惡,倒也不至於劍拔弩張。

    一行人離開二條城時,已入黃昏,到了伏見上船時,天上已見點點星光。

    「趕緊回去吧,夫人怕等不及了!」清正希望趕快向澱夫人稟告消息,遂下令立刻開船。沿著澱川順流直下,清晨就能返回大阪。

    清正催促開船後,四處檢查了一番,方回到秀賴身旁。秀賴靜靜坐在星光、水波和櫓聲中,似乎還在回味。

    清正不由流下淚水,「老夫……老夫……即刻死去,亦無遺憾了。」

    水拍打著船板,一路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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