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良教良子 文 / 山岡莊八
千姬對大阪城內人心浮動有所察覺,乃是從德川家康遷居駿府始。她正值妙齡,已對夫君豐臣秀賴生起異樣的情感。
不知何故,在千姬周圍,江戶、三河之事比大阪諸事更吸引人。比秀賴年長一歲的松平上總介忠輝迎娶了伊達政宗之女五郎八姬,小兩口甚是和睦,這段姻緣時常成為話題。從江戶陪嫁過來的侍女們盡情描述新婚夫婦之美,有人說他們如畫中人,有人說他們像兩朵竟相綻放的花。其實誰也沒親眼見過,大家都只是空想,但這一對璧人的確值得羨慕。千姬在聽說此情事之後,腦中亦常出現秀賴的身影。
千姬過去常能見到六叔忠輝。她暗中將秀賴和忠輝比較,竟覺秀賴比忠輝高貴俊美甚多。不過論威儀,秀賴終遜於忠輝。千姬心中不免生出些不安和不滿。讓千姬尤為不安的,乃是隱居駿府的祖父如何調教五郎太丸等三個小叔父的傳言。
五郎太丸生於慶長五年,排行第七。長福丸排行第八,今年只六歲。末子鶴千代年僅五歲,當年春天被阿勝夫人收為養子,已為常陸下妻年俸十萬石的領主。
雖然身為領主,鶴千代仍然和養母阿勝、五郎太丸及長福丸二位兄長一起住於駿府。八歲的五郎太丸繼承了亡兄下野守忠吉在清洲的舊封,就要成為尾張之主。長福丸也將繼承亡於慶長八年的信吉先前的領地,成力常陸水戶年俸二十五萬石的領主。
千姬對於這些事無甚興致,但對於三位叔父,卻不能不關心。聽說他們所受的訓練甚是古怪苛刻,故引起眾人的興趣。三人都還不能騎馬去鷹野,家康遂特意挑選了些健壯的侍從,扛著他們去鍛煉。
鷹野雖乃習武道場,練習完畢之後的野味卻讓人興味盎然。各人帶了自己打到的獵物,在大鍋裡煮了吃。但聽說,家康絕不讓三個年幼的兒子分享鍋中美味。
剛聽說此事時,千姬想,小叔父們正是應被人全心全意寵愛的年紀。祖父莫不是瘋了,不僅把尚不能騎馬的幼子帶到獵場,還不讓他們享受最大的樂趣,實在殘酷!千姬無論如何也想不通,遂問一個老嬤嬤:「祖父是不是不疼愛兒子?可他對阿千這般好。」
老嬤嬤彷彿聽到了什麼無稽之談,大搖其頭,然後給千姬詳細解釋其中原委。
當時,狩獵結束後,各人要對其他人的表現發表評論。煮獵物用的大鍋擺好後,所有人都圍著大鍋坐下,正面擺放著為三位公子準備的折杌。
火紅的篝火,在烏黑的野炊用大鍋下熊熊燃燒。大鍋裡放滿了兔肉、野豬肉和山雞肉,再配上許多蔬菜,咕嘟咕嘟煮著。
奔波了半日,各人都餓壞了。從鍋裡溢出陣陣香氣,讓人不由得深深呼吸,肚子裡的饞蟲亦開始咕咕亂叫。三個孩子不由自主探過身子去。
食物要用野營時用的木碗盛好,分給眾人,先給小孩……千姬認為本應如此,但老嬤嬤說絕對不能。千姬驚問:「在野外做的飯對他們身體不適?」
「不,那都是美味。」
「為何不給他們用?」
「五郎太丸公子已經長大了。最小的鶴千代竟也鬧著要吃。」
「那就給他,有何不可?」
「一旁隨侍的安籐大人和成瀨大人便批評鶴千代公子:大將不應有吵鬧著要吃這吃那等不得體的舉止,好吃的要給家臣,大將只吃乾飯團。小姐明白嗎,那是因為大御所的嚴令。」
「但是,那也太可憐了。」
「不,那才是因為大御所真心愛護他們。」
千姬想了好幾日,方明白其中道理,同時,她感到異常惶恐。倘若那是真正的愛,有誰疼愛秀賴呢?
人的不安,常在無意之中悄悄降臨。儘管秀賴如今亦是一位大名,年俸六十餘萬石,遠遠超過了五郎太丸、長福丸的二十五萬石以及鶴千代的十萬石。所以,若嚴格管教才是關愛,秀賴應比他們三人受到更嚴格的磨煉才是。然而,誰給過秀賴那樣的教化呢?不只是秀賴,家康對千姬是真正的疼愛嗎?
「但祖父那般嚴格地調教他們,萬一他們生出不滿,如何是好?」千姬說出自己的疑問時,有人笑了,亦有人喝止了她,解釋道,三人若未教導好,做不了大名,大御所會立即把他們拉下去,若實在無用,還可能被命令切腹。只因是自己的兒子,就讓其擔任大名要職,大御所不會如此,而是把他們錘煉成能夠勝任要職的有才之人,這才是更深沉的關愛。
「大御所給各位公子封了地,既考慮了他們的年齡,也飽含了真心的祈禱。既然已給了封地,他們就須成為能管理好封地的有才德之人!」
老嬤嬤的這番話讓千姬愈發失落。不論談到什麼,她都會立刻想到秀賴。關於秀吉公如何疼愛秀賴的故事,她已從身邊人口中聽過無數遍了。當然,秀賴也時常聽到一些諸如「您須成為天下之主」云云。然而,誰給過秀賴能成為天下之主的真正教化呢?甚至連秀吉公也未做過,他確實為秀賴操盡了心,但僅僅是操心如何讓他順利繼承關白之位,如此而已。即使秀賴能夠健康長大,是否能成為天下之主,誰能逆料?
「大名轄下有眾多子民。公子們要牢牢記住,把好吃的讓給手下,自己吃乾飯團。大御所是這般說的,也這麼做。」老嬤嬤盡心解說。
千姬先前亦常去秀賴的房中。飯桌上常常擺滿飯菜,亦常常會剩下大半。但侍女和侍童都堅信,這才是符合「將成天下之主」的貴人身份的餐食。這樣下去,他真能成為天下之主嗎?
這是情愫初生,還是母性,千姬很難分清。但是有一個不容懷疑的事實,她相信自己和秀賴之間有著不可割捨的緣分,猶如一盞憂鬱的燈,在她小小的心裡熠熠發光。
三個月後,千姬把三個小叔父狩獵的故事講給秀賴聽。彼時正是寒意漸消、春意漸濃的時節,家康即將開始縱馬放鷹。
秀賴饒有興趣地聽完,讚道:「大御所真是了不起!」稱讚之後,他卻加了幾句讓千姬感到異常悲傷的評語:「他雖很了不起,但最近有些古怪。世人都說,不應讓林道春走得太近。」
「那是為何?」
「之前大御所和三浦按針來往密切,幾乎變成了商家,現在他若與林道春往來過密,則可能變成一個學者。大御所興趣太多,姑且不論,倒是變得特別妄自尊大了。」
「但那個林道春已從駿府到了江戶,成為父親的老師了。」
「哈哈,能把禍害趕走也不錯。不過,可能是林道春的能耐讓那幾個小孩受罪了。」說罷,秀賴想起了什麼,撲哧笑了。
「怎的了?」
「無他,以前七手組說大御所貪心,我還罵過他們,只是突然想起此事。」
「祖父貪心?」
「是,去年三四月間,大御所把在伏見城時所存金銀都運到駿府了?」
「是。也把三萬錠黃金和一萬三千貫白銀送給了父親。」
「所以,那些人說他貪心,我才罵了他們。他們認為,大御所不願把那些金銀都留在伏見,才那麼說。」
「這……」
「我自己也還有些金銀。但是,有人特意數過從伏見城出去的運貨馬匹,然後來告訴了我,說三月二十三日是一百五十匹,閏四月十九日是八十匹,總共是二百三十匹,準確無誤。」
千姬漸漸感到不快,因為她的情感和秀賴的想法並不一致,「少君真的認為那事古怪?」
「難道不是?七手組那樣說,也不無道理。大御所對我還說過,要重視金銀,不可隨便浪費,修繕寺廟神社要量力而為。不僅是錢上,他對我也事無鉅細地操心,完全不管世人的傳言,也許真是夠貪心的,哈哈!」
千姬極為不快。若是以前,她但凡心有不快,只要起身走開就是。但最近,她的想法變了,不會拂袖離去,卻對秀賴憂心不已。秀賴胡亂撥弄著螺鈿火盆裡的炭,沒心沒肺地笑著,似游離於世外的滑稽戲伶,讓千姬感到無比心酸。
「少君心裡,真認為祖父貪心?」
「不,不僅如此。但他是個任性自私的人,大概英傑本來都自私。」
「自私?」
「先前大御所曾經對我說,不可把金銀藏起來,當拿出一些在世間流通。」
「我從織田有樂大人處也聽到一些。」
「現在他又變得這般貪心,說花錢要適可而止。我也不知該聽哪句了。」
「少君!」千姬不由得提高聲音,「對於此事,織田有樂大人很是佩服。」
「哦,那個怪老頭也稱讚大御所?」
「是。祖父以前那樣說,正是小判金幣和銅錢緊缺的時期,於是他命令後籐光次等人多多鑄造小額錢幣,在世間流通。不那樣,百姓就活不下去。但是,現在錢有富餘了。錢多了出來,貨物價格就會升高。故應把小判金、銀子和銅錢都埋到土裡。有樂道,不愧是大御所,對這些甚是明白……」
「哈哈!」秀賴抬手打斷了千姬,「夫人不必動怒。我說大御所有些自私,但並未說那不好。夫人你也知,今年正月,我還特意遣人到駿府拜年呢。他是你祖父,我也當尊重。」
千姬無話可說。他這嚴謹的誠意,可是誰也未教過。想到這裡,她心中一陣難過,眼睛便濕潤了。
「怎的了?」
「沒什麼。」
「是生氣了?」
「不,是……是高興呢,不……是擔心。」
「擔心?告訴我。我可是你的夥伴啊!」
「不是夥伴……是夫君。」
「哦?」秀賴好似吃了一驚,默默打量著千姬。
從千姬口中聽到「夫君」二字,秀賴幾從未想過。然而此時,他吃驚地重新打量千姬時,卻發現眼前的女子雖還未完全長成,卻也不是個小姑娘了,她嬌小的身體嫵媚動人。
「我是你的夫君?」
「少君認為還不是?」
「不不,當然是!是夫君……但亦是夥伴,沒錯吧?」
「嗯。」千姬鬆了口氣,臉上笑意盈盈,非嬌媚,亦非羞愜。她面頰和眼泛出粉色,顯出異常潔淨的嫵媚。
「是,我是你夫君!」
「您還說這樣的話……」
「但是我還沒對夫人做過夫君該做的事啊!難道夫人也想像你祖父在駿府對五郎太丸和鶴千代那樣,給我築起殘酷的圍欄?」
聽了這話,千姬心中一沉。人心之隙,如隔大川。不過在這個場合,她還不能用適當的言辭表明自己的意思,只幽幽道:「少君……」
「怎的了?臉色這般凝重。」
「祖父常常對駿府的小叔父們說……」
「又是你祖父!」
「百姓乃是我們的衣食父母,做了領主後,切莫變得驕傲自大。」
「這些話誰都會說。市正也常常這般說!」
「倘若被百姓們怨恨,就當一死以謝天下,故祖父還教給了他們切腹之法。」
「呵,真夠嚴厲!」
「我把這些事情和有樂說,有樂說那是『家康公之治』。祖父的為政之道,關愛百姓甚於關愛大名和武士。在他新頒布的法度中還規定,若領主欺壓百姓,百姓可以直接控訴。」
「夫人只對特別古怪的事情有興趣啊。我可不知那些勞什子。」
「不知可不行!」千姬如成人般嚴肅道,「若少君對轄內的百姓徵收苛稅,被百姓告了官,百姓雖會受罰,但領主的領地亦會被收回。有樂大人說……」
秀賴突然摟住千姬的脖子,和千姬臉貼臉,另一隻手則摀住她的嘴,道:「莫再說了。那些事和豐臣氏無關。我日後要做關白。」
聽秀賴這麼一說,千姬深以為然,即使她對秀賴仍不滿意,卻也不認為豐臣氏只是尋常大名。雖然她不明原因,但從出生始,她就覺得,這座城和城主好似擁有某種特殊的權力。也正因如此,她才嫁到這裡。
「阿千,你總是為我操心,我當好生慰勞你。」
「阿千慚愧。」千姬天真地依偎著秀賴,秀賴輕柔地把手措在千姬肩頭。雖還未對她生出男女之情,但秀賴感覺,千姬真如妹妹一樣可疼。
「你有未從別人嘴裡聽過『人質』二字?」
「人質?」
「是。即使聽到,也不用放在心上。你和秀賴乃是表兄妹,下邊人喜歡在背後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可能因為長期沒有戰事,大家都有些閒悶。」
「哦。」
「七手組聚在一起,就說些打仗的事。先前不論早晚都是打仗,但從慶長五年到現在,快十年了,也未有戰事。這簡直讓他們發狂。」
「所以,他們才會說到人質?」
「是啊。大家都喜歡活在過去,說些過去的事。」
「哦?」
「說什麼戰事還沒結束。否則,他們就失去活著的意義了。這世上若真的沒了戰事,武士就無甚用了。」
「呵。」
「所以,大家都說,早晚要打仗,他們就靠這些話來安慰自己;也說,少夫人的祖父不知何時就會打到大阪來。」
「祖父?」
「是。因此才把少夫人留在大阪做人質。大御所表面上是遵太閣遺言,其實是特意把少夫人送過來,好讓我們安心,然後出其不意襲擊。怎樣,有趣嗎?」
千姬還從未聽過這樣的事情。
其實,這種說法不只在七手組間流傳,甚至連內庭的侍女也常常這般議論,只是確實從未傳到過千姬耳內。此話不無道理。過去一百四十年間,天下幾無不打仗的日子。但近十年來,戰事基本消失了,太平的日子似還將繼續。這樣的話,還能以什麼理由佩帶長劍、打磨刀槍?武士們將陷入無限寂寞之中。
千姬和秀賴都在「太平」中出生、成長。但對那些視戰事為性命的人來說,十年歲月全無戰事,實大大出乎他們意料。最初的兩三年,眾人面對渴求已久的太平的到來,無不歡欣鼓舞。然而過了八年九年,欣喜逐漸變淡,人們開始有意無意地希望發生些事情,在不讓自身痛苦的情形下,尋些故事。然而世態越來越穩定,「太平」逐漸根深蒂固。在這種情況下,人們常常會做些怪夢。大阪城七手組亦常紙上談兵,其實正是出於「長久太平」的安心感。
「那麼,祖父何時會打過來?」千姬笑了一笑,問道。
「不,我們不能挨打。所以要多招募些響噹噹的英雄豪傑,此外,還得好生利用你這個人質!」
「這……」
「大御所很是疼愛你。若他打過來,少夫人必痛苦萬分,只要能讓他這麼想,我就放心了。」
「唉!」
「你別歎。這只是一些人的意見,還有其他的說法呢。」
「什麼說法?」
「那就更殘忍了。大御所把千姬扔在這裡為質,故有人說,絕不能手軟。」
「那會怎樣?」
「那就有趣了。大御所和將軍總會有上京的時候,在那之前,我們裝作和他們修好,只要他們進入伏見城或二條城,我就派兵把他們包圍起來。」說到這裡,秀賴把千姬放在自己膝頭的手握住,笑了起來,「所以啊,你祖父對五郎太丸他們嚴格教導的事,還是不要說的好。不然,人家會說,大御所就是那種無情之人。只會讓人閒話。」
「這……」
「還有,傳言說,大御所對自己的孩子都那般無情,所以受了責罰,孩子都早死了。」
「都早死?」
「是啊。你長伯父信康被信長公命令切腹,你二伯父秀康今年閏四月初八也沒了,你五叔信吉於慶長八年僅二十一歲時死了,四叔忠吉也於今年三月初五方二十八歲時沒了。如今剩下的,只有你父親將軍大人和你六叔忠輝了。」說著,秀賴又笑道,「哦,還有還有,五郎太丸、長福丸、鶴千代,他們都是好兒子啊!」
千姬逐漸被秀賴的話吸引。身邊的侍女和秀賴所言的完全不同,若秀賴只是毫不在意地將駿府小叔父之事付諸一笑,定會激起她的好勝心。然而,秀賴似有自己的打算,那打算非出於對駿府的僧惡或反感,而是出於好意。
「你祖父的嚴格訓練,使我對如何做一個大名管理家臣和領民,有所領悟。但那些渾蛋們製造謠言,說家康公深謀遠慮,要把五郎太丸、長福丸和鶴千代培養成大將,要讓他們攻打大阪城。」
「哼,幾個年幼的叔父能夠指揮大軍時,祖父多大年紀了?」
「等等,今年……六十六歲了。」
「所以,到了那時,應該是八九十歲了。」
「是啊!」秀賴好似深有感觸地拍了拍膝蓋,道,「跟著神功皇后、經過三韓征伐的武內宿禰,聽說活了三百歲呢,你祖父比他年輕多了。」
「但是,說祖父貪心,這話是不是不合情理?」
「情理?哈哈,若說話都合情理,那多無趣!愈不合情理,才愈是有趣呢。」
說話之間,千姬不知不覺接受了秀賴的說法。
這時,榮局靜悄悄端了茶點進來,似不想打擾二人。她本打算把茶點放下就退出去,沒想到心情大好的千姬歡快地對她道:「阿榮,你過來。」
「是。」
「少君說了讓我高興的事。你給我做證人。」
「證人,你們有什麼約定?」
「少君剛才說,他要文武兼修,勝過天下之人呢。」
「那可是好事!奴婢不會忘記。」
「你是我的心腹,還替我給少君生了孩子呢。」
儘管千姬說這話時不帶任何怨恨,榮局還是慌忙伏身跪倒。秀賴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千姬又興沖沖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阿榮,你覺得無趣嗎?」
「無趣?」榮局不由反問。
「是,眾人都覺得無趣不是好事,要盡可能讓自己有趣些。」
在榮局聽來,這天真的話裡包含了對她的諷刺。她生了秀賴的女兒,這女兒現在已在學走路了。因是女兒,又因出生太早,給她起名的事,大家便也沒放在心上,內庭的人管她叫「阿鯛」。除了榮局,另有兩個乳母伺候阿鯛。
侍女們在背後議論紛紛。有人說:「阿鯛,乃是天下太平的意思。」也有人說並非如此,因為她畢竟是豐臣太閣的孫女,遂用「腐爛的鯛魚依然美味」這個意思取名。
無論如何,這個女孩兒的出生,對千姬實在意外。即使時至今日,秀賴早已沒了感覺,然而每當想到此事,榮局就如坐針氈。千姬最近日漸成熟了,剛才又突然說出「無趣非好事」來,榮局不禁渾身不自在。她猶猶豫豫,眼角餘光則瞄向秀賴,回道:「阿榮並未感到……特別無趣。」
「哦,那太好了!」千姬歡快地點頭,「你若不覺特別無趣,我就要把阿鯛放到我們身邊了。」
「啊?少夫人說什麼?」
「你替我生了阿鯛,今日開始,我要把她放在身邊自己撫養。」
榮局還沒明白過來,「這,少夫人,要把阿鯛放到身邊?」說著,她臉紅了。
千姬肯定是想從此陪著秀賴。把阿鯛放到身邊,不過是個借口,是為了把自己轟走……榮局正胡思亂想,千姬又道:「我們有時也感到很無趣呢。」然後又果斷地點點頭,道:「這樣不好!我要自己撫養阿鯛,我也是她的母親!」
「這……」
「少君不反對吧?」
「哦,不反對。但是,你能行嗎?」秀賴一臉淡然。
「養孩子是妻子的責任,也是母親的責任。少君立志習文練武,阿千當然不會加以阻攔。」
榮局鬆了口氣,眼前有些模糊。
千姬沒有惡意,也無不周全,然而榮局心中隱約感到不安。她已打算好了,一旦千姬成人,她自會照千姬的意思去做。
茶屋清次現多在長崎,負責貿易事宜,業已成為家康的心腹。有時從界港來大阪城做生意的人說,他在長崎的勢力,比家康側室阿奈津之兄長崎奉行長谷川籐廣還要大。
長崎模仿界港,官職名都帶些洋味兒,負責小判和判金鑄造、管理的後籐莊三郎叫「財務官」,茶屋清次叫「商務官」。眾男子致力於大事,經常徹夜不眠,捨棄了家庭。
當然,新貴並非只有他們。除了從事生絲生意的澱屋介庵、龜屋榮任、角倉與市等人,還有被委任為大津代官的末吉勘兵衛。他們夜以繼日地辛勞,希望能讓京都、大阪與界港同海外打成一片。
與他們形成鮮明對照的,乃是那些整日無所事事、對局勢毫不關心的大名,以及那些靠祿米為生的高傲武士。他們之中自然也有那麼一小撮人,佔據高位,不太嫻熟地撥拉著算盤,但他們的算盤只能算出不足之處,卻不會增加收入。仔細想想,大阪城的地位多麼尷尬。
對榮局來說,這平靜蘊藏著巨大的不安,卻也不無解救之法。就要起風了,連千姬似也要有所行動。若如此,大阪城也許會有新的面貌。千姬心中似無一絲忌妒或敵意,若真是這樣,榮局也要拋棄長期以來的沉鬱,為了秀賴和千姬……及家康和秀忠心之所念的大阪而操勞。
「怎的了?你哭了?是不是捨不得阿鯛?」
「不!不是!」榮局反應甚是激烈,「阿榮很高興!不管是少君的承諾,還是少夫人的苦心……阿榮要努力,讓大阪城吹進新風!」
聽了榮局鏗鏘有力的回話,秀賴和千姬都甚滿意。但二人對榮局心中的微妙情感卻毫不知曉。
這時,近侍木村重成進來,「少君,明石掃部大人求見。」秀賴迅速看了榮局一眼,他至今還習慣依賴榮局,榮局放心地朝秀賴輕輕點點頭。
「好,說不定今日給我帶來什麼有趣的故事呢,正好夫人也在。讓他進來吧。」秀賴漫不經心道。
「遵命。」重成退下,在座眾人沉默。榮局和秀賴都記得很是清楚,明石掃部現為浪人,然而他亦是頗為虔誠的洋教徒。
「明石大人到。」重成唱一聲,明石掃部和速水甲斐守坐在門外,伏身施禮。
「少主,尊顏如昔啊……」
秀賴輕輕打斷明石:「近前來。不過你的問候還不合時宜。」
「在下惶恐。」
「記住,我非少主。少主乃是相對父親而言,秀賴乃是此城城主。」
「不勝惶恐。請恕罪。」
「哈哈,我未罵你。對了,你養的孔雀怎樣了?」
「很好,只是尚未產卵。待產下卵來,在下立刻讓它把雛鳥孵出來,獻給大人。」
「好啊,我雖見過那鳥兒,夫人還未見過呢。」
「是。也請夫人過目。」
「最近聽到什麼風聲了嗎?」
「這……倒不是沒有,但是對少……大人您……」
「不能讓我知道?」
「不,不是……不是不能說,是怕引起大人不快。」
「無妨,說來聽聽。」
「是……有傳言說,最近恐有可疑船隻開到日本來。」
「可疑船隻?」
「是,大御所身邊的三浦按針到底還是把紅毛國的船招來了。」
「紅毛國的船?」
「是,是尼德蘭的船。但按針故國英吉利在海上橫行霸道,多被稱作海盜。」
榮局吃了一驚,看看掃部,又看看秀賴。
明石掃部經過思量,才以剛才那段話開頭,榮局似乎有所領悟,秀賴卻只有如此簡單的興趣,「哦,那叫英吉利的紅毛海盜很厲害嗎?」
「是,很強大,似勝過南蠻。然而,不辭辛苦把這等危險的暴徒招來,實在甚是麻煩。」
「這麼說來,三浦按針把那些海盜叫來,是打算把南蠻人從日本趕將出去?」
明石掃部原本肅穆的表情扭曲了,故意環視了一眼在座諸人,「當初按針剛漂到日本時,神父們再三敦促,懇請大御所嚴懲按針,怕早晚會出這種事。」
「哈哈。沒想到。大御所是因為不怕紅毛,才允許他留下。」
「儘管如此,理應有所顧忌……」這話說得重了些,掃部連忙緩和了語氣,「人很難忘記故鄉,三浦按針蒙大御所眷顧,受了封地,還生兒育女,但他私底下卻多次給英吉利送密信。」
「按針自己不能造船出海嗎?」
「恐是害怕南蠻國的船。他怕獨自出海會翻船,才要把故國的海盜招來。此乃在下淺見。」
「是把自己人叫來啊。」
「是。只想回故鄉倒無他,但神父們都說,紅毛海盜生性凶殘,絕不會僅僅把按針帶回去。」
「他們好戰?」
「是。海盜的女頭目也喜暴力。」
「女頭目?」
「是。說得好聽是女王。那些海盜打著效忠女王的旗號,搶南蠻國貨物,奪其船隻,踐踏國土,作惡無所不盡其極。那些奸詐之徒,定會對大御所百般奉承,在日本掀起滔天風波。神父們都這般說,他們對此很是警惕。」
秀賴眼睛發亮,笑道:「實在有趣。我們捉幾個紅毛人,然後讓他們在這城裡和南蠻人比試比試,看他們到底誰厲害些,如何?」
「大人說笑了。他們船上載了很多大炮,其威力能摧毀一國,若讓他們從澱川口侵入進來,少主……不,大人那時可就笑不出來……」
「你是在嚇唬我嗎,掃部?」秀賴朗聲笑著,打斷了明石掃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