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借病施疑 文 / 山岡莊八
不同的人,一生充滿無數奇妙的差異。人們把自己的經驗稱作「人生」。人生在各個不同的時期,有著完全不同的內容,即如人的面孔。
大阪城內,豐臣秀賴有恙的消息逐漸傳開,人人都甚感吃驚,作了各種各樣的猜測。
「生的是何病?」
「天花。」
「天花啊,不會有性命之憂吧?」
問的人和答的人都不是希望秀賴有事的薄情之輩。然而人人皆知,一旦患了天花,十之八九乃死路一條,即使能活下來,亦面目全非。侍童和侍女害怕秀賴治癒後,臉上會留下疤痕,年長之人則擔心秀賴有性命之憂。
片桐市正立刻在本城內辟一處,將秀賴移至此,用青竹圍起,嚴格控制進出,並派人不斷傳召名醫。澱夫人也派人到各處寺廟神社祈禱,在城內灑水清潔,舉行「百度」,誦唸經文等,用盡各種方法。
然而,誰都無法從對死的恐懼中擺脫出來。秀賴畢竟是豐臣秀吉公唯一的血脈。這一血脈沒有了,大阪城將會變成何等樣子?到時他身邊的侍童和侍女必會趁機溜走……這些且是小事。若馬上收領養子,幕府必會迅速出手。秀賴在,還能對家康公和將軍的「溫情」有所期待,若失去了他,還剩下什麼?若被德川取而代之,澱夫人會如何?七手組又會如何?
各種各樣的猜測引起了種種不安,亦影響了尋常百姓,全城籠罩在驚惶的氣氛中。各人雖然表面看來和往常一樣,私下的行動則完全不同。
首先是福島正則,他從去江戶的半途趕來探望。他未去病室,單是和澱夫人見了一面,相對流淚;恰好九州大名高橋元種也來探望,二人相攜來到城內的織田常真家,密談了幾個時辰後離去。
然後,從伏見城傳來消息,大久保忠鄰將來探望。
讓大阪城內諸重臣慌作一團的,正是大久保忠鄰的到來。片桐且元考慮到病情傳染的可能,已基本不讓重臣接近秀賴,進入本城的醫士也不許再出城。沒想到和本多正信地位同等的德川重臣大久保忠鄰偏偏此時來訪,此人與其說是慰問病情,莫如說是打探情況。不過即便這樣推測,豐臣諸人也絕不能形諸於色。
大野治長、速水甲斐守和堀對馬守三人齊聚織田常真府邸,提議請織田有樂齋來。其實他們各自早有打算。
有樂齋還是那般別彆扭扭。他一來,眾人立刻開始商議。
「片桐大人不讓我們靠近病室,會不會是準備在萬一之時,封鎖消息?」
大野治長剛一開口,速水甲斐守立刻回道:「確有可能。主膳正貞隆道,連他私下問市正如何打算,都被訓了一頓。現在說這些為時過早,萬一傳到澱夫人耳內如何是好?市正是此意吧?」速水從旁插嘴,似是為了讓在座的有樂齋早些明白,讓他知眾人的意思。
「其實……」治長道,「福島大人的意思是,萬一少君不測,就立刻懇求大御所,將尾張清洲城主、下野守忠吉大人立為養子。但聽說,這位下野守現亦臥病在床呢。」
有樂齋始終沉默,單是用陰沉的目光打量著諸人。
「我們三人商議的結果,是在大久保忠鄰到來之時,採取主動,私下建議,在萬一之時,收忠輝為養子。」
「為何?」有樂突然冷笑道。
「當然是為了豐臣氏的存續。」
「哼!若為了豐臣氏,曾經給太閣做過養子的結城秀康倒是有個兒子。」
「但是,他和大御所、將軍的關係都不大和睦。」
「那千姬怎的是好?總不致與其叔父婚配吧!」有樂捋著新近留起的細髯,反問道。
「是啊。我們未考慮到千姬的不幸。即使澱夫人認可,千姬的問題還未解決呢。」
常真這麼一說,有樂立刻用嚴厲的眼神制止了他:「我非說不贊成收忠輝為養子,但你們過於樂觀了。休要遺漏了大事。」
「樂觀?」治長問。
有樂盯著速水甲斐守道:「你們想過嗎?忠輝有可能改信洋教。他目前剛剛娶了伊達陸奧守之女。而伊達之女和細川忠興之妻克蕾西娜一樣,都是非常虔誠的洋教徒。」
速水甲斐守驀地臉紅了,當然不是因為害羞,而是突然心中激切,「因為他的夫人信洋教,您才反對?」
「言重了。萬一之時,是以豐臣氏的存續為重呢,還是為了我們的信奉採取行動,這可得分清楚。另,若不對大久保大人說明對千姬的計算,會讓大御所不快。忠輝是大御所之子,大御所固然疼愛,但千姬亦是大御所的孫女。既要對得起將軍,我們面子上也得過去。」
「是啊。」治長打圓場道,「有樂,您不贊成收忠輝為養子?」
有樂嘲笑道:「還有一事若疏漏了,日後必有麻煩。忠輝對澱夫人來說完全陌生,但千姬可是澱夫人的外甥女。這是疏遠外甥女,卻和外人親近啊。」
「這……」治長有口難言。他深受澱夫人寵幸,固然有自信說服她,但若說了出來,自己又得受累,遂道:「明白。我們且祈禱那種情況莫要發生,同時準備好迎接大久保大人。」
「等等,還有一事。市正啊,大久保大人要確認你是否有異心,肯定不會讓我們看出什麼。」
正在此時,門外有人稟說:「少夫人和榮局來此處尋有樂齋大人。」
「少夫人?」常真怪叫一聲,大家不由面面相覷。
「找我有什麼事?快快有請。」有樂深深蹙眉,一臉疑惑。
千姬特意來訪,無人可拒。她進來,到了眾人面前,人又長高了許多,雖然還是處子之身,但隆起昀胸脯已完全不似孩子了,整個人亦顯得水靈靈的。
「少夫人有何貴幹?」有樂攙起千姬,請她上坐。
千姬困惑地對有樂道:「請您給說說,市正不讓我去探望少君!」
「這個嘛,天花會傳染,市正才會阻攔您,我也同意。」有樂乾脆地回絕了千姬。
但千姬完全聽不進去,「少君乃是千姬的夫君!妻子因為害怕傳染,就不去看望病中的夫君,這可是大大有違為人婦之道啊。」
「這……這是誰說的?」
「宗薰和教我練字的松齋都這般說。甚至連石阿彌也這般認為!」
「那是因為,他們還不知此病的可懼。假如……」有樂環顧了一番在座眾人,不巧這裡並無誰臉上有生過天花後留下的疤痕,「若去探望少君,少夫人卻被染上病,禮數倒是盡了,少夫人這白玉似的臉兒,卻會變得醜陋無比。您還去嗎?」
千姬立刻搖搖頭,「不必擔心。阿千不會得天花!」
「咦?您怎知?」
「阿榮,我種的黑豆已和我年齡一樣了吧?」
「黑豆?」
「對!煎得烏黑的豆子。」
「少夫人何意?」
「豆子不發芽,阿千就不會得天花,故不必擔心。」
「榮局,」有些發呆的有樂轉向榮局,「是你教少夫人這種事的?」
這出乎榮局意料之外。她確實生了秀賴的孩子,再次回到千姬身邊來撫養那孩子,但從此再也未應過秀賴的召幸。她歷經艱辛生下的嬰兒,被當作了十歲的千姬的孩子撫養,後悔和自責始終縈繞於她心中,令她永遠躲在別人不見之處默默度日。但有樂好似誤會了。他似認為,榮局想見到秀賴,才煽動不更事的千姬。
榮局低頭不語,有樂遂又轉向千姬:「少夫人,您覺得這種無聊的事有用嗎?被煎得烏黑的豆子當然不會發芽。但您若接近病人,臉上就會長出一顆一顆豆子,最後整張臉都會毀掉。」
有樂故意誇大其詞,嚇唬千姬,但千姬仍是輕搖頭,「那也無妨,我要去看他!」
「和榮局一起去?」
「不,阿榮並非少君妻妾。」
「無論如何,您也要單獨去見少君?」
「對。只看看他便是。然後,我會在屋簷下種上和少君年齡相同的煎豆。您告訴市正。」
千姬歪著可愛的小臉,有樂有些不知所措,「少夫人,您這麼關心少君?」
千姬毫不猶豫地點頭,「阿千對不起少君。」
「對不起?」
「是。阿千太小了,雖名為妻子,卻還不能服侍少君。少君也深感遺憾。」
有樂愣了一下,再次看了看在座諸人,把視線移到榮局身上,「少夫人,這是誰對您這般說的?」
「是少君。」千姬說完,又想了想,道,「對,母親也說過。她希望我快快長大,能給少君生兒育女。」
有樂趕緊搖搖頭,又點頭不已。千姬在世風吹不到的地方成長,還真是一件奇妙的事。她不會分辨訓教的好壞,對世人通常感到害羞或應迴避之事,竟全然不懂。
「那麼,少君是否也曾探望少夫人?」
「少君待我很好。他希望我快些長大,成為真正的妻子。」
有樂忙轉移話題,「少夫人無論如何也要探望少君?」
「是!即使染病而死,該做的事我一定要做。織田大人,您立刻陪我去看看少君吧!」千姬毫不猶豫道。她還是一個不懂生死、不懂恐懼的孩子,有如一尾在溫暖陽光下的水裡暢遊的美麗金魚。
「那麼我帶您去。我去,我去。」
「多謝了。阿榮,咱們走吧。」千姬高興地站起身,向在座眾人道別,「打擾了。各位也為少君的康復祈禱吧。」
眾人異口同聲回答:「是。」
有樂不得已走在前邊,心中的陰影卻難以驅散。人的命運孰能逆料?秀賴生病,不僅在大阪城內,於天下都意外地引起了騷動。世人並非為秀賴擔心,而是擔憂秀賴身後,誰來頂替此位。此事絕不單純。而千姬的固執卻是真情流露。也許她尚不知疾病的可怕,但就算死也要去探望夫君,當是何等單純的感情啊!
「少夫人,我們去找市正之前,還應和一人商議。」
「誰啊?」
「澱夫人。我去求澱夫人,讓她和我一起去斥責市正。」
「這樣也好。」
有樂愈來愈鬱悶。千姬越單純,就愈是得接近病室。有樂很少屈服於人。若對方是個可恨的角色,他也會固執己見;不過面對清純的千姬,他一句譏諷的話也說不來。
「少夫人,您似忘了一件大事。」
「大事?」
「若澱夫人和市正都同意您去探望,但少君卻反對,如何是好?」
「少君不會說這話。他肯定不會。」
「少夫人言之過早。少君喜歡您,才擔心您染病。」
有樂的話一語中的,千姬沒應聲。有樂不去看千姬的反應,他用扇子遮著陽光,走過院子,朝正殿而去,一邊道:「總之,我會仔細向澱夫人稟報。走吧。」
千姬還是不回話,她怕是對有樂的話甚在意。
三人默默走著。到了澱夫人房前,有樂和千姬把榮局留在外間,一起進了屋,誰知片桐且元也來了,正和饗庭局、大藏局、正榮尼說得熱鬧。
「呀,織田大人。」正榮尼回頭朝有樂齋施禮。且元看到有樂齋身後的千姬,亦立刻俯身施禮,「少夫人也來了啊。」
「母親大人,您身子可好?」千姬先朝澱夫人施了一禮,在她身旁坐下。
「阿千,怎的出來了?如今正流行惡疾呢。」澱夫人道,但她並無不悅之色,「你是擔心少君病情而來嗎?」
「是。」千姬據實相告,「媳婦一定要去看少君,但市正竟不允許,媳婦才去找有樂商議。」
有樂立刻接過話:「在下和少夫人說了,這個病,最好誰也莫要接近,市正才會阻止少夫人。但少夫人聽不進去,說,不探望生病的夫君,便不是賢妻,死也要去,才讓我來說說市正。」
「啊……阿千這般……」澱夫人眼眶立刻紅了。
有樂垂首遒:「故,我想來請示夫人,到底是市正對,還是少夫人有理?若市正不對,就請您斥責他,讓少夫人去探望少君。」
有樂的話令女人們大為震動,她們開始竊竊私語。
片桐且元有些著慌,「這也不是沒有道理。但我有話想對有樂說。有樂,可方便移步?」
「好!但恐你說什麼均已無用。」說罷,有樂立刻轉向千姬,「先請夫人裁斷,再作決定吧。」說著,他起身離席,跟在且元後面來到廊下。
「有樂,其實少君的病,並非真正的天花。」
「那是什麼?」
「噓——」且元看了看周圍,「這是昨日才確定的。不過,我想過了,暫且維持現狀,亦想借此瞭解城裡的人心動向。我覺得,有些人會因少君的病有所行動。這恰是老天爺給的機會,我定要看個清楚。」他表情甚是認真。
有樂啞然。秀賴得的不是天花,這就是說,全不會有性命之憂。他們先前的一番爭論豈不顯得可笑?
有樂還把眾人狠狠罵了一頓,說市井中流行的惡疾怎會那般容易傳到內庭,自然是因為內庭風紀糜爛。侍從們總是隨隨便便接近囚犯商家,甚至還把妓女召進本城,沉溺享樂。侍女也一樣,常把能劇或歌舞藝人召來行男女之事。老天爺便把懲罰降到了少君身上。他大聲數落,故意讓澱夫人也能聽到。但秀賴竟不是真患了天花!
「呵呵呵,」有樂忍不住笑了,「市正,你捉弄世人?」
「噓——」
「不過,若是我,也會這般做。開始時以為少君患了天花,一時風生水起,結果又得知並非此疾……這時誰都會如你這般。不過市正,其實不必鄭重其探查人心向背,談笑中自然明瞭。」
「也好。倒是讓駿府課役風波煙消雲散了。」
「是啊,少君也許會時來運轉。」
「然而……」且元好像有些尷尬,「此事何時告知澱夫人?」
「呵呵,」有樂釋然笑了,「能不能讓我也加入此中?最近正好無甚趣事。」
「這……」
「之前均為你獨樂,從現在起,有樂也得湊個熱鬧。好啦,我們馬上回去。」
有樂輕輕笑了,但又立刻換上一副嚴肅的面孔,固到澱夫人房裡。眾人都非常緊張地等著他們。
「這可是大事啊!」有樂道,「少君之病十之八九……唉,不能這般說!有心的,待少夫人探望後,便可去探望了。是吧,市正?」
「是。」
「少夫人,有樂帶您去。難得您一片真情!可別太親近,其他都好說。」
「是。」千姬立刻起身,澱夫人只是瞪大了眼睛僵坐在那裡。
市正無論何時都一本正經,有樂卻常常逗笑。一得知秀賴已無生命之憂,有樂遂立刻開始作怪。他看也不看呆坐不動的澱夫人,跟著千姬快步出了房間。
且元坐立不安,躊躇半晌,方道:「在下也得去了。失陪!」說罷,便逃也似起身離去。
屋裡的氣氛靜得有些壓抑。
「來人,把那些雀兒轟走!太吵了!」澱夫人高亢的聲音把眾人嚇了一跳。大家抬頭一看,院中果然有麻雀。一個侍女忙站起來,拍手呼喝,卻並不能轟走那些不知人之可怕的鳥雀。
「去!」侍女又大呼一聲。
「吵死了!拿東西砸!」澱夫人再次發作。
在座的老女人反而鬆了口氣。夫人怨氣滿懷,若把一腔怒氣都撒出來倒好了。眾人再次感到秀賴的重要。沒了秀賴,這大阪城還有何意義?太閣唯一的血脈,便是支撐城池的全部。後繼無人,家族必將崩潰。但還不僅如此,沒了秀賴,就沒了澱夫人,眾人的美夢、虛榮、爭鬥等等,都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捐了無數黃金,修建了幾十座寺廟神社,到底有何用?正榮尼正想到這裡,澱夫人突然號啕大哭起來。除了和眾人同樣的想法,她還有深切的母愛。
「夫人,還有希望。」饗庭局說著,在胸前畫了個十字,虔誠地祈禱起來。
「饗庭,我再也不靠任何人!」
「但是,就這樣讓少君……」
「好了!神佛根本不向著我!不用他們了!誰也不用!」澱夫人大吼,旋緊緊咬住嘴唇,又哭了起來,全身亦劇烈地顫抖,「還有辦法。收養阿龜的兒子,阿萬的兒子也行。」她說罷,又開始發呆。
人生苦短的悲傷掠過澱夫人心頭時,原本禁止閒雜人等出入的秀賴病室前,有樂下決心開個更大的玩笑。他帶著千姬一進入室內,立刻把侍醫轟了出去。
「來,您好生握著少君的手。這樣,少君的痛苦就轉移到您身上了,便會輕鬆許多。」有樂以此為樂。
千姬聽話地握住秀賴的手。
秀賴剛退燒不久,半睜雙眼,迷茫地看著千姬,樣子甚是憔悴。「少君,您好些了嗎?」
千姬一臉嚴肅,將臉湊到秀賴眼前,「您感覺好些了嗎?」
有樂道:「少夫人難受嗎?您有多難受,少君就能輕鬆多少。」
千姬聽他這麼一說,立刻屏住呼吸,聆聽自己的心跳。她當真希望分擔秀賴的痛苦,那樣子無比可愛。
「怎樣,感到有些痛苦了?」
千姬悲傷地搖了搖頭,「唔,還沒感到疼痛。許是阿千的心意還未傳達過去。」
「那怎生是好?」
此時,片桐市正走了進來,有樂示意他莫要做聲。
「唉!阿千變得痛苦就好了。」千姬眼中湧上淚水,倏地滴落到秀賴臉上。秀賴的眼睛閉上了。
有樂瞇起眼盯著二人,看了半晌,方道:「少夫人帶煎豆了嗎?」
千姬好像猛然省悟過來,忙伸手向懷中摸去。
「把那些煎豆種上吧。您種的時候,心裡要想,願代少君生病……但這樣,您可能真的會生病。您不怕嗎?」
千姬想了想,明白過來,使勁點了點頭。
「少夫人是不是說過,死且不懼?」
千姬再次緊張地點了點頭,悄悄抽出手,嘴唇緊閉,從衣內掏出煎得烏黑的豆子,「在屋簷下種,可好?」
有樂心生憐憫,起身跟著千姬走到房外,「種和年齡一般多的……是吧?」
「是,已經數好了。只要不發芽,少君就有救!」
「不,不僅如此,少夫人您願以己身替少君受苦,這片真心也大有助益啊。」有樂終於被千姬折服。
千姬拿著有樂給他的懷劍在屋外挖土,一粒一粒種下烤焦的豆子。她動幾下小嘴,閉一閉眼睛,如此反覆,似在不斷祈禱。
「好了好了。夠數了吧?來,洗洗手進屋去吧!」有樂彷彿亦變得單純。他站在屋簷下看著千姬種下豆子,眼圈漸漸紅了。
「真的便好了?」
「好了。」有樂把千姬引上階,親自捧來盆,端了水給千姬洗手,道:「好了,這樣就能繼續握著少君的手了。」
千姬的純真使有樂感動,他愈想演下去。
千姬再次握住秀賴的手。有樂湊近且元耳邊道:「再叫個醫士來。不過告訴他聽我的。一定告訴他,什麼也不可多說!」然後,有樂使勁搖醒秀賴,「少君!哎呀,您臉色看上去好多了!真是奇跡,奇跡啊!您覺得怎樣?什麼?好了很多……是嗎?那您起來吧!」
雖說有樂一貫性情粗放,卻也有些過頭了。他身上流著與信長公一樣異於常人的血。信長公致力於「天下布武」,有樂則對一切都冷嘲熱諷,取笑別人的天真與愚鈍,並以此為樂。此時,他硬生生讓莫名其妙的秀賴坐起來。
「先生,過來過來!」有樂連聲道,「少君病情有變!趕緊去稟報澱夫人,有好轉的跡象!看啊,這生氣勃勃的臉色……」
一位醫士急急進來。
「快過來,快!」有樂衝著一臉茫然的醫士大喊,「真是奇跡!還說少君得了天花,情況不妙。根本不是!已經治好了,真是奇跡啊!這都多虧少夫人一片真心啊!」
千姬一直微笑著,滿心歡喜地看著秀賴,卻不免有些尷尬。
「了不得。不過,少夫人害羞了。」
人人都有些違背常理的舉動,卻不似有樂那般極端。他發現千姬頗為認真,立刻熱情高漲;而當人們激切起來,他又會把人從高處拽下來。
「這可不行。少君把手伸出來讓我看看。啊,沒有脈搏!這可不行,少夫人,可有些麻煩了!」
清楚有樂性情的人聽了這話,也就一笑而過,但千姬對他乃是深信不疑,認為自己的祈禱一定靈驗。她握著秀賴的手,立刻仰頭問有樂:「您說什麼?」
有樂把慌慌張張想扶住秀賴的片桐且元推到一旁,又罵正給秀賴把脈的醫士:「笨蛋!不能那樣對病人!快拿些開竅的藥來!」
醫士手忙腳亂,一邊給秀賴把脈,一邊試著喚醒他。
秀賴眼睛越睜越大,最後,視線落在了千姬和醫士身上。
有樂端端正正坐著,臉上的表情變化多端,他正在等待澱夫人的腳步聲,「哈,市正,我聽見有人來了。」
「好像女人們都來了。」
「好啊,就讓我來給她們解釋吧。只要把實情給她們說清楚就是。」
片桐且元也有同感,點點頭。
「先生別說話!」有樂阻住醫士。
且元本想先把秀賴並未患天花一事,隱瞞一段時日,既然有樂願意解釋,可算幫了大忙。
凌亂的腳步聲逐漸接近,拉門打開的一瞬間,有樂伏身行禮,「夫人,恭喜!奇跡發生了!」
澱夫人呆住,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少君已醒了?」之前她聽說秀賴隨時都可能斷氣,現在居然看見他好端端坐在那裡,看著眾人,怎不驚訝萬分?
「之前,先生說少君堅持不了多久,我遂讓少夫人握著少君的手。少夫人為少君祈禱,情願代他生病。」且元道。
澱夫人立刻看了一眼被侍醫攙扶著的千姬。千姬確實面色蒼白,氣喘吁吁。
「母親大人,您別站著了,請到這邊來坐。」
澱夫人看了看身邊跪著的女人們,突然號啕大哭。
有樂靜靜退立一旁,輪番打量著眾人,心中翻騰不已。對他來說,這是一場無比有趣的人生大戲,角色全到齊了,演的則是生死之間的大事,可謂精彩絕倫。
澱夫人哭完,快步走向秀賴,顫抖著抓住他,「果然是老天有眼啊……」她異常激切,聲音含混不清,一邊絮絮叨叨,一邊狂亂地用臉去蹭秀賴。也許她在感慨,在寺院神社所作的祈禱終非無用之功。
饗庭局虔誠地在胸前畫著十宇,正榮尼則雙掌合十,口中不斷稱頌。有樂只心中暗笑。饗庭局也許認為,此乃天主眷顧,正榮尼則必以為,此即觀世音菩薩的慈悲。只有片桐且元手足無措,如個蹩腳的角色。
秀賴驚訝地看著千姬,千姬被侍醫攙扶著,已然放心了許多。
澱夫人終於意識到了千姬在身邊。在此之前,她眼中只有秀賴,心中也只有秀賴。
「阿千,」她的手離開了秀賴,「阿千做了些什麼?方才片桐大人說過,是吧,有樂?」
有樂想,終於又輪到自己出場了,他忙調整心緒,正色道:「是。像這般奇跡,在下以前從未見過。」
「阿千做了什麼?」
「少夫人先是握住少君的手。」
「然後呢?」
「少夫人開始念叨:天上的神靈啊,就用我的性命換少君一命吧!」
「在此之前,少君重病臥床?」
「是,生命垂危。對吧,且元?」
「是。」
「少夫人祈禱的同時,天空飄來奇異的紫色祥雲。對,既非綠色,亦非藍色,而是紫色的如煙一樣的輕雲,從庭院飄了進來,好像被什麼牽引。」
「紫雲?」
「然後,那些雲包裹住少君和少夫人。此時,少君口中發出嗚嗚聲響。對吧,且元?」
且元肩頭微沉,不太自然地點頭。
片桐且元雖知有樂喜捉弄人,卻未想他竟如此過頭,倘若自己一味沉默,有樂會做出更加匪夷所思的事來。當然,有樂乃是希望能借此緩和德川和豐臣的關係,且元才未打斷他,但他胡說什麼紫雲繚繞,實無稽得讓人難以忍受。
且元的表情也許給有樂增添了更多樂趣。他誇張地睜大眼睛,似空中真有什麼東西飄過來:「真是太神奇了,難以言表!少君每呻吟一聲,臉上就多一分紅潤,少夫人的臉色卻越來越蒼白,二人的精氣倏地轉移。這種事,我和市正活了這麼大年紀,都還從未見過啊。」
且元附和一聲。
「然後,少夫人定是聽到了仙界傳來的聲音,嗖地站起身,走到院中。」
「沒有腳步聲?」澱夫人悄悄搜了拽衣服前襟,問道。
「是,太不可思議了,我們都呆住了,許是未聽見。但那邊有挖過土後留下的痕跡。」
「是什麼?」
「少夫人在簷下種下了和與少君年齡相合的煎豆。只要豆子不發芽,少君就不會再得天花。然後,少夫人回到少君身旁。不知何時,少君已從床上坐了起來,但少夫人當時就倒了下去。」
「啊!」
「這是神佛的旨意!少夫人的誠心感動上蒼,救了少君,但我們也不能見死不救,故方纔我和市正在祈禱少夫人平安。我們二人並無信奉,只得趕緊默誦般若心經,情願縮短自己的壽辰以救少夫人。不論如何,只希望少夫人平安……」說到這裡,有樂撓了撓頭,可能連他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了,「呵呵,再往下說就成自誇了。總之,這時少夫人也醒了過來,然後,您們就趕來了。豐臣氏必定千秋萬載,神佛一直在看不到的地方保佑我們呢。這次,連織田有樂也不得不信了!」說著,有樂又轉頭問且元:「我說得可對,市正?」看著緊張得瑟瑟縮縮的且元,他心中暗暗好笑。
「哎呀,瞧我,只顧自己高興了。這裡的事就拜託夫人了,在下和市正還得讓眾人知道這個好消息。我立刻就和少夫人、市正回去。少夫人,請吧。」
有樂催促著還在發呆的千姬和且元,三人一起來到廊外。有樂把千姬交給一直在另室等候的榮局,才擦著汗隨且元出了內庭,到廳裡坐下。
「啊,終於結束了。」且元呆呆坐到有樂面前,有樂使勁扇著扇子,道:「市正啊。」
「怎的了?」
「從今往後,我再也不能信你了。」有樂認真道。
且元忙道:「我已經竭盡全力了。」
有樂自顧自道:「你可真行。我那般胡謅,你竟也一本正經,還大點其頭隨聲附和,真是狡詐。你好生厲害!我怎敢再信你?」
「這……這,大人的意思,在下應揭穿胡言?」
「不。我是說,你好會騙人。」
「編造那些的可非在下,而是您,織田大人!」
「嘿。呵呵,是誰附和我的?市正真是了不起。」有樂接過下人送來的茶水,一臉嚴肅一飲而盡,又道,「這樣我死也放心了。」
他臉上的表情很是滑稽,繼續道:「只要有如此奸猾的市正在身邊,還怕有人欺騙少君?即便是關東狐、西國狸、四國河童、羽黑天狗來了,也對付不了你。今後就請多關照啦!」
且元吃驚得合不攏嘴。雖然他知有樂本為善意,但這般沒完沒了地冷嘲熱諷,亦讓他頗為生氣。「這麼說來,且元總讓您有恨鐵不成鋼之感了?」
「不敢!我打心眼兒裡佩服你!嘿,市正的才智將使未來一片光明啊!」
「未來?」
「是啊!僅僅是少君病危的謠言就讓城內人心大亂,然後再一一鑒賞世態。片桐市正心術不正啊!有樂也能跟著沾光。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