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六章 東窗事發 文 / 山岡莊八
這日,家康路過雄踏村中村源左衛門家,終於見到了阿萬為他生下的孩子。
當然,這並非正式見面。狩獵歸來途中,家康路過源左衛門家,在走廊下喝茶時,看到了源左衛門妻女抱過來的於義丸。於義丸一手拿鈴鐺,一手拎鬼面具,坐在家康面前,驚訝地看著父親。
「哦,長大了。」說了這一句,家康再也未曾開口,他內心充滿無限的感慨。為了不讓築山大發雷霆,家康不得不將兒子放在城外。他本想抱起孩子親吻一下他的小臉,但最後還是控制住了感情。今年將和武田氏決一雌雄。他不能只沉浸於父子親情中。
天正四年正月初二,家康在城中舉行了連家臣們都瞠目結舌的盛大能樂表演,場面極為壯觀和奢華,他是為了讓家臣們好好享受一番。「今後就將這樣的表演作為我們家的慣例。」
這讓家臣們大吃一驚。身為大將,必須比普通將士更加辛苦和努力。不然,就不能統率他們,家康一直這麼告誡自己。一旦戰爭開始,又將有無數的將士告別妻兒,戰死疆場。現在決不能沉溺於親情,家康滿懷歉意——原諒我,於義丸。
「帶他去別處玩。他看到陌生人,眼神可真駭人。」他讓源左衛門之妻帶走了於義丸,「源左衛門,三郎好麻煩,無論如何要我見於義丸一面。大概是因為他以前沒有兄弟。」
「少主看重手足之情。」
「不不,非也。這話若出自足輕武士之口,倒可以說他是有情有義之人,但身為大將,卻不該說這話。你知道我為何遲遲不來見於義丸嗎?」
家康雖這樣說,卻認為在此事上,信康是對的。如不是信康反覆催促他,家康可能仍不會到源左衛門家中來。
走出源左衛門的家,家康遙望著濱松城。我某日也可能會戰死沙場——想到這裡,他忽然不寒而慄。
他來見於義丸,其實是害怕在這次戰役中身有不測,就永遠沒有見面的機會。家康一邊想,一邊縱馬到了村邊。就在這時,忽然從羅漢松叢中鑽出來一個人影,在家康馬前跪下了。
是從岡崎城趕過來的近籐一岐。
家康勒住了馬。
「大人!在下近籐一岐。」
家康不安地仔細確認過,才放下心。「原來是一岐。倒嚇了我一跳。」
「在下奉命從岡崎城趕來濱松,途中聽說您正在狩獵,便在此等待。我來給您牽馬。」
跟在家康身後的本多作左衛門道:「一岐仍是老脾氣。主公,就讓他牽吧。」
「你跟我們一起走吧。」
話音未落,一岐就猛跳到家康馬邊,攬起韁繩往前走了。能夠在這裡見到家康,是很好的機會!但關於彌四郎謀反一事,究竟該從何說起呢?一岐心中迷茫得很。
「一岐,岡崎城戰備如何?」
「啊。這……本來一切就緒……」
「難道有何疏漏之處嗎?我已將糧草之事放心交給了大賀彌四郎。」
「大人,關於大賀彌四郎,在下有幾句話要說。」
「哦,大賀彌四郎的事?」家康在馬背上露出開心的笑容,「彌四郎不能像你們一樣在戰場上廝殺,但他這種人也不可或缺,因為兩軍對壘時,鞏固後方也很重要。你有什麼話,到濱松再說吧。」
「是。」一岐吞下了後面的話。
大人果然也被彌四郎蒙蔽了。但一岐對於彌四郎謀反一事深信不疑,不能再保持沉默。
自從山田八藏處聽說這事,一岐為了確定真偽,可謂費盡了心思。「將你的同夥召集到你家中商議。」他命令八藏。
彌四郎沒到八藏家中來,但小谷甚左衛門和倉地平左衛門二人過來了,不斷和八藏就勝賴入城之事發議。一岐藏在地板下,記下了他們的談話內容。但如家康不信,一切都是徒勞。
「一岐,關於彌四郎的事,你不要太在意。這次戰役,最重要的是殺敵,但在敵人看不見的地方撥算盤也很重要。除了他,岡崎還有什麼不對勁的嗎?」
家康本想問信康夫婦感情如何,但一岐認為家康好像不願談論內庭之事,於是未作回答。
「沒有其他問題嗎?三郎和德姬感情可和睦?」
「還好……還好。」
一岐鼓勵自己,現在必須表明一切,否則就來不及了。武士並不僅僅只是戰死沙場,索性拿命一搏。「關於此事,請容在下回城後仔細稟告。」
「你要說三郎夫婦之間的事?」
「是……是。」
「你晚飯前到內庭來。」
一岐一本正經低頭致意。但很快,他又自責起來。他在戰場上毫不畏懼,卻害怕說人惡言。如何才能克服弱點,努力說服對方呢?一想到需要運用口舌,一岐反而沒了自信。他甚至不知自己究竟是怎麼走進濱松的。
一岐到了濱松,來到指定的房間,脫下草鞋。「還是沒有合適的辦法呀。」他為難得幾乎流下淚來,在暮色中席地坐下。若家康不讓他說,一岐便將失去告發彌四郎的良機。
約戌時,一岐皺著眉,昂然走迸本城內庭。家康已用完飯,進了浴間,但一岐聲稱事先已約定,逕直來到休息室坐下。
「大人說您今日可能累了,就不見了。」
阿愛說。但一岐馬上回敬道:「一岐沒有那麼嬌嫩,放著如此重大的事不管就喊累!」
語調如此激烈,阿愛只好沉默了。
「哦,一岐來了?」半晌,家康滿面紅光地走出浴間。
「大人!」一岐睜著駭人的眼睛。
「怎麼?三郎發生了什麼事?」
「不是少主的事!請您今晚殺了一岐吧。」
「你說什麼?讓我殺了你,你做錯了什麼?」
「不,您真是眼瞎耳聾!」
「一岐!」
「不要打斷我!在下已下定決心,只要您聽我說完,自任您處置。大人如此愚蠢,竟要封住屬下的嘴,不讓人談論彌四郎的事,真是個睜眼的瞎子!」
家康不快地皺著眉,靠在扶几上。「一岐,你好像和彌四郎發生了矛盾。好,我會滿足你的願望,殺了你。」
「希望如此。在殺我之後,希望您去抓了彌四郎。」一岐聲音高亢,眼睛浸滿淚水,「無論我們怎麼說,少主充耳不聞,大人也不當回事。在下已經作好了準備,只要您在殺我之後抓捕彌四郎即可。」
家康呆呆凝視著近籐一岐。「不要胡說,你是不是在說夢話?有什麼想說的,趕緊說來。」
「那麼……」一岐更加亢奮,「我說彌四郎企圖謀反,這沒有錯。他想人非非,以為自己和您是一樣的人,他說您做得了大名,他就沒理由做不了。」
「渾蛋,那不是謀反,那是詆毀。這二者怎能混為一談呢?」
「並非詆毀。他不斷那樣想,那樣說,並將其付諸實施。大人和少主發兵至長筱時,他會首先殺了築山夫人,然後從足助將勝賴引進岡崎,憑借岡崎抵擋織田援軍。而您失去舊領,便會逐漸覆滅。這樣重大的事,大人竟視而不見。我說您愚蠢,何錯之有?」
「沒人說你有錯。」家康表情嚴峻。近籐一岐一向不撒謊。他急於道出事情真相,眉宇間流露出的淒厲神色仍讓人備感武士的風骨。但家康還是不允許他胡來。他大聲呵斥道:「一岐!把你知道的,全部說出來!你不是說彌四郎謀反嗎?」
「是。您如果不信,可以殺了我。」
「謀反靠一人怎麼行,他定會有同夥。你查過了?」
「那是自然。在下雖沒有調查得一清二楚,但知道為首的是彌四郎,其下有小谷甚左衛門和倉地平左衛門。倘這樣下去,一旦開戰,如何是好?」
家康不知想到什麼,向坐在身後的阿愛努了努嘴。阿愛出去後不久,本多作左衛門和神原小平太便過來了。
「你們二人帶他去審問。這傢伙頭腦發昏,我早晚會殺了他,你們帶他走,將他說的事情一一記錄下來。」
「是。」小平太一本正經垂下頭,抓住一岐的右手,「一岐,起來!」
作左仍面帶笑容:「好了,一岐,起來吧。你如果有話要說,我們自然會聽。這是我們貼身侍衛的責任,你不要打擾他人。」
大喊大叫的一岐被二人帶下去後,家康納悶地開始換衣服。彌四郎謀反!家康不敢相信,但他更不解的是,一岐為何這樣無端中傷彌四郎?
最讓家康驚訝的,是一岐說的那些細節。如要將岡崎城送給別人,最好的時機就是家康率主力奔赴長筱城之際。一岐還說,信康出征後,彌四郎會首先殺了築山夫人。如不是蓄謀已久,不可能有這麼多細節。
「我到外庭去。今晚大概不回了。」家康換好衣服,對阿愛道,然後徑直去了外庭。「萬千代,去告訴大久保忠世,說我有急事找他,讓他連夜趕來。」
來到外庭,家康依然在思索。時已過戌時四刻,除了廚下時而傳來些許聲響,寬闊的城內鴉雀無聲。沒有風,天氣一天天暖和起來。
現在要做的,是等待出使織田家的吉田城代酒井忠次回來,等待武田勝賴出動。阿龜的夫婿奧平九八郎已經率精銳部隊進入長筱,應當萬無一失。
靜悄悄的城內,不一會兒就傳來了大久保忠世的咳嗽聲。「主公,您叫我?」
「噢,是忠世。進來。」
「已經深夜了,主公有急事?」
家康沒有立刻回答,等忠世靠近爐旁,才說:「不錯……」
「什麼?」
「大賀彌四郎要謀反。」家康說完,緊緊盯住忠世。
忠世點了點頭。「事已至此,在下不妨直說了。他正是那種奸人。」
「你何出此言?」
「因為他,許多老人不能向您稟報實情,眾人都說您被這妖人迷惑了。」
家康認真地記住了忠世的話,但表面依然十分輕鬆。
「哦?竟有此事。忠世,你明日一早立刻回岡崎城,去搞清事情真偽。和町奉行大岡助右衛門好好商議,不得跑了一個謀反者。另,你可以帶渡邊半藏一起去。根據我得到的情報,同夥有小谷甚左、倉地平左等人——一群渾蛋!」
忠世一一記下。「在下明白。我抓住他們後,再等候您的示下。啊,如此一來,家中也可平靜了。」
忠世的回答讓家康覺得彌四郎的謀反似是無法避免的,不禁又疑惑起來。
這日,彌四郎進城後,立刻巡視了糧倉。他命人夫將糧食裝進糧車,準備於近期運往濱松城。「辛苦眾位了,辛苦了,少主今日要來巡視,你們要加把勁呀。」
少許的陰霾遮不住明媚的陽光,彌四郎掩飾不住臉上的喜悅之情,甚至將鼻子湊近櫻花蕾,投入地聞著。
「大久保七郎右衛門大人從濱松趕來。大概是來催促出征。他隨時可能令我們運糧,你們要好好忙活,完成這一重要任務。」彌四郎興奮地說著,他忽然感覺身後有人,「啊,原來是大久保大人。」
「彌四郎,你還是那麼賣力。阿松和孩子們可好?」彌四郎之妻阿松原本是大久保家的侍女,所以忠世問話非常隨便。
「托您的福,他們都好。您是否馬上回濱松?」彌四郎打量著一副行旅打扮的忠世和三個隨從,問道。
忠世對彌四郎的沉著既覺憤怒,又感到可笑。「事情辦完後,馬上就回去。主公還有許多事情要吩咐我辦呢。」
「您馬上就要奔赴戰場了,祝您旗開得勝。」
「倉地平左被町奉行大岡助右衛門抓住,已被斬首了。」
「啊……哪個倉地平左?」
「是被今村彥兵衛和大岡傳藏二人所殺。小谷甚左在渡邊半藏前去抓捕他時,從後門逃跑了,如今可能正和半藏捉迷藏呢。」忠世一邊說,一邊觀察著彌四郎表情的變化。彌四郎的臉頓時變得如白紙一般,但嘴角邊卻漸漸顯露出大膽的笑容。
「只剩你一人了,你還是老老實實把全家老小交出來吧。那樣,我的任務也完成了。」
「您的意思是說,我是倉地、小谷等人的同夥?」
「不,不是同夥。你是首謀,他們不過是小魚小蝦。領頭者就該有領頭者的能耐和模樣吧。」
彌四郎突然放聲大笑:「您弄錯了,我是發現倉地平左有反常之處,才故意接近他,如今正在打探內情呢。」
「彌四郎!」忠世沉下臉,「不要再像山田八藏那樣騙人了。你還不知道吧,少主的侍衛昨晚潛藏到了你家地板下……」
正說到這裡,忠世猛地向後跳開四五尺,因為彌四郎突然拔出了腰刀。
「你想造反嗎,彌四郎?」後躍的同時,忠世向身邊三人遞了個眼色。一個隨從立刻跳到彌四郎身邊,揮刀猛拍其肘部。彌四郎手腕一軟,握刀的手指也失去了知覺。他正要再次揮刀,那刀卻噹啷掉到地上。
「識相點!」
「讓你好看!」
雖然精通算計、善辯,又有城府,但論武藝,彌四郎卻如孩子一般稚嫩。忠世大聲呵斥時,彌四郎已被三個隨從反扭了雙手,以臉抵地。
「好了,將他的全部家小綁了,關進酒谷的牢中。」彌四郎已經不再抵抗。他掩飾不住內心的慌亂,臉色蒼白,膝蓋劇烈顫抖。
「走!」忠世的隨從用繩子抽打著彌四郎。
「不要粗暴,他自己該有所醒悟。」忠世說完,率先邁步走了。
不知何時,人們已經停下手中的活兒,在倉門口圍成了人牆。
「不要停下。」忠世聽得那聲音,驚訝地回過頭去。
「我希望早日結束戰爭,是為了拯救黎民百姓於水火才終於被捕,但我的被捕和你們沒有任何關聯。你們不要停下,繼續幹活。」忠世聽到彌四郎的聲音,頓時一愣,內心一陣感慨:他的確罪不容誅!彌四郎的話似是為了便自己平靜下來,他說完,終於能穩住腳步走路了。
太陽被雲遮住,大牢入口處,綠色的青苔格外顯眼。牢門已打開,等待著被捕的人。彌四郎苦笑著鑽了進去。剛才他還認為忠世只是過來催促軍糧,還沉浸在做岡崎城主的美夢中,轉眼間,就變成了階下囚。
「我有話和他說,你們在外邊候著。」忠世說完,隨彌四郎進了牢房。
這座牢房建築在罕有人至的懸崖邊上,三面都是厚厚的岩石,只有一面圍上柵欄。裡邊大約十坪。其中三坪左右鋪上了地板。
彌四郎進去後,立刻走上地板,面對牢房入口坐下。「大久保,給我解開繩子,這已經是監獄之內了。」
忠世對彌四郎的傲慢感到憤怒,但還是默默給他解開了繩索。「彌四郎,你有何可說?」他在不遠處一屁股坐下,「事情既已敗露,不要再勉強為自己開脫。你身後還有阿松和兒女們。」
聽了忠世這番話,彌四郎的眼角痙攣起來,但很快又傲然坐正了,嘴角露出輕蔑的微笑,眼望著牢門外邊。
「現在,我要奉命前去抓你的妻子。你有什麼話要轉告阿松?」
「……」
「為何不說話?彌四郎,你沒有話要轉告嗎?」
「七郎右。」彌四郎第一次直呼忠世的名字,「你在戰場廝殺時,想過妻兒嗎?我彌四郎不是那種放不開的男兒。」
忠世再次怒火中燒。這渾蛋如今還自以為是!阿松和彌四郎不是一般的夫婦,他們都是足輕武士之後,經過無數的努力和奮鬥,終於得到了顯赫的地位,可謂患難夫妻。而且,彌四郎最近納的妾,也生下了孩子。阿松非但沒責備彌四郎,還將那個女人生下的孩子當作親生子一般撫養。彌四郎今天的地位是阿松在背後支持的結果。
「你真的無話需要轉告,你不覺得內疚嗎?」
「……」
「阿松為了家庭盡心盡力,連你的愛妾都能毫無怨言地接受。這真是白費心機!」
「不必說了。」彌四郎輕聲笑道,「七郎右雖善於在戰場上廝殺,卻好似不明白人生這個戰場。」
「你說什麼?」
「這個世界就像一個賭場,沒有不可能的事,只要你執著努力,一切皆有可能。如果我是白費心機,主公所做的一切,不也是白費心機嗎?」
「你竟對如此信任你的主公毫無感激之情?」
彌四郎嘴角露出微笑:「我怎麼可能忘記他的恩情?他畢竟教給我人生的智慧,給了我力量。」
「你這話言不由衷,彌四郎。」
「哈哈!我這話不是你七郎右能明白的。你生來就是大久保家的繼承人,但我卻是個頭結草繩,大部分時間在田里度過的足輕武士之子。」
「你是不是想說:足輕武士沒有忠義可言,只有出人頭地的貪婪慾望?」忠世不禁探身訓斥道。
彌四郎又冷冷笑了。他的話並非虛張聲勢,而是真實想法的表露。「七郎右,你比想像中愚蠢無知得多。你難道真有勇氣聽我說出心裡話?」
忠世緊緊盯著彌四郎,他懷疑眼前這個人瘋了。「你要麼腰斬,要麼車裂。有什麼話趕緊說吧。」
「那麼你是願意聽了?」彌四郎還是一副嘲弄的口吻,「我剛才所說,並無諷刺之意。開始侍奉主公時,我內心充滿對他的崇敬和畏懼。但不久,我就發現那些家老才力根本不及我,都是些平庸之輩。」
「他們不及你?」
「是。你先聽我說。主公和我們一樣,會餓,會喜歡女色、領地、金錢、大米和榮譽,疏遠不喜歡的人……他和我們一樣普通。不,更確切地說,讓我意識到主公實乃普通人的,是築山夫人。」
「彌四郎!」忠世忍耐不住,斥道,「你瘋了?在這種地方提及夫人。」
「哈哈哈。」彌四郎狂笑起來,「所以,我擔心你是否有勇氣聽我講下去。我已經作好了被處以極刑的準備,無須在意任何人的反應,我的話絕對真實。可能你會受不了,但這些話你卻輕易聽不到。你既然要聽,就不要插嘴。我曾經肆意玩弄築山夫人,但後來發現,她醜陋、可惡,甚至不如我的女人。」
「彌四郎,你還不住口?」
「不,為什麼住口?我和築山夫人同床共枕時,想到主公連這個女人都制服不了,頓時覺得主公也沒什麼了不起,覺得他很可憐,悲哀……不僅如此,一想到少主是夫人生下的孩子,我就會覺得少主是那麼可笑。這種女人生下的兒子,我們為什麼要向他盡忠?……唉,一旦拋開了主從關係,我就不能不重新思考人世,重新思考這個天地。」
忠世呼吸急促起來。眼前這個人不但坦然自若地談論自己如何與築山夫人私通,而且承認是在和她同床共枕時產生了謀反的念頭。
也許是彌四郎故意撒謊以羞辱家康,但現在的忠世無暇去想那麼多,他現在只想撕碎對方。
彌四郎集家康寵愛於一身。因此,在他眼中,那些鐵骨錚錚的正直老臣顯得愚蠢,夫人和兒子也顯得那麼可笑。
「你想說的,就是這些嗎,彌四郎?」
忠世抓起刀,欲要站起來,彌四郎又不懷好意地笑了。「你沒有勇氣聽下去了吧,七郎右?你走吧。」
彌四郎惡毒的話像釘子一樣,釘住了忠世的腳。若說這是小人的彌天大謊,但他的話聽起來那麼可信;若說這是最後時刻的自暴自棄,彌四郎的思路又那麼清晰。
「我為何沒勇氣聽下去,你還有話要說?」忠世問。
「你只要有勇氣聽,我便繼續講。你一生都不可能聽到這種真話了。」彌四郎非常冷靜地回道。
「也就是說,讓你生起謀反之心的,不是出人頭地的慾望,不是忘恩負義的本性,而是築山夫人?」
「不要那麼簡單地下結論,七郎右。我只是說,由於主公和夫人,我終於得以睜開了眼睛。」
「你還有眼睛?你若是有眼睛,就不至於有今日這樣的結局。」
「哈哈哈……那就是你的看法?淺薄。」
彌四郎輕笑道,見忠世不語,又道:「我要說的就是,無論主公、夫人,還是家老,都是平等的。當認識到這一事實時,我的想法頓時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主公能夠擁有三河、遠江之地,我彌四郎為何不能?照我自己的想法去做,有朝一日,我甚至可以讓主公和少主成為我的家臣。你懂嗎?主公深信自己能勝武田,不斷發動戰爭。但戰爭不過是白費心機,只能為領民們帶來災難。若論武勇,主公可能勝人一等;但論心計,我勝他多矣。在我看來,武田家勝券在握,而主公卻敗局已定。所以,我且讓武田贏得這場戰爭,以免更多生靈塗炭,救百姓於水火。我的真實想法,你能解得幾分?」
忠世一手握刀半跪在地上,因為情緒激動,竟說不出話來。有朝一日讓主公和少主做他的家臣,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無恥之尤!彌四郎定是因為事情敗露而神智失常。
「我知道了。」良久,忠世的憤怒終於變成了笑容,「你是這世上少有的知恩圖報之人,竟為了救黎民於水火之中而叛投武田!」
「對。」彌四郎點點頭,「不僅黎民百姓,如果可能的話,還可救你們的性命。你們是主公身邊看不清世事的狗。」
忠世放聲大笑起來,但他的臉變得僵硬起來:「哼!難為你還為我考慮,哈哈哈,可笑。」
彌四郎扭過頭去:「你並不能懂得我。」
「不錯。我特意來此,耐心聽你說話,是考慮到你的妻兒可憐,希望能為他們帶一句話。但你竟如此無情,將毫不知情的他們作為野心的墓石,真是不知悔改的畜生!」
彌四郎不願再看忠世。「七郎右,你想讓我和阿松各奔東西?」
「正是。如此阿松就可以獲救。一旦阿松獲救,我就可以為孩子們求情。這是我此番前來的目的。」
但彌四郎依然不為所動,良久,突然道:「七郎右好糊塗。」
「什麼?」
「好了。對於人世的認識,我彌四郎遠比你高遠。我決非那種一旦事情敗露,還千方百計彌補的無能之人。你讓主公隨便處置我們吧。」
忠世站起來,默默將刀插在腰間,然後忽地揮起右拳,擊中彌四郎的腦袋。「我這是代你的妻兒懲罰你。」
「哈哈,真是黔驢技窮啊!」
「我對你再無話說!」
「好。主公可以隨便處置我的家人。但有一件事,他卻不能主宰……」
「還有廢話?」
「你若不想聽,便不要問了。不過最好請你靜下心聽一聽。告訴主公:如果不是他一個人裁決,而是讓所有領民來作決定,大概不會有幾個人要取我彌四郎的人頭。」彌四郎望著氣愣的忠世,得意揚揚,「即使主公處死了我,我的忠義之心也不會被埋沒。基於我給他的教訓,將來他定會迅速成長。如果沒有我,他便無法更快實現其野心。你回去告沂主公,我彌四郎以全家的鮮血,祭奠主公的大業。」
這時,彌四郎頭上又挨了一擊。那是忠世實在忍耐不住,給彌四郎的一記重拳。「奸人!」忠世尖聲吼叫著,朝彌四郎臉上啐了口唾沫,奔了出去。
彌四郎仍然在笑。他用手巾慢慢抹去臉頰的唾沫。「大賀彌四郎……」他對自己說,「東窗事發了。不過就差一點兒,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