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月十七日 文 / 蔡駿
今天下起了大雨。
冬天的大雨是很難得的,但上海這些年的冬雨卻增多了,也許是因為上海已經好久沒下過雪了。我撐著傘,走在馬路上,雨水嘩嘩地敲打著傘面,我的臉上濺到了一些水珠。放眼向四周望去,幽遠的街道,黃白色的梧桐,方格子般的小樓,都浸在一片煙雨中,朦朦朧朧的,就像一幅掉到了水裡的水彩畫,於是,我想起了十九歲時寫的一首詩《大雨敲打城市的額頭》。
我來到了莫醫生心理診所門口。我在出門前,特地打了一個電話過來,ROSE在電話裡說莫醫生今天出診去了,不在診所裡,於是我就來了,如果她說莫醫生在,那麼我是絕對不會來的。是的,我就是來找ROSE的。
我按響了門鈴,ROSE給我開了門,我身上濕漉漉的,我脫下了外衣,覺得這樣輕鬆了一些。房間裡也瀰漫著一股潮濕的空氣,無孔不入地滲入我的心裡。
她還是給我泡了一杯熱茶。在熱茶面前,熱氣覆蓋了我的臉。
「莫醫生出去了,他說也許要四五點鐘才回來。」
「沒關係,我來這裡,是想——」我卻窘地說不出話來了。
「想什麼?」
「想問你一些事情。」我突然變得結結巴巴的。
「問吧。」她對我笑了笑。
「請不要介意,有些問題是不應該我問的,比如年齡之類的。我知道這很不好,甚至會引起你的誤解,但是——」
「我今年22歲。」她搶先說話了。
「哦,那你在這裡,在這裡做了多久了?」
「只有幾個月,去年我大學剛畢業。」她回答的速度比我提問快多了,這讓我很尷尬。
「我問的這些問題很愚蠢是吧,你不會以為我是來做無聊的市場調查的吧。」
「你真有趣。」
「為什麼要為莫醫生工作,其實像你這樣的,應該可以找到更好更適合你的職位。」我語氣聽起來像是人才市場裡的話。
「因為這裡工作很安靜,很清閒,我不喜歡那種一天到晚忙個不停的工作,為了某些無聊的事情費盡心機。我只想像現在這樣,一個人獨自坐著,與世無爭,看著窗外的芭蕉葉和花叢,還有朦朧的雨幕,靜靜地聽著雨點敲打葉子和屋簷的聲音,知道嗎?這聲音非常悅耳動聽,比聽CD好多了。你靜下心來,仔細地聽,聽。」
我果然聽清楚了,窗外傳來的雨點聲,還有下水管道急促的流水聲,像是一個微型瀑布。此刻空空蕩蕩的房間裡只有我和她兩個,我們都默不作聲了,靜靜地聽著窗外的雨,看著窗外在風雨中搖晃的花叢,居然有些出神了。
「覺得怎麼樣?」她問我。
我這才回過神來,「你說的對,在這裡工作的確是一種享受。」
「我就喜歡平淡的生活。越平淡越好,就像一個雨點,悄悄地來,又悄悄地去,沒有人注意到它,對人們來說,這個雨點是不存在的。如果對你們來說,我是不存在的,那麼我會很高興的。」
果然是個與眾不同的女孩,我想用心靜如水這個詞來形容她,我輕聲地說:「那我真羨慕你啊,知道嗎,我現在腦子裡很亂,許多麻煩事糾纏著我,如果我能像你那樣看待一切,我也就不會到這裡來進行莫名其妙的治療了。」
她微微一笑:「你會好起來的。」
「謝謝,但是依靠莫醫生的那種治療方法,我恐怕只會越來越遭。對不起,我說的太直接了。」
「他可是心理學博士。」
「真的是博士嗎?」我搖了搖頭,不敢相信,他更像是一個江湖騙子,我繼續說,「你看過他的治療嗎?」
「沒有。」
「還好,最好不要看。」
她突然吃吃地笑了起來,我也莫名其妙地笑了起來,我們的笑聲在空曠的走廊與樓梯間飄蕩著,撞擊著,這些聲音讓我想起了過去,想起了另一個人,似乎已從多年前回到了我面前。接著又是沉默,我們似乎有了某種默契,一同屏著呼吸聽著雨打芭蕉的聲音,彷彿在聽一場江南絲竹的表演。
雨,越下越大。
「你住在哪兒?」我突然打破了沉默。
「就住在這一帶,我租了一間房子。」
「是一個人住嗎?」
「當然,你以為是兩個人嗎?」她笑著反問我。
「不,不,我是說你為什麼不和父母一塊兒住。」我力圖消除她的誤解。
「早就分開了,為什麼總是問這些?」
「沒什麼,我只是覺得——」
突然門鈴響了,ROSE打開了門,莫醫生進來了,他後面還跟著一個人,居然是黃韻。莫醫生看見我,吃了一驚,黃韻更加意外,她極不自然地對我笑了笑。
「你怎麼來了?」莫醫生對我說話頗為冷淡。
「我是來治療的。」我也冷淡的回答,他突然回到診所讓我非常掃興,我已經與ROSE談得很好了,一下子讓他攪了,而且黃韻居然會和他在一起,我發覺自己越來越討厭他了。
「我沒叫你來,你就不要來,需要治療的時候,我會通知你的,懂嗎?」
我別開頭,看著ROSE,不想和莫醫生說話。四個人突然都靜默了,氣氛變得有些奇怪。最後我還是說話了:「黃韻,你好。」
「你好。」黃韻綿軟無力地回答著。
「你今天晚上還上古墓幽魂嗎?」
她的臉色突然變了,使勁搖了搖頭,卻不說話。我這才注意到莫醫生的目光,他緊盯著我,好像非常緊張的樣子。也許我說了不該說的話,我弄不明白。
「對不起,今天診所提前關門了。」莫醫生態度生硬的說。
他這是在下逐客令。我看了看ROSE,她還是對我微笑著,向我揮了揮手:「再見,歡迎下次再來。」
我向她笑了笑,又看了看黃韻美麗蒼白的臉,ROSE和她各有各的漂亮之處,我還真分不出她們究竟哪個更迷人,但我心裡總覺得ROSE更加親切可人善解人意。我拎起傘,在莫醫生厭惡的目光下,終於離開了診所。
外面的雨依然很大,我撐起傘,獨自走進了雨幕中,走了幾十步,又回頭看了看診所的小樓,似乎已被煙雨籠罩起來,漸漸變成了一個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