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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5) 文 / 蔡駿

    「你喜歡這些畫嗎?」許文明忽然問她。

    「對不起。」

    「不,你喜歡這些畫,我很高興,因為這些畫都是我的作品。為什麼站著,快請坐啊。」

    雨兒十分拘謹地坐下了,她忽然有些緊張。

    「你叫什麼名字?」

    「雨兒。」

    「雨兒?很好的名字,是雨天生的吧?」他的目光投向了窗外,20層樓下的城市依舊沉浸在綿綿細雨之中,他輕輕地歎了一聲:「梅子黃時雨啊。」

    雨兒點了點頭。她忽然提醒了許文明一句:「對不起,經理,我是來應聘的。」

    「我當然知道你是來幹什麼的。」然後,他從抽屜裡取出一張表格遞給了雨兒,「先填一填吧。」

    表格的內容很簡單,雨兒很快就填完了交還給許文明。他粗略地看了看,然後不置可否地說:「你是什麼時候開始學畫的?」

    「讀小學的時候就開始學畫了。」

    「很喜歡美術?」

    「是的。」

    許文明點了點頭:「不過,我們這裡是廣告公司,不是畫廊,這一點你應該清楚。」

    「當然,我有過兩年的廣告公司工作經驗,畫過許多廣告畫。」

    「我們公司人手有限,工作非常地繁重,超過一般人的想像,許多員工忍受不了這裡的工作強度都不幹了,你呢?」他冷冷地問。

    「我沒問題。」

    許文明忽然站了起來:「好了,你現在可以回去了,明天早上九點準時來這裡上班,我會給你安排的,不過,不要遲到,我討厭遲到。」

    雨兒心裡一陣高興,不過,她還是忍住了,沒有喜形於色。她只是很有分寸地站起來說:「謝謝,許經理,我會努力工作的。」

    「希望你不要讓我失望。」許文明淡淡地說。

    當雨兒轉身要走的時候,忽然回過頭來問:「許經理,還有一件事我不明白。」

    「問吧。」

    「為什麼要把招聘廣告投到居民信箱裡?」

    許文明停頓了片刻,然後緩緩地回答:「因為,我知道,那條街上有許多人是學畫的。我就是在那一帶長大的。好了,快回去吧,我還很忙。」他不願再多說了。

    雨兒匆匆地退出了房間,離開了對窗廣告公司。

    回家還是坐地鐵,這天人並不多,她坐到了空位子。她仔細地回想著剛才應聘的過程,自己原來準備好的那一套東西根本就沒用上,她忽然覺得自己有些可笑。沒想到這麼容易就成功了,她微微地笑了笑,也許,這真的是一個好兆頭,她需要快點回家告訴童年。忽然,她的眼前又浮現出了許文明的目光,還有,那些畫裡的窗戶。這一切都重疊到了一起,她的腦子有些亂了。她沒注意到地鐵已經到站了,當她急忙站起來向外衝去的時候,車門已經合上了。

    雨兒閉上眼睛,摸了摸胸口的貓眼墜子,然後扶在車門上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任由地鐵飛馳向下一站。

    「你已經決定了嗎?」

    雨兒很奇怪童年為什麼會問這種問題,她回答:「當然決定明天就去上班了,你為什麼這麼說?」

    童年搖了搖頭說:「沒什麼。」臥室裡的燈光照射在他的臉上,他的臉色顯得不太好。

    忽然,電話鈴聲響了。童年接起了電話,通話只持續了不到半分鐘,童年就掛斷了電話。

    「是應聘的結果嗎?」雨兒關切地問。

    「我失敗了,那家雜誌社沒有錄用我。」

    雨兒伸出手,撫摸著他的頭髮說:「沒關係,你很快就會找到適合你的工作的。或者,你可以去影樓試試?」

    「讓我去拍那種婚紗照?不,我絕不。」他大聲地說,然後他的聲音又低了下來,「雨兒,我不想做金錢的俘虜。」

    「我明白你的夢想,可是,我們應該現實一些。童年,你不用著急,好在我已經找到工作了。」

    「現在我們存折上的錢還剩下多少?」

    雨兒輕聲地說:「我沒去看,我想大概只夠這個月的開銷吧。」

    童年不再說話了。

    「童年,我有一個建議。我們可以把底樓的房間租出去,這是你們家的私房,不會有問題的。這樣至少每個月的開銷就不成問題了。」

    童年搖了搖頭:「黑房子不能讓外人住進來。」

    「為什麼?」

    「不為什麼。不過你遲早會明白的。」

    雨兒不解地問:「可那些房間空關著對於我們有什麼意義呢?」

    「有意義。」

    「那請告訴我。」雨兒搖了搖頭,「童年,我發覺我現在越來越無法理解你了。」

    「這不是很好嗎?」

    「也許只有那隻貓能告訴我原因了。」雨兒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麼說。

    童年的臉色一變:「你說什麼?」

    「咪嗚——」

    忽然,他們同時聽到了一聲貓叫。童年立刻緊張地掃視著房間四周,但並沒有發現那隻貓。雨兒發現那只舊衣櫥的門輕微地動了一下,她悄悄地走過去,打開了衣櫥的門。衣櫥裡都是十幾年前童年的媽媽留下來的衣服,散發著一股特別的味道。終於,在一條白色的長裙底下,雨兒發現了那隻貓。

    貓的眼睛睜得很大,緊緊地盯著童年和雨兒。這雙眼睛立刻就讓雨兒聯想到了戴在她脖子上的貓眼項鏈。雨兒忽然覺得那隻貓很美,她不自覺地向那隻貓伸出了手。

    「別過去。」童年警告了她。

    但雨兒沒有聽,當她的指間即將觸摸到貓的時候,貓卻迅速地躲開了。童年打開了房門,這隻貓就像一道白色的電光一樣迅速地從房門竄了出去。

    「為什麼不聽我的話?」

    「我只是覺得它很漂亮。」

    「越是漂亮的東西,越是可怕。」童年冷冷地說。

    雨兒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她不想再和童年爭了,只是淡淡地說:「這棟房子裡有老鼠嗎?」

    「到目前我還沒有發現有老鼠的痕跡,問這個幹什麼?」

    「我只是不明白這隻貓是如何在這棟房子裡生存的?」雨兒追問著童年。

    「不過是一隻野貓而已,別管它了。」

    「你不喜歡貓?可你不是說過你小時候也養過這樣一隻白貓嗎?」

    童年低下頭,輕聲地說:「正因為如此,所以我看到這隻貓就感到害怕。」

    「它勾起了你不愉快的少年經歷?」

    「不僅僅如此。」他搖了搖頭。

    「童年,我想我們應該善待它。」

    「隨你的便。」童年走到了窗口,望著窗外的沉沉黑夜,輕聲說:「又是一個漫漫長夜。」然後,他走到雨兒的身邊,摟住了她的肩膀。

    「童年,我今天想早點睡,明天一早我還要去上班,坐地鐵要半個小時,我不想第一天上班就遲到,經理不喜歡遲到的人。」

    童年點了點頭:「好吧,但願今晚我們不要再聽到什麼奇怪的聲音了。」

    說完,童年和雨兒同時都把目光對準了頭頂的天花板。

    雨兒不到八點鐘就出門了,天上飄著一些雨絲,第一天上班,她特意為自己裝扮了一番,只是那顆貓眼墜子還是藏在衣服裡面。

    她進入地鐵站,一班地鐵剛剛開走,四周只有五六個和她一樣錯過了這班地鐵的人。於是,她坐在椅子上靜靜等候下一班地鐵。

    幾秒鐘以後,一個40多歲的男人坐到了她的身邊,攤開了手裡的報紙。雨兒忽然有些恍惚,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昨晚上沒有聽到任何異常的聲音,讓她難得地睡了一個安穩覺,但怎麼一出門又感到了疲倦?她陷入了迷惑之中,一不留神,手裡的包掉在了地上。

    雨兒彎下腰去撿包,當她低下頭的時候,脖子上的項鏈恰好滑出了衣服。雨兒身邊那個男子向她瞥了一眼,忽然看到了那顆晃到衣服外面的貓眼墜子。

    貓眼正凝視著他。

    雨兒撿起了包,直起身子,發覺身邊的中年男人雙眼直盯著她胸前的那顆貓眼寶石,那副奇怪的樣子就像是被電擊了似的,張大著嘴,臉色恐懼,一股冷汗從額頭流了下來。

    雨兒意識到了自己胸前的貓眼,她忙把項鏈墜子又塞回到了衣服裡面。然而,那個男人還在用恐懼的眼神看著她,這讓她有些害怕。她站起來對他說:「對不起,你在看什麼?」

    男人不回答。此刻,耳邊響起了地鐵駛來的聲音。中年男子站了起來,用一種奇怪的聲音說:「貓——眼——」

    雨兒點了點頭。

    「你是——」男人的話沒有說完,忽然渾身發起抖來,然後,他徑直向前面的站台跑去。

    列車正向站台呼嘯而來。

    雨兒大叫起來:「你要幹什麼?」

    男人跳下了站台。

    列車進站。

    血水高高地濺起,染紅了鐵軌。

    雨兒驚呆了,她想高聲地尖叫,但喉嚨裡面卻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只是在劇烈地喘息著。她不敢相信,一條生命就這樣結束了。

    站台上立刻擁滿了人,車廂裡的人也發出恐懼的尖叫,工作人員緊張地跑了過來,在人群中,雨兒呆呆地站著,她忽然伸出手,觸摸著隱藏在衣服下面的那顆貓眼。

    「對不起,你是最後一個和他說話的人嗎?」一個工作人員拍了拍她的肩膀問。

    雨兒驚魂未定,她茫然地呆了許久才機械地點了點頭。

    「請你留一下好嗎?」

    雨兒忽然想到了今天是自己第一天上班,她立刻回答:「實在對不起,我還要去上班。」

    「不行,警察立刻就要到了,你是最重要的目擊證人。」

    「可是——」

    「對不起,請你務必要留下。」

    雨兒只能點了點頭,她的腦子裡已經一片空白了。她回過頭,又看了看站台下,一些工作人員已經跳了下去保護現場了。她能聽到自己劇烈的心跳聲,眼前又出現了那個已經死於車輪之下的男人看著貓眼時恐懼的眼神。

    當雨兒匆忙地從公安分局裡出來,已經是10點半了,警察問了她許多問題,她都原原本本地回答了,警察並沒有懷疑她有什麼問題,只是記下了她的地址和身份證號碼。

    公安分局門口外的大街上沒有多少人,雨兒心想自己為什麼會那麼倒霉,正好成了一個自殺者的目擊證人,也許這份新工作她是保不住了,但她還是叫了輛出租車直奔公司。當她幾乎是小跑著衝進對窗廣告公司辦公室的時候,居然沒有一個人抬眼看她,這讓她有些失望,不過也好,至少大家沒有注意到她的遲到。忽然,身後傳來了總經理許文明的聲音:「你遲到了。」

    雨兒身體一震,緩緩地回過頭來,她低下了頭,還有些氣喘地說:「對不起。」

    「先到我的辦公室裡說吧。」

    雨兒低著頭走進了經理辦公室,她一抬頭,首先進入視線的還是那幾幅關於窗戶的畫。

    許文明直截了當地說:「我說過,我討厭遲到。」

    「對不起。」

    「況且,今天是你第一天上班。」

    雨兒急忙說:「許經理,今天在上班的路上,發生了意外。」

    「意外?」

    「在地鐵車站上,有個男人跳下站台自殺了。」

    「這個男人自殺和你有什麼關係?」

    「我是最重要的目擊證人。因為,那個男人死前的最後一句話是和我說的。」她故意隱瞞了貓眼,她隱隱約約覺得貓眼可能會給別人也給自己帶來某種麻煩。

    許文明倒吸了一口氣:「真精彩。」

    「許經理,我沒有說謊,剛才我就是被警察叫到了公安局去詢問事情的經過的,也許今天晚上的電視新聞裡還會報道這起事件。」

    「別害怕,雨兒,我相信你是個不會說謊的人。我只是覺得,你所說的事情很像是驚悚小說裡的情節,通常在驚悚懸念小說裡,這只是一個開始而已,真正的恐懼會隨之而來,意志脆弱者的精神將會在恐懼中崩潰。這也許可以寫成一部很精彩的驚悚小說,也許我真的會動筆寫的,謝謝你提供的素材。」

    雨兒覺得眼前的這個人實在是很奇怪,她還想解釋,卻被許文明打斷了:「雨兒,那個自殺的男人對你說了句什麼話?」

    「我——我記不清了。」她不想再讓許文明在這件事上感興趣了。

    「真的嗎?」

    「是的,當時我嚇了一大跳,腦子裡一片空白,全都忘記了,實在對不起。」

    許文明搖了搖頭說:「算了吧,我能夠理解你。好了,這件事我可以原諒你,但下不為例。來,我已經給你安排好工作了。」

    他們走出了經理辦公室,許文明帶著她來到一張對窗的桌子邊,說:「這裡就是你的辦公桌,地方是小了些,將就一下吧,很快,你就會感受到我們這裡的工作節奏的。先坐下吧。」

    雨兒小心地坐了下來,她的臉正對著窗戶,外面是籠罩在雨中的城市森林。

    「先打開電腦。」許文明說。

    雨兒照辦了。

    許文明繼續說:「我們公司主要是經營平面廣告業務,我們和別人不一樣,我們的特色是手工繪圖,我認為用傳統的人工方法製作出來的東西要比電腦製作的更有內涵,事實上我的一些固定客戶他們厭惡電腦製作的東西,只喜歡用手工畫出來的平面,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是的,其實我也喜歡這樣。」雨兒回答。

    「很好。給你的要求就在電腦裡,你自己看一看吧。我希望你能盡快地完成,不要讓我失望。」

    雨兒點了點頭。

    「好了,你自己忙吧。午飯可以在六樓的餐廳裡解決,在那裡用餐並不貴。」

    說完,許文明離開了這裡。雨兒忽然覺得他的眼神和地鐵車站裡的自殺者居然有幾分相似。她搖了搖頭,她明白自己又在胡思亂想了。她打開了電腦裡的公司操作界面,裡面給了她一個明確的任務:為一出歷史舞台劇畫一幅演出海報。必須在三天內完成。

    雨兒想了想,然後打開了桌子的抽屜,發現裡面已經給她準備好了各種工具。她開始構思,注意力卻無法集中。她把目光對準了窗外的城市,一片煙雨迷濛中,她的心跳又莫名其妙地加快了。她悄悄地從懷裡掏出了貓眼項墜,仔細地看著它的光澤,她無論如何也無法理解今天在地鐵站台上所發生的一切。

    她歎了一口氣,把貓眼放回到了自己的胸前,又是一陣徹骨的涼意。

    帶著驚慌與疲憊,雨兒總算回到了家,已經是六點半了,雨漸漸停了,月亮好不容易才從雲朵間鑽了出來,她抬起頭,長出了一口氣:好久都沒有見到月亮了。

    打開門,她發現童年早就等著她了,童年問她:「你怎麼才回來?」

    雨兒擺了擺手,倒在沙發上說:「今天發生了可怕的事情。」

    「可怕的事?」

    「等一會兒看電視新聞你就會知道了。」

    童年滿臉狐疑地看著雨兒,然後看了看表,急忙說:「新聞都已經開始了。」

    他們來到了樓上的臥室,打開了電視機。新聞裡正在播放地鐵自殺案,地鐵車輪下一片狼籍而血腥,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裡,童年看到雨兒也出現在了電視中。

    「你也在現場?」

    「不單單是在現場,而且,我還是最重要的目擊證人,更要命的是,那個自殺的人臨死前最後一句話是對我說的。」

    「他說了什麼?」

    「貓眼。」

    童年立刻大吃一驚,他停頓了片刻,然後有些生氣地說:「你把項鏈露到外面了?」

    「不是,是我的包掉到了地上,我在撿包的時候項鏈自己滑到外面來了,那是地心引力的作用,與我無關。」

    「那個人就坐在你旁邊?看到了貓眼墜子?就很恐懼地跳下了站台?」

    雨兒點了點頭。

    「是你殺了他。」童年冷冷地說。

    「你說什麼?」雨兒一陣顫慄。

    「儘管你不是故意的。可是,畢竟是你的項鏈導致了他的死亡。」

    「你是說貓眼?」

    童年點點頭說:「我猜想,也許是有的人對貓眼之類的寶石非常敏感,一旦見到就會非常恐懼,在慌不擇路中,他掉下了地鐵站台。」

    「你說的太玄了吧。」

    「不,也許,我們每一個人的心裡都深藏著某種恐懼,有的人恐懼黑暗,有的人恐懼鮮血,有的人恐懼死寂,而有的人恐懼貓眼。」童年的聲音忽然有些變了。

    雨兒忽然大膽地說:「你恐懼貓眼。」

    童年立刻低下了頭:「不,不,我不恐懼,我什麼都不恐懼。」

    「你在說謊。這樣的謊言連你自己都不會相信的。」

    「別說了。」童年站起來關掉了電視機,一個人不言不語地走到了房間的角落裡。

    雨兒輕聲說:「對不起,也許你需要獨自靜一靜。我先去樓下了。」

    「你去幹什麼?」

    「工作。」

    「夠了,明天是星期六。」

    雨兒帶著畫具走到門口,回過頭來說,「童年,現在我的這份工作非常忙,我必須要在規定時間內完成一幅演出海報,我不想看到我的第一個任務就讓公司經理失望,好嗎?」

    雨兒不待童年回答,就走下了樓梯,她忽然感到有一雙眼睛在看著她,那是一雙真正的貓眼,她抬起頭,一道白色的影子從房樑上掠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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