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與君有約,風雨不改 文 / 安意如
——風雨淒淒,雞鳴喈喈
風雨淒淒,雞鳴喈喈。既見君子,雲胡不夷。
風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雲胡不瘳。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鄭風·風雨》
與詩詞的邂逅理解,要相信內在有一種靈韻策動,像某日晨起看見窗前水仙花已開,清香撲鼻,滿心自如和驚喜。倘若你著急去讀懂它,就像被攀折的花一樣美感漸失。對《鄭風·風雨》的印象,是早年看《神雕俠侶》時無意間留下的。程瑛救了受重傷的楊過,卻不以真面目示人。當楊過醒來時,看見程瑛在紙上反覆寫著一句話:「既見君子,雲胡不喜。」(既已見到意中人,心中怎能不歡喜。)以楊過的聰明,對程瑛的心思當下有所感知。我很是喜歡程瑛人淡如菊心似水的從容,隱帶嬌羞,也愛這樣的情感表達,含蓄豐滿端然可親,所以記得這兩句。後來讀《詩經》,亦覺得「鄭風」裡最美的兩句是「既見君子,雲胡不喜」,自有一種欲言又止,眼波流轉的韻致。
窗外天色昏暗,雞兒不住啼叫,在風雨即將到來的時候,等待的人心裡是惴惴不安的:這樣的天氣,他會不會如約前來呢?你彷彿看得見,她倚門而立,蹙眉遙望。她等待的那個人,應是沾衣不濕杏花雨似的溫雅君子。
這詩中「風雨如晦」的意境很為王國維所讚賞。風雨如晦,它並不是真晦,只是陰慘得顯得淒涼而已。「風雨淒淒」,「風雨瀟瀟」都是這個意思。四鄉如墨,一燈如豆,這時才顯出「晦」的影響之大。雞鳴不已,天色越來越暗。你的心情也變得焦急——他終是來了,未負初約,踏雨而來,青衫不濕。這樣有信的男子,即使是風雨如晦看不清楚面目的時候,露出的風儀也令人心折。
有道是「最難風雨故人來」,來的又是令人心儀的君子,無怪那女子歡欣雀躍,低低吟唱:「既見君子,雲胡不喜。」他的到來如透過雲層的光線,原先因為天氣陰霾帶來的壓抑感一掃而空。
想起白居易的《問劉十九》中有一句:「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歷來為人稱道,然而也可以從《風雨》中找到根源。讀《詩經》就有這種好處,它告訴你所有的藝術都有跡可循,無須過度迷信崇拜,只是語言的天才會將文字表達得落花無聲,踏雪無痕,叫你輕易尋不到來處。
天將雪未雪,也是一種晦。在這有點期待又有點寥落之際,突然有人對你說,我已準備好新釀的美酒,點燃了溫暖的火爐,這麼陰寒的天氣,不如到我家來共飲一杯吧。這種溫暖妥帖的邀請,在寒冷的天氣裡是尤其令人無法拒絕的。那個隱在《風雨》詩後的男子,他也是被邀請和等待的人,應該有劉十九這樣的驚喜和溫暖,心懷期待地行在路上,眼前微微地燭光搖晃。夜行人所不能拒絕的,正是遠方堅定的等待。
詩中未說女子準備了什麼?新酒還是佳餚,或許只是清粥小菜。然而那也無妨。溫暖的定義原不在於物質的豐裕,家的概念也是廣大無形的。在某一刻,有人遞予一碗熱湯,笑眼相映,頃刻間心中已顯現家的形象。
無論是《風雨》還是《問劉十九》,所描繪的都是溫暖世俗的圖景,讓人心生期待,而《風雨》的對比更截然一點。一開始的「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是由景入筆,帶出淒冷的意境,接下來卻筆風陡轉,由景入情。結果不僅是詩中的女子,連讀詩的人也像走過疊疊迷津進入桃花源的漁人一樣,無限驚艷喜悅。
等待,是天亮花開。劉十九走進了白居易的家中,我們看見的是朋友相知的風雅;這男子走進了女子的家中,我們讀懂的是情人的相許傾心。
今夜,我想寫一封信給遠方的他,信裡只有八個字:風雨如晦,雞鳴喈喈。
他一定會明白。我是在問,他會不會在風雨如晦的黃昏夜來到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