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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2、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 文 / 安意如

    章台柳韓翃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也應攀折他人手。

    楊柳枝柳氏

    楊柳枝,芳菲節,所恨年年贈離別。一葉隨風忽報秋,縱使君來豈堪折!

    寒食韓翃

    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御柳斜。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

    前番我寫謝安以劉禹錫《烏衣巷》起筆,引來不小的爭論。我有一個朋友還舉了韓翃《寒食》來做對比,認為的劉詩不如韓詩雅致。這麼一說倒讓我想起韓翃來。

    我最早讀的也是《寒食》,到現在張口就來的也是這首。這首詩的確有名,有名到德宗身邊缺一個機要秘書時,中書省兩次推薦皇上都不滿意,再問皇上的意思,皇帝說要韓翃,當時恰好還有個人叫韓翃,官員請旨問要哪個,皇帝點名「春城無處不飛花」那個。詩名盛到這種地步,真可謂是天下無人不識君了。還是忍不住要再次順便贊一下我們可愛的大唐,君臣都是很有文化素質的嘛,別的朝代可很少有這樣以詩進仕的好運了哦。

    我想起《青蛇》的片段,白素貞初臨人間,在江南深碧色的水道中遊戲。前面一座學館,書聲朗朗,念著「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御柳斜。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她聽著詩望著那些儒雅清俊的素衫的學子,凡心初萌。

    學館裡,書生隨手撕爛,撇出窗外的碎紙,被她化為春花。一時間水榭花舞,眾人都來擁欄相看。情心是誰都有的,累世不息。不然,寫詩的人無從寫起,賞詩的人亦無從賞起。

    我不知道韓翃那一天看見的是不是這樣的美景?暮春時長安裡飄絮飄花,寒食時節峭寒的風拂著御園的楊柳,日暮時分的皇宮裡忙著分傳蠟燭,裊裊的輕煙散在王侯近臣的府第。寒食是一般在冬至後一百零五天,清明前兩天。古人很重視這個節日,按風俗家家禁火,只吃現成食物,故名寒食。唐代制度,到清明這天,皇帝宣旨取榆柳之火賞賜近臣,以示皇恩。在舉國禁火的這一天,唯有得到皇帝許可才可燃燭,是了不得的恩遇。

    當時的風俗,寒食日要折柳插門,又要取榆柳之火,所以韓翃詩中獨取一個「柳」景。這首詩美得好像緩緩展開的繡絹,每一針都那麼柔和有力。即使有諷諫的意思,它也不是那種諷刺詩,柔和的像初春的陽光,誰都願意去親近。

    韓翃未曾刻意求深,只是抓住了「漢宮傳燭」這一典型的形象,而就此後人能發出許多新見和理解。說明詩人若沉浸在打動自己的形象與情感之中,發而為詩,反而能使詩更含蓄,更富於情韻,比刻意諷刺之作更高一籌。如果是諷刺皇帝親近近臣的話,皇帝也不會欣賞他的詩,欣賞到點名給他官做了。正是因為他恰到好處的寫出了皇室生活的優雅,滿足了皇帝大人想粉飾太平的心理。至於老百姓怎麼讀怎麼想那又是另當別論了。

    韓翃也的確是有才,他是大歷十大才子之一。詩名在當時極重,號稱一篇一詠,朝野珍之。除了名動天下的《寒食》,韓翃最為後人所知的是恐怕是他失而復得的愛情,和伴隨愛情而來的那首詩《章台柳》。

    天寶以後的大唐,是我所不願回顧的大唐。眼見得開元盛世化為劫灰,萬千黎明都歸了塵土。絕代的君王也好,絕色的美人也好,都在胡兒安祿山的鐵蹄踐踏下粉身碎骨,面目全非。不要怪後來的人憶起開元便潸然淚下。今日還是良宴會,明朝已做修羅場,你要人,怎麼承受這落差?

    這一段,仍是天寶年間舊事了,韓翃羈滯長安,與李王孫交好。歌宴之間李王孫的愛姬柳氏看中的韓翃,韓翃大概也看中了她,因為這個柳氏也不是一般的女子,雖無張紅拂的眼力可以看中身在風塵中的李靖,慷慨與之私奔,倒也不差,首先是容貌不差,據孟棨《本事詩·情感一》及《太平廣記·柳氏傳》)稱:「艷絕一時。」這個「一時」讚得就很重了,起碼是幾年間,可見柳氏容色甚是可觀。其次是才情趣味不差,「喜談謔,善謳詠」,可見是個能說會道,還能來幾句詩的解語花。

    柳氏為人歌姬卻不是妾室。「姬」和「妓」就像「倡」和「娼」一樣有根本的區別。基本上可以看做兩種職業,兩種社會人員。古代達觀貴人多養家姬,並以姬容色美好,舉止有禮為喜,交往之時,這就是顯示自己門第修養的方法之一。簡單來說,姬好比家裡名貴的器物擺設,可以與客人拿來品評觀賞。妓就不同,白居易蓄姬,卻不是蓄妓,沒有人會在家裡養妓女,而妓女一旦被人收納,就叫做「從良」了,不能說是「妓」。

    或許柳氏也是在這樣的條件下認識了韓翃,他和他推杯換盞,她出來歌舞助興。酒宴是催情的重要場合,三杯兩盞下肚,無情的也能逢場作戲一把,有情的就更是錦上添花。柳氏縱然比不得紅拂膽大,卻也是個膽子不小的,眼見得才子當前,情難自禁。眉目之間,公然對別的男人動情,顯然動靜還不小,被李王孫看出來。

    李王孫也是個豪俠似的男子,寬宏大量,不以柳氏「移情」為忤。反而對兩人都很負責,回頭問清韓翃對柳氏也有意思,開元盛世的尾聲,似春光返照之時。人行事性情還是有著盛世的開朗疏豪,李生不但將柳氏贈於韓翃,更慷慨解囊拿出三十萬玉成二人婚事。由此可更以斷定柳氏絕非李生的妾室,甚至跟他沒有一點實質關係。如果柳氏為人小星,即便柳氏眼波欲橫,韓翃為了名聲也要退避三舍,彼時他正是要入闈的士子,不會傻到因一時愛戀壞了名聲。

    兩人成婚後的第二年,韓翃新科及第,按禮要回老家省親,他就回昌黎省親,將柳氏留在長安,一開始看上去,柳氏是屬於那種好命的,遇到個開明大方的男主人,又得了個一個風流俊逸少年有成的才子做老公。不料安史之亂起,兩京淪陷。這一番兵連禍劫,身歷其中的詩人們無不痛苦不堪,老杜的《三吏》、《三別》只是擷取了戰亂當中小小事件就足以讓人哀歎不止,可見黎民受苦之深。

    被留在長安的柳氏呢,雖然她在後來的詩文中絲毫沒有提及到自己的辛苦憂懼,但一個柔弱女子碰上戰亂,說怎樣擔驚受怕都是不為過的,可以依靠的人不在身邊,身邊又兵荒馬亂時時有人死去……說實在的,我很佩服這個女子,在危難時刻,她不像她的外貌那樣嬌嫩柔弱,而更像空谷幽蘭,如何寂寞艱難抓住生機堅持不放棄。她很冷靜地剪去長髮,穿上緇衣,寄居法靈寺。那種開放,已不是當年在席宴之間的灼然盛開。而是靜靜地,積聚養分,如曇花那般連根莖裡都汁液飽滿的等待。

    誠然。但她的倖免於難,確有天意的成分在,如果當時突然來一夥賊兵洗劫了寺院,一陣切菜瓜似的砍翻在地,她就是再謹言慎行也沒用。

    戰亂中,韓翃流落青州成為節度使侯希逸的幕府書記,與柳氏天各一方。我在想上蒼是有旨意降臨的。冥冥中,它讓很多人失散了。冥冥中它又在牽引著很多人的相聚。人與人之間的相見,就像山和山,水和水之間。很可能蜿蜒就至,也可能終生不至。

    等到唐肅宗收復長安,韓翃便遣人到長安四處密訪柳氏,並給她送去一囊碎金和一首《章台柳》: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也應攀折他人手。

    「章台柳」三字後人用濫,彷彿只要提筆眼角眉梢就會浮現心領神會曖昧不清的笑容。其實它自韓翃筆下萌生之初還是一身純淨,只是一個男人對妻子的思念而已,只是用來暗喻身在長安的柳氏。而「章台」亦不是娼家聚居之所,它本是戰國時所建宮殿,以宮內有章台而得名。秦王曾在此宮接見藺相如,相如獻和氏璧,壯烈之態,千秋仍鮮亮,與淫穢放蕩沒有一點關係。章台下有街名章台街,舊時常常用來代指長安。而後來,漸漸竟演變成了花街柳巷的代名詞。

    柳氏捧詩嗚咽,深明男人對自己的愛意和懷疑試探。他既擔心她的生死安危,又擔心她紅顏凋零不堪相看,更恐值此兵荒馬亂之秋,她己為他人所劫奪佔有。他的心腸九曲她都看的明白。愛,是不斷懷疑,不斷肯定的過程。肯定了韓翃對自己仍有愛意牽念的柳氏心潮起伏,再難像以前那樣心如止水地待在寺廟裡渡過餘生。她開始蓄髮等待和韓翃的團聚,但不久即遭番將沙吒利劫持。這次他是真真實實為人小星寵之專房。

    如果不遇見。如果韓翃不隨侯希逸入覲京師,那麼,長安的街市上就不會有那麼淒涼的重逢和再見。

    他在長安的街市上心意闌珊地行走,這曾經繁盛的城市如受傷過重的動物,奄奄一息,靜默的舔著自己的傷口。到處離亂蕭條,劫後餘生的氣息過於強烈讓人絕望窒息。他的柳氏就在這樣的失落裡坐著馬車輕輕過來。

    清風吹動了她車上的簾幔,他們互相得以望見。一別經年,恍若兩生。那一瞬韓翃張口結舌失落到無語,如果柳氏流離市井落魄不堪,也許他只有心疼而不會失落。但是他看見華衣美服的柳氏消瘦失意的樣子,見她離了自己活的也不差。他會想到我的女人現在落在了別人的手裡,這個人他的權勢地位不下於我,可是,我的女人她不快樂。我看出她的不快樂了。——他要證明這個女人仍是需要自己的。

    柳氏也看見了他,她於是狠狠地落淚,心裡怨恨著造化弄人。擦身而過的瞬間,她給他丟下一個裝了口脂的小金盒,包著金盒的錦帕上寫有給他的答贈詩《楊柳枝》:楊柳枝,芳菲節.所恨年年贈離別.一葉隨風忽報秋,縱使君來豈堪折!

    在觀望同一件事的角度和用心上,男人和女人迥然不同。韓翃的《章台柳》表現出來的情感是,他對她相思不忘又疑竇叢生。而柳氏答詞自比為「楊柳枝」詞意淒涼,她對他一樣情深意濃念念不忘,卻無半點懷疑拷問韓翃的意思,她只是在痛悔,還深深自棄。自己失身藩將,哭泣著告白。此身已適他人。芳華已謝,縱使君來已不堪折了,彷彿,這一切是她的過錯。

    《楊柳枝》本漢樂府中橫吹曲辭,作《折楊柳》.至隋始為宮詞.後因白居易之妓樊素善唱《楊柳枝》,時人遂以曲名之,皆為七言四句,與柳氏的《楊柳枝》並非同調.此二首詞純以起句為題,因句法,格律基本相同,故清人萬樹編《詞律》將兩詞歸入同一調《章台柳》之下。

    韓翃得詩後心意彷徨,手捧香脂痛苦不堪又一籌莫展。他那時還不是皇帝身邊的機要秘書,不是紅人。未敢輕易得罪藩將,後來得到有俠義心腸的人幫助,對肅宗稟明此事。這一場官司打到皇帝駕前才有個了結,肅宗下詔斷柳氏歸韓翃,離散多年的兩人終於破鏡重圓。

    相信柳氏回到韓翃身邊會得到善待。這個男人他的詩裡透出嫵媚的氣息,不是那種強悍霸道斤斤計較的男人。唐朝也不像以後那麼死講貞節觀念。前面說了,後來韓翃的仕途也不錯,肅宗朝沒有什麼大作為,德宗朝卻頗受恩寵。至於柳氏是妻是妾都不用計較這點名分了,儘管我一直忍不住在琢磨這個。

    重要的是,她與他之間失而復得的情感經歷無人可取代。誰丟失了誰,都是損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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