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9、謝公東山三十春,傲然攜妓出風塵 文 / 安意如
前時我在南京,想去烏衣巷一遊,終因時間太緊而放棄,去烏衣巷要經過朱雀橋,兩者相離甚近。那首耳熟能詳的詩這樣寫道:「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說到底我是因為劉禹錫去的,就是想夕陽西下的時候去,看那夕陽餘暉下的烏衣巷,朱雀橋邊的野草花,站在那裡想一想曾經煊赫一時的王謝世家。當然,做這一切的時候要自動省略身後這城市的囂華。
站在歷史的遺碑前憑弔,像撲入墳墓的祝英台,把自己融入到當中,這種感情淒艷得讓人想著就顫慄不已。現在我在一座北方城市裡,它的名字裡也有一個京字。亦是王朝故都,我在這溫暖蕭瑟的風沙城池裡,依然禁不住思慕一個南國的絕品男子——眾神仰望的謝安。
不止是東晉一朝,在整個魏晉南朝,及其後的1700年中,他的風儀落入時人眼中,後人筆下,載入史冊之中,如天空高懸的北極星,光芒閃現萬世不墮。
他一生,恰似春上花開,明光曉映,著眼處,處處是風流,使人無從說起,品性高潔,叫旁人都身不由己做了路人,遠處看花看風景,天地雖好,明白不會屬於一個人,終是不能折得一枝回去,要放下願心,留得春色獨自開。連李白,那樣絕頂風流,絕世狂放的男子,攜名妓上東山,在謝安的荒墳前仍忍不住自慚形穢,淚落如雨。
題目是李白的一句詩,「謝公東山三十春,傲然攜妓出風塵」是第一次,我覺得小白的詩裡煙火氣重,「傲然攜妓」四個字太沉,不足以說透謝安的瀟灑出世。然而有了小白的這一句,我們終於有個落腳處,一切且由東山說起。
安石真正的人生,是由東山開始啟程的。而後來手握大權的他,為了向皇帝表示自己無心爭權的淡泊意志,還建了一座「東山墅」做政治暗示。東山歸隱,東山再起,歸葬東山。這座位於曹娥江岸的山被後人稱之為「謝安山」,和「東山妓」一樣成了謝安私人的標誌。在後來的唐朝,這座山,幾乎成了所有詩人尋夢之旅的起點。而謝安在山水之間漸漸升騰成了精神圖騰,遙遙掌控著他身後的時代。
到如今,關於謝安的爭論仍不息。有人說他是有心仕途的,一開始的棄官歸隱是官職太小,無法施展他遠大的才華,不如棄之,走出烏衣巷到東山去韜光養晦,伺機再出。別人隱居是清茶淡飯閉門謝客,謝安則反其道而行之,他與當時的天下名士交遊,這樣以進為退的手段,他一生都運用的極妥當。彩袖慇勤捧玉鐘,文人雅士談笑潑墨,那個時代的文化氣息伴隨著女人翻飛的長袖,楊柳般舞動的腰肢,像煙雲一樣從東山上飄散開來。
謝安他不是倨傲,他是在守望著的,於煙花叢中冷眼旁觀天下大勢,如隱居茅廬的孔明,知道什麼時候該過自己的生活,什麼時候又得站出來,順應時代的需要。謝安的夫人劉氏問他,你為什麼不做官呢?安石回答,會有那麼一天的,這是免不了的。果然不能免。終此一生,他都是一個對自己,對世事有著清晰判斷的人,從未失誤過。
如果沒有謝萬的領兵失敗,被恆溫廢為庶人,謝氏家族急需人出來主持大局,擔負起延續家族榮耀的責任。想來安石是不會出山的,他一隱東山20年,40歲才出山,這是個可怕的數字,不要說在人壽命偏短的古代,即使是在今朝,40歲出仕也嫌晚了。何況一開始,他還不是身居要職,只在桓溫帳下的做「司馬」,從低熬起。而他也必須從林泉之間回到塵世來,卸下偶像的光環,面對大眾對他的懷疑和指責。不要以為只有謝安一個人聰明,他以隱居不出來提高自己的聲望,眾人就會盲目應和。其實在他出仕之初,他是受到很多的置疑和冷嘲熱諷的。
引兩個故事:其一是,他從建康出發到桓溫那兒去上任,城裡的名士都跑來給他送行,這時有個叫高崧的,喝了點酒兒,就裝醉看著他說,哎,人家都說,你要不出山,可怎麼面對天下的老百姓呢?現在你出山了,天下的老百姓又怎麼面對你呀?
再一回是,他到了桓溫那兒之後,有人給桓溫送來了一種草藥,就是偶們中藥裡常用的「遠志」,而這個「遠志」,還有一個名字,叫「小草」,桓溫好奇地問,「這一種草藥怎麼會有兩個名字呢?」這時他的參軍郝隆陰惻惻地一笑,「嘿嘿,桓公您不知道啊,這草藥,隱在山石中的部分就叫『遠志』,可長在山石外的呢,」說到這兒,他瞟一眼謝安,「呵呵,就叫『小草』啊!」這郝隆也是個有才學的,他正是借此諷刺謝安隱居時名滿天下,好比「遠志」,而出山後呢,就來當個小司馬,也不過就「小草」一棵。這個比喻用得很巧,連不願傷謝安面子的桓溫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說,「嗯,這話說得絕妙啊!」
謝安忍住了,不卑不亢,態度從容。或許他根本就不是忍而是平然接受,他理解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就像唐朝的許敬宗說的「誰人面前不說人?誰人背後無人說?」他的一生都是從容的。無論是符堅率百萬之師投鞭斷流之時,還是恆溫欲篡位,將刀斧手埋伏在帳後時,他都冷靜以對,從容到令人驚怔的地步。
《世說新語》是一本非常狗血兼八卦的書,上面記載了當時很多的名人逸事,當中對謝安的從容是佩服地五體投地。謝安一生最為人所知的事是淝水之戰,阻止了符堅大帝投鞭斷流,一舉吞沒東晉的野心。
北方的雄師長夜醒來,覺得腹中飢餓,他環顧他的疆域,慕容垂降前燕已滅,再沒有可以滿足他胃口的獵物。於是他起身,朝著對岸時怒吼,誓要征服那裡。
一時間旌旗蔽空,天地失色。東晉王朝從酣甜的長夢中匆匆驚醒,像剛從床幃間起身的倦怠男子,面對迫在眉睫的危難惶惑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有謝安,他穩如江山。當年他在東山隱居,攜妓冶遊,對名利了然無心,任人千呼萬喚二十年。直到王坦之奉旨上東山懇請,痛陳社稷危艱,國勢式微,亟需良將謀臣匡扶,為了謝氏一族,為了天下蒼生,他才慷慨出手,一招定江山。
這一點,以晉簡文帝司馬昱看得最準,他遙望著東山上的謝安,心領神會地笑言,安石必出,蓋與人同樂者,亦不得不人同憂。說起來,司馬昱也屬於謝安,王羲之的知音好友那一類,沒當皇帝之前也是風流名士,可惜後來被恆溫立為傀儡皇帝,鬱鬱而終。後人歎李煜的話,改兩個字贈他正合:「做個名士真絕代,可憐薄命做君王。」
淝水一戰,謝安任命弟弟謝石為都督,侄子謝玄為將。而自己運籌帷幄,決勝千里。這一次,就如那次與友同舟,驚濤駭浪中獨嘯長風一樣,他鎮定自若。不同的是,這一次與他同船的是整個東晉王朝。這一戰打得符堅大帝丟盔棄甲,心膽俱寒,從此符堅的大秦帝國由盛轉衰,當縱橫沙場,雄霸天下的符堅,遇上了風流儒雅的謝安,靈犀一指,此後千秋萬世他亦洗不去——風聲鶴唳、草木皆兵,這兩道恥辱的印記。
淝水大捷,捷報傳來,謝安正與人對弈,獲報後面色如常,別人小心問起,淡然曰:孩子們把秦軍打敗了。而後對弈至局終。他的風儀讓李白崇拜得五體投地,在詩詞中屢屢詠及。《永王東巡歌》說得最清楚:三川北虜亂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
但是謝安,是真性情的謝安。客人告辭後,他返回內室,一樣高興地手舞足蹈,連木屐的齒斷了也不知道。這樣的謝安,千年以後透過文字,還是能夠感覺到他的率真可愛。想來當時他是不適宜在人前顯出太高興的樣子,以免舉國虛驕,影響軍心,給秦軍反敗為勝的機會呀。
謝安的詩文不多,不知是做的不多,還是傳世不多,最著名的兩首是33歲時參加王羲之舉辦的蘭亭集會時所作。作為文學史上一次著名的文學沙龍,間接促成了書法史上的不朽之作——《蘭亭集序》誕生的集會。我們必須詳細地說明一下。永和九年的三月三,公元353年。會稽郡山陰之蘭亭,群賢並至,暢談人世哲理。名士們沿小溪而坐,將盛滿酒的酒杯放在水面上,讓它沿著溪水漂動,漂到誰面前,誰就喝乾這杯酒,然後賦詩一首。做不出來就罰酒。這就是有名的曲水流觴,飲酒賦詩。此次聚會共得詩37首。王羲於微醉之中,振筆直遂,千古一序《蘭亭集序》由此誕生。
謝安罰酒兩次,賦詩兩首,其一:相與欣佳節,率爾同褰裳,薄雲羅陽景,微風翼輕航,醇醑陶丹府,兀若游羲唐,萬殊混一理,安復覺彭殤。其二:伊昔先子,有懷春遊,契茲言執,寄傲林丘,森森連嶺,茫茫原疇,迥霄垂霧,凝泉散流。
謝安的詩語近玄言,與他的廣袤心胸濟世之才比簡直不算什麼。詩文於他不過像眾多錦衣裡的一件,不是特別惹眼,然而任何時候穿出去,也都不會失了身份。
萬殊混一理,安復覺彭殤,是說天下萬物都遵循著那自然之理,長壽的彭祖和早殤的小孩,又有什麼區別呢?這完全是莊子「齊萬物」的思想。
對人對事,謝安一直是貫徹「齊萬物」的思想,講究「順應」,就像有人總結謝安說的,該他得到的時候,他就得到,該他犧牲的時候,他就會去犧牲,總是一種順應的態度。終其一生,不管在什麼樣的困境下,人們都沒聽到過他一句抱怨的話。所以,山水和官場是一樣的。他把自己和外界的關係理順了,不讓任何事任何衝突顯得特別尖銳,即使是政治鬥爭,也用「懷柔」政策,讓外界的事情得到合理的安排,自己也能快樂。說起來很簡單。但對一個人來說,一生都能這樣把握住,是何其難呢!「出處同歸」這種人生境界,除了謝安,很少有人達到,怪不得清高倨傲的王安石在走訪了謝安的遺跡後,也要沾沾自喜地說,我名君字偶相同。
謝安的心態是謝道韞最瞭解,謝安去世之後,有一回桓玄(恆溫的小兒子)問謝道韞:「當年謝太傅高臥東山,沒有想作官的意思,後來為什麼又出山了呢?」謝道韞回答說:「對亡叔來說,出山和不出山,又有什麼差別呢?」這位詠絮才女果然不負叔叔一直以來對自己的欣賞,閒談之間,道破天機。而她也是謝家子弟中風度思想最得謝安真傳的一個。亂賊當前,臨危不亂,冷靜應對,竟使得亂賊退卻,保住了王家子嗣;寡居之後,深居簡出,支撐門戶,不沒家聲。
我理解的謝安,他不是一個誓要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人。他甚至不在意是否名垂青史,因為無心,所以沒有太強的慾望去激進,能夠調節自己去順應,將一切都做到無懈可擊。自自然然做了濟世賢臣。歸隱和出山對他而言沒有質的區別,他是遨遊天地間的清淨散人,遇到好事壞事,好人壞人亦沒有分別,他當流連山水,有時險峻,有時娟秀。輕舟飄過,山水自是山水,他仍是他。
別人心思惴惴,濟世安民,於他卻不過是恰逢其會,遊戲人間罷了。
參考書目、篇目:
佳人和淚《一世風華寫人生·謝安的精彩小故事》
佚名《一世風華寫人生·謝安》
佚名《江南之盛,比如種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