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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趙氏孤兒》 文 / 安意如

    題記

    《趙氏孤兒》:「有恩不報怎相逢,見義不為非為勇。」

    當我嘗試著重述《趙氏孤兒》時,我不止一次的被故事裡的義烈所感,血液沸騰,那種性命相見,不求回報的坦蕩和執著,幾乎,已如神話般燦爛久遠,

    餘生也晚,無由得見。

    ——題記

    卷一

    在得知真相以後,趙武的人生整個傾斜了。他感覺自己像折斷的樹枝,墜落在地,被風裹挾,不知道何去何從。

    夜,凝固成一塊黑色巨石朝著他砸下來。他,睜眼感受著即刻就粉身碎骨的淒惶。嘲笑自己後知後覺。活了很多年以後,突然被告知,你所擁有的一切關係都是假的,你在這世上孤身一人,你身負血海深仇,為了死去的人,你要果斷復仇。真實卻難以解釋的感覺——此刻,他最痛恨的不是仇人屠岸賈,而是命運這麼多年不容分說的擺佈。

    他的人生就是顛覆和錯位,這種錯位在他未生之時已於冥冥中注定,由不得他說不。沒有選擇,才是他最恨的。

    更有甚者,他對身邊的一切親近關係都產生懷疑。他發現,自己所熟識的人糾結在一起,像荊棘一樣戒備牴觸卻不得不含笑相擁在一起。這種隱秘骯髒的勾結讓他厭惡,惶恐,不安。

    他發現,這個世界雲詭波譎,遠非他以為的那樣簡單。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看似寬泛卻無孔不入,看似親密,實則疏冷。種種虛無的關係勾結在一起,構成了一個真實強悍的世界。

    在尖銳地,分分鐘可能見血封喉的危險中,只有他,是那個天真無邪的傻瓜。

    一個,僥倖生存下來的傻瓜。而現在又要舉起復仇之劍。

    卷二

    雖然,一切已不再是秘密。要回溯到話,依然要從上代的恩怨說起。

    趙武發現回憶也是困難的,所有的言語都失色。他幾乎無法重述那種驚心動魄,如果不是身臨其境的話,很難想像祖父處境的艱險,他那時是站在這個帝國最頂端的人。尊崇的地位正搖搖欲墜危機四伏。

    誰也說不清,一殿為臣的屠岸賈與趙盾之間幾時有了不可化解的深仇大恨,恨意強烈到非要置他於死地,更要堅決地滅了趙家滿門不可。

    趙盾是趙武的祖父。晉國著名的賢臣,憂國憂民,廣受愛戴。卻被兩個人所惡,一個是國主晉靈公,另一個就是屠岸賈。這兩個人的怨念加在一起壓倒了一切愛戴的聲音。在晉靈公的授意下。大將軍屠岸賈為了除掉上卿趙盾可謂煞費苦心。

    他安排了三次暗殺行動。第一次「遣一勇士鉏麑,仗著短刀,越牆而過,要刺殺趙盾,誰想鉏麑觸樹而死。」

    鉏麑是春秋時著名的義士,晉國的力士。他為趙盾而死,傳為佳話。《趙氏孤兒》裡寫他受屠岸賈差遣去刺殺趙盾,《左傳》上寫他受晉靈公的差遣,此事看起來更像是君臣二人的合謀。

    作為一個死士。鉏麑是晉靈公的親信無疑。他必須完成任務。可當鉏麑看見早早起身,冠帶整齊的趙盾時,他愧疚了!一個為國為民的人啊,夙夜憂勞,他睏倦但只能在蓆子上坐著打一個盹,一會就要起身上朝,有無數事情等著他去決斷。而晉國的國主呢,每天不務正業,只知淫樂,更不知愛惜百姓,喜歡在高台上用彈弓射傷百姓,趙盾勸諫他(當然不只這一件事),他就怨恨趙盾,要置他於死地。

    趙盾全然不知危險來襲。死神就站在門口對他灼灼而視。他在朦朧中所想的是,今日又該如何上朝陳奏,衝破阻力,使那些有利於國,有利於民的政令得以下達,實施。同時還要繼續努力勸諫主上,使他認識到自己的錯誤,改正自己的惡習。

    鉏麑握著短刃,看著洞開的大門,閃爍的燭火,遲疑了——在光明坦蕩的趙盾面前,他覺得自己和主謀者都是那麼卑鄙齷鹺。腳不能抬起。

    一個君主暗殺一個大臣,一個賢德正直的大臣,本就是一件卑劣的事情,若是,因為君主的私怨懷恨,那就更不值一提了。

    他可以輕易地進去殺死趙盾,可是他無法面對自己的良心,趙盾不只是一個好人而已!他是這個國家真正的支柱,是實際上的施政者,是百姓岌岌可危的希望。有他在,至少靈公的胡行妄為會有得到遏制。沒有了他,這個國家將會更加一塌糊塗吧!

    他怎麼能夠,聽憑一個昏君的擺佈。摧毀一個國家的中流砥柱,把一個已經千瘡百孔的國家推入到萬劫不復的境地。

    主上,我不能完成你交付的任務。大人,我不能對你下手。

    既要忠於君,又不能背於義,鉏麑夾在當中,惟有以死明志了!以我卑微的生命來暫時化解你們之間的矛盾。即使它可能一點作用也不起。我至少順從了自己的心意,沒有淪為一個任人擺佈的傀儡,明知是錯,還糊塗地堅持下去。

    看見我的屍體。希望,你能有所警惕吧,大人。

    趙盾是個成熟的政治家,看見撞死在槐樹下鉏麑的屍體,轉念之間已經猜到了來龍去脈,他木立良久,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該上朝去了。他吩咐左右,厚葬此人,此事不要對任何人洩露。

    鉏麑觸槐而死的事情還是流傳出去。人們在感慨的同時也不免為趙盾擔憂著,陰謀總是綿延,不那麼容易就停止的。

    某日。西戎國進貢了一頭靈獒,靈公非常喜歡它,將它賜給屠岸賈,屠岸賈由此得出第二個殺人的靈感:「自從得了那個神獒,便有了害趙盾之計。將神獒鎖在淨房中,三五日不與飲食。於後花園中紮下一個草人,紫袍玉帶,像簡烏靴,與趙盾一般打扮。草人腹中懸一付羊心肺。某牽出神獒來,將趙盾紫袍剖開,著神獒飽餐一頓,依舊鎖入淨房中。又餓了三五日,復行牽出那神獒,撲著便咬,剖開紫袍,將羊心肺又飽餐一頓。如此試驗百日,度其可用。」

    於是上朝去,對靈公說,神犬通靈,可識不忠不孝之人,靈公要他指認。這一幕,更像是君臣暗中排演好的。屠岸賈牽著靈獒走到台前,靈公隱在幕後看戲。

    靈獒直撲趙盾而去。趙盾繞殿而逃,慌亂中他瞥到靈公和屠岸賈,臉上露出舒心笑容。他心下一陣黯然,鉏麑的屍體在腦中一閃而過——又是一出蹩腳的戲,君要臣死啊。

    正當趙盾覺得自己在劫難逃時,第二位義士出現了!殿前太尉提彌明上前將靈獒打翻在地,將惡犬劈成兩半。提彌明的挺身而出攪亂了君臣二人的計劃,他救了趙盾,他的結局又能比鉏麑好到那裡去呢?殺不了趙盾。靈公的一腔怒氣必然轉嫁到他身上。

    趙盾趁亂逃出殿去,卻發現自己乘坐的駟馬車被破壞,馬被牽走兩匹,輪子被摘走兩個。束手就擒吧,這是屠岸賈的第三個殺招。很快就會有人趕上來,趙盾無路可逃。

    很戲劇性的,這時有一人從天而降,這壯士勇猛過人,一臂扶輪,一手策馬,逢山開路,竟救出趙盾去了。

    這是趙盾生命中的第三位義士——靈輒。

    趙盾認出眼前人是那日前往絳都,途中在桑樹下所遇的餓夫靈輒。他施予肉食,靈輒飽餐之後不辭而去。他當日不告而別,今日自己有難,他出手相救。

    趙盾因屢遭排擠陷害而晦暗的心情,略略振奮起來,對靈輒說,快走!

    趙武看見回憶裡的祖父慌亂逃竄,只有他知道,他是徒勞的,一切在劫難逃,趙家滿門三百口將被斬盡殺絕。

    在劫難逃是怎樣居心撥測悲哀啊!深不可測的傷口從天而降,橫亙在生命中,成為一座不可逾越的障礙。他念及滅門之痛。痛苦就從身體每一處源源不斷湧出來。

    痛苦一直潛伏在他身體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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