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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雷峰塔》 文 / 安意如

    題記

    《雷峰塔》

    前情往事重追省,只怕,他怨雨愁雲恨未平。

    雨什麼時候開始下,

    空氣清冷。

    西湖水靜靜地流,

    雷峰塔的餘暉,

    何時照上了斷橋。

    人間最俊美的少年,

    擎著傘,經過橋上。

    溫柔多情的蛇妖,眼波輕揚,拂過他的臉龐。

    她設下情網捕獲他,未料真正被捕獲的那個,是她

    ——題記

    卷一

    三月西湖,風光,這樣好。怎麼忽然,一陣大雨。

    可否容我坐低,避雨。就在這湖心亭,近覽這三潭印月,遙對孤山,遠眺雷峰,那斷橋呢,也隔著兩堤煙柳,模糊望見。

    不知什麼緣故,西湖的雨總使我心悲,這個古老的故事,我總是不能忘懷。心事水波浩渺,人事紛杳而來,忽而遠去,像飛不遠的鶴,長久地困於這陰柔山水之間了。

    你問我在看什麼,我在看雷峰,雷峰塔不在了。你以為我要說的故事是《白蛇傳》?是的,卻不儘是,我現在要說的是《雷峰塔》。

    這故事開頭便與你熟知的版本有差異:白蛇竊食了王母蟠桃,在峨嵋山修煉千年,她沒有被一個小牧童所救,下凡不是為了報恩,而是凡心偶熾,要下凡覓度有緣人同修。而許宣原來是如來駕前的托缽侍者,如來知他和白蛇有宿緣,又怕他久墮凡塵迷失本性,遂派法海下凡監視,待他們了卻宿緣之後,收服白蛇。

    他們的故事從開始就籠罩著夭折的陰影。

    對此,不但是許宣,就連白蛇也懵然不知,她只知道某天醒來,她那澄定已久的心,沒來由的一動:「偶因花落點銖衣,忽憶塵凡春色好,出岫休遲」心念一動,下凡的念頭就揮之不去了。

    她的義兄黑風仙苦勸她:「那凡夫俗子,只曉得貪戀榮華富貴,怎肯到此修真?你一入紅塵,唔,只怕有去無回,那時候悔之晚矣!請細思之」

    黑風仙言之有理,奈何白蛇執意要去,她對此的說法是:「我心兒裡有宿緣未舒。」

    宿緣就是命運強大的暗示。盤踞於心,糾纏她,指引她去做必須要去完成的事情。任白蛇修煉千年,依舊沒能繞開命運的陷阱。

    也許,在那之前命運不是真正的命運,只是路引。修真成仙不是她的命運。她最終的命運是要到凡間做一個女人,遇見一個男人,與他相好,被他辜負。

    初臨人間的白蛇在山溫水軟的杭州遊蕩,如同一個新生兒,人間的一切事情在她眼中都新鮮欲滴。她無意遵循一切成規。她的愛情剛剛萌芽,來不及形成標準和具體對象,她還來不及挑選,就遇見了許宣,那麼俊美,那麼溫柔識體。

    忒合姑娘眼緣了!OK!就他了。

    那天的雨下得比今天要綿密,是她在做法,情思瀰漫,叫他無處可逃。

    第一眼,她就看上了他,她從不知人間少年的俊美,有那樣尖銳駭人的力量。他無意的微笑可以翻轉季節,使冬變春,他無心的注目可以使死灰復燃,枯木逢春。

    她自恃道行高深,但那一刻,同舟共濟,春心蕩漾,四目相對,情愫升起,如這湖底的水草纏住她的腳,絆住她的心。

    她坐了他的船,還是他坐了她的船?不打緊,重要的是,她借去了他的傘。

    次日,他要登門拜訪。

    她設宴相待,對人間的懵懂熱切的嚮往,並非蓄謀已久的登場,急忙忙就表示好感,連嫁妝都要倒貼。她一開始就小覦了許宣,她覺得自己千年道行,幻化成絕色美人,又捏造了一個顯赫的家世,有豐厚的身家,一個溫柔木訥,無所有的未經世事的少年,還能不趕著答應嗎?

    如果,她能多一耐心,別那麼心急,就在杭州的書肆裡淘幾本言情小說來看,或者變作個男的,去聽幾出說書傳奇。

    若是,她對人世間的法則就會多一些瞭解,就會明瞭,情愛中,主動付出的那個,常常是最後受傷慘重的那個。

    表面上看,是她悉知了他的一切,而他對她的一切毫無所知。事實上白蛇才是真正未經世事,天真爛漫,反而是人間的少年心事重重。

    女妖和女人一樣容易被表面的溫柔浪漫擊倒。以至於,她都忘了像凡間女子那樣謹慎,去瞭解一下意中人真正的性情,思量一下,這個人是否可托終身。

    許宣是個凡人,據說祖上世代行商以販賣藥材為營生,是臨安城裡最最普通的小市民,不幸父母早亡,寄人籬下,他是自卑的,當那天白蛇滿心欣喜在西湖飽覽美景時,許宣正滿心寥落走在人群中,心裡充滿了對生活的怨哎,對未來的恐懼。

    湖山如洗,春風習習透羅衣。他對眼前的佳人目不斜視,不是不想,是不敢。他深知自己不具備輕佻的資本。七百年前和今天情況差不多,牛逼的男人不一定有錢,有錢的男人一定牛逼。

    他沒錢,不敢在女人面前放肆,甚至不敢大聲講話,白蛇卻把他的自卑拘謹誤解作謙謙君子老成守禮。

    她決定嫁給他。

    許宣拿著她給的銀子回家,準備請媒人去說親,卻發現那正是失竊的官庫銀子,嚇得媒也沒請,婚也不敢結了,趕緊腳底抹油,避禍蘇州。

    我至今沒想通白蛇為什麼要偷官府的銀子,極度讓人無語。

    只能歸結於她才到人間生活,沒城府,沒經驗。

    白蛇追到了蘇州,追到了他暫住的王掌櫃家,她一番說詞,淒苦無辜,美好的樣子,打動了熱心的王掌櫃夫婦。經過二人撮合,許先生有名的耳根子軟,不由卸下疑心,同意和她結婚。

    所以人說,女追男隔層紗啊!

    結婚後,他們開了一家藥鋪。生活上了正軌,光速脫貧,奔向小康。如果不是後面的波折,他們很快升為了中產階級。那段時光是他們最美好的時光,許宣依賴她、敬畏她,總之對她萬般溫柔、千依百順,一如她內心的期許。白蛇沉湎於情愛的濃烈繾綣之中,忘卻了當初下山時要找人同修的初衷——那冠冕堂皇的理由。

    現在,她一點也不想回到高寒的洞府,獨自在黑暗中尋覓那遙不可及的永恆。

    現在永恆觸手可及,近在身邊,她相信人間煙火裡,藏著她所追尋的永恆。

    黑風仙的擔憂成為現實,她真的耽於愛情,欲罷不能了。

    卷二

    她也不是全無擔憂,那夜她和小青月下談心,她道:「青兒,念我啊!暗思擲果,好事多磨,行藏每怕人瞧破。縱欣女蘿,得附喬松,尚愁折挫。」

    小青道:「娘娘請放心,凡事有青兒幫襯,斷不決撒。」

    在那個月夜,在那樣清澈的月光照映下,她像人間女子那樣對月長歎,隱藏的擔憂浮上心頭,凝聚眉尖,被遺忘的時光把握這短暫的時機召喚她回頭,那是一千年的光陰啊,抵得了人多少世,不是那麼容易就被撇下的。

    彷彿人都會有這樣的時候(我從未視她為妖),在某個月夜、某個轉念之間,打通個人與天地間的關竅,得已重新審視自己。

    你是否還記得一樣的月夜,虞姬站在荒郊,「猛抬頭,見碧落,月色清明。」在那一霎,她洞悉了她和項羽糾結的因緣。她遵從了命運的決定,為她去死。

    白蛇感慨:「慢道恩情忒煞多,猛然念故我,似孤雲閒澗過。一自困緣合,葉辭故柯,未識將來事則那。」

    未容她多想,許宣回來了。他打破了她難得的反省,一聲呼喚便將她拽回十丈軟紅塵。她見到他便又眼花繚亂,意亂情迷了:「這風光消魂奈何,心裡沒些裁奪。禁不得也斜星眼,忍笑微浚。官人。(指月介)圓缺恨裟羅,休輪到我。」

    人人以為自己特出,可以永歡聚免別離,白蛇也不例外。她以為許宣會對她永無二心,卻不知道很快就要面臨考驗。

    實際上許宣自從庫銀案發後,無時無刻不在懷疑她,他甚至當眾指她是妖怪。是白蛇情迷心竅,對此大意放過。

    她以為憑自己的巧言可以遮掩一切的不正常,她太自信,小覷了人在塵世中磨礪出的多疑、狡辯、善變——這正是她千年修行所堅決摒棄的東西。因此,她看不穿他溫文木訥的外表下潛伏的機心。

    純陽祖師誕辰,許宣外出遇見了一個道士魏飛霞。魏道士說他身上有妖氣,問他情況,他忙不迭地回答,一五一十地告訴人家:「阿呀,不瞞師父說,家中妻婢二人,其實來歷不明,每每生疑,今蒙法眼看出,但不知有何妙術治之?弟子感戴不淺。」

    不是別人調唆,是許宣始終懷疑未釋。他對她的感情從一開始就建立在不信任上。拿到道士給的靈符,許宣的心聲是:「冤家從此分離,分離。寧甘孤另羈棲,羈棲。憑藥物,趁銖錙,又何必歎淒其。春潮動,放船歸。」

    他寧可和她分手,不要糾纏。他對她沒有留戀,可歎的是,白蛇一直對自己搖搖欲墜的幸福充滿信心。

    靈符吞下,無效。魏道士被狠狠教訓以後逐走。真能怪道士多事嗎?道士有他的行為準則。他又不知白蛇與許宣有宿緣,也不知道她一心對他好,決不會害他。作為一個有理想有道德的道士,他不可能明明看出一個年輕人妖氣纏身也不救,理所當然要出手,至於是不是對手那也得試過才知道。

    他輸在修為不夠,於道義無愧。

    白蛇戰勝了靈符,卻沒能戰勝雄黃酒。

    端午節她飲了雄黃酒,現原身嚇死了他。仙山盜草,救活了他。她以為恩情還如舊,卻不料他心裡早已與她漸行漸遠。許宣不是情聖,他是人,不幸的是個出身寒苦的年輕人,他不是那麼有擔當,可以擔當她是個妖怪的驚悚真相,就像白蛇自己哭歎:「三生恩愛,何必太驚人。」

    真相是,與自己日夜相擁、嬌媚無倫的妻子是條大白蟒!他學乖了,一聲不吭,努力做出笑臉相迎,一邊心裡暗示自己,我不過是眼花了,一定是眼花了。

    許宣不是個傻子,不但不是,作為一個藥房夥計,他還充分沾染了小市民的市儈精神。趨利避害,對他來說再正常不過了。他何嘗不怕某日醒來,她就翻臉不認人,一口吞他下肚,做了小小早點。但他對於財色兼收的誘惑無法抗拒,一邊忐忑,一邊享用。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久他又遭了官司。這次白蛇為了把他打扮得帥氣逼人,給他帶了龜精進獻的八寶明珠巾出外郊遊。帥是帥了,衰也衰了。許宣在虎丘鶴立雞群,還沒來得及享受一下眾人欽慕的眼光,就被蕭太師派出偵察的差人鎖拿,扭送官府。

    這一次是發配鎮江。我要是許宣我我也鬱悶啊!自從遇到你,就官司纏身,東逃西竄,日子過的提心吊膽的,我只想過平安的日子,不想做通緝犯。

    老吃官司,又被嚇死,許宣被白蛇的愛害得不輕,換個男人也未必意志堅定,挺得住。

    不久白蛇又尋到鎮江。許宣好命,每次都有收留他的人。白蛇也好命,每次都有幫她說好話的人。這次何員外來打圓場,叫他們破鏡重圓。

    她又一番說詞,淒苦無辜、梨花帶雨的樣子,打動了何員外,卻沒打動許宣。許宣此時肯和她重續前緣,估計是出於保命的需要。只有他知道她現原身時的猙獰恐怖,他不敢惹翻她,只得捨身屈就,委屈求全吧。

    他們之間的認識上早就有了不可溝通的盲點。縱然她把全世界拱手獻上,他仍嫌她是妖怪。

    卷三

    輿論總是站在白蛇這邊,然而設身處地地從許宣的角度去想想,他一切的行為雖不高尚,但的確是情有可原。換了你我,未必做得比他好,也許逃得比他早。

    《雷峰塔》裡有個小插曲,是說何員外看上了白蛇的美貌,把她引到望江樓上,欲行不軌。白蛇耍了個小法術,立刻把他嚇得昏迷不醒,屁滾尿流,醒來之後連喊撞鬼了,我命休矣!

    這樣看來,許宣還是很帶種的!已經看過白蛇的原身,還敢跟她睡在一起,還要做出恩愛幸福的樣子,性生活一定免不了,心理素質不是一般的強,說他是膽小鬼真是冤枉人家。

    可以想像,在端午節後很長一段時間裡,許宣一直活在極度恐懼和痛苦之中。那條大白蟒時時出現在他眼前張開著血盆大口。幻覺也好,夢魘也好,無時無刻不在噬咬著他的身心,其痛苦比抑鬱症患者強烈得多。許宣沒精神分裂,沒自殺已經算神經強悍的了。

    好不容易擺脫了她。哪怕是官司,想想也值得竊喜,誰知一口氣還沒松,她又追至,口口聲聲叫著官人,可想而知,許宣該多麼懊惱、多麼崩潰!

    如果可以,他一定會怒髮衝冠,狂吼一聲:「你他娘的陰魂不散,有玩沒完!」

    許宣有著明顯的人性弱點,敏感懦弱多疑耳根子軟,貪圖安逸。從小顛沛的生活,使得他手腳勤快,待人和善,也養成了他自私市儈的性格。他一直嚮往安逸富足的生活。如果不是前世的因緣,憑藉著清俊的容貌和精明的頭腦,許宣憑借自己的能力,先做打工仔,然後討房媳婦,攢錢開個店面,生兒育女,也能平平安安終老一生。

    這是上天為大部分人安排的生活,按部就班。沒什麼不好,也沒什麼不對。他自己也認命了,活得謹小慎微,乖巧伶俐。

    遇見她之後,他突然轉運了,運氣好得不像真的。在她不離不棄、不計回報的無邊無際的愛中,許宣反而日益搖擺動盪起來。他像飄流的小舟,不能確認她如大海般深廣的愛,不能確認自己的位置。她越無所不能,得心應手,越讓他覺得疑懼、心虛。

    他只是世俗中碌碌無為的男子,甚至連他自己也不能自矜出眾,為什麼她就單單看上他?如果許宣知道他和白蛇注定有這段姻緣,也許他會坦然,可關鍵是他不知道,他不知道她圖他什麼。

    害他性命——這是他能找到的,認為最合理的答案。

    無怪他心虛,在遇到她之前,生活從未厚待過他,他總處於不安定中,仰人鼻息,他的世界裡舉目望去都是算計。生活就是錙銖必究小心翼翼。刻薄到叫他不能相信有人會平白無故地對他好。

    他怕她的柔情蜜意都如鏡花水月,空中樓閣,最後落實到一個殘忍的、令人不寒而慄的真相上。而她的現形更讓他堅信,一切都統統是築在謊言之上,不值得相信。命運讓一個怯懦的男人窺測到情愛的真身——以過於生猛、駭人的形式。

    他是愛她的妖嬈風情,愛她由蛇變化而來的身體,在暗夜裡緊如籐蔓的索取和纏繞。愛她對他的好,愛她帶來的富裕安康。但他不愛她的本相。

    不是真的,就是假的。凡人都會這麼想。

    就像是為了印證他的想法,法海適時出現在他面前。

    一定,一定要說明的是,《雷峰塔》裡的白蛇不是《新白娘子傳奇》裡洞悉世情,行事妥當的白素貞,請勿對號入座。

    白蛇的行事帶著與生俱來未被馴化的邪氣,她彷彿偷東西上癮,這個嗜好讓人十分無語。這次她攝走了商人的檀香,那商人要投水自盡之際被法海制止。法海算出東西是白蛇所偷,前去許家化緣。

    至此,白蛇與許宣婚姻裡的第三者——法海,隆重登場。第三者是個男人,這是這樁公案與眾不同的地方。當然,還有很多故事,出來搗蛋的也是好死不死的和尚道士。但論起惡名度來怎麼也不及法海。

    和所有出現問題的婚姻一樣,婚姻出了問題,癥結肯定在夫妻二人身上。其次才是第三者。但現代人多喜歡怪法海,罵第三者,誰叫你丫是個第三者,不管男女,一概輿論打殺。

    在很多版本的故事裡,法海被塑造成一個心理極度扭曲,嫉妒人家夫妻恩愛,蓄意破壞,不惜綁架許宣,迫害白娘子,拆散美滿家庭的,滿口仁義道德的,偽善的死禿驢!蓋棺定論的。正是在魯迅在《論雷峰塔的倒掉》裡閒閒的一筆,坐實了他「封建衛道士」的罪名。

    其實法海比竇娥還冤!如果不是為了執行公務,他犯得著管這閒事嗎?何況,以出家人的角度來看,他蔑視愛情,漠視愛情,甚至無視愛情本來就沒錯。不是每個和尚都有成全有情人的必要和覺悟,像普救寺的方丈一樣借出僧房給張生泡妞。

    白蛇原本也是無情無慾的,如果她不是偶然動了凡心,貪歡戀愛。她和法海才是同路人,龍華會上拈花微笑,握手言歡。而許宣,才是永生的她,眼中的蜉蝣。

    法不孤起,必仗緣生。

    卷四

    許宣隨法海上了金山,他是自願的,無比心甘情願。

    白蛇的左遮右掩,阻止不了他的疑心,他執意要去進香,一去不回。

    之後就發生了無人不知的「水漫金山」。

    我不再描述那場爭鬥,卻不厭其煩地將法海和白蛇的對話摘錄在這裡。

    (旦):呀,您道佛力無邊任逍遙,俺也能飛度衝霄。休言大覺無窮妙,只看俺怯身軀也不怕分毫。您是個出家人,為甚麼鐵石心腸擦擦拆散了俺鳳友鸞交?把活潑潑好男兒堅牢閉著。把那佛道兒絮絮叨叨,我不耐吁喳喳這般煩撓。

    (外):你早早回頭,免生後悔。

    (旦):哎唷唷,我恨恨恨恨,憑個不動搖,怪他個遮遮躲躲裝圈套。怎怎怎怎,不容俺共入鮫綃。

    (外):你何苦執迷,快回峨嵋修煉去罷!

    (旦):您教俺回峨嵋別岫飄,把恩愛拋,便作您活彌陀也動不的俺心兒似漆膠。望您個放兒夫相會早。細思量,這牽情心腸怎掉。

    (外):直恁淚澆,翻波慾海孽浪高,泥犁堪悲苦怎熬?渺茫茫多罪業難消繳,騰騰烈焰如焚燎。我把他迷途救出緣非眇,庶不負大悲心,如來教。

    (旦):恨恨恨、恨佛力高,怎怎怎怎、怎教俺負此良宵好?悔悔悔、悔今朝放了他前來到。只只只、只為身懷六甲把願香還禱。他他他、他點破了慾海潮。俺俺俺、俺恨妖僧饞口調刁。這這這、這癡心好意枉徒勞。是是是、是他負心自把恩情剿。苦苦苦、苦的咱兩眼淚珠拋。

    法海其實真不算惡形惡狀,他一直把握機會苦口婆心勸告她回頭。他甚至點破了許宣負心的真相,但白蛇不肯相信。

    她和他之間不可逾越的鴻溝就是,白蛇已然將人間情愛視作是自己的信仰,她不是作為一個妖來哀求法海饒恕的,她是作為一個女人來尋夫的,一個女人找回自己的丈夫,尋回孩子的父親,天經地義。

    不願立地成佛,寧願走火入魔。戀愛中的女人決絕地可以抗天。人阻殺人,佛阻殺佛。再怎麼網開一面的規勸,都是居心叵測的偽善。

    愛情生來就是為了打破道義,蔑視規則的。它美好起來讓人捨生忘死,它殘忍起來讓人生不如死。它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讓內心的慾望得以滿足,不管它是好是壞。

    它的出現就是為了否定一切!

    法海的信仰是情愛根本不值一哂。它只是阻礙人走向永恆寧靜的障礙,是一個巨大的陷阱。他認為拯救白蛇,拯救許宣的最好辦法就是拆散他們,打破情關迷竅。這方法雖然殘酷了些,卻可以讓他們由無限的失落中認識到情愛的虛幻,重新回到尋覓真正永恆的道路上去。即使自己被誤解也沒關係。

    世界上的鬥爭說到底是信仰的鬥爭。白蛇和法海之間的鬥爭,不是情與法的鬥爭,而是信仰的鬥爭。他們立場不同,矛盾無法調和,只有殊死一戰。

    水漫金山時,白蛇選擇堅持下去。她大可以掉頭就走,再尋一個男人,重新開始一段感情,但她沒有這樣做。如果她這麼做了,這個故事就是一個男人的悲劇,而不是一個女人的悲劇。

    紅塵無涯,苦海無邊。她深悉他的背叛,卻只能嚥下苦水,只因付出的愛縱然灰飛,也不能收回。

    當她無限狼狽地從水裡逃出來,身邊沒有許宣,只有小青。她覺得連靈魂都是濕的。那男人沉沒了她的一切。

    其實,不是白蛇使許宣久墮塵劫,而是許宣叫白蛇萬劫不復。需要被解救的那個,是白蛇。

    命運是一個迷宮,它又牽引她,回到了杭州,回到了西湖。再次回到西湖,她彷彿經歷了世界上一切悲歡離合,現在的她,滿身塵埃,遍體鱗傷,早以不是初到人間那個簇新的她。

    那京劇裡,白素貞唱到:「西子湖依舊是當時一樣,看斷橋,橋未斷。卻寸斷了柔腸。魚水情,山海盟。他全然不想,不由人咬銀牙埋怨許郎。」

    現在她是否想起,那結緣的傘,預示著散,相遇的地名,早埋了悲傷的伏筆。包括那場雨所給與的暗示——那是她注定要為他流的淚。以及水漫金山禍衍蒼生後的懺悔。

    可惜當時,她對這一切的暗示置之罔聞,她義無反顧地愛上他,一個外表俊美,實質平庸的男子。

    她不知道她為他在金山寺外鏖戰時,他雙腿發軟,念叨的是:「啊呀!此妖來了,怎麼處!」她不知道,她在西湖邊對景懷人觸景傷情時,他仍死躲在金山寺不肯出來。許宣的心聲是:「阿呀,禪師,他此去必然懷恨於我,想此番見面,必然害我殘生。弟子寧死江心,決不與他相聚的!」

    還是法海勸他,說白蛇就快產子了,你要去陪她,你和她宿緣未了,她絕不會害你性命——力保他無事才肯去見她。根本不是他滿懷深情主動找來的,而是被法海一陣神風送到西湖。

    他驚魂未定,視她為洪水猛獸,八里之外望見白蛇與小青,真恨不得奪路而逃,根本不敢靠近:「阿呀,嚇嚇死我也。你看那邊,明明是白氏青兒,唉喲,我今番性命休矣!忽聽他怒喊連聲,遙看妖孽到,勢難攖,空叫蒼天,更沒處將身遮隱。怎支撐?不如拚命向前行。」

    阿呀!阿呀!真不幸,共冤家狹路行。嚇得我氣絕魂驚,嚇得我氣絕魂驚。且住,方才禪師說:此去若遇妖邪,不必害怕。那、那、那、那、看他緊緊追來,如何是好?也罷,我且上前相見,生死付之天命便了!我向前時,又不覺心中戰兢。

    想想許宣倉皇的樣子吧,真叫人血都透涼。他何曾視她為妻,在他心中,她只是個死纏爛打的潑妖罷了。還是白蛇忍著腹痛,挺著大肚子跌跌撞撞追上來,像個潑婦怨婦那樣扯住他質問:「許宣,你還要往哪裡去?你好薄倖也!」

    ——真相,這麼不堪入目。

    真為白蛇不值,這樣的男人,愛他什麼!因為,他根本不信你愛他!

    在後來許多版本裡,許宣被美化了。也許是人們太不齒於他的行為,連他的名字也替他換掉,叫他許仙。許仙彷彿有慧根可以參透兇惡和溫柔原為一體的玄機,逐漸接受了妻子是異類的事實,並不為此困擾。只要我們相愛,我不在乎你是什麼。

    許仙是被法海騙上金山的,被軟禁。是一個小沙彌行方便將他放下山來,他才得以在西湖和白素貞重逢。

    這樣,白素貞對他毫無原則地原諒,顯得更順理成章。

    京劇裡,白素貞這樣質問許仙:「你忍心將我傷,端陽佳節勸雄黃。你忍心(你忍心)將我誆,才對雙星盟誓願,你又隨法海入禪堂。你忍心叫我斷腸,平日裡恩情且不講,不念我腹中還有小兒郎?你忍心見我敗亡,可憐我與神將刀對槍,只殺得雲愁霧散、波翻浪滾、戰鼓連天響,你袖手旁觀在山崗。手摸囗胸膛你想一想,你有何面目來見妻房?」

    而《雷峰塔》裡白蛇這樣質問他:「我與你雍雍弋雁鳴,永望鴛交頸。不記當時,曾結三生證,如今負此情。背前盟。貝錦如簧說向卿,因何耳軟軟相信?摧挫嬌花任雨零,真薄辛。你清夜捫心也自驚。害得我漂泊零丁,幾喪殘生,怎不教人恨、恨!」

    聲聲恨,字字艷。那層層疊疊的恨從她口中吐出,卻虛浮無力之極。

    愛是作繭自縛,自作自受。

    當我對你情到深處,心血凋零,連自己都失去,恨也如桃李春風般柔弱,情願委屈求全。她現在只是塵世間一個期待丈夫回頭的女子,只要他肯回到她身邊,隨便給一個理由,她就能接受,她就滿足。

    這邊口硬,那邊許宣一賠罪,她早就心軟如棉了,反過來幫他說好話勸小青:「我想此事,非關許郎之過,都是法海那廝不好,你也不要太執性了。」

    小青冷眼旁觀瞧得清楚:「娘娘,你看官人,總是假慈悲,假小心,可惜辜負娘娘一點真心。」

    枉她千年道行,居然這麼好哄。情令人迷。可歎她,沒有妖的決絕,竟有人的癡纏。

    卷五

    他們決定去許宣的姐姐家棲身,她囑咐他「此去切不可說起金山之事,倘若洩漏,我與你決不干休!」這就是白蛇的失策了。這個時候還嚇唬他,許宣的心業已光速投奔慈悲的法海的懷抱了。

    她總拿自己的丈夫當孩子,替他作主,替他決策。她對他傾其所有,卻被他在最緊要關頭反咬一口。

    背叛得如此不遺餘力。

    白蛇這邊坐月子,那邊許宣忙不迭飛奔法海處報信:「我許宣,自蒙禪師指點,方才憬悟。不想此妖到家,即時分娩。今已半月有餘,我不想再不驅除,終為後患,為此特地前來。」末了拜拜時這個齷齪男還特地叮囑:「弟子告辭,明日求禪師早降。」

    白蛇絲毫不察,隨著兒子的降生,她整個人沉浸在初為人母的幸福中,現在她不再驚懼,不再害怕人瞧破行藏。孩子的平安降生,意味著她做人的成功,她自覺褪變成一個完完全全被認可的凡間女子了。

    懷抱嬌兒,回憶著與許宣的相識、相愛、相處的點點滴滴,她自動略過那些不堪入目的,眉開眼笑,甜入心頭:「昔日西冷畔邂逅良緣,風光好壓盡桃源。同心賽雙頭瑞蓮,打疊起鴛行留戀。兩相投,嬌漆更心堅。暢道是月下名題共券,也經他幾多折挫顛連。兒呵,你那知做娘的吃許多苦楚呵?想今朝佳況,雖然有萬千,一似那玉梅花,風雪虐,始爭妍。」

    在她心裡,許宣永遠是初遇時那低頭、撐傘,同船共渡也不多言,溫柔老成的少年。他的眼睛裡永遠藏著淺淺憂鬱,深深不安,像小小蝴蝶,隨時振翅欲飛,讓她忍不住要去呵護、憐惜。她忘記了他的背叛,忘記了自己為他所受的顛連。

    最重要的,是她忘記了,人是會變的。許宣早已不是她記憶中的許宣了。又或者,她根本沒瞭解過許宣。

    還沒來得及瞭解,就愛上了,是正常的。如果這世上男男女女都將對面那個人心肝脾肺腎望穿,恐怕這世界上一早人煙滅絕。愛上了就不能回頭,他是她戒不掉的毒癮,也是悲劇根源所在。

    愛上不瞭解的人,可悲。離不開愛上的人,可怖。

    且看那日許宣回到家中,一如既往地溫柔,至少在她眼中是這樣的。她竟然一點都沒察覺他不對勁,發現他眼中的切盼、煎熬。

    這才是真的不對勁——許宣應該沒有那麼深不可測的城府。

    許宣心不在焉,焦急地計算著辰光。禪師快到了吧,他想。他在她身後為她將金簪插上,盯著鏡中那張明媚鮮妍的臉,她正陶醉於情郎妾意中,露出甜蜜無邪的笑容。

    一切都是迷惑人的幻象,他揮落內心殘存的不捨,想著她就要被收入缽盂中,從此不能再禍害他,從此他安全了——你這妖孽!

    他心中湧起一陣陣快感,拿眉筆的手都微微顫抖,忍不住惡毒的、解脫的快意。

    他掩飾得如此圓滿!就在金缽罩頂的前一刻,他仍深情款款地陪她梳妝,彷彿要將這恩愛時光封存:「黃波秋靜,遙山青展,曉開菱鑒相鮮。水晶簾下,道書在手把閒眠,玉台斜憑,緩把春纖,卸卻包頭絹。犀梳雲半吐,月娟娟,細挽香絲墮馬鬟。」

    (生)請娘子畫眉。(旦)芙蓉靨,梨花面。畫雙螺隱露黃金釧,彈粉惋,新妝倩。

    讀到此,真心覺得心下驚涼,世上恩愛虛偽至此!便是執手相看,畫眉好景,你怎知他心裡不是在盤算怎麼出手擊中你七寸。自以為恩愛天成,誰料到良人心懷叵測,笑容未謝,殺招已下…

    她至死都估不到出賣她的那個人是他!這個笑容無害、謙卑溫良,對她千依百順的男人!

    馮夢龍所著的傳奇裡,白素貞被害在同寢共枕的男人手裡,她死死不肯現本相,怕壞了在他心中的形象。到最後被逼現出原形時,兀自昂首看著許宣,那眼神淒絕欲死——人間說,一日夫妻白日恩。她一定想他為她出聲,哪怕只是欲言又止,發出一個含糊不捨的音節——可惜他沒有,牙關打顫,一個字也說不出。

    他木訥地癱倒在旁邊,瑟瑟發抖,驚惶凝固在他俊秀的臉上,他甚至閉上眼,別過臉去。她盯住這可恨可憐的男人。

    到現在才知道自己從頭到尾都看錯,這木訥不是老實,而是懦弱、涼薄、絕情!

    他的血冷過蛇血!

    許宣為這眼神刺痛,暗夜不安。雷峰塔起先只是法海令人搬磚運石所砌,後來,許宣化緣,砌成七層寶塔,將她永鎮塔底。

    他驚她出來,找他算帳。絕情如斯,夫復何言!

    白蛇在缽下垂死掙扎。小青束手無策五內俱焚悲憤欲絕:「您喜孜孜地將他宗嗣綿,他惡狠狠地把連理枝割斷。您前生燒了斷頭煙,遭他把您來凌賤。辜負您千年修煉,辜負您崇山冒險,辜負您望江樓雅操堅,幾時再見親兒面?罷罷,看俺與你報仇冤!」

    這是小青替白蛇質問許宣!突如其來的變故使得她震驚莫名!她恨不得將這負心人一劍斬殺。她多麼的不甘心,姐姐竟然被這卑微的男人玩弄於股掌。

    然而,她罵得再一針見血也於事無補了。大錯鑄成,就算將他碎屍萬段,姐姐一樣要被壓在雷峰塔下,而這個卑劣的始作俑者,不但袖手旁觀,顯然樂見其成。

    小青說:「我來到世上來,卻被世人所誤。都說人間有情,但情為何物,真是可笑。連你們自己都不知道。」跟隨白蛇,就是小青來世上的經歷了,只可惜這經歷讓她痛徹心扉,她親眼見證了人是多麼的無情!

    法海說:「雷峰塔倒,西湖水干,江潮不起,許汝再世。」

    不管是誰,不管動機是善是惡,都必須為所犯的過錯付出代價。

    時間,時間早已在她身邊凝固,裹足不前。一千多年在白雲深處修煉,洞府高寒,以為早已習慣寂寞。未料塔底的枯坐,一年竟然冷清過千年修行。

    時間殘忍地凌遲著她,又過了多久,某天醒來,她再也聞不到他的氣味,遍尋不著。他終於從她的生命中,徹底地,徹底地消失了。

    後來,是不是小青救她出塔已經無從考查。還是她做了狀元的兒子——是永不超生抑或得道成仙都無關緊要,她早已化作傳說,她的故事被演繹成薄薄的戲文,在人間,隨著那湖山水色世代傳唱:

    可憐他碧水丹山,消聲匿影,悲切切落照啼紅。……你看湖山如畫,風景不殊,只是才更十次閏,已換一番人,石火電光好不可駭也。

    歎世人盡被情牽挽,釀多少紛紛恩怨,何不向西湖試看那塔勢凌空夕照邊。

    西子湖風光如舊,草長鶯飛二月天,人間又走過多少春衫少年,多少人目光交遞,終身糾結。有多少人知道那塔下壓著一個多情的女人。她層為了愛一個男人遍體鱗傷。就算知道她的故事,又有多少人會不以為然,笑她癡傻,千年修行陪住一個男人玩。

    多轟烈的故事都會歸於平淡,再凜冽的心傷,最終也會淡若無痕。

    情亦是人世經歷的一種。可惜,沒經歷過的人抵死不甘心,定要前赴後繼,無懼壯烈犧牲。必得要親自折騰過,才肯死而瞑目,塵埃落定。

    白蛇之前,人間已有無數淒艷的愛情傳說,白蛇之後,人間依然不絕這樣的傳說。

    其實你我都知,有很多人間男子,也遭遇了差不多的事。與鬼幽媾的書生,與狐相戀的書生,與魚私奔的書生,以虎為妻的書生比比皆是。他們也曾驚懼,也曾退縮,也曾逃避,但都不似許宣這般迂腐、頑固、喪盡天良。

    許宣最大的錯誤,是他們認定只有人才可以做一個賢妻良母,其實妖一樣可以是賢妻良母的。

    眾生皆有追求幸福的權力。

    那男人,據說出了家。願他和法海都能明白什麼是真正的慈悲。

    前塵如煙。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

    他會否憶起多年前西湖邊那一場淡煙急雨。

    接踵而至,擦肩而過。

    愛恨都消匿。你和我,終究做了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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