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煙花筆記

正文 第四章 戴西的故事 文 / 小意

    前言

    我寫下這排字的時候,是二零零一年的聖誕節,奇怪的是,看出窗外,沒有想像中的燈光妖嬈,沒有閃爍的鬼臉,當然我看不見紅衣服的聖誕老人慈祥的笑臉。我看見的只是電腦,電話,還有香煙,這樣也很好,我討厭泊來的東西,討厭喜慶的東西,這和我每天無事生非的個性大大不和。

    我現在急於陷入回憶,回憶總讓我愁腸百轉,以為憂傷是自己特有的氣質。不過,即使我不這麼以為,我也憂傷,我會考慮到一百年後,自己,還有這個社會,還有眾多陌生的生命都在做什麼,是不是還有人像今天的我一樣傻,追求什麼生命的意義,愛情的價值。噢,寶貝,我聽見了你們的話,你們說這是人類永恆的追求。但是,求你們別騙我了,我無從得知,我看不透你們的臉皮下都藏著什麼,虛偽還是真誠。

    這段日子以來,我反反覆覆地問自己許多許多關於人生和人性的問題,卻無論如何是百思不得其解的。我的工作經歷並不算長,雖然我九七年就踏上了社會,可像每個不如意的員工一樣,也同樣在經歷著跳槽、無業。我想我是個危機感很重的人,時刻都能感受到死神在我生命終結時所賦予的一聲歎息,我害怕自己一無所成,到臨死時睜開眼睛卻想不起一件有一點點成就感的事情。我同樣也是個很敏感的人,非常非常害怕傷害,非常非常介意別人的每一句話,我小心翼翼地縮在自己的角落活著,渴望著新鮮空氣,卻又擔心自己受涼。

    或許因為太多的知識都是來自於書本,我的思維變得有些僵滯,在面對著猙獰的真相氾濫的私慾時,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十字路口,開始懷疑自己。

    我知道有人說我受刺激了,我千真萬確地聽到了眾多的聲音,或者柔和或者激烈,他們都在跟我談心,善良而且美妙的故事在人間流傳,當然也會流傳到我耳朵裡,可是親愛的朋友們,生活卻在告訴我你錯了,你錯了,不停的錯。

    我知道我錯了,每當我毫無悔意地回溯自己的生命經歷時,我總在發現自己被排斥在社會之外,我和人們格格不入,我腦袋的運行模式似乎完全脫離了常軌,他們都說,我不正常。

    梧桐葉上三更雨,葉葉聲聲是別離。

    我一次次地打開信箱,然後一次次地失望,然後,每天晚上臨睡前我都深信不疑地說,你走了,這次是真的了。可是天一亮,希望又把我的兩腮燒得通紅,我睜開眼睛望著天花板,對自己說,不,不是這樣的,你會回來的。

    這個冬天很冷很冷,我裹著黑色長大衣在港匯廣場走了一圈又一圈,一直等,沒有看見你來。有些失望吧,我猜,反正我是很麻木地冷著臉上了火車,火車很溫暖,西裝革履的人們冷淡的臉披上了白晃晃的日光。我突然想起來是我該走的時候了,眼淚就一滴滴地滴在衣領上。他們都奇怪地看看我,然後轉過臉去,當做沒看見。

    我只會在漠不關心的陌生人面前哭了吧。我想。

    我回來的時候碰見了普,他正站在大廳裡打電話,滿口都是鬼話,我聽不懂,也不想聽懂。門廳的保安手扶在玻璃門上,眼梢不停地落在他身上,隨時準備為他打開門,可是他卻在門口繞來繞去,門開出一條縫來,又隨即關上了。他還在講電話,似乎很得意自己的這種惡作劇,看見我時他拽了拽我的圍巾,示意我等他一下。

    你以為我不會等的,對嗎?因為你知道我不愛說話,不愛和人打交道,我活在世界上的唯一目標似乎就是遠離人群,你說過我羞澀的。可是如果你知道接下來的事情,你就永遠不會說我羞澀了。

    我等了。我百無聊賴地對保安笑笑,掩飾自己的不安——我竟然在這裡等一個男人,還是個外國男人,我必須壯起膽來漠視所有中國人的眼睛,因為他們的眼睛很可能會寫上」賣國的賤貨」這幾個字。

    我們去喝酒了。普掛了電話笑容可掬地說,太冷了,我們去喝酒吧。

    我去了。這讓你很吃驚,是嗎。但是我去了。而且,我順從地讓他攬住我的腰,順從地不去看他咄咄逼人的眼睛一直在噴射的奇怪的火焰。

    我對奇怪麻木不仁,你知道為什麼嗎?我那麼地害怕,害怕陌生人,可是我卻會很輕易地相信陌生人;我遠離朋友,因為我也同樣害怕,害怕朋友的接近是種穿透。我如此如此的恐懼這個世界,因為我是如此如此地容易相信一個人。

    這一次也是這樣,我相信他,因為他是你的朋友,因為我是如此如此的相信你。

    我在凌晨一點的時候進了他的房間。我知道你會問我,這也是相信嗎?我知道我無力辯解,因為這真的不是相信,這完全和信任無關。這時候我已經清楚地看見他眼裡的光彩和憐惜無關,和你無關,可是,今年冬天真的真的太冷了,我無法一個人支撐下去。

    我說這個,你信嗎?

    我進了他的房間。他的唱機在轉,傳出來的是輕柔的音樂,我不知道是什麼音樂,因為我孤獨得連愛好也沒有。

    他遞給我一杯冰冷的可樂,在我的舌尖迅速地爆裂消失然後給我留下了一絲絲甜甜的滋味,我喝著喝著就想起了你,你相信嗎?他的懷抱並不溫暖,真的,倒在他懷中的瞬間我就是這麼想的。

    猜到他進入我的身體時我怎麼想嗎?我在想,真的完了,我和你真的完了。然後,我冷冷地在黑暗中笑,我笑得聲音太大了,他聽見了,因為我聽見他回應的笑聲。

    我的身體是冰涼的,我靠在他的懷中取暖,聽見他和太太通電話,他的聲音真的很柔軟,很柔軟,就像你跟我說話。

    我再也不會嫁給你了。

    我還記得自己的第一個男人,他的名字總含在我的唾液中,隨時可以分泌出來,扔在哪裡都無所謂。

    我總是對妮妮說,我愛過他。可我自己明白,那時候,我真的不知道什麼叫做愛。

    認識他的時候我只有十七歲,我是個孤獨的孩子,我沒有父母,我以為他們都死了,至於他們是否真的死了,我漠不關心。

    我畢業於一所名不見經傳的中專,當時,他是學校飯店的採購員,他也畢業於這所學校,留在教務處工作了兩年到了飯店。

    他很英俊,只有我一個人這麼說,同學們說我眼光有問題,可是我仍然這麼堅持,一直堅持到了現在。

    他的皮膚黑黑的,眼睛窄窄的,總是一臉的漫不經心,他喜歡穿一件白色藍邊的上衣,衣服的領子圓圓地環著他尖尖的臉,看上去很從容的那種男人。

    我很早就注意到他了,他總是很安然地將手插在口袋裡,穿過學校亂糟糟的操場,踱進後場的飯店。他每天出現的時間是早上九點半左右,大約下午兩點離開。每到這時候,我的眼神就會自覺不自覺地飄向他來的方向,我要親眼看見他的每一個動作,看著他消失在後場。

    很偶然地,我真的認識了他。畢業前有兩門結業考試,監考老師臨時有事,叫他來監考,我就坐在考場的第一排,看見他懶洋洋地靠在講台上望著天花板,他並沒有像其他老師一樣監視我們,可我卻比任何一門考試都緊張。外面的蟬聲聲嘶力竭一浪比一浪高,透過灰朦朦的玻璃窗,我看見自己的眼睛炯炯有神。

    提前半個小時交卷,走出考場的時候特意回頭看他,他正在看我的考卷,淡淡的表情,然後,我看見他抬起頭來望著我,笑了。我不知道他在笑什麼,我知道自己考得很糟糕。

    畢業典禮的時候我穿過人群走到他身邊,他正坐在雙槓上抽煙,青色的煙霧從他面前飄著升空,升空,浮出膨脹的一個個圓圈來。

    他若有所思地看看我,問,你考得怎麼樣?

    還行。我簡單地回答他,再也找不出第二句話來。我抬頭看高高的梧桐樹,天上灑著細細的串串雨絲,給梧桐綠色的枝葉披了一層薄薄的模糊糖衣。我突然想起了李清照的《聲聲慢》,」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

    天色已經暗了。我該走了。我想著,把手插在裙子口袋裡。

    「今天晚上參加舞會嗎?」他突然問。我點點頭,是的,畢業舞會,我會參加的。

    走到宿舍樓門口,我突然想起了下一句,」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藉著窗口的昏黃的光我看見了鏡中的自己,我的嘴角向上翹,我在笑。孤獨的笑像那西塞斯。

    雲中君不見,竟夕自悲秋。

    凌晨四點,我站在普的窗口望星星。天色是深藍的,沒有顏色的星星像補丁一樣垂頭喪氣地歎息,我真的聽見了,歎息聲。

    普就站在我的身後,他的臉因為睏倦顯得蒼老,事實上,他也很蒼老。我在想,若是我爺爺活著的話,可能比他還年輕些。這是胡說,很顯然。

    普的聲音充滿厭煩,「你還不睡?」

    我就睡了。我說。可是我知道我不會,我一閉上眼睛就想起你,你的臉清晰地逼近我紛亂的眼睛,然後漸漸縮小,又突兀地逼近。我沒辦法讓你離得遠些,再遠些。

    這些你都不知道,是嗎?在我寫下這些字的時候,我就很清楚地知道,我永遠不會把這些文字展現在你面前。在你面前,我必須穿著衣服。

    你離開的時候還是秋天,而現在,已經是冬天了,日子一天變得比一天漫長,遙遠的就像每捱過一天,就如同捱過了一個世紀。想起你,就是想起了歷史吧。

    你出現的時候,我二十三歲,離十七歲的夏天,整整過去六年了。

    此情深處,紅箋為無色。

    結婚是在三月,滿眼都是新綠,春風略略夾了些寒氣,陽光卻已經很暖了,柔柔地像千萬隻小針刺在身上。

    那座山角的紅磚小樓就是了。他說。他習慣性地將煙扔在地上,踩一腳,煙頓時消散了,只剩下扭曲骯髒的黃色過濾嘴。

    我記得很清楚,明朗的天色是那種清秀的淡藍色,飄浮著絲絲的白色雲線,有點像被撕扯得薄薄的棉花。

    我們剛剛在路上吵了一架,至於吵架的原因,我現在已經忘記了。每天生活都會發生很多件很多件小事,每件小事都是吵架的原因。

    他說話的時候一步邁到了台階上,盯著我看,眼神彷彿在問我,去嗎?隨便你吧,你想去就去。

    我抬起眼睛看梧桐樹,嫩綠的小葉尖被陽光吸成了透明的。我瞇著眼睛拚命地抬頭,想讓自己看的高些,遠些,可是除了藍色的天空安靜祥和,我什麼也看不見。

    於是,我走進去了,和他領了結婚證。發喜糖的時候我笑得很甜,但我的眼神很空洞,那個辦事員說的,他說我高興得神不守舍。

    一群辦事員在院子裡打羽毛球,白色的羽毛球啪地飛出了院牆,消失在藍得發白的天空中。我的眼神不好,我什麼也沒看清楚。

    那年,我二十三歲。

    從十七歲到二十三歲,我花了六年的時間來戀愛,第一年我在戀愛,閉上了眼睛;第二第三年我在懷疑,睜開了眼睛;第四年到第六年,我再次閉上了眼睛,裝腔作勢什麼不知道,我以為我是在無辜的忍受,可是我錯了。

    結婚的第三天,我就認識了你,這是命運的刻意安排吧,因為就是用腳來思考也知道我們走不到一起。

    結婚的第一天,我接到了通知,我被你所在公司錄取了,那時候我不知道我會認識你,我不知道我被錄取的背後有著你。

    我的前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公司的計劃部,我辭職的原因是因為一筆對不清楚的帳。我的庫存數字比財務的高,差額有三百來萬,但是沒有任何出庫記錄。奇怪的是,領導的意見是叫我跟著財務改帳。

    我不願意,我知道,我只有走了。

    上班的第一天就看見你了,你笑容可掬地推開玻璃門,一言未發地進了自己的辦公室。

    我從電話號碼本上知道你的名字叫波,你長著一雙最漂亮的藍眼睛,你的頭髮是棕色的,你的眼睛像碧藍色的寶石,你的頭髮像色澤雜亂的經年稻草。

    後來我知道了,你的頭髮摸上去感覺很硬很粗,就像你粗糙的脾氣。

    自從和你一起工作後,我再也沒有和我法律意義的丈夫聯繫過,這實在太奇怪了,對嗎?但是這是真的。人不把自己逼到死路上就不會退,妮妮說過,這叫置於死地而後生。

    我真的愛過他,非常狂熱的那種愛,狂熱得不容迴避不容否認,他的笑就是我的夢,我的整個生命都可以交給他,只要他對我輕輕一笑,我就會不等他招手就跑到他面前。

    那一年,我十七歲,我還不知道什麼是愛,到如今,我也不知道,卻再也不信了你的」愛」。

    那場舞會上他邀請了我,在眾目睽睽下我貼近他的胸膛,我的頭髮我的額頭能感覺到他的呼吸,他的氣味含隱著絲絲難聞的香煙味道,他的聲音輕柔沙啞,他的心跳就在我的胸前。我閉上了眼睛,神智都在隨著場上艷紅的燈光旋轉。

    你一定不會明白的,一個十七歲女孩的愛情,因為連我也不明白。那天晚上他和我半途中就溜出了舞會走到了月光下,我們在晦暗的路燈下看著自己的影子被拉長,然後縮短,我們飛奔,我們在笑聲中互相捕捉對方的影子。他當時問我,是不是只要抓緊了你的影子,就抓緊了你的人?

    我愣愣地看著他在月光下顯得斑駁而猙獰的臉,渾身開始不自主地發抖,我知道我碰見了多年以來就在夢想的一件事,它就是愛情。當時的我不知道,十七歲的心還沒有對愛情的悲傷和欣喜做好思想準備。

    他就在路燈下吻了我,我閉上了眼睛,感覺他柔軟的唇滑過我的面頰,落到我的唇間,然後悄悄潛入。我原不知道這叫接吻,我原不知道人們可以這樣相互刺探相互溝通。我感覺到自己的雙頰通紅,心跳如秋天的落葉一般狂亂。

    歎年華一瞬,人今千里,夢沉書遠。

    直到你走了,我才明白我一直沒長大,我是個長不大的孩子,我如此渴望著別人的關懷,卻將每一個深切的眼神每一句溫暖的話語都當做美妙的欺騙,我一直以為你是在用你的真誠欺騙我,而我的真誠,也只能用來欺騙你的。

    我抱著毛絨絨的娃娃睡覺,每天都會在它的耳邊留下些夢囈,這時候,我不懷疑它會洩露我的秘密。

    現在,我天天做夢,夢裡沒有我,只有你,你的聲音總遠遠地傳來,你在問我,難道這世上只有你一人對了嗎?

    我聽著你的話,我真的無力解釋些什麼,只能讓自己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我想問你同樣的問題,難道只有我一個人對了嗎?為什麼我生在一個如此複雜如此奇怪的世界,我無論如何都不明白這世界的黑白。

    我上班的第一天就看見了劉,他的打扮很奇怪,在這樣一座雪白的高級寫字樓裡,竟然會出現這樣一位人物。他穿著黑色的襯衫黑色的長褲,外面披著件黑色的風衣,他戴著深茶色的墨鏡,頭上繞著一圈又一圈白紗。

    他面無表情地倒了杯茶,坐在我斜對面的辦公桌前,就是這時候你出來了。記得你當時的表情嗎?我看見你的嘴咧了一下,隨即縮回腦袋回自己房間去了,但就是這一瞬間,我捕捉到了你眼裡的笑意。

    我的注意力還沒有從他身上移開的時候電話就響了,那個聲音對我來說很陌生,她毫不猶豫地報出我的名字,然後對我說,她現在有工作問題。

    她說她的質量部的,我們進的貨出現了質量問題,正當退貨卻遭到了我們採購部門還有質量部門的阻撓,說完了她啪地掛了電話,我甚至沒來的及問她對我這些是什麼意思。

    快下班時她來了,就坐在我對面的會議室裡,當時你已經收到了我的這份談話紀錄,但是你什麼也沒說,只是笑笑地盯著我看了一眼。

    除了自我介紹以外,我們三個人的談話就成了我們的第一次接觸。我清楚地記得當時的情形,把會議室的門關上了,我坐在你旁邊,她坐在我們對面,她穿著件青灰色的格子外罩,半長的頭髮緊緊地紮成了一把束在腦後,憔悴的臉上掛著不自然的笑,我發現她很害怕。

    她絮絮叨叨地說,她的外套很厚,屋裡的空調也很熱,她卻始終沒想起來要把外套脫掉,任憑額頭上泌出細細的汗珠。

    你還記得她走後你發了多長時間的呆嗎?整整有二十分鐘,你沒有說話,就只是翹著二郎腿坐在桌前盤弄著手中的鋼筆,鋼筆在你的手指上劃出了一道道黑色的墨跡,你卻似乎恍然不知。

    天就在這二十分鐘內黑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外面大辦公室的燈一盞盞地熄滅了,會議室也隨之黯然了,我這才想起來我們沒有開燈。燈光一下刺醒了你,你抬起眼睛,嘴角向右撇了撇,笑了,「下班了。」

    我點點頭,開始收拾東西,你又問我,「住在哪兒?」

    「賓館。」

    「沒有公寓了?」你搖搖腦袋,「賓館裡不好做飯,不太方便,我幫你到人事部問一下吧。」

    「他們說沒有了。」

    「他們說?」你的笑透出些嘲諷來,「他們說的太多了,上午和下午都不一樣。」

    就這樣,我搬到你的樓下。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傷。

    我已經在收拾所有的東西了,我就會離開這座城市,這間房間,這家公司。這兒,到處都是你的氣息,這是我唯一不捨的。每次走到樓下,我總是忍不住盯著十三樓和四樓,因為那兒你曾經住過,你曾經工作過。

    我一直是知道的,你的窗簾是暗紅色的,厚厚的絨,圍著一層薄薄的白紗,你窗口的燈光也是淡粉色的,因為這層簾子的折射。你常常站在窗口向下看,你的藍眼睛看上去天真無邪,你的笑也一樣乾淨得幾欲透明。

    這是我恨你的原因。

    一旦離開了這裡,我知道你就再也不能找到我了,而我也再不會找你了。我每每想起那些個和你相處的日日夜夜時,就忍不住在心底尖叫,尖叫聲扎得我很痛很痛,但我卻以為這是我唯一的選擇。

    我寫了這麼多了,還沒有寫過我想告訴你的那些真相,因為這真的太難太難了,我不知道該怎麼對你說,我不知道你還關心不關心,我不知道。

    但是我一定要找個人說,而我最想告訴的人就是你——其實這是一封不會寄出去的信,你永遠也不會看見的,但是,寫下來還是很艱難,我的全身都很痛,我想撥通你的電話告訴你我要睡覺了。

    我相信你不會忘記戴西的。你會嗎?

    第一次見到戴西是在公寓的樓梯口,她邊講電話邊往樓上走,我真的很喜歡她——我指的是那種女人對女人的好感,僅僅限於外表帶來的賞心悅目。

    她真的是太優雅的女人了。一頭染成暗紅色的短髮俏皮地散在耳邊,高挑的個子,我還記得那年她常穿一條白色的長裙,細細的藍條子,面料光滑細軟,寬寬的腰帶鬆鬆地打了個結。

    她看見我了,微微一笑,就從我身邊走了過去。她當時並不認識我,但那微笑卻極為自然,就像熟識了許久一樣。

    後來部門開會的時候我才知道她是銷售部部長,當時的確很訝異,因為她只有二十七歲,還那麼年輕漂亮,她說話的時候都是輕聲輕氣的,平時話並不多,我覺得這樣的人並不合適做銷售,後來我才知道她原來是總經理秘書,後來升到總經理助理,然後,才做了銷售部長。

    我從來沒問過你對她的印象,也沒問過普對他的印象。即使是我躺在普的床上,吸著他遞給我的煙,感覺他的唇在我身體上輕柔地撫動時我也沒有提過戴西一個字。

    對不起,我又提起了普。但是,事實是,他是我的第一個情夫,我不能不想到他。情夫,這個詞很醜陋,是嗎?

    我以前也是這麼認為的。

    我沒有想到過,戴西竟然是總經理的情婦,因為她那麼漂亮,那麼年輕,而總經理又那麼難看,那麼老?還是因為總經理常常帶著夫人到處招搖撞騙,表演一出恩愛夫妻的好戲?

    當劉把一份合同遞給我讓我蓋章,他隨意拎起我桌上的機票說,「總經理又和戴西出差?這次又到哪兒鴛夢重溫?」我以為他只是胡說八道,但我的腦子還是「嗡」地響了一聲。

    我沒有想到這麼漂亮制度如此嚴格的公司也會有這樣的事情,而不是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樣的事。我裝作沒聽見,只是盯著手中的合同。

    那段時間我老是做夢,夢見我的丈夫又出事了。我氣喘吁吁地醒來時總是看見床頭的小燈溫柔地吐出些暗黃色的光線來。我這才明白過來,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和他聯繫了。

    十七歲的那次初吻後,我就下定決心一定要嫁給他,最後,我的理想實現了。可我沒想到,我的理想達成需要我付出如此可怕的代價。

    他那時常常帶著我到處玩,他和我兩個人,有一年的時間,我們只是偷偷地私下來往,我們共同的熟人太多了,而我們只願意單獨享受些甜蜜。

    一切都在我十八歲的一個夜晚改變了。

    那個白天我們在爬山,到山頂的時候太陽已經偏著腦袋準備回家睡覺了,灰紅的天色灑滿了山頭,他臉上也披了厚厚的一層紅光。

    他對我說,他拖欠了十二萬元的公款,因為做生意,因為他想拚命地掙錢,沒想到,他虧了。

    他說的時候眼睛一直望著我,你真的沒有看見他的眼神,你不會想像到一個男人也會有如此無助如此哀傷的時候,他沒有哭,他這一輩子也沒有在我面前哭過,但是當時我以為他就要哭了。

    他吻我的時候我感覺到他的生氣在復活,因為他的喘息聲越來越重,他的胳膊越來越用力,我整個人都在他的懷抱中縮小得微不足道,我只知道我在他的懷中,而他,是我最愛的男人。

    我的頭髮紛亂,我靠在他懷中許久都沒有說話,我以為這就是一生了。這時候天色已經完全黑了,疼痛讓我開始尋求他的安慰,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性是這樣的——我的身體似乎被漲大了,中間空空的,就像他的身體沒有離開一樣。我身邊的衛生紙上染著淡淡的一片片粉紅色,淡得幾乎都看不出來,它一點點都不像血,而像碎片,小小的粉紅色玻璃碎片。

    很久很久,他說,我是他的第一個女人。這話我相信,因為他幾乎像我一樣笨拙,他的聲音低了下來,他說,他明天約了個女人,一個有錢的女人,她答應替他賠這十二萬,要是他陪她三年的話。

    你震驚了嗎?你覺得我們的婚姻是個錯誤?我想,這是大部分人的想法,當然也是我最初的想法。我一點兒也不敢相信他的話,可是他分明非常嚴肅,他分明用悲哀的眼光瞅著我,他的眼睛在懇求我的原諒。

    我的手就在那一刻冰涼了,幾乎無法感覺到他和自己的體溫。很長很長時間裡,有一個世紀那麼漫長吧,我只是注視著他,面無表情,我才十八歲,我如何能夠明白他話中有著什麼涵義呢?然後我聽見他說,等我三年吧,三年以後,我發財了,我會娶你的,我要讓你穿著全世界最漂亮的衣服,讓你成為全世界最驕傲的女人。

    你認為我相信嗎?我能想到你會說什麼的。你會說,胡扯。是的,我也會的,如果今天碰到這樣的事。可是當時我的確是信了,而且深信不疑。但是我接受不了,一點兒也沒辦法接受。

    我記得那天的月光很白很白,夜色很暗很暗,樹林裡瀰散著綠色的氣味,我還能聞到一種腥腥的味道,是不是我們剛剛戀愛的味道?我不知道。我看著他誠懇的雙眼,眼淚就一滴滴地往下掉,我沒有想到,我也想到了,我會為他流一生的淚。

    後來我遇見戴西時,也總是懷疑她遭遇過和我類似的往事——是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事才能把一個年輕純潔善良的女孩改變成冷漠麻木對付出用金錢來計價的女人呢?我一直是以為只有愛情上的挫折的。

    有一天晚上,我們出差回來,你回自己房間去了,我從過道上穿過,正好經過戴西的房間,聽見她房間裡是很幽雅的鋼琴聲,你也聽到過戴西彈鋼琴的,她就畢業於音樂學院的鋼琴系。

    她房間的門開著,我看見她穿著長長的黑色裙子,耳畔銀色的耳環像一滴露水,她修長的手嫻熟地在黑白鍵中翻飛,看見我時又是一笑,手停了下來,「剛回來?」

    「剛回來。」我也笑了笑,眼睛還在盯著她光潔的脖子,她站起身來,「你喜歡鋼琴嗎?」

    我搖搖頭,「我不懂的。」

    她笑了,披上白色長風衣,「不需要懂,感覺罷了。」

    她偏過身子的那一瞬間,我看見了她眼睛裡滑過的淚光。

    就是那滴淚光,讓我相信了她的善良。

    經歷了生命中的第一次之後,我就和他分手了。說起來真的很可笑,是嗎?我不知道你會怎麼想這件事,但東方人都很重視這些的。至少,你們也曾經有過這樣的傳統,否則你們歷史上的貴族怎麼會享有農奴新婚妻子的初夜權呢?

    我沒有下決心和他分手,那個晚上我瘋了一樣地往山下跳,他死死地將我攔腰抱住,他罵我,說我假正經,他說,我自己就不是個處女,他說我沒有流血,他說我只想讓他難受。

    他把我連拖帶拽哄哄罵罵地弄下了山,然後,他就丟下我走了,他叫我自己回去。我站在路燈下面,看見他高挑的身影越拉越長,他走到路口,攔了輛出租汽車就走了,我看見車開走的時候他回頭看我,然後背過身子。他竟然就這麼走了。

    我有一個星期都躺在床上,身上沒有一點力氣。我沒有病,可比病更嚴重,我完全垮了,一點自控能力也沒有剩下來。我的眼淚就像開閘放水一樣嘩嘩地往外淌,我不知道自己的身體內儲存了這麼多的淚水。

    這一個星期裡,我每天都會打他的尋呼,打無數遍,可是他一個電話也沒回過。我想就是死了,我也需要一個清楚的解釋,我想死個明白。我要問他,為什麼我們不能一點點地把這錢掙上,我們就這樣窮苦地過上一生有什麼不好呢?我只有擁有他,就會幸福的。那麼他呢?擁有我是不是還不夠?

    這段時間裡,妮妮用公用電話打過他的尋呼,他都回了,可是我的電話號碼,他卻一個都沒有回過,妮妮說,簡就要死了,你給她打個電話吧。他那頭說好吧,可是他從沒有真的給我打過一個電話。

    我就在這樣在日夜的交替中昏昏入睡,我每次睜開眼睛都以為自己已經死掉了,我已經在地獄了,可惜的是,我還活著。

    記得第一次部門晚餐嗎?你叫我坐你的車去。我上車時你車裡放的是wetwetwet的《loveisallaround》,你一路上都在興高采烈地哼歌,而我一路上都在昏昏欲睡——頭天晚上加班到凌晨四點,七點鐘就到供應商那兒開會,我實在是太累了。

    到的時候我已經睡著了,你沒有叫醒我,相反,你只是把車停在停車場的角落裡,自己就在我旁邊安靜地坐著,我醒來的第一眼就看見你正注視著我,很平靜的眼神。看見我醒了,你才把音樂關掉,說走吧,他們都在等著。我問你我睡了很久嗎?你淡淡地笑,說你睡著的樣子很好看。

    我知道我的臉紅了,你用俏皮的眼神打量我,似乎在嘲笑我的惱羞,走到門口時你的笑聲突然變響亮了,我的臉越發地紅了,不自然地垂下腦袋。你搖搖腦袋,咕噥著真是個傻瓜,傻瓜。

    當天晚上我發了高燒,半夜醒來的時候發現屋子晃得很厲害,欠起身子坐起來,舔舔嘴唇,上面已經裂出了密密麻麻的一塊塊乾燥的皮,一圈圈紅紅綠綠的光圈飛快地旋轉著,我在黑暗中什麼也看不清,只知道自己的腿發軟,一下撞上了衣櫃。

    我沒有想到過,第二天一大早,竟然你會給我打電話。

    你在電話裡問,你生病了嗎?你說好好休息吧。我更沒想到的是,醫院的小姑娘竟然把藥送到了我宿舍,她詭詭地眨眨眼睛說,是波叫我送來的,反正我會記你的帳上。臨走時,她說,你的老闆對你真好。

    我躺在床上,窗簾被風輕輕地揚起來了,我的窗簾是統一定做的,淡黃色的,上面分散著綠色的大花,像你的窗簾一樣,被一層薄紗圍著,顏色曖昧而溫暖。

    我也在想,為什麼你會這麼好?

    是知瓜李之嫌,薏苡之謗,斯不可忘。

    那次生病是我第一次懷疑你對我感情——其實當時的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可以被叫為感情,或者只是像很多很多在中國的西方人一樣,除了慾望還是慾望。那時,我剛進公司一個月。

    那時候我還在不斷地想,想自己這六年的戀愛和生活,想自己如何會走到這一步。他叫我等他三年,那些日子,連自己回憶起來都不是那麼清晰,我已經被痛苦牽繫著忘記了快樂的滋味。我從不知道痛苦是可以這樣深重的積鬱在心底的。

    我渴望忘記他,渴望重新能開始自己的生活,我拚命地去不同的夜校讀不同的書,拚命讓那些陌生的詞語充斥我的腦海,唯一的目標就是忘記他。

    一年以後的一個夏夜,我接到了他的電話,他很簡單地說,他就在樓下等我。

    我下去了。遠遠地就看見他站在路口的松樹下,還是很久以前的閒散樣子,嘴巴裡叼了根煙,穿著件鮮紅色的T恤衫。他的臉清瘦了,更好看了。

    他摟住我的肩,就在他碰到我肩頭的瞬間,我竟然就像他第一次吻我一樣渾身顫抖,我想鎮靜些,可是卻全然沒有控制自己的能力。他顯然感覺到了我的情緒,他沒有表現出一絲激動一絲不安,他異常安靜地將我摟進他懷中,輕輕吻我的眉頭,吻我的髮梢。

    我的淚水如決堤一般洶湧,他的胸前頓時濕了一大片。

    他把我帶到了他的辦公室,就在他的辦公室裡,我毫無防備能力地再次擁有了他——這樣說很怪,對嗎?是的,我擁有了他,我所有的願望就有將他緊緊抱在懷中,沒有距離,一點兒也沒有。我們僅有的幾次關係對我來說,都是種擁有,我從不後悔,哪怕事情發展到最後,已經完全超出了我的想像。

    這一次,我已經敏感地感覺到了,他和第一次相比是完全不同的,這一年中,他一定非常慣於和某個女人上床。我沒有一點點疼痛,就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我感覺到他的身體就像一條濕漉漉的魚兒一樣滑入我的身體,在裡面輕柔卻有力地滑行飛翔。我閉上眼睛,粗糙的水泥在我的背上狠狠地磨擦,我感覺到火辣辣的痛在燃燒,燃燒,我的眼淚再次滑下。可是他沒有注意到這些,他在奮力地掙扎,似乎想把我刺穿,他的呼吸貼近、遠離,最終在我耳畔停下了。

    記得那次酒會嗎?那天你真的喝多了,竟然敢當眾握住我的手,我紅著臉想掙脫你時,你變本加厲地摟住了我的肩。眾目睽睽下,你溫柔地注視我的眼睛,你的指尖輕輕地撫摸我的耳梢,我的臉頰。我還記得,因為我的心跳就像初吻時一樣劇烈,我的喉嚨幾乎都能感覺到心臟的力量。我故作鎮定地對此視而不見,可是臉卻泛起了潮紅,我掩飾般地對你說,我喝多了。你卻回答我說,沒有,你沒有喝多,你很好。

    我看見戴西坐在對面桌邊,她溫柔的眼神飄過我的臉,我真的開始發抖了,而你,是不會明白我的害怕的。

    那天是你把我送回了公司,你把車開得晃晃悠悠,幾次驚險之後,才總算把心放回原處。你已經歪歪倒倒了,走到車下,你非要拽住我的胳膊才能穩住身形,還好,這是座沒有什麼車輛的小城,夜裡十點街上已經罕有人跡了,若是出了車禍,死的也只有我們兩個人。

    我把你送回房間,就站在你的門口說晚安,你點點頭,浮起一絲譏笑,你問我,你害怕我?怕什麼?一個男人的房間罷了。我笑著望著你,沒有言語,你摸摸我的頭髮,歎了口氣,也說晚安。其實那天我想留下的,但我知道我不會,我們都還不太清醒自己想要什麼,自己又能把握多少——我們在乎,所以才會如此小心,對嗎?

    各種不同版本的傳說開始在公司裡流傳,而你卻因為語言不通和流言隔絕了。在傳說中,我是勾引者,你是遊戲者,我們的關係沒有事實上清白。

    是啊,一個正常男人和一個正常女人,還能有什麼關係呢?

    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

    我是沒有想到你會調回去的。在你走之前,我安心地享受著你特殊卻又不算特殊的照顧,細細咀嚼你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句溫柔的話語,就像一個落入情網的小女生。我沒有時間想別的,除了我的丈夫,雖然沒有任何聯繫,可他的陰影卻始終盤據不去。

    我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他,公司裡沒有人知道在法律上,我是已婚的,也沒有人想到過,畢竟,我才二十三歲,若是能夠上大學,也就是大學畢業才一年的年紀。

    那次見面後,我又有很久沒有見過他。他在我背上留下的疤痕,過了很長很長時間才好。那段日子,衣服輕輕的磨擦都會使我敏感的神經疼痛難忍。每天夜裡,我解下衣衫,披下自己的長髮,讓長髮蓋住傷口。放上兩面鏡子,我就可以看見背上青一塊紅一塊的血痕,我無聲地盯著這些疤,任自己烏黑的發在上面飄浮。

    我身上的每根毫毛每根神經都在想念他,我躲在自己房間裡緊緊地抱著自己,撫摸他撫摸過的每一寸地方,感覺他輕柔的手指滑過肌膚的感覺,我的身體上留著他的唇,他的手,他身上的肌膚還有他的溫度。我也會想像在我撫摸自己的時候,他正在和那個我不知道名字的女人做愛,他光滑黝黑的皮膚上滲出細密的汗珠,他的呼吸停滯在那個女人的耳畔,他的體液灑在她的皮膚上,她的口紅會印在他的胸前,他的背上,他的臉上。

    我恨我自己無時不刻地想起他。甚至上班時,我也會因為想起他的某句話,某個眼神開始顫抖,我無法抑制自己的顫抖,還有擁抱他的慾望,我將臉埋在自己的掌心,卻一滴淚也流不出來。

    那天夜裡,我到超市買煙,在門口遇見了劉,他無意說起你還有三個月就要調回去了,問我今後的工作安排,我才知道了這個已經在私底下流傳了許久的秘密。

    我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回房間去抽煙,我的桌子上還放著你送給我的漁夫之寶,你說我總在咳嗽,漁夫之寶對嗓子有好處。可是你哪裡知道,我是一邊抽煙一邊在吃你的漁夫之寶呢?

    第二天我們就坐上了飛機,那是我最後一次陪你出差了。你的情緒似乎有些抑鬱,一路上都在沉默著翻雜誌,連看也沒看我一眼。

    下飛機是晚上了,南方溫暖的山風吹得人臉上手上都癢癢的,潮潮的,你突然問我,想不想結婚。

    想不想結婚?我鑽進車子,笑了起來,但我的心裡真想哭。

    你沒有追問下去,一路上只是沉默,你沒有笑容,沒有憂傷,什麼也沒有,我看不出你的情緒。

    酒店大堂裡,我也是很突兀地問你,是不是要離開了,是不是要回你的國家了。你搖頭,你很沒禮貌地回答我說,中國人具有豐富的好奇心,而且擅長造謠。

    我轉身走開了,你沒有像平時一樣問我是不是又生氣了,你走進了電梯。

    你把車開上了山道,兩邊的樹如同驟風一般閃過我們,迅速地退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我始終沒有說話,甚至都沒有提醒你車速已經過快了,現在是黃昏時分,在陰暗的山林中,沒人能把路看得一清二楚。

    我站在你身邊,我們鳥瞰著山林,黑壓壓一片的山林。南方溫暖的空氣仍然潮濕,我的心也很潮濕,滋潤得想落淚,不過,我沒有什麼傷心事值得落淚。

    你向前走,一轉眼我竟然失去了你的蹤跡,我的心一下跳出了喉嚨口,瘋狂地跑到你消失的石頭後面,我看見你坐在地上抱著腿,但是天色太黑了,我看不見你的表情,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出事了。

    我用手摸索著你的頭髮,你的頭髮硬硬的,像細細的鐵絲,我問你有事嗎?你輕輕地在黑暗在笑,你說你摔了一跤,腿很疼。

    你的聲音分明在捺壓著疼痛,我的心猛然抽搐,驚惶分明地流露在嗓音裡,我摸索著你的腿,不會有事吧,我扶你起來。

    你扶我起來?你反問我一句,笑聲漸漸高昂,我感覺到你的手壓住了我的,你的手好涼好涼。

    你把我摟在懷裡,你的手指滑過我的鼻尖,滑過我的下巴,最後你扳住我的臉,你問我,願意跟你走嗎?

    不。我清楚地聽到了自己的回答,絕望得讓自己的心就在這一秒鐘墜入了深淵。

    你把臉貼在了我的手上,我感覺到你的臉冷冷的,你的呼吸為我找回了溫暖,溫暖原來也是一樣讓人絕望的。

    我亦多情,無奈酒闌時。

    兩年後的一個秋日午後,他再次出現在我的生命中。他出現得毫不猶豫,自然得就像我們已經約好了每年一次的相會。

    他溫柔地將我帶到他的家裡,他的房間在二樓,那是幢私人小樓,一樓是他的父母和他家裡開的飯店,二樓則是他和他的姐姐的房間。

    他房間很大很暗,因為斜靠著山坡,被鬱鬱蔥蔥的梧桐木壓著,已經是秋天了,葉子都浮出了臘黃的憔悴,就像他的臉色。幾片飛舞的黃葉輕輕地在窗台上休息,隨著細細的風,不時呻吟著移動自己薄弱的身體,像垂暮老人一樣蹣跚。

    他緊緊地將我摟在懷裡,他身上穿著我送過的唯一禮物——一件藍灰色的套頭毛衣。他輕輕替我剝去我紫色的上衣,當他的手探進我的胸時,我突然覺得自己的身體非常非常骯髒,而且下賤,但是我一句話也沒有說。我知道,我和他的關係在他眼裡已經淪到了除了性一無所有的地步。

    在他面前,我已經全身赤裸了。我急欲保護自己,可是他卻將我蓋在身上的被子掀開,他眼裡含著驕傲含著溫存含著慾望,唯獨沒有我所希望的憐惜,這一次,我也是第一次清楚地看見了男人的身體,通紅,醜陋,為慾望而膨脹。

    這一次是那幾年我們相處時間最長的一次,我足足在他房間裡呆了六個小時,一直看著太陽在天空中消失,一直看著黑暗籠罩了蒼穹。

    他對我說,他從沒有做過生意,他說,那些錢都是賭輸的,那幾年,街上很流行老虎機,它吞噬了眾人的金錢的同時,也吞噬了眾多家庭的美滿。他已經把那些錢都墊上了,並不是那個女人,而是這幢屬於他爸爸媽媽的房子,那個女人的確給了他許多東西,可是卻從不肯給他金錢。他說,他欠朋友的一萬元已經到期了。

    三天之後,伴隨著那夜色披了一身,兩個赤裸的身體在黑暗中相擁的記憶,我把自己借來的一萬元交給了他。

    對你說不的時候,我聽見了自己心碎的聲音,但是你沒有聽見。

    從飛機上剛下來,你就已經是完全不同的人了,我幾乎認不出來那是你。

    下班時,我看見一個塗著黑色口紅的女孩站在公司門口,我看見你摟著她的腰在說什麼,你們的笑容都滿不在乎,都沒心沒肺。

    你眼神中的笑意還沒有褪乾淨,就落在了我身上,你淡淡地招招手,說,這是安妮,簡,我的秘書。

    她黑色的唇裂開一道笑紋,像芬芳的黑色玫瑰,詭異妖艷,我笑著離開你們。拐了個彎,我就蹲到了地上,我的胸口痛得就像要爆開一樣。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聽見了腳步聲,回過頭,正好看見你摟著安妮的背影從我背後經過,你回頭看到我的時候我剛好站起來恢復平靜,我漫不經心地笑笑,背轉過臉,我感覺到髮梢飄過耳梢,我感覺到風中有哭泣的聲音,但是,那不是我。

    人事多錯迕,與君永相望。

    我做錯了嗎?我申請調離,戴西接受了我的申請報告,她說她會和你談一談,她說這話的時候眼裡流露出一絲好奇。

    公司裡戴西的名聲不算好,但我從來沒有相信過,因為什麼呢?至今我仍然疑惑,她嫻靜的外表迷惑了我,還是其他什麼?每個人都在說她在外面辦了公司,她同時兼任我們公司銷售部長和採購部長,因為每年公司裡向她的公司採購項目達到上千萬——她只是個中介人,而不是生產商。

    事實上,你只是名義上的採購部長。

    你說,我相信嗎?你沒有提起過戴西,每次見到她也都是很客氣地說說笑笑,我相信自己的眼睛沒有騙我。

    我遞報告時你剛剛回國,第二天戴西說可以了,她說你已經同意了。

    我不相信你如此輕易地同意。那天晚上,我撥通了你的電話。你聽到是我聲音立即歡喜起來,你問我好不好。

    我說我明天到銷售部報到。你說你知道了,我臨時借過去半個月。我沒有糾正你,我明白了,原來上當是這麼簡單的事,而我卻把它想得太過複雜。

    那真的是個寧謐寂靜的夜晚,掛了你的電話我就回了宿舍,望著公司大路兩邊幽黃的燈光,影影綽綽的人走過,真的,天色很清涼,空氣也很新鮮,世界平淡得就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但是,我已經離開你了。

    那個晚上我想的最多就是你摔傷的那個晚上,用手絹紮住你腫漲的腳踝之後,我們就安靜地坐在山頂上,你不時地說起你家的農場,你的牛,你的車,你的哥哥,你的媽媽,你最愛的是瘋狂地開車,你開車時對我說讓我們一起下地獄吧。

    真的是三年以後,他回到了我的身邊。那時的我,已經二十歲了,工作了兩年多。

    他回來的時候捧了一束玫瑰,還有一張一萬元的存折。他坐在一輛自行車的後座上,停在我家那條小巷的馬路對面。那時的他已經從學校的飯店裡辭職了,那個女人幫他盤下了一家飯店,然後就跟著老頭到了國外。

    他帶著我到了飯店,那是家用到處都是綠色葛籐裝飾的飯店,他的辦公室是一間小小的黃色房間,黃色的天花板,黃色的牆紙,黃色的窗簾,黃色的地毯,黃色的皮沙發,還有一束黃色的玫瑰。他在那兒問我,等待的時間是不是很苦?他說,從此以後,只要我願意,就是他的女人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他的懷裡,流淚流到清晨,我哭我這三年的歲月,都是在如此艱難的等待之中渡過,而等待的又是這樣一個在眾人眼裡不值得等待的人。

    我沒辦法忘記,三年前他把我孤零零地丟在山下,我更沒辦法忘記,三年前的一個夜晚,妮妮在凌晨打電話給我,告訴我看見他和一個白衣服的女人在街上閒逛,看到妮妮時他一臉的驚愕,他怕自己被暴露在日光下,卻在我面前永遠裝得像個英雄,哪怕我明知道他的行為跟奴才無異。

    但是,那個夜晚,我卻沒有足夠的勇氣離開他,我需要他溫柔的話語,我需要他暖暖的體溫,我需要他在我身上的震盪,似乎只有這一切,才能證明這三年的時光,這三年來苦苦的愛戀。

    我是個很傻很傻一點兒原則也沒有的女人,對嗎?

    初因避地去人間,及至成仙遂不還。峽裡誰知有人事,世中遙望空雲山。

    戴西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呢?你會說你知道,可事實上你並不知道。公司裡很多老外都會說我知道,可是你們永遠不會瞭解中國人的,你們的大腦天生不是用來拐彎的,可中國人的大腦,天生就不會直著走。戴西,她是個極端聰明的漂亮女人,你永遠沒辦法明白她在想什麼。

    第一天到她的部門上班,她就請我吃飯。吃飯時,她直截了當地問我,為什麼要離開你的部門。我看著她那雙溫柔的眼睛,心裡酸酸的,心裡有千言萬語,但對一個陌生人,我難以啟齒。

    她慢悠悠地喝了口茶,然後對我說,你經常在她面前提起我,你經常問她中國女人在想什麼。我故作鎮定地說,他關心的是安妮,不是我。

    她說,你明白就好了,他並沒有當真。

    我啞口無言,我不知道自己明白不明白,我不知道你這樣做究竟是為了什麼。她淡淡地笑了,說,算了吧,別想了,來我這兒工作也不錯,少些煩心事,公司裡的謠言,聽了就算了。

    戴西在一個深夜敲開了我的門,她披著白色裘皮披肩的時候看上去很羸弱,瘦瘦的身體被勾勒得楚楚可憐。

    她對我談起了你,她說安妮和你的關係已經很久很久了,但你一直沒有把她帶到公司來。她也談起了她自己,她說她從德國留學回來以後就進了公司,在公司工作得很不容易,這樣一家大公司,操作起來錯綜複雜。她說,她已經太累了。

    我以為我是她的朋友,我不知道原來不是朋友也可以深夜談話的。

    我和他的關係其實很緊張,我們的歷史充滿了錯誤,我們的愛情充滿了尷尬,我們之間除了相互的身體,什麼都不瞭解。而我卻錯以為,身體之間沒有距離,心之間也就沒有了。

    我還沒有長大,對嗎?我還是個孩子。

    夜裡醒來,我就想起了他,我會在自己的身體上留下一道道傷口,證明自己的確還活著,我以為只有刀鋒才足夠銳利,才能提醒痛楚的知覺就是我的生命。然後,我會緊緊抱著自己的身軀,我用手指掐自己的胳膊,掐自己的腿,掐每一寸留有他的印跡的地方,我要在腦子裡一遍遍地溫習,溫習使我知道他離我並不遙遠,至少我腦海還有他,這樣,他就永遠不會離開。

    我其實這時候已經明白了,我愛的並不是現實中的他,而是自己苦苦等待的那個他,那個最初吻我的他,那個在我臆想中構造的他,那種可以隨著我的心情無限變換卻永遠無法捕捉的他,那個他,永遠埋藏在我心底那個叫愛的角落裡。我拚命地追逐我的幻想,卻在現實中不停地失望,而越是失望,甚至絕望,都越發地刺激起我對理想不捨的愛戀來。

    於是,我越來越愛他,我企圖用不完滿的現實來彌補無限擴張漸近完滿的想像。

    你回來了,聽說你連自己的部門也沒回就直接來到了我的辦公室,你問我什麼時候回去?

    我正在看戴西的一份傳真,聽見你的腳步聲時已經來不及躲開了,只好硬著頭皮看著你藍色的眼睛,毫不猶豫地說,我已經調過來了,不會回去了。

    我看見你眼裡的冷笑,我知道你已經知道了,你來,不過是讓我親口告訴你罷了。戴西從辦公室裡出來,衝你微笑,問你旅途是否愉快。你們面帶笑容地交談,似乎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

    我失去了你。我的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紙上的字跡。

    辦公室裡電話、傳真、複印機的聲音此起彼浮,還夾著人們淡漠的說話聲,我卻覺得世界空洞了。

    我知道,我只能偷偷地看你。

    戴西的那份合同是無意中給我發現的,她以一家公司的法人代表身份代理我們公司的競爭性產品,為期兩年。

    她離開辦公室的時候忘記鎖抽屜了,而我,恰恰是遵守她的指示幫她鎖抽屜,發現有東西卡著沒辦法鎖上時發現了這張合同書。

    直覺告訴我複印一張,我也的確這麼做了,但拿著她的合同我的手腳都涼了。原來,流言飛語有時也是真的,原來,一個人溫和親切的笑靨下也可以有著膨脹的私慾,原來矯飾和虛偽是如此平常的一件事。

    自從到她的部門工作,我得說,開始時她對我一直不錯,她的個性溫和,話也不多,只是漸漸地我才明白過來,她的話不多,假話卻是不少。她喜歡不停地將別人的話歪曲了傳達,比如,她曾經對你說過,我對她說,和你完全沒有可能。是的,我這麼說過,可不是你理解的不屑與渺視。比如,她曾經對我說,你對她說,你不願意想你和我的將來,因為路太過艱難。是的,我知道你也說過,但你還說了一句,你說你愛我,你問她如何才能說服我跟你一起走。可是那段時間,我們之間卻沒有過直接的交流。

    她的身份不同,是銷售部長,她對一切交易都會過目,所以,她就會把所有數額大的交易都拉到她自己的公司去做,留下來的不過是讓我們公司保本的生意罷了。這原本是簡單不過的道理,不過,證明起來卻不容易。在你臨走時,我把這份複印件交給了你,因為我信任你。

    你走的前一天晚上又喝醉了,你噴著滿身酒氣走到我面前,舞池裡的歡歌笑語和音樂紛至沓來,我聽不清你在說什麼,但是我看見你在哭。

    你拖著我的手把我拽到屋角里,這時我聽清了你的聲音,你說,最後問你一遍,你跟我走嗎?

    我很倔,是不是?我依然搖頭,我抬起頭來看著你,眼淚嘩嘩往下淌。你幾乎是在吼著說,你說,我知道你也在乎,可為什麼你要搖頭?你的手牢牢地抓住我的手腕,我已經看見有人在朝我們看了,我慌亂地想推開你,可是你的力氣卻如此之大,我實在沒辦法能讓你往後退。

    你的身體就逼在我面前,你的眼睛毫不迴避地盯著我,我知道自己哭的樣子一定很難看,但我忍不住自己的眼淚。

    你回去的當天就給我打了電話,電話裡你告訴我,那份合同已經給了公司的負責人,很快就會水落石出的。然後你說,記住,我還在等著你回心轉意,你說,來吧,我承諾不了太多,但是我對你的心不會改變。

    我休了半個月的假,就在這半個月,我辦妥了離婚手續,而且付給了他一筆青春損失費,那筆錢,是我所有的積蓄。我沒有錢去看你了。

    這段感情的終止是意料之中的,雖然也是意料之外的,因為太久太久的時間,我隱藏著一切的苦痛,唯一的願望就是要和他在一起,可是事實卻告訴我,我原諒不了他,也原諒不了自己。那些年除了忍受還是忍受,我卻以為愛情是生命中的唯一,也只會有一次。沒有人告訴過我,愛過的人可以一換再換,諾言可以一變再變。

    你不過走了一個月,世界對我卻已經關閉了大門。

    我收到了總經理的一份通知,通知我被調離原崗位,等待分配,我必須把自己的事情交給我的後任。

    總經理微笑著說,你的工作很不錯,真的,但你應該學會不越級匯報,你應該學會在生命中妥協。

    戴西說,波已經到西班牙去了,他自己申請去的,波不過是個中層職員,調動頻繁些對將來有好處的。但總經理就不一樣了,他會在中國呆很多年。

    戴西說,波幫不了什麼忙的,他要是有權力的話,就不會離開中國了,他當時就不想走。

    戴西說,其實他挺好的,我和他合作很不錯,不過,外國人的費用太高了,總經理希望我接管業務,以後,採購和銷售部就合併了。

    我閉上眼睛,我知道自己的末日已經到了。我已經不再想聽下去了。她美麗的唇就像有毒的曼陀羅,她不停地在腐蝕我的信心,我實在無力支持下去了。

    我剛剛從普的床上跳下來,他現在睡著了,翹著的棕色鬍鬚在唇上微微顫抖。我就坐在他對面,寫這些想說的話,你可能不知道我想說什麼,其實我也不知道我想說什麼。

    你知道我這兒的狀況嗎?這事有兩個月了,我堅持守在這裡,因為我相信只要我留在這裡一天,你就可以找到我,萬一我離開了,就會和你斷了音訊。

    你現在是不是會以為我是為了留在這裡才會在普的公寓裡過夜呢?其實,普到現在也不知道這件事,他也永遠不會知道了,因為我寫完了這封不會寄給你的信之後就真的要離開了,我的辭職報告已經批下來了。

    到現在,我也不能完全相信這事是戴西做的,她是那麼漂亮,那麼溫柔,我怎麼可以相信她是這樣的人呢?

    知道同事們私下裡說什麼嗎?他們都說我太傻,他們說戴西來就是為了挖公司牆角,直到把公司挖空了才會走,只有傻瓜才會跟她過不去。

    他們說,這種事太正常了,你圖什麼呢?又不是你的錢。他們都說,你沒有辦法的,就是這樣的社會,你自己改改吧。可是,我沒有錯,我真的沒有錯啊,難道對的都要向錯的改嗎?

    是啊。我只是太累了,連守在這裡等你也變得如此渺茫。其實你知道嗎?剛才普親吻著我的小腿時,電話鈴響了,我聽出來是你的聲音,我也聽見他在電話中提到我的名字,只是,我聽不懂你們在說什麼,他一邊跟你說話,一邊掀開被子撫摸我的後背,我爬起身來抱住他,親吻他的耳畔,為的只是把你的聲音聽得更清楚些。甚至,他和你講話的時候,我吻了他的鬍子,為了讓他閉嘴,讓你多講兩句。

    知道嗎?他掛了電話,用力將我壓在身下時我放肆地狂笑起來,只有在這時候我才覺得自己真的是開心的——因為只有這樣才是正常的,對嗎?沒有人相信我是真的愛你的,沒有人相信我可以為了你的眼神死去,他們只會相信我會為了你的錢追隨在你左右。就像現在,沒有人相信我是為了公司才把複印件交給了你,他們說公司利益是個空泛的概念,他們以為我想從中獲得些什麼好處,這才是正常的。

    我又在輕輕地撫摸普,我要讓他激動起來,我要讓他狂吻我的身體,我要讓他此時此刻,願意為我死去——因為,只有偷情中的激情,才是正常的。

    現在你看見我了嗎?我站在高高的窗台上,樓下的樹木那麼那麼小,月亮靠我那麼近,那麼近,彷彿伸手可及,它的光彩柔和地灑在我身上,我的頭髮在銀色的光澤中飄舞。

    我會像天使一樣飛到你身邊的,流著純潔的眼淚。

    這個世界顛簸流離,我們的生命顛簸流離。但是,我們依然可以在流離中相約相見相愛相別。

    你感覺到我的手了嗎?我感覺到了你的大手,很溫暖很溫暖,在冬天的風中緊握住我的。

    我在向你走去。

    人山人海,每個人的臉上都籠罩著暗紅色的光芒,流離。

    剛剛進酒巴時,看見街口那個乞討的婦人,穿著厚厚的棕色外套,紮了條圍巾,上面的流蘇髒得已經看不出顏色了。走過去的時候遞給她一枚一元錢的硬幣,她垂著眼睛說謝謝,聲音很虛弱。

    上次和簡出去,簡說,這些人都是騙子。她露出不屑的表情。我猜是這樣的,她沒有錯,現在的乞丐大部分都是職業騙子,但現在的人都沒什麼不同的,都是職業騙子。

    不知道簡在不在,廳裡擠滿了同事,浮出一臉陌生的笑意和客套,我眼光先掃了一圈,沒有她的影子。

    她最近很不開心吧,剛剛被調離的時候,她躲在衛生間裡哭了一個早上,然後請了三天的病假。那三天,我看見她房間一如往初的拉著窗簾,厚厚的窗簾把外面的空氣都隔在了外面。一直沒有亮起過燈光,但是保安說她從沒有出過公司大門,那麼她是一定在房間裡的。

    她還是太天真了些,我覺得。

    是若的電話,手機在衣服口袋裡拚命地嗡嗡做響,震得我的腰發麻,上面是若的名字。我又走出去,看見那個乞婦提著籃子無精打采地站在路口,灰灰的頭髮上綴了幾道酒巴紅色的招牌燈光。

    若叫我到他的別墅去。他的女兒已經走了。我上車之前,又塞給那婦人一元錢。

    我喜歡若調的酒,那酒嘗起來淡淡的,但味道會很快鑽到喉嚨裡,然後就在胸口瘋狂地燃燒起來,這酒會讓人浸在狂熱高昂的情緒中的。若說,這酒就叫若。

    他已經把酒調好了,坐在吧檯上呷著酒聽音樂。

    我和若在德國就認識了,那時他在公司做生產經理,中國這家公司正在籌建。

    我是先認識他女兒的,他的小女兒是我的學生,第一次踏進他家的大門,我立刻意識到自己的機會來了——他在這樣一家跨國公司擔任如此重要的職務,而我,剛剛到這個國家一個多月,前途還是一片茫然,我甚至連自己明天是什麼樣子都不清楚。

    每週兩個晚上,我都坐在他家客廳裡,鋼琴美妙的音符從指尖流淌出來,他的小女兒已經十三歲了,除了撒嬌鬥氣以外我看不出來她有什麼特長,可是,她的命好,她有個富有的父親為她安排一切,讓她除了奶油冰淇淋的品質以外什麼也無需關心。

    這個女兒長得相當漂亮,就像一個金髮碧眼的洋娃娃,她的父親顯然對她賦予了過多的溺愛,而她的母親卻讓她飽受了遭人漠視的苦惱,於是她古怪任性的脾氣可以隨時隨地發作。

    沒到她家裡幾次,我就注意到了這個男人對現存婚姻關係的不滿與空虛,而且,多年婚姻的日子已經讓他厭倦了,但是他卻像全世界的所有不知足的男人一樣,只渴望新鮮,並不想徹底改變。

    他常常在我教琴的時候過來和女兒搭訕,他的太太卻常年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地在樓上寫著什麼,他說,他的太太是個專欄作家——我想,是坐家。教了他女兒三個月,除了第一天的介紹以外,我只見過他太太一次。她輕飄飄地穿過走道,坐在花園裡看雨,我看見她很年輕,很瘦長,一臉的蒼白,披肩的紅髮,黑色的眼睛很大,閃著種幽幽的靈氣,但她像鬼,不像人——第一次看見簡的時候,我就想起了她,簡的眼睛和她很像,很聰敏,卻很空洞的一雙眼睛,我不喜歡這樣的人,這樣的人讓人無法親近。

    那天雪下得很大,若看看外面的天色,說路不好走,你就住在客房吧。那天的雪的確很大,漫天漫地都被白色淹沒了,已經十點了,天卻如同黃昏般錯落著粉灰的暗流,路上已經沒有什麼人了,若家住郊區,離最近的鄰居開車也得二十分鐘。

    我堅持要離開,若或許也覺得我離開會比較方便,他答應開車送我到火車站。但是,事實上是,他開了一個小時的車,把我送回了和同學合租的小公寓。他下車時身上飄滿了雪花,厚厚的紅圍巾也變成了如血的梅花圖。

    同學到斯圖加特開會去了,我邀請他到樓上喝杯熱咖啡暖暖身子,他答應了,我微笑著惶惶然,我在想,那咖啡爐到底是怎麼用的。

    那天晚上他就像個父親,他親手煮了咖啡倒給我,我們每人手捧著咖啡坐在沙發上,熱氣一點點滲到肌膚裡面,冰冷得幾近麻木的手指漸漸有了些暖意。他喝完咖啡就走了,臨走時吻吻我的面頰,像和西洋人道別一樣和我說再見,這是他第一次接近我,我覺得他的表現很像父親,但我知道他和我都不是這麼想的。

    第二天晚上,他打電話給我,問我想不想一個人住?他說他知道有個地方的公寓挺不錯,租金也不算貴。我說想的,只是怕自己現在沒有能力承擔。他說沒關係的,半個小時以後在樓下等我吧。

    那天的雪已經小了許多,只有樹上還會因為風吹的緣故散落些乾燥得如同粉末的雪下來,地面上也已經清掃得只剩了濕濕亮亮的石頭。我站在路燈下等著他,我身上還穿著那件在家做的鮮紅色長大衣,我來的時候特意做了它,下擺寬寬大大的像夏日裡飛舞的蝴蝶翅膀,顏色鮮亮炙人,還配了雙黑色的長筒靴,我要穿著這一套散步到艾菲爾鐵塔,逛遍夢幻般的巴黎。

    他的白色轎車靜靜地滑到了我面前,他的臉真的有些蒼老了,藉著路燈我才彷彿第一次見到他一樣發現,他眼角的紋路清晰得就像白紙上的折痕。

    那套公寓不算大,兩間房間兩個廳,佈置得乾淨整齊,陽台也有一個房間大,隔著透明的玻璃窗就可以看見這城市最大的公園,一片空曠的暗綠色和白色。它處的位置交通很方便,而且繞過了通用的樓梯,和鄰居隔了一條很長很寬的走道,相當安靜。

    若問我喜歡嗎?我說喜歡。若便撥了個電話,掛了電話後,他微笑著說,行了,租了。

    是我主動吻他的頰的,然後我將手繞進他的脖子,將身體緊緊貼近他,繞住他,想讓他窒息,我知道我所能得到的一切都需要代價,我是個女人,而且還是個相當漂亮的女人。

    我從來沒有要求過若離婚,若也從不會提及他的婚姻,他像每個顧家的丈夫一樣每天都回家過夜,家庭就像天色一樣沒有什麼新鮮,除了風和日麗就是柔風細雨,偶爾的暴風雨雪,和哪個正常家庭都沒有區別。

    我在大大的陽台上種了太陽花,那種花很好生存,撒下種子就像野花一樣遍地開花,紅的,黃的,白的,粉的,小小的花朵倔強地鋪滿泥土。我常和若坐在涼椅上喝咖啡,他說他從沒見過這些花,我告訴他說媽媽從小在我家院子裡種滿了這種花,媽媽去世的時候,我拔光了滿院的太陽花,全部灑在了她墳前,第二年開春,她的墳四周就開出了讓人歡喜的花。

    若已經老了,他說他年輕時性格很火爆,但現在,我在他身上感覺到的都是溫和。比如,他會在陽光燦爛的下午等著我,我們躺在湖邊靜靜地說話,他有時會說叫我替他生個孩子,我說孩子價值不菲,他就再不言語了,只是淺淡的一笑。

    我搬過去後不久就沒再教他的女兒了,他說這樣不好。我想也是這樣,我的日子已經過得很安逸了,我不想在冒著風雨在外邊流離,在哪兒生存都是這樣,我可以在文化的外圍,但絕不會在金錢的外圍。梅就是那段時間和我認識的,他已經到德國很多年了,已經讀到了博士,正在找工作,在朋友家裡,我認識了他。

    初夏是若的生日,他說他要和家人一起出動吃飯,他那經年不見陽光的太太也決定出去轉一轉。我說了句玩得開心,便鬱鬱地把電話掛了,那天,我弟弟剛打電話來說爸爸病危,但是我沒錢飛回去。一個人在公園裡,我覺得非常非常的孤獨,那一瞬間,我有些後悔。

    我打電話給梅,梅很快就出現在我的面前,面容顯得有幾分睏倦,他說他在實驗室裡已經呆了十八個小時了。那天晚上,我們就在湖邊坐到了天明,他問我,會不會嫁給他。我說,我可以幫你找一份工作,工作比女人更重要。

    梅很快就成了若的手下,若說,梅是個很出色的人,很能幹。

    一年後,若問我想不想回國,他說他和我一起回去。我跟梅告別時,梅又問我,想不想結婚,我說,不是現在,不是你。那一天,我留在他的公寓裡過了一夜,我們整夜的做愛,我叫他吻我,拚命地吻,吻得我窒息,吻得我痛哭。若已經老了,他已經力不從心了,但我還是需要他。

    我們回來了,我開始在他的公司任職。我們的關係還是那樣,他的行動更為自由了,我也就更多地把時間花在他身上了,但是越在他身邊越是寂寞,但是越在他身邊,我得到的越多。

    若是個很小氣的男人,或許是因為他老了,他已經無力了,他才會變得專制起來,他會因為我晚到一會兒生氣,他說他很害怕很害怕會失去我,可是他知道他會失去我的。

    我不知道這一切都是真的假的,在他第一次看見簡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他的眼睛一亮,我知道簡的眼神像他的太太,年輕時,他就是迷上了那雙迷茫的眼睛。他愛他的太太,唯一的問題是他的太太冷淡,對生活漠不關心,無論哪一方面都很冷淡,他甚至很難讓他的太太開口說話,她總像鬼魂一樣蝸居在屋子裡,冷淡地藉著陰陰的光線想啊,寫啊。

    那天,簡也穿了件黑色的衣服,黑色,是他太太最愛的顏色,他每次為我挑選什麼,都說黑色的,黑色高雅迷人。簡離開時,我裝作毫不在意地說,簡是波的女人。我知道這不是真的,但我也知道,簡和波之間微妙的關係。

    若噢了一聲,有些悻悻地說,她很漂亮。我說,是的,她很漂亮,不過,好像學歷不高。波也是喜歡辦公室裡有漂亮的擺設的。

    若回國的時候我一個人住在他的別墅裡,對面別墅裡的男人每天都會開著車子從大門口經過,有一天中午,他禮貌地敲開了門,說他叫杜,是某公司的,他家的一件衣服被風吹到我的陽台上了。

    杜是一家有上萬個員工的公司老總,才四十多歲,喪偶。我取笑他是個黃金王老五,他問我看到黃金撿不撿?杜後來成了我自己公司最大的供應商和客戶,我們的合作很不錯。

    杜的身體很光滑,像嬰兒一樣光滑。他喜歡在白天擁有我,他說我的風騷不屬於夜晚。和他的關係,我更多地界定為享受,享受一個正當年的魅力男人,他也是一樣的吧,我想。我喜歡躺在他白色的大床上,喜歡他為我安排的一切——他是個精明的男人,他的付出和得到總是恰到好處,他從沒有獨佔的心,若在時,他從不會出現。

    在街角,我看見賈絲汀和若馬路這面,簡和波在另一端,他們站在一家飯店的門口激烈地爭吵,不知道在吵些什麼,沒一會兒,簡低下頭倒退一步,然後抬起頭盯住波,走了。她長長的風衣刮過波的腿,波拽住她,臉色變得很尷尬。他們沒有注意到我,也沒有注意到賈絲汀和若。

    我尾隨著賈絲汀和若,他們到了若的家。我在樓下等了三個小時,才看見若把賈絲汀送出來,若看見我站在樓下,臉色頓時變了,賈絲汀慌亂地奪路而逃,我注意到她的頭髮已經紮起來了,而不像進去時披散著。

    若緊張地看著我,可是我卻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笑笑說我累了,進去坐坐吧。若說是賈絲汀的錯,她打電話問他喜歡不喜歡她。若說賈絲汀想換個部門,不願意一直和數字打交道。我累了,我重複了一遍,說叫她走吧。床上還亂七八糟的,我拎起枕頭邊賈絲汀的長髮扔進了垃圾袋,溫柔地吻他的耳朵,說你也累了,睡吧。

    賈絲汀很快就被調到車間了,然後,她很快就被開除了,因為她無法勝任自己的新工作。臨走時,我請她吃了頓飯,她那天喝了很多很多,喝到最後臉色蒼白得怕人,我把她送回公寓,一直等到凌晨四點她終於不再嘔吐終於安靜地入睡才回去,把嘔吐的穢物都清掃乾淨了,我把我的香水噴了一屋子。她應該知道,這兒的空間是我的,哪裡都有我的氣味。

    簡打電話給我,說到人事部查過需求表,因為賈絲汀離開了,我這兒有空缺。她說她想調到我的部門。我問她和波合作很困難嗎?她笑笑,說,也不是,只是想這麼做。

    我翻看了簡的簡歷,她原來在一家內資公司做計劃,經驗應該是有的。只是,憑直覺,我覺得她並不合適。公司的報紙上經常有她的文章,我知道她無法跟我合作。但是,波喜歡她,我不喜歡波。波的採購部門是我的一個障礙。我曾經不止一次地對若說我要兼併波的部門,若總是說波的來頭不小,等他合同期滿了送他回去就行了。現在,已經不久了。

    賈絲汀走後竟然送了一份我和杜的代理合同給總公司,這件事殺得我措手不及。好在杜替我擋了回來,他給若提供了證明,證明經調查純屬賈絲汀捏造,才算把事情搪塞了過去。在這份合同我又留給了簡,我知道她會怎麼做,賈絲汀完全可以收買她,賈絲汀走的那天,簡在大門口跟她談了許久,這件事,所有的人都知道。

    若喝著酒說,你小心點。我笑,說,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他將我摟在懷裡,咬住我的上唇,惡狠狠地咬出道血痕來,然後說,我不知道杜和你是什麼關係,也不知道你們在進行什麼交易,但,請你別讓我知道。他渾濁的眼睛放出凶狠的光芒來,他別過臉去,聲音有些滄桑,他說,我怎麼會這麼愛你呢。

    我說,我知道。我的身體像蛇一樣纏著她,我的舌尖探進他的口中,嘗到一絲美妙的辣味,酒香頓時浸入了我的血管。他的眼睛迷離了,他的瞳孔中只剩下了我。

    無聊地換台,廣告,枯燥的電視劇,廢話連天的採訪,現在的人活著真沒趣味,每天除了這些消耗生命的浪費以外,找不到一點兒新鮮。

    今天是週末,劉會回來的。滿桌的菜都已經擺好了,孤獨的女主人等待著百事纏身的男主人,這就像電視劇裡最通俗的情節一樣,然後抱怨,然後撒嬌,然後安靜地渡過一個夜晚。不是男主人睡不著,就是女主人失眠,他們中的每一個都對生活充滿了厭倦,卻不知如何改變——簡單,人活著是為了嘴,嘴存在是為了活著,繞來繞去就是這麼回事,活著為了什麼的問題就和先有雞還是先有蛋一樣無限循環,不知所終。

    劉會帶來一些新消息,關於戴西或者是其他人的吧,反正公司雖然那麼大,能掀起風浪的不過幾個。我賈絲汀算不算的上一個?電視裡正好演到一個莫名其妙的女人正在苦思冥想地勾搭一個有錢的老頭,我關掉了電視。

    電話只響了幾聲,若就接了,他說他現在就有空,叫我過去。

    若很喜歡這座城市,每個週末只要沒事做,他都會到環山酒店來住,我們倆個就坐在山頂上的玻璃屋子裡喝咖啡,一直喝到夜深人靜,沿著山林小道走下來,聞著松針清清的味道。我會在山腰的溪水旁站定,從他的鬍子吻起,一直吻遍他的全身。

    那時候,全世界都是安靜的,除了他的氣息。

    劉是戴西的表弟,但他們的關係連自己也說不太清楚,遠得幾乎都快要斷了線,血緣更是完全就沒有。劉大學畢業的時候,戴西自己的公司剛剛組建,他找到戴西說想留在這座城市,戴西說來我的公司吧。於是,劉成了她的僱員。

    而我則是她公司的出納。我和劉就在她的公司裡相識而且同居了。

    怎麼說我和劉的關係呢?劉是個不錯的大孩子,他總是昏昏噩噩地過著日子,他需要太多的關心,他會為了別人給他的一點情義,恨不能肝腦塗地相報,在戴西的公司想要混好,劉就是一條橋樑。

    後來,戴西和杜認識之後業務量大為擴展,滲透到若的公司的也就更為可觀了,這時候她的幾筆業務都被不知情的波擋了回去,損失慘重。戴西將我和劉分別招進了公司,希望我們能夠幫助她。但結果並不盡如她意,她的業務總是自己親自經手,她對別人都不太放心,我們並不能幫她什麼忙,除了掩飾以外。劉和我都不太明白她和若、杜三家公司之間的奧妙,但至少我們知道這一切都不可告人。

    若是個寂寞的老人,剛進公司不久我就意識到了這一點。若曾經很精明很能幹,這些都是他說的,他碩士畢業之後就在這家公司工作,一直到現在,從一個普通的技術人員混到了經理會議團的一員,想來不能說他毫無工作能力。

    可是,他現在已經真的是老了,他似乎強烈地需要一個能激發他柔情激情的女人,而戴西就是這個女人,她讓他感覺到他做為一個男人,還在被需要,而且,被眷戀,他的生命大部分都是為了證明自己的作為一個男人的存在價值。

    戴西到美國休假,他連接著兩個週末都泡在這個酒店裡,而我,就是在那段時間介入了他們之間的關係。

    從他的秘書口中打聽到他的行蹤,我就在山頂的玻璃屋裡製造了巧遇的機會,我坐在臨窗的位置等著他的到來,他就像一條已經落入網裡的魚兒一樣如我所願地向我游來。

    我和戴西並不一樣,戴西是個現實的女人,她的所有行為都只有一個指向——金錢,而我除了把青春風風光光地揮霍了以外,卻對金錢漠然得全無概念,只有具體到身上的衣服手上的鑽石出門的車身上,我才能感覺到金錢的存在。我沒有太長久的願望,除了現在的享受以外,我知道我沒有能力想到將來。

    那次偶然的相遇,若對我還是很陌生,他用西方人特有的禮貌來應付我,我們的語言無法溝通時就耐心地寫寫畫畫,這樣十足的耐心,讓我感覺不到他是個手握大權的男人,而更像個幼兒園老師。

    我的腿碰到了他的膝蓋,他沒有移開,我也沒有,然後漸漸地我感覺到他的手扶上了我的膝蓋,伸進了我的裙子,他寫下了他的房號,然後就結帳離開了。

    我走進他的房間,陽光輕柔地梳理著豪華的紅色地毯纖維,若穿著藍色的棉布襯衫坐在窗台上,胸口長長的棕色胸毛鑽出了領口,吞吐著他虛弱的慾望與渴望。

    我們把冰箱裡的所有飲料都搬到窗台上,我就靠在他身上,我們一句話也沒有說,事實上我們也沒有太多的話可以說,我將可樂灑在他身上,然後,一點點地吮吸到自己的嘴裡,他蒼白的手開始顫抖,毛絨絨的手鑽進了我的發間。

    他是個瘋子,做愛的時候。他胖胖的身體上全是灰色的斑點,他用力地想感覺到翻天覆地的瘋狂,我在他的手心中翻動,他咬住我的乳頭,我痛得尖叫起來,他喘息著達到了高潮。

    然後,我們就在光燦燦的白色床單上,他的手插在我的發間,我們用呼吸來交流,我們的距離只有心臟和心臟那麼遠,只有性器官和性器官那麼近。

    我覺得自己愛上了他,正如我愛上了自己的所有慾望。

    我們私底下幽會,沒有人知道我們的關係。我知道如果要保住他,就一定要如他的願望,保守一切秘密。

    若是虛弱的,他強烈地焦慮,因為他到了一個陌生的國度,就算是他已經在這裡呆了五年多,他還是對這個國家陌生得如同第一天來到一樣。

    他不知道這些黃皮膚黑眼睛的生命心裡都在想什麼,他常常驚訝地發現當人們對他說我會考慮時,就意味著一種拒絕。他發現他的任何行為蹤跡都在人的監視之下,他的任何沒經過考慮的行為,都是別人慎重分析的跡象,就此演繹出千萬種變化。在這裡,他沒有隱私。

    他就像被關在一扇門外統領著門裡的人,所有的中國人都達成了默識,他們對所有的事情都漠不關心,無論是種危害,還是種善意。他們都在閉著眼睛生活。中方領導進行制度改革,大幅度地砍掉了中方員工的工資,在中方領導的干預下,若親眼看見幾個帶頭抗議的員工自動辭職,其他在聯名信上的員工從此沒有了聲息,他們的笑容一如往初,他們不動聲色地忘記了所有曾經發生的事情。工會主席漠然地聽完了報告,說就這麼辦吧。若自己都不明白,他說,這件事解決得真順利。他說,這件事發生以後,他花了好幾天準備解決方案,他害怕發生罷工,他的生產線停不起。他在會議上說,他追求的是利益的平衡,但是,解決卻是以顯然失衡的狀態來平衡的,所有的中方領導卻滿面春風,一點驚訝也沒有,他們對他說,永遠不要退讓。

    若已經六十歲了,可是他在我眼裡,卻像個孩子一樣值得憐愛,他竟然不明白如此簡單的現實——利益已經被簡單地分割成一塊塊的個人利益了。我就此知道了,他根本不瞭解戴西。戴西送走我的時候,對我說,你根本不瞭解若。我不知道我們誰對誰錯。

    戴西在貴陽出差的時候,我也在北京出差。那是個週末,滿天的灰塵粒子就在透明的窗戶外,我的鼻子被乾燥的空調烤出了血,我打電話對若說,來看看我,我就要死了,我愛你。

    若沒有來,他說,戴西會提前回來。我把電話掛了,我的心裡冷得要結冰,不會有淚水流下來。

    我打電話對爸爸說,我愛上了一個人,我一定要得到他。爸爸說隨緣吧。我覺得額頭發熱,就掛了電話,我在酒店裡昏昏沉沉地躺了三天,這三天,我不分日夜的睡覺,腦子裡一片黑洞洞的模糊,我什麼也看不清楚。但我一直聽見戴西的笑聲,她的笑很輕很溫柔。

    回來的飛機上我遇見了安妮,她正翹著嘴和一個外國人吻成一團,那個人不是波,她見到我時詫異地一撇眉毛,但她沒想起來我是誰。

    看見她的油潤的唇印落在那個男人的臉上,我渾身又開始炙熱,我的腦子裡全是若灰斑遍佈的身體。我濕淋淋的身體被抬上了高空,然後下墜。

    若在咖啡座裡等我,一個月沒見,他還是老樣子,黑色的西裝,藍色的襯衫,微笑隨時隨地浮上兩腮。他的臉色很滑潤,眼睛閃著幽暗的光。

    他問我好嗎?我已經離開公司一個月了,這是他第一次提及這個問題,我沒好氣地說,活著。他搖搖腦袋,如常的微笑。

    戴西一定很好。

    是的,她很好。

    我們的對話是不是可以沒有她?

    你為什麼要害她?

    我沒有。我說的是事實。

    不是,你在害她,因為你嫉妒。

    我望著若微笑的臉,恨不能一拳打上去,但是我沒有,我的身體裡面開始猛烈地震盪,但是表面上,什麼也看不出來。

    我的手已經虛弱得抓不住杯子了。我想要是杯子裂在我的手中,我會有些除了虛弱以外的其它感覺的。

    旁觀者A

    爸爸說,社會和人一樣,是趨利避害的。我以前不明白,可工作後,這世界就在我眼前漸漸打開了。爸爸告訴我說,人活著,近視才好,只長耳朵,不長嘴。我也漸漸明白了這個道理。

    爸爸說,人不能活得太傻了。戴西的部門很不穩定,三天兩頭的換人,這是眾所周知的,究竟為了什麼,大家都從來不去探究。簡不是第一個,也絕不會是最後一個。

    很多事情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雖然我從來都不說。莫名其妙的外流和匯入都不是我的事情。我只關心自己的女兒,生活對我來說很簡單,掙份錢家用,然後安安靜靜過日子。理想、正義都是絕對空泛的概念,這一切都和我無關。丈夫已經去世了,我必須小心地活著,養活自己和女兒。

    我的生活就在遇見孟的時候改變。孟和我一樣,在戴西的手下小心翼翼地活著,他祥和的笑臉總顯得那麼的不經意,彷彿一切挫折都是無所謂的。

    我們常常加班到很晚,然後他就送我一段路,這段路從幾百米開始延伸,從門口延伸到車站,然後延伸到上車,延伸到下車,延伸我家門口,一直延伸到我的臥室。

    孟對我真的很好,我的一聲歎息,一聲咳嗽對他來說就如同轟鳴,他總是緊張地觀察我的臉色以確定我安然無恙。

    他對我的女兒說,讓我做你爸爸吧。可是女兒太小了,她還聽不懂這個,她只會憨憨地笑,哭,她不懂得她的爸爸已經死了。

    孟常說戴西是個賤貨,他不甘心長期就默默無聞地為她的利益操勞,可剛開始時他卻想不出辦法來。他只能從公司帶走些小東西來表示自己的不屑和貪婪。人都是貪婪的,遇見合適的機會貪婪就擴大,機會不好時就縮退。孟的運氣沒有他期盼的那麼好,他只能忍。

    但日子還不算太難過吧,孟拉來的業務在公司裡也算業績不菲的了,至少養活他自己,再滋潤一下戴西毫無問題。而且,這樣的日子並不長。只是半年以後,他把公司的圖紙帶了出去,自己借錢辦了個廠,經營起了冒用品——專有技術很難認定,在這兒,沒有人在乎什麼知識產權。

    孟常說,這是個為自己勞動的社會,這個人為自己勞動的公司。但是他表面上他還是很兢兢業業的,戴西在的時候他的積極性很高。

    他說,我的一切都是你的,記住,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

    有他的日子,我的生活不再那麼空洞,我的笑容也漸漸明亮了,因為他在乎我的笑容,他說,我笑起來特別甜美,他說,只有快樂才能做個好媽媽,好情人。

    可是,這樣的日子被簡打亂了。簡剛一來,就積極地協助波開始和戴西做對,孟敏銳地感覺到形勢不對,果斷地將業務中斷了。他聞到了戰爭的味道。

    孟支使供應商請簡吃飯,卻被簡拒絕了。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這個敵人應該留給戴西自己,因為只有借助於戴西的力量,他的工廠才可以運營下去,雖然戴西本人無需知道自己對孟的重要性。

    他們的事情我並不是非常關心,我只需要每天做好自己的事,然後回家照顧女兒,和孟在一起,我們三人享受有完整家庭的快樂。

    孟是個農村出身的孩子,他常對我談起農村窮苦的生活,他說從小他就受到眾人的鄙視,一切都歸就於他的出身和空空的口袋。所以,他要拚命地掙錢,他要讓所有的人都尊敬他,至少因為他的錢尊敬他。

    孟和戴西的關係幾乎和國共兩黨的關係一樣複雜。戴西站在明處,雖然她早就對孟有所懷疑,並且旁敲側擊地問過他,可是孟總是很冠冕堂皇地應付了過去。況且,戴西的業務有一半要依靠孟,戴西是個聰明人,可業務能力並沒有孟那麼強。戴西不得不忍受了這一切,雖然她是個控制欲極強的女人。

    孟說,他的產品有自己的品牌,自己的市場,和公司產品的銷售相輔相成,他過濾了的業務全部留給戴西,然後戴西再過濾掉大半,戴西是雙面經營,她同時還操縱著公司的需求,不通過她,根本就不可能成為公司的供應商,所以,雖然他拿到了相當多的銷售,可賺到的卻只是戴西的一半不到。

    這些話講給我聽我都有些迷迷登登,不太明白。但孟因此恨戴西是肯定的,戴西也恨他,這也很明顯。他說戴西發現銷售部門的油水越來越少了,就生了把他弄走的念頭。

    但是他們表面上關係卻很好,他們笑的樣子親密無間。這個社會就是這樣的,橫溢著笑容的同時刀光劍影,不捲入漩渦卻想全身而退根本不可能。你們都必須血痕纍纍地微笑。

    旁觀者B

    回公寓的時候電話鈴在響,等我一開門就停了。收拾好房間就得做飯,今天我的女友要過來。

    大學畢業以後,我們應該是勞燕分飛的,但恐怕是因為太過寂寞的緣故,我們還是相依相守,只是把自己所有的收入交給鐵道部罷了。

    我把她的簡歷交給了人事部,人事部那幾張可憎的笑臉說,再看吧,商務專業有些麻煩,戴西的部門你覺得怎麼樣?

    我愣了一下,踟躇地說,看著辦吧。我只能盡這些力,我沒有主意,走著看吧。不知所措已經不是我這個年齡該感覺到的了,我要感覺的是爭取爭取沒完沒了的爭取。

    幾次到大門口去看,她都沒有到,門口的保安笑著問,等女朋友?我也笑著點頭。他們黑黑的臉上寫著疲倦,捲得皺巴巴的衣服透露出主人的失意來——我這麼想。

    看見他們時我都會覺得社會分配是不公平的,不過,沒辦法,我也只是想想罷了。戴西穿著黑色大衣走了出來,卷卷的頭髮蕩出片紅光來,她的頭髮重新染過了——這個女人憑藉著什麼參加社會分配呢?她掏出鑰匙開開車門,衝我微微一抬下巴,鑽進了車子。

    戴西剛走不久,我又看見了簡,她也穿著黑色大衣,一頭黑黑的長髮垂在臉上,臉上白得就像打印紙——聽說她最近混得很不太好。奇怪的是,她竟然坐上了普的車,車開過我面前時,她面無表情地掃了我一眼。她的嘴唇也白得怕人,她下意識地舔了舔唇。

    過了半小時,小濃才到,她的頭髮像刷子一樣束在腦後,被凍得通紅的臉蛋冰涼冰涼,看見我一頭扎進我懷裡,大叫著說太冷了,叫我替她洗洗腳。旁邊的保安哄笑成了一團,她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靦腆地羞紅了臉。

    鍋已經燒得熱騰騰的了,小濃不停地抱怨著工作環境的惡劣,說人事鬥爭令她反胃。我一直聽著沒說話,不時地插上一句勸勸她。不知道是不是男人的適應能力強些,還是社會要求男人承受的多些,長大得快些。小濃可以扎進我的懷裡尋找安全感,我卻不能像她一樣流著眼淚說自己太累太累了。

    拉窗簾的時候我又看見了簡,她從普的車上下來,慘白的臉還是一臉的漠然,她只是抱了抱肩,把衣服拉緊了,一頭鑽進了樓道。小濃問我在看什麼,我說沒什麼,拉緊了窗簾,關上了燈。對面簡的房間亮起了燈。我看看表,已經十二點半了。

    小濃的臉已經沒有那麼冷了,但空調的熱風還是讓她的臉保持著紅潤。

    小濃縮在我身邊說,她父母打算幫我們買套房子結婚,她想來我身邊,和我一起美滿地生活。我說好啊,心裡卻陡然有些厭煩。房子,房子,我們已經工作了,卻還得求助於節衣縮食的父母。

    小濃沒有覺察我突如其來的不快,她已經完全沉浸在對未來的構想之中了:我們會有自己的房子,孩子,我們每天洗衣做飯帶小孩子,我們的生活就如此平淡地延續,我們就這樣把生命傳播到了未來。

    公司的單身公寓暫時住住吧,我們的未來不一定就在這座城市,一間房間已經足夠了,公司什麼都已經配齊了,除了老婆。聽了我的話,小濃嘻嘻笑了起來,在她的笑容中,我看見了自己艱苦奮鬥的未來。

    旁觀者C

    雞湯,蘑菇,甘藍,還有玫瑰花茶。

    我的藍色桌布上滴了一滴醋,等會兒吃完飯就得洗掉。

    然後,我要洗個澡,睡上一覺。明天還有很多事要做。

    下樓時碰見了普,他賊溜溜的眼睛從上到下從下到上在我身上轉了個遍,他旁邊的小老外都覺得他很不禮貌,微笑著拽了拽他,問他是不是該走了。普這個老東西,也不照照鏡子,我要找也找個年輕的老外,哪裡能輪到他。

    那個小老外是哪個部門的?我好像沒有見過他。明天去打聽打聽,看看他是做什麼的,會在這兒多長時間。他長得挺帥的,看樣子人也很不錯。

    若今天叫我安排賓館,大約一個月的時間,我問他是誰,他說是波。聽起來很奇怪,波怎麼才走沒多久就要回來?而且,這事怎麼會讓若來安排?他到哪個部門協助工作?波倒是個搞笑的高手,他來了大家都會開心的,特別是簡。

    不過,簡好像這兩天就要走了。不知道他們私底下會不會約會。

    我明天穿的旗袍準備好了沒有?嗯,那條藍色的不錯,應該很合適上班穿,這群外國人會喜歡的,他們喜歡有東方傳統的東西,對他們來說新鮮的東西。

    若今天早上好像很不開心,我轉接電話的時候聽見是賈絲汀,這個騷女人不知道又想幹什麼。她渾身都是一股媚狐狸的味道。

    戴西又要到德國渡假去了,今天已經跟大家都道了別了。我到樓下的時候正好看見她在和簡道別,簡的眼睛抬也沒抬,托著下巴漫不經心地聽完了,一言未發地站起來走開——難怪她該走,公司一千多人,恐怕沒有第二個人敢對戴西這種態度。

    洗髮精沒有了,我得去買。明天穿得這麼漂亮,得配上香噴噴的味道,到各部門去轉一圈,順便打聽一下那個小老外的情況。

    他應該還沒有女朋友吧。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