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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章 煙花筆記 文 / 小意

    《煙花筆記》的創作始於我不曾以寫作為生,也從未曾夢想以寫作為生,甚至都沒想過發表作品的時候。

    這是一系列筆記。一個喪母的女孩,始終生長在殘缺的愛中,始終對愛有極度的渴望,和不安全感。

    一個女孩隱秘的內心世界,由一篇篇筆記慢慢剝落。

    筆記一:煙花媽媽

    媽媽在煙花的記憶裡是蒼白的,煙花常想媽媽,哥哥在東海艦隊當兵時,煙花就坐在窗口拿著哥哥和媽媽的照片看,那一年,煙花十四歲。

    影集裡,照片上經常有洞,那是哥哥挖掉的。

    自從媽媽去世後,哥哥恨透了爸爸,哥哥從沒喊過一聲爸爸,倒是每次見到爸爸的妻子叫聲二娘。

    哥哥常說起媽媽,說媽媽年輕時兩條烏溜溜的麻花辮,還有大眼睛,然後盯著煙花歎氣,你像媽媽,可沒有媽媽那種氣質。

    煙花問哥哥媽媽愛我嗎,哥哥說當然,每次我要揍你媽媽就說你敢動她一個指頭我就揍你。

    煙花又問,那媽媽為什麼不要我了。哥哥背過身子不說話。煙花看見他的肩在抽動。

    有張媽媽在歌舞團演出時的照片,媽媽的腿很長,胳膊抬得高高的,腳尖點地,手裡拿著紅寶書,看到這張照片,煙花就想起哥哥說媽媽跳下樓時的情景,她想那時候媽媽的姿勢一定也像蝴蝶一樣美麗。

    爸爸過六十時煙花去送香水,爸爸忽然生氣了,把香水扔出窗戶,氣勢洶洶地說,你的香水已經有二十瓶了。然後他問,你哥哪兒去了。

    煙花冷靜地從包裡掏出瓶香水在屋裡噴,慢慢地說,哥哥說他一分錢一分鐘也不想花在你身上。

    二娘尖叫著拍碎了茶几,說你們家這倆個孩子有點樣子沒有,沒有教養。

    煙花回過頭,好奇地問,你自己為什麼不生一個,你如果不嫁給我爸爸就可以生,你為什麼要找他,你不覺得這上百平方米的房子兩個老頭老太住會鬧鬼嗎。

    煙花的話音沒落,就聽到爸爸咆哮說滾出去,你們倆個小王八蛋。

    煙花冷靜地收起香水,走到門口,說,如果你不是以為自己做了王八,媽媽也不會死。

    門咚地關上了。煙花聽到爸爸的哭聲。

    奇怪,有種很淡薄的液體,從眼睛裡流下來。涼涼的。

    舔了舔,這種液體的味道還不錯。

    筆記二:牆根下的初戀

    煙花知道在別人的眼中,她曾是個問題少女。

    就像現在那些閒蕩在馬路上的很多少女一樣,她理著最流行的髮式,穿著廉價的時髦衣衫,身邊傍著個流里流氣的少年培。

    但,這就是當年她的生活。

    那些個寂寞的夜晚,有時也會痛恨這種生活。可是不知道為了什麼,又深深迷戀著這一切。

    空虛的繁榮總能將實際的慘淡遮蓋一些吧,那些同樣孤獨的少男少女至少安慰著無聊的煙花,他們聚在一起抽煙,聊天,蹲在馬路邊看行人,跳舞,想盡一切方法打發時間。

    培是同校的高年級男生,那段時間的男友,一個總穿著黑色衣服的大個子,不太愛說話,但很愛動粗的男生,女生們都覺得他挺帥,挺能滿足她們的虛榮心。

    煙花有同感。

    現在看來,他其實是個單純的人,他的父母除了物質上的放縱什麼也沒給過他,於是他試圖找尋些柔軟的感情,於是他找到了煙花。

    培經常炒些平時煙花不但吃不到,就連聽也沒聽說過的菜,他很細心地用保溫瓶裝起來,到中午就給她送到租的小屋來。

    理所當然,這樣的下午就不上課了,兩個自以為成熟的男生女生口袋裡的鈔票畢竟是有限的,沒有足夠的錢泡舞廳時,就只好坐在城樓上消磨一個下午。

    甚至,曾經有一個夏夜,他摟著煙花在城樓上睡著了,一直到凌晨五點才睜開眼睛。天朦朦亮,灰灰的,罩著巨大的城牆上兩個單薄的人影。

    那時哥哥在當兵,常常給煙花寫信,但煙花基本上不回信。

    煙花想回信,但卻無話可說。年齡差距讓哥哥永遠表現得如同品德課老師,何況遙遠的關心遠不如身邊的一些溫柔,哪怕這溫柔其實只是空虛而已。

    在十六歲的虛空中,煙花學會了抽煙,學會了在馬路邊叼根煙譏笑看著不順眼的行人。

    種種劣跡傳到了原來住的大院裡,煙花再也找不到朋友了。

    朋友們的父母一聽是煙花的聲音就忙不迭說,不在不在。

    更寂寞了,寂寞讓煙花深陷於培給的迷惑與情感中不可自拔。

    哥哥從氣瘋了的爸爸那裡聽說了這些事情,特意請假回來用皮帶狠狠抽了煙花一頓。身上至今還有那次抽打留下的淡淡的疤痕,當然,如果不注意,是很難看出來的。

    哥哥把煙花可憐的家當歸整歸整,就押著她去另一座城市生活了半年,那裡,煙花不幸有個姨媽。

    培甚至沒有敢和哥哥面對面說話,只是聽說煙花要離開時急急地追到車站。他流著淚,站在月台上看著被強制卸了妝的煙花蒼白的臉……

    他的身形漸小了,煙花貼著窗玻璃開始流淚,世界開始潮濕變形,什麼都看不清了。

    那一年,十六歲的煙花,單純地經歷了這一場根本不算愛情的年輕感情,並且至今仍然深切地記得:那一年,他們是如此真誠的相互需要相互支撐。

    筆記三:你的眼睛

    煙花轉到那個班級,姨父是班主任,這讓叛逆的煙花無處逃循。每天姨父和煙花一同上學,然後一同放學,回去一同吃飯,吃完飯煙花就回到媽媽曾經住過的老房子裡,和姨媽住的地方隔了一條街,姨媽陪煙花讀書讀到十點。

    煙花很快變成了個好學生,在這種強制的壓力下,臉色也好了許多,雖然姨媽一家能給的溫情和一個正常家庭給的並不一樣,可這多少穩定了煙花生活的表面。

    那是個講話細聲軟語的男生原,大概是因為當地的口音吧,那個城市的人說話輕柔的像一曲古箏滑過,叮叮咚咚,溫暖地滲透了空氣。

    原就是這時候給煙花傳了張條子,雖然他偷看煙花是從煙花坐在他斜對面就開始的了。

    那條子上的話今天看來真的是太簡單了,只是一句「上大學時能和你繼續做同學嗎?到南京也行。」煙花收到條子時傻瓜似地笑了,當時書包裡還塞著一封培托人帶來的信,也是唯一躲過姨父檢查制度的信,心裡滿是快樂的溫柔,怎麼能容納的了另一個書獃子似的男生呢?

    一段時間後,煙花體育課時躲在操場後的小林子裡抽煙,噴雲吐霧之間看見了原,他倚靠在樹桿默默看著煙花的醜態。

    煙花當時一定臉紅了,倒是他微笑了,接過煙花的煙,抽出一根點上了,說,陪你抽,其實我挺恨這東西的。

    他故作深沉地吐了口煙,說,你的眼睛總有點憂鬱,很亮很亮的眼睛裡不應該有憂鬱。

    他十幾歲的深刻逗笑了煙花,煙花撣掉煙灰,離開了,但,不知為什麼,這簡單而矯情的話竟留在了心間。

    筆記四:煙花和毛毛

    毛毛是煙花中學同學,是個漂亮的小個子女孩。毛毛很活潑,不像煙花,但心底,毛毛和煙花一樣,因為毛毛的媽媽也去世了,毛毛的爸爸也娶了後媽,毛毛也恨爸爸。毛毛很聰明,但不用功。

    毛毛初中畢業後考了職校,因為和後媽的關係惡劣,毛毛爸爸給毛毛在學校附近的夫子廟租了房子讓她一個人住,所以煙花跟毛毛的關係就遠了。很長時間也沒有聯繫。

    一天毛毛突然找煙花,煙花發現自己竟然不認識毛毛了,毛毛的眼睛黑洞洞的嚇人極了,把她本身的美麗都掩蓋了。十五歲的毛毛說戀愛了,和夫子廟一個擺攤的男人。

    煙花覺得有問題,可又不知道怎麼說,說擺地攤的沒好人?煙花不這麼想。可是十五歲的毛毛怎麼能把握住一個二十四歲的男人,何況這個男人從十四歲就社會上混呢?

    兩個月後煙花聽舊日的同學說毛毛失蹤了,煙花在夫子廟轉了三天也不知道那個男人究竟是誰。從此毛毛音訊全無。

    三年後煙花又聽說毛毛回南京了,被公安局打拐的解救回來的,那時毛毛已經為買主生了個兒子。煙花找毛毛爸爸,毛毛爸爸說毛毛死了,啪地就掛了電話。

    一年後煙花在內橋碰到剛從飯店出來的毛毛,毛毛沒有化妝,穿著件粉紅的棉襖,臉色慘白,但比以前更漂亮了,她的臉模子沒怎麼變,所以煙花一眼就認出了她。

    毛毛見到煙花愣了一下,隨即說煙花多年沒見了。說完她問煙花要電話號碼,記下號碼後毛毛說趕著去打麻將就走了。

    一個月後毛毛的電話終於來了,毛毛說我在你們大院門口,我想見你和你哥。

    哥哥和煙花出去接毛毛,那天的夜色很濃。毛毛怎麼也不肯進大院,說不想見人。他們就在街道上散步。

    哥哥問毛毛,你不回家嗎。毛毛笑笑說第一次回家時爸爸把我帶的蛋糕扔出門說沒你這個女兒,出去。毛毛說著看著煙花哥哥,我真希望有個哥哥。

    煙花和哥哥都沒問她,這些年到哪兒去了,也不想證實毛毛是不是被拐賣過有了個兒子。煙花只想知道毛毛今後怎麼辦。

    毛毛走到一家唱片店說煙花哥哥,送我一盤磁帶吧。煙花哥哥說要哪盤。毛毛說《難捨難分》,阿倫的。煙花哥哥買了。毛毛接過磁帶就跑出了店,笑著回頭說再見,飛快地穿過馬路消失在人群中了。

    煙花從此再也沒見過毛毛。

    筆記五:煙花煙花

    雲曾經是煙花的同事,但不在一個部門。雲長了張很甜美的笑臉,聲音也總是輕柔的,經常有人開玩笑說煙花你們公司總機像色情台小姐。

    每天上下班走過一樓時煙花都是冷著臉的,除非是雲在值班。煙花喜歡雲,不為著什麼,只是喜歡她。雲也會露出笑臉望著煙花,一臉的羨慕,輕輕地說來了,走呀打著招呼。

    雲常打電話說煙花美國長途接轉中,煙花聽出了她語氣中對煙花所在的部門的嚮往。

    雲比煙花小一歲,她畢業於某大學英語系,同時來這家公司上班。但不知為什麼雲被安排在了總機。

    煙花有時想這真不公平,但從來沒有問過雲對此的想法。雲也從不說什麼,明亮的大眼睛裡總閃著溫和的光芒。

    有一天歐洲業務部發了通知,希望把雲調過去,雲那兩天的笑容分外燦爛,她幾乎用唱歌的語調在接電話。那段時間,她的聲音總是飛揚的。

    但雲最終沒調過去,因為雲的領導說他們部門也需要人才。雲什麼也沒對任何人說,還是微笑著接電話。飛揚的語調沒了,她淡淡地接轉電話,臉上掛著甜美的微笑。

    有一天晚上,煙花加班後下樓經過門廳發現雲躺在值班室。煙花覺得不對,雲從不上夜班為什麼睡在這裡。

    想著想著卻還是沒過去問一下,她們從來沒說過三句話以上。煙花只是看看雲常穿的那件灰色肥線衫,它掛在衣架上靜靜的,像吊死鬼般沮喪地垂著袖子。

    第二天一早聽說雲死了,死在值班室裡。她吃了兩百粒安眠藥。值班的保安在大門值班室裡守了一夜,也沒想到樓廳值班室裡有顆星星悄悄地隕落了,沒發出一點光芒。

    沒人知道雲為什麼自殺。

    筆記六:煙花生命

    煙花小時候常住在鄰居家。因為父母總是出差,他們一出差就把煙花交給隔壁楊家。楊家姐姐叫開開,那年已經二十三了。

    開開有兩條長長的麻花辮,烏溜溜的,跟她烏溜溜的眼睛一樣美麗。她還有張白晰的臉龐,笑起來小小的梨渦若隱若現。

    煙花喜歡和開開姐姐睡在一張床上,聽著她均勻的呼吸,感覺著柔軟在身旁的飄流。她有時會偷偷看開開姐在門背後換衣服。她看見雪白的肌膚在黑暗中發著神秘的光芒,她這時候就想起了院子裡春天紛飛的桃花。

    煙花十歲的時候看見楊家門口站滿了人,但唯獨沒有開開姐,所有人的表情慌亂不安像遭到了什麼打擊。煙花還聽到有女人在大聲的哭泣,煙花毫無來由地聽著哭聲,也跟著哭了,雖然她不明白她們為什麼而悲傷。

    媽媽把煙花拉進屋後鎖上門走了,煙花趴在窗台上往外看。但人群已經散了。

    煙花以後再也沒見過開開姐,也沒聽人提起過。她只看見楊爸爸楊媽媽憔悴的臉和灰白的發,她還看見他們胳膊上圈著的黑布條。

    煙花回家問媽媽開開姐呢,媽媽小心地望望外面說小聲點,媽媽的眼神有點不安,說開開這姑娘也不知怎麼了,給人騙了,兩條命呀。煙花彷彿明白了什麼也不再問了。

    晚上煙花和媽媽在門口燒紙,她看著紙在火焰中扭曲變形。火漸漸小了,然後滅了。

    筆記七:煙花兄妹

    哥哥是煙花心裡最愛的人,雖然哥哥並不說什麼,雖然哥哥十八歲就去當兵了,很久煙花也沒見過他。

    煙花常常盯著哥哥和媽媽的照片,覺得他們很有些相似之處。關於媽媽的事,煙花的記憶好像失去了不少,不太能想得起來,只是聽哥哥說媽媽是無錫人,曾經是個舞蹈演員。煙花只能記得媽媽常常買水果,她自己卻總捨不得吃。還有媽媽常穿小花襯衫,頭髮梳得紋絲不亂,和今天的煙花不一樣。

    哥哥也是這樣,總把最好的留給煙花。哥哥為了煙花的學費,曾經一天打三份工,每天吃饅頭泡水,這些煙花都知道,雖然哥哥從來沒說過。

    哥哥結婚時煙花哭了,在大家面前哭得就像當年參加媽媽的遺體告別儀式。煙花覺得自己從此失去了哥哥。

    嫂子不錯,可煙花從心底無法和她親近,煙花總把她當作搶走哥哥的人,直到他們的兒子五歲以後,煙花才叫第一聲嫂子,之前煙花對她一直是直呼其名,怎麼也喊不出一聲嫂子來。

    哥哥退伍後曾經在家呆了很長時間,其實那是他一生中最不輕鬆的時間,因為那年煙花剛剛上大學。爸爸說我來付學費和生活費吧,哥哥說你的臭錢留給二娘吧。煙花聽了這話,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那一刻間她才發現自己從骨子裡多恨爸爸。

    那段日子,她也在西餐館裡端盤子在酒吧裡當侍應賺錢養活自己。她害怕哥哥走投無路去賣血,一想到這種可能性她就渾身發抖。

    現在哥哥有個幸福的家,雖然未必沒有爭執,但煙花開始喜歡賢慧的嫂子了,她覺得她給哥哥的是做妹妹的無法給予的。

    哥哥喜歡這樣穩定安靜的生活,所以煙花為著哥哥的幸福而幸福。煙花想有一天能為哥哥失去自己的生命會是煙花此生最大的幸福。

    筆記八:煙花的天空

    第一次到彭的家鄉,是十八歲那年的春節。彭來自山西的一個小鎮,是煙花當年最依賴的朋友。

    那家小鎮有個爆竹廠,彭的兄姐全在那裡工作。年二十九,彭的兄姐帶了滿滿一大包的焰火回來,叫彭和煙花去鎮上的空地上去放。

    彭在夜剛剛開始深沉的時候就點燃了一枝藍色的菊花,明藍色的,一點,一滴,在天空中綻放出數十朵小小的菊花,一點,一滴,消失在昏灰的天際。

    彭看著在寒風中摀住耳朵跺腳的煙花,說,來吧,煙花,也點一枝。煙花接過他遞過來的一枝焰火,紅圍巾卻在這一接一遞中順風飛起,向夜色中撲去。彭急急地把火柴遞給煙花,他趕去追煙花火紅的圍巾。

    一串串的五彩繽紛之後,彭緊緊抓著圍巾回來了。煙花默默接過圍巾,不看彭氣喘吁吁的樣子,只是盯著迅速綻放卻又迅速凋零的焰火,一朵,又一朵。

    一個月後,煙花在教室裡讀著彭遞來的字條,「看著風沙中的你,看著眩目的紅色上沾染的黃土,看著你小小的身影在灰色的五彩天空下孤獨無助,心底就有些疼,想對你說的很多,卻無論如何說不出口。我們來自不同的角落,過著不同的生活,我永遠不是你的天空,你也無法停駐在我的世界。但是,多麼希望,你能夠用那奪目的紅撐起自己的天空。」

    彭,現在,雖然煙花只是一點點,一滴滴地努力,但已經有了自己永遠的天空,那就是,煙花的心,和悄悄藏身的網。

    筆記九:煙花心情

    煙花的心情總是有點灰灰的,雖然朋友都說煙花笑起來很甜。煙花對哥哥說很害怕,總覺得自己有一天會像媽媽一樣輕輕飄落,哥哥什麼也沒說,只是拍拍煙花的腦袋。

    煙花強烈地思念媽媽,雖然媽媽對煙花來說都是個模糊的概念,最近有同事對煙花說年齡不小了,結婚吧。煙花腦袋裡冒出來的就是死亡的鏡頭,一想到婚姻煙花就馬上聯想到死亡,這幾乎成了本能。

    哥哥對嫂子很好,到現在都每天送她上班,包攬了大部分的家務。哥哥是個顧家的人,但煙花心裡除了哥哥以外世界上沒有體貼的男人,至少沒有永遠體貼的男人。煙花以為男人都會像爸爸一樣無聊。

    這兩天哥哥出差,嫂子就常來看煙花,煙花不停地對嫂子說媽媽的事,嫂子昨天竟然哭了,她哭著說煙花別說了,我受不了。煙花愣愣地盯著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嫂子把自己關在衛生間裡哭了半個小時,出來說煙花媽媽已經死了,你不能這樣。

    媽媽真的已經死了,可煙花床頭上媽媽的照片還那麼漂亮,那麼年輕。煙花不會哭了,這麼多年,煙花已經不會為媽媽流一滴眼淚了,可是煙花想媽媽。煙花想讓媽媽告訴自己愛情和婚姻到底是什麼樣的。

    筆記十:煙花朋友

    煙花有個極要好的朋友,是同學,叫豆豆。她姓竇,個子也特別矮。所有的人都叫她豆豆。

    豆豆是個奇怪的女孩子,她長著一張天真的臉,眼睛一笑就變成了小月亮,彎彎的,很可愛。豆豆看上去不像已經二十八歲了。

    有時煙花懷疑豆豆神經是不是正常,因為豆豆總在凌晨三點鐘打電話告訴煙花她愛上誰了,可以為他去死。可是不到半年,同樣的電話又來了,只是換了男主角。

    但煙花明白豆豆每次戀愛時都非常用心,她是真的做可能的一切去呵護她的情感的,但每次也就三個月後豆豆就發現男人不可饒恕的惰性或是任性,然後豆豆就開始迷茫,再三個月的調整是豆豆的極限,最後她就逃跑了。

    然後,她淚水滂沱地在電話裡對煙花說她失戀了,也失志了,再也不愛了。可不到一個月,凌晨三點的電話又響了。所以目前為止,煙花收到豆豆三張請貼,看過四次婚紗照,送過兩次份子錢,可豆豆沒有一次真結婚的。

    前兩天豆豆叫煙花去她單位拿東西,煙花一進門就發現有個男人在等豆豆下班,煙花只好打消敲豆豆一頓晚飯的念頭。豆豆把煙花拉到一邊是這次是認真的,沒錯了,就是他。

    煙花看著那個貌不驚人土裡土氣的中年男人就生氣,豆豆說你看他氣質不錯吧。煙花說看不出來,有錢嗎?豆豆驚訝地問你什麼時候這麼俗氣了?煙花說這種中年男人笨笨的,再不會打扮,說明思想守舊,再沒錢就沒地方合適你了。

    豆豆不信,說有一天要和這個車輛設計師結婚。煙花不信,這種話煙花聽了二十遍了。豆豆像煙花一樣都有病。

    筆記十一:煙花和豆豆

    煙花和豆豆是無話不談的朋友,她們彼此沒有一點忌諱,甚至在金錢上。豆豆是蘇州人,在南京沒有家,住在宿舍裡,直到今年才分到個單間,以前都是和別人擠一間。豆豆又古怪,和誰也處不來,乾脆就常住在實驗室裡或到煙花家裡,煙花的香水給她用去了一半,因為她身上總有一股福爾馬林味道,她在煙花家,煙花就覺得自己睡在屍體堆裡了。

    豆豆收入不高,嘴饞了就打電話給煙花說哪裡哪裡又開了一家餐館,但她也特別大方,她有一次騙婚時親戚給了她兩千塊錢,她買了兩件大衣,自己一件,煙花一件。

    豆豆不喜歡煙花抽煙,她常在煙花的煙裡滴鳳油精然後再曬乾,害得煙花白白浪費了一大筆錢。

    豆豆愛哭,一點事就哭個沒完,實驗室裡的兔子死了也哭,就像豆豆不會在幾個小時後把它開膛剖肚一樣。煙花常叫她鱷魚豆豆。

    豆豆還有潔癖,這就是為什麼她討厭和別人合住的原因。豆豆看見灰塵就會歇斯底里的尖叫,沒見灰的時候一天還要打掃三遍以上。她和別人合住時每天盯在人後頭打掃衛生,人還沒站起來她就開始撣椅子,有時煙花屋裡亂了就打電話叫豆豆來看影碟,豆豆就成了煙花的菲傭。

    豆豆常說她這輩子最恨的就是煙花這種懶惰的抽煙女人,看上去一點氣質也沒有,家裡髒得恐怖。但豆豆還是喜歡住在煙花家裡給煙花當保姆。

    筆記十二:豆豆的故事

    煙花第一次去豆豆家時豆豆媽心疼地對煙花說孩子,阿姨會像疼豆豆一樣疼你的。煙花心裡最軟的角落被這一句話打開了門。煙花那次在豆豆家住了一個半月,直到暑假結束才和豆豆一起返校。

    豆豆媽媽經常來南京看豆豆,每次都叫上煙花吃飯,每次都拚命給煙花挾菜,時間長了,煙花反而不太敢去了,害怕看她同情的目光。

    豆豆畢業時豆豆媽媽叫豆豆回蘇州,豆豆那時的男友卻叫豆豆去上海和他團聚,豆豆問煙花怎麼辦,煙花說蘇州吧。結果豆豆留校繼續讀書了,豆豆捨不得放棄上學的機會,豆豆的理想就是讀完博士嫁個好男人做太太。結果博士讀完了,人還沒嫁掉。

    豆豆的爸爸很愛豆豆,因為豆豆是唯一的女兒,豆豆有三個哥哥,大哥是個白癡,二哥年輕時打架進過號子,三哥和豆豆一樣讀書比較用功,但大學畢業後就出國了。所以豆豆的父母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豆豆身上。豆豆說想吃鴿子,豆豆爸爸在市場上轉了一天。豆豆說鞋子不見了,豆豆爸爸幫她找,找完了擦乾淨上油放在她床下。

    但豆豆和二哥關係最好,她經常拐著二哥的胳膊到處招搖,她二哥也最疼豆豆,每次豆豆鬧著結婚時他都來幫忙裝修房子或是其它什麼事,豆豆二哥說現在他是裝修專家了。

    二哥是豆豆爸爸最不喜歡的兒子,他不讀書不說,還和一群痞子天天鬼混,每天除了閒扯就沒事可做了。不知為什麼這兩個極端卻相處融洽,互補嗎?煙花知道豆豆上學時有男生打豆豆,結果豆豆的二哥愣是拿著扳手追了人家三條街。

    豆豆高中就開始情竇初開了,上大學後那個男生給豆豆寫信,豆豆欣喜若狂地拿著信在宿舍裡跳舞。後來男生留在上海工作,豆豆還去看過他,但已經沒有火花了。自從豆豆決定讀研他們的關係就終止了,那男孩受不了太太學歷比他高,但他又只想去賺錢了。

    自他之後,豆豆就沒談過半年以上的戀愛了,豆豆總說初戀太久了,就累了,但現在的戀愛超過三個月豆豆就說累了。

    筆記十三:快樂人生

    煙花和豆豆昨天在家聊天,豆豆突然說快樂是種奢侈品,這世界上每個人都在虛偽的快樂,因為人是生來痛苦的。當年叔本華就說過痛苦是人生的主旨,說的對極了。煙花覺得不對,煙花認為墮落是最快樂的,而人生來快樂,因為人天生樂於享受,樂於無所適事,樂於不負責任。所以墮落了,無恥了,就快樂了。這東西一點也不奢侈,輕鬆極了,只要願意,每個人都可以這樣快樂一生。而人被後天教育得痛苦了,因為本性被壓抑了,這樣快樂就成了稀有的情緒,就以為快樂是奢侈品。其實快樂是跳蚤市場的廉價處理品,沒有質量而且到處都是。

    頹廢是煙花最愛的詞,無聊是豆豆最愛的詞。

    頹廢對煙花來說是努力的動力,因為什麼都那麼讓人絕望,所以煙花頹廢,但想頹廢的活著也得找點東西來支持自己頹廢下去,這樣煙花才有了進取的動力,煙花喜歡錢,錢讓煙花更頹廢,更頹廢就更進取。這個世界千瘡百孔滿目蒼痍,到處充斥了頹廢的情緒,這樣世界才可愛。沒了頹廢,也就沒了追求的意義。

    無聊是豆豆做事的動力,豆豆說因為生活太無聊了,所以要做事來讓自己以為自己不無聊,這樣世界就更無聊了。世界上的人無聊地忙忙碌碌追尋著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東西就是為了補充這無聊的一生,生命是毫無意義的無聊的東西,留給世界的全是垃圾。她說她為自己徹底的無聊快樂無比,當然更深刻的是痛苦無比。

    筆記十四:情人早安

    煙花從桂林回來的第一個早上接到了情人的電話,他說早安情人。

    煙花也輕輕應了句情人早安,心軟軟的,有點感動。

    世界會有幾個人在一睜開眼睛就想到煙花呢?煙花知道只有他一個,暫時的。永遠的,煙花知道沒有。

    煙花聽過一首歌,叫什麼名字誰唱的煙花統統不知道,煙花只知道有一句歌詞是Goodmorning,Goodafternoon,Goodeveningmybaby。煙花第一次聽到這首歌時正坐在去合肥的車上,煙花撥通了情人的電話將話筒對著車上的音箱,那是煙花第一次因為這段感情而溫柔,而絕望。那是一年以前的事了。

    煙花那天晚上躺在床上,眼前浮現的全是媽媽從樓上墜落的身影。凌晨時煙花醒了,想起了夢裡媽媽慘然的眼神,煙花在鏡中發現了自己的淚痕。媽媽在夢中說,煙花別相信永恆,別相信,只有死才是永恆的。

    情人早安,情人再見,煙花輕輕地說,然後輕輕地掛斷了電話。

    筆記十五:荒唐

    有人曾對煙花說過愛煙花一生一世,但他沒騙過煙花,他從沒說過會和煙花結婚。

    煙花那時候常常坐在宿舍的窗口發呆,煙花想雨下得那麼大不知道他有沒有帶傘。煙花見到他的機會不多,每次見面時煙花就想哭,就想告訴他煙花是如何嫉妒他身邊的每一個人,包括他家門口開雜貨店的,因為他們見他的機會都比煙花多。

    煙花從沒告訴他煙花曾經在他家樓下等了六個小時卻沒有看到他一眼,煙花也沒說過電話鈴響起時煙花心跳的有多厲害。煙花親眼看見他摟著一個女孩子走在路上時淡淡的笑了,煙花看著不知所措的他說真巧,你還好吧。

    在分手時煙花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煙花覺得寒冷,渾身都在發抖,煙花希望手裡有把刀,可是煙花知道自己顫抖的手根本握不住一把直尺。

    有人曾對煙花說過愛煙花一生一世,但煙花現在知道了什麼叫荒唐,荒唐就是煙花竟然曾經相信誓言。

    筆記十六:暗戀

    煙花十六歲時曾經暗戀過一個人,一個眼睛大大的,嘴唇厚厚的矮個子男孩,他總有著童稚的眼神,雖然那年他已經二十二了。

    他的同學告訴了煙花他的名字,煙花默默地將這個名字刻在了心裡,每天複習很多很多遍,日記本上寫著他的名字,又羞澀地塗去,像雲般飄蕩在少女的情懷中。

    他的同學對煙花說他們談到過煙花,因為煙花天天站在陽台上望著他出現的地方。他對他的同學說煙花還小,還不懂得愛情,所以他絕不會接近煙花,也不想認識煙花。

    煙花那天晚上沒有睡覺,在房間裡把所有有關的日記都燒了,煙花流著淚燒完了兩本日記本。

    煙花一想到他就痛痛的,不明白為了什麼。

    兩年後總算明白了。原來他真的是一個值得愛的人。所以想起了他,煙花就微微笑了。

    筆記十七:落淚的戲子

    見到童時煙花正坐在馬路邊上數行人,那天是煙花到那個城市的第一個晚上。

    煙花迷了路,但不想問人,煙花聽不懂他們的方言。煙花九點鐘時在下著小雨的街頭看五彩的燈光,想著等會兒要打110叫輛警車回酒店。

    對面是家亮堂堂的超市,裡面的燈光溫暖而脆弱,有些微弱的曖昧,淡淡的,黃色。

    童就坐在超市門口看著煙花,他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一身簡單的黑衣,邪惡的平頭。

    煙花穿著件天藍色的布裙子,披著白色的風衣,煙花的打扮並不出色。煙花只有一頭至腰的長髮還算美麗,卻因為太長而變得稀薄,像超市的燈光一樣,微弱的曖昧,淡淡的,黃色。

    煙花看著他站起身來穿過細細的雨簾向自己走來,他的身影在這清朗的夜雨中反射出亮亮的水色,他很高大。

    他站在了煙花面前,開口了,令煙花吃驚的是他沒有一點南方音的北京話,他說你從哪裡來。

    煙花坐在高高的欄杆上直視他的眼睛,那雙冷淡無聊的眼睛。

    他一字一頓地重複了一遍你從哪裡來。

    煙花轉過頭去看路口的咖啡館門欞上閃著的誘人的黑光。

    他靠著欄杆點了根煙,你不說也行,我從北京來。

    我叫童,我來這裡三年了。

    我來做生意。

    這個城市很墮落。

    但我喜歡墮落。

    晚上我有時想著會碰到一個像我一樣孤獨的人,但很難從臉上看出來。

    我在這裡上的大學,然後回了北京,然後又來了。

    我太太叫我回去,女兒也很想我。

    煙花看看他,他專注地盯著自己的煙,沒有抬頭。

    我女兒很漂亮,但離婚時她媽媽堅持把她帶走了,我再沒見過她。

    你想去咖啡館坐一會兒嗎。

    你不說話一定是不想,那我就在這裡對你說吧。

    你肯定是個南方人,讓我想一下,江浙一帶的吧,別告訴我你是上海人,我不喜歡上海人。

    你應該是江南人,這個城市沒有你這樣的女孩,這個城市根本就沒有真正的女人。

    我太太是上海人,很典型的上海人,她叫我跟她去上海,她說北京不好。

    你的長髮跟她差不多,她的頭髮也很漂亮。

    她昨天打電話告訴我她要去日本了,帶女兒去。

    今天的飛機。

    他的聲音突然有些變了,煙花聽到哽咽的語調,但煙花還是沒有看他。

    他歎了口氣,說像一場戲一樣過了這麼多年,我好像總在自己的故事裡扮演著別人的角色。

    他的背影在路燈下拉長了,然後漸漸又短了,他消失在繽紛的夜色中。

    煙花跳下欄杆時聞到三五清清的味道,隱隱的,消失在薄薄的小雨中。

    筆記十八:有點夢

    一個人坐在屋裡聽《愛不愛我》,窗簾的弧度蕩出煙花的心跳。

    還有夢,有點夢,夢裡煙花知道什麼是愛。

    電話好像響了,煙花爬起來,又坐下。

    煙花知道不可能,煙花把電話線撥了。煙花在等一個電話,為了不讓自己失望,煙花把絕望安排在了失望前面。

    還有夢,有點夢,夢裡煙花知道什麼是等。

    白天的一幕幕趁著夜色滲進了煙花的房間。

    他的臉依然清晰,他的臉從欣喜一點點褪為平淡。煙霧繚繞,煙花看不清他的眼睛了,只感覺自己的眼睛在一點點濕潤。長髮垂下,遮住煙花無知的表情。

    還有夢,有點夢,夢裡煙花知道什麼是痛。

    筆記十九:在角落裡流浪

    ——在不為人知的角落裡流浪

    豆豆有一次開玩笑說,煙花,你長了張普洛透斯的臉,變化無常,能顯出不同的外貌。

    煙花明白她在說什麼,生活中的煙花總是沉靜而從容的。高中後的同學和後來的同事幾乎都不知道煙花的家庭是破碎的。

    同事常說,煙花,別急著走呀,三缺一,是不是你媽媽太寶貝你呀。

    煙花總說,是呀,媽媽會著急的。

    同事說,大姐呀,怪不得你嫁不出去,都沒時間約會,就是你媽把你耽誤的。

    其實煙花只是回自己那安安靜靜的小房子,靜靜等周的到來,他不來的時候,就坐在黑暗裡聽音樂,聽到整個城市都陷入夢鄉時。

    豆豆常看煙花的文章,看完就說,煙花,你是個迫害狂,或者你是祥林嫂,在每篇文章裡都提你的媽媽,難道十幾年都沖不淡你的記憶嗎。

    煙花有點茫然,想了很久才回答,豆豆,煙花心底太虛弱,太渴望別人的關心,所以用這種方式來博得別人的同情,希望別人給煙花特殊的寬容,更多更多的溫和,豆豆,在不自覺中,媽媽成了煙花乞求溫情的工具。

    豆豆溫柔的目光落在煙花的臉上,煙花,你平時別那麼要強,心底就不會那麼虛弱。她又輕輕補充了一句,但是,正是因為你的虛弱,才讓你那麼要強。

    可愛的豆豆,總是那麼明白煙花。

    一個人時,煙花不時的寒冷,不時的覺得自己是被拋棄的人。周離開後,煙花的生活就失去了重心。

    經常只是一個平常的晚上,煙花找不到豆豆,找不到任何可以說話的人,煙花就會對世界絕望,就會在網絡上流浪,或者在酒吧裡流浪,找尋一點點溫暖,或者找一個可以臨時取暖的人。

    煙花從這個網站到那個網站,這個酒吧到那個酒吧,用著不同的名字,用自己的冰冷換到些許的暖意,只要感覺到一絲的涼意,一絲的不歡迎,煙花就默默離去,不留句再見,煙花不喜歡道別,喜歡悄悄的來,悄悄的去。但,煙花偶爾也會為了一絲絲感動說珍重。

    煙花在找尋一個小小的酒吧,一個小小的家,總是有些散散的人影,忽明忽暗的燈光讓所有的人臉都像普洛透斯般變化無常,煙花想坐在它溫暖的角落裡,一個人,喝點熱辣辣的雞尾酒,在角落裡,不為人知的角落裡,流浪,靜止的流浪。

    筆記二十:相約老房子

    煙花推門而入的時候,酒吧裡只有稀落的幾個人,散在角落裡。這是一家不算小的酒吧,被隔成三個大大的格子。每個格子裡都只有昏沉的一兩個黑影,保羅亞蒙的《憂鬱河上的橋》在溫暖的空氣中瀰漫。

    煙花在最盡頭的地方找了個地方坐下。到這個城市的第三天了,這是煙花第一次能擺脫揮之不去的同事們擁有一會兒自己的時間。隨意地在街上走走,突然在一條小街上看到了這家酒吧,舊上海般的燈光,和幾個大字「老房子」。

    八點鐘的城市還不是酒吧的時光,煙花把大衣脫下時,一個侍者穿著古怪的夏威夷花邊的中式旗袍過來了,小姐,你要什麼?

    煙花看著她年輕的臉,夏日夏威夷吧。這個名字多溫暖,應該可以驅走心中凝結已久的那一點寒冷,那點無法消散只能短暫忘卻的寒冷。

    火般的紅色沉積到杯底,迷幻般的濃了,上升到酒面,小姐輕輕點著了杯邊的一線紅色,五彩短暫的火花噴湧而出,一閃即逝。

    這酒是熱的嗎。煙花輕輕拿起酒杯,還是冰冷冰冷的,鑽心的寒。

    煙花用手機撥通了一個兩年沒有打過的電話,二十分鐘後冰就站在了煙花的面前。冰是哥哥的戰友,曾經對煙花說,煙花,我就是你的親哥哥。

    什麼時候到的,也不說一聲。冰有點責備的語氣,又有些嬌寵地說,你頭髮長了,不用假髮就可以演古妝戲了。他說完就變了臉色,他意識到他的錯誤了——媽媽是個演員,煙花不是。

    煙花笑了,冰,你沒變。

    我不會變的,冰有些傷感,煙花,這幾年我一直沒變。他執著地望著煙花,眼神一如當年般單純,當年他說愛上煙花般單純。

    煙花眼睛有些潮濕,在冬季的夜裡,在孤單而陌生的城市,在所有的人都忙碌的時候,還有冰偶爾想起煙花。

    煙花想伸手摸摸冰短短的發,告訴他,煙花單純的愛他,因為他心疼煙花。當年的他,從浙江趕到南京,只是為了對煙花說,我認識你哥,我也是你的哥哥,煙花,你有親人。

    煙花伸出手,卻只是拿起酒杯,冰,喝點東西吧,天太冷。

    冰送煙花到酒店門口,說,煙花回去吧,明天你還要工作。

    不,煙花突然不想離開冰,冰,我很冷。

    冰脫下棉衣。你看你,進了酒店不就不冷了,你偏要站在風裡,小心生病。

    傻瓜。煙花輕輕握住冰的手,冰的手像他名字一樣冷,但兩個人的寒冷聚在一起,會有一點溫暖的,煙花想。煙花把自己裹進他還沒脫下的棉襖。冰,借你的肩膀用用,就這一會兒,煙花要熄了。

    傻瓜。冰緊緊抱住了煙花的腰,他的呼吸給煙花的臉一些暖氣,孩子,你為什麼永遠長不大。

    我不想長大,哥。煙花感覺著他劇烈的心跳。我想回去,回到十二歲,我想問問媽媽,來到世上吃苦是為了什麼。

    孩子,不為什麼,因為你是個寶貝,你是世界的一種色彩。

    冰的懷抱真溫暖,他的體溫趕走了一冬的蕭索。

    筆記二十一:地久天長

    晚上和豆豆看電視,聽到電話鈴響,是周打來的。

    不知道自己愛不愛周,和周在一起的那些年的確是安逸的,煙花覺得安全,因為永遠不會失去他,因為他是別人的合法丈夫。

    煙花從沒有盼著周能離婚,周也沒要求煙花給個保證,若是他離婚了,煙花就嫁給他。這些都是癡人說夢,現代社會裡,有誰能給誰一個穩定的將來呢?

    和周分手後雖然還會通電話問聲好,但從不會在最需要人陪的時候相互聯絡,大概是害怕死灰復燃的緣故吧。

    煙花最愛的那段時光就是能和周在一起,買菜,做飯,然後一起看電視,像一個小婦人,想來是因為實在太喜歡這種平淡,卻又不太敢相信平淡的永恆。

    曾聽人說過,想讓一個人成熟,或者消沉,或者頹廢,那就讓他去戀愛,煙花有幾分信這句話。沒有經過那種刻骨銘心的愛的人,恐怕永遠談不上成熟,但經過的人,便變得頹廢了,在心的深處,消極而懦弱。

    豆豆是個非常有激情的人,愛了,倦了,便小憩片刻,還能再愛,可能是因為她一向是個樂觀主義者;而煙花卻是個悲觀主義者。豆豆常說,反正每個愛情都危險,怕有什麼用?但豆豆也承認,沒有誰對她是刻骨銘心的。她對煙花反唇相譏,刻骨銘心的是受傷感,是失衡,不是愛。

    周說他想回到煙花身邊,煙花有點厭倦了,厭倦了等待愛情等待憐惜的日子,便說再說吧,現在沒心情。

    其實是有心情的,但是盼望的未必是遲早要來的傷害。

    對愛情已經完全絕望了,也許這東西還在世界的哪個角落等待著陽光雨露,也許會有一天發芽的;或者早已經發霉了,沒有人清楚。愛情只是暫時的神經出問題,人大部分還是會理智的吧。

    煙花實在是盼望那種地久天長相濡以沫的愛情。所以,也許,還是做情人最有安全感。

    筆記二十二:相知相守

    吳最喜歡說的一句話就是,煙花,你我的靈魂是相通的,我愛你超過一切。

    煙花點著煙坐在台階上,吐出一圈圈的煙霧,用全然陌生的眼光注視他,不說一句話。

    吳一定很感動,為他自己所說的,因為他以為他說的都是真話,他相信他自己,儘管沒別人會相信他。

    他不愛任何人,除了他自己,從他的話就可以看出來。他認識煙花才兩個月,人無以評判的靈魂竟然就可以用一句這麼輕易說出口的話概括,如果靈魂的相通如此簡單,靈魂也就像煙花一樣短暫卻失去燦爛了。

    吳又說,我愛你,我一定會證明這一點。

    煙花又開始無聊地吐煙圈,一圈,又一圈,悠悠蕩蕩,在淡黃的路燈下搖曳直上,消失了。

    吳開始幸福地微笑,他溫柔而又漫不經心地將視線投向煙花,守著你,會是我最大的幸福,我對你的心永遠不改變。

    煙花也開始微笑了,自己覺得眼神亮了起來,你指的是相知相守,相互支撐,是不是?

    吳點頭,煙花,你真是個有思想的女孩。

    煙花吸了一大口煙,感覺到自己口中的煙草異味,目光掃過遠處,看見街邊站著個老太太,背駝著,滄桑濃縮在她燈光下瘦小的影子上。

    煙花站起來,真無聊,看來現在靈魂根本不值什麼,滿街飄著的都是廉價的靈魂,手紙都不如,本來還以為沒魂的人才和別人靈魂相通。

    煙花又看看街邊的老太太,她的靈魂在她的影子上,你看見了沒有。

    離開時輕輕歎了口氣,沒意識的,卻又是有意識的,夜晚的空氣清涼清涼,對吸煙的肺有好處。

    筆記二十三:夜歸人

    那條巷子很長,大概需要十分鐘才能走到家,隔著很遠才有路燈,大部分時候得在黑暗中行走。

    夜晚總是祥和的,所有不期而至的溫柔在髮梢、肩頭流轉,聽著鞋跟發出的「噠噠」聲。

    路邊的房子裡有時會透出一絲燈光,看不見人影,這種情景每個夜歸的人都會看見很多回。

    會慢慢地走,很放心地走在小巷裡,想著回家後依然是絕滅般的黑暗,蕭索的冷清。反正不需要對誰交待,沒有人會指責。

    一個人住了有十多年,有時會有些鬱鬱地,寧可有個人在煙花進門時扔把檯燈出來,喝叱說你到哪兒去了,寧可檯燈砸得煙花包著紗布出門。

    哥哥說,煙花,別那麼晚回家,一個女孩子,不安全。煙花點點頭,不說什麼。

    家應該是有家人住的地方,沒有家人,只能稱為房子。

    煙花這麼多年換過很多住處,從宿舍到租房,從這個城市到那個鄉村,應該不下十次了吧,沒有細數過,帶著淡淡的漂泊感,背負自己所有的心情,來來往往。

    煙花十五歲的時候有人說,煙花,我給你一個家。那個家遠離煙花的家鄉,窮困而落魄,雨天的潮濕能浸透床單,每個人的臉比煙花的心還冷。那個家是個悲劇,而煙花曾經相信過的,全部因此而破滅了。

    總是在馬路上遊蕩,或在酒吧裡溫暖,總等到夜色籠罩城市,大部分人都進入夢鄉時,煙花走上回自己房子的路。

    等待著煙花的是比爬還慢的電腦,一牆肅然冰冷的灰色石頭,隨風飄浮的藍色窗簾,一張放大的媽媽的照片,還有一屋子淡淡的潮濕氣味。

    筆記二十四:不想愛他

    豆豆一點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在接到劉的電話時淚流滿面還強顏歡笑,她說不可能的,我不愛他,一點也不愛。

    但是劉只是一句豆豆,突然很想給你打電話,但沒事,隨便聊聊吧。

    豆豆的眼淚就像決了堤般湧了出來,豆豆摀住話筒吸吸鼻子,然後啞著嗓子說我感冒了。然後突然說,水開了,不和你聊了,沒等劉反應過來就掛斷了電話。

    劉只是豆豆普通不過的朋友而已,他們認識了半年多,都喜歡泡電話,經常深夜泡電話,害得煙花老撥不通豆豆的電話。

    但劉是不是愛豆豆,或者豆豆是不是愛劉呢,恐怕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

    豆豆喜歡轟轟烈烈不顧死活的愛,然後激情褪去後很多現實的缺點卻承受不了,就痛不欲生毅然決然地斷然不再愛了,她經常對劉訴說她成年後就開始不停的失戀,對愛情的希望一點點消亡。劉總是輕歎著說,豆豆,說你什麼好呢,你不小了,不是剛十八。

    豆豆紅著眼睛吸著鼻子坐在煙花的床上說,是不是寂寞,是不是孤獨害我流淚。

    豆豆捂著臉說不想愛他,真的不想愛他。

    筆記二十五:灰飛煙滅

    一遍遍地,撥通他的號碼,就聽嘟嘟的長音,然後是急促的短音,然後再撥,再斷,再撥,一遍遍地,不厭其煩地,淚流滿面地執著於這個號碼。

    他不在,他不會在的,現在他正在北京,沒有人會對煙花說你好,沒有人會說喂,也正因為如此,才這樣盼望聽著通向他的聲音。

    煙花在黑洞洞的夜色裡絕望,絕望如同煙花一般淺薄,空無。絕望就是在最需要的時候,對著厚厚的電話本,竟找不到一個可以訴說的人。

    煙花抱著話筒落淚,再抱住被子,把自己裹在被子裡哭,好像會有人聽見煙花的哭聲而聞聲趕來安慰般的壓抑。

    為什麼不能放聲哭?為什麼不能?

    手機拚命亂叫,顯示著北京的號碼,也是一遍又一遍地,紅紅的信號在窗台上閃爍。

    煙花把手機捲進被子裡,貼著冰冷的機器,淚水漸漸變得稀薄,一滴滴順著臉滑到屏幕上。

    明明知道彼此需要,可就是不能彼此安慰,心事在絕望中灰飛煙滅。

    筆記二十六:煙花的狂想

    他第一次見到煙花是在朋友鄉下的家裡,他一進門就看到一個素面的女孩子靠在炕上吃黃黃的糰子,那種玉米面做的糰子,朋友說這是我表妹煙花。他點點頭笑笑,煙花只看了他一眼,臉上沒有表情。他想這個女孩很怪,她穿著藍黃大花的夏威夷吊帶棉布裙,露出前胸後背雪白的肌膚,裙沿卻一直拖曳到足踝。腳趾上明亮的藍指甲油在藍色的裙擺下時隱時現。她的頭髮披在腰間,烏黑發亮的長髮,他覺得她可以做飄柔廣告。她看上去就很怪,他從沒見過街上有這樣打扮的女孩。

    朋友說煙花也是第一天到,來自和他的城市相隔不遠的一座城市。說話間煙花沒有抬頭,他看見老人給煙花一個大碗,碗邊是黑黑的污垢,煙花一點也沒猶豫就倒了一杯水進去喝。他輕輕咳嗽一聲,低聲說擦一擦再喝。煙花明亮的眸子看他,還是沒有表情,他聽到一個清冷的聲音在說,為什麼,他們也這麼喝。

    他後來離開了,離開時煙花還是一臉的淡然,她說走好。他猶豫著問煙花說能給我留個電話嗎。煙花留了。但第一個月,那邊總是說煙花還沒回來,第二個月,那邊說煙花又到雲南去了。他也就漸漸不再想著要聯繫她了,只是偶爾想起來,想起她那天說為什麼,他們也這麼喝。常聽朋友說起煙花在這裡,在那裡,一聽到這些他眼前就浮現了她落寞蒼白的臉和她頑固倔強的眼神。

    一年後的一個雨夜,他路過城市花園,看見黃色的燈光下,一個藍裙的女孩面窗而坐,素淨的臉在燈光下慘淡發白。他敲敲窗子,她也看見了他,她笑著朝他招招手。他第二次見到了煙花。

    煙花說自己來過週末,他問為什麼到了這裡不通知她。煙花笑,他發現一年後的煙花那麼愛笑,煙花說找你幹什麼。他無言以對,也想是啊找你幹什麼。煙花沒再說話,只是一根接一根抽煙。兩小時後煙花拎起包說我想我愛上了一個人,但他不屬於我。我也不想讓他永遠屬於我,但我討厭他不屬於我。煙花說著又叼起一根煙,我走了。他在煙花背影后說我對你也是一樣的,煙花回過頭笑笑說再見,她的長髮輕輕地揚起又落下,她走了。

    再後來,他聽朋友說煙花死了,從山頂上跳了下來。朋友說煙花從小就古怪,十幾歲就有嚴重的抑鬱症。還說煙花只會幻想,她常對人家說她在無望地愛著個男人,可事實上,她根本不和男人交往。

    煙花那飄舞的長髮和曳蕩的藍裙子在山頂上揚起。他看到她像藍色的煙花一樣在天空中綻放然後凋零了。

    她笑著說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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