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文 / 王安憶
他們是不甘於平庸的人
都說愛是不要理由的
三疊泉漸漸在後面了,他們一步一階地在山谷的壁上攀援。石階是再整齊也沒有了,一級一級地向上,再沒個歇腳的地方,幾乎是不能鬆一口氣的,必得一口氣地登上九百五十六級台階。他們漸漸調整了呼吸與腳步,有了節奏,便覺得輕鬆了,腳只需機械地抬步,手便可專心地對話了。輪到她發問了:「累嗎?」他的手回答:「不累!」「謝謝!」她的手感激地說。他的手便說道:「不謝。」然後沉默了,再不作更進一步的探試與交流。他們畢竟人近中年,深知如何保存情感,使之細水長流,深知帷幕揭開之前的美妙境界理該盡情領略,而帷幕之後一目瞭然便不過如此了。他們都是有過一次以上情感經歷的人了,情感已經塑造過了他們,他們便也能夠塑造情感了。他們與情感之間早已有過交戰,他們其實是知己知彼的了,儘管心裡到死也不會承認。他們已經決心去愛了,真心真意地愛,全心全意地愛,專心專意地愛,愛得不顧一切。他們知道假如一個人喪失了愛心,便失了一半,於是他們寧可犧牲了這一半而去挽救那一半。他們是讀過書的人,受過教育,見多識廣,深知人應該是怎麼樣,並朝著這目標努力。他們喜歡悲劇,為許多悲劇激動得徹夜不眠,那中間悲壯的細節纏繞著並襲擊著被失眠折磨得虛弱不堪的他們,他們極輕易地就被俘虜,做了囚徒,從此,他們便覺得心裡梗阻了一點兒什麼,使得平靜的生活有了些麻煩,亦有了些色彩。他們渴望過著色彩斑斕的生活,他們是不甘於平庸的人。平常的生活使他們厭倦,他們願意生活很不平常。而他們恰都有著非凡的想像力,因他們的想像力得了他們的教育和職業,這教育和職業又磨練了他們的想像力,使之非常發達,充滿了動力,一旦發動,簡直可以創造一個世界,更莫說是創造一個小小的情感的波折,那真才是游刃有餘。他們極富犧牲精神,為他們所認為值得的,可以不計代價與後果,而他們又深知一切的底細,非常地聰明。他們決不會去糟蹋自己的希望,他們明白希望是比事實更美麗的,明白希望成了現實也會索然無味。於是,他們便將希望保存著,讓它永遠在實現之前保存著。久而久之,不知不覺,他們竟有了一種能力,便是將事實還原成希望,還原成理想,這樣,他們便可以永遠地惴惴不安著,永遠地激動著,永遠地像個孩子似的渴望著,不安著,胡思亂想著。因此,他們那份全心全意,真心真意,專心專意的愛,在冥冥中便有了安全與保護。
所以,他們的對話決不肯一往無前,必在每一個層面上享用盡了,才會慢慢地掘進,猶如發現了一個不甚豐富的礦藏,他們不能浪費一點兒,他們須用最細密的篩子篩淘盡了,再掘進一點兒,開拓一點兒。然而,這一切全在他們的下意識中,他們從不意識,更不會承認,如有一天,他們終於說明了這一切,那才是他們真正的末日。他們的末日不會來臨,他們決不會讓他們的末日來臨,他們聰明得幾乎有了一種天然的,先知先覺的能力,他們決不會讓末日來臨的。
現在,他們的手相握著,他們只需要一隻手的相握,便可全身心地相依了。誰也不會懂得這時分,他們是在如何地溫柔繾綣,相親相愛。人們只看見一對從三疊泉歸來的男女,勤勤懇懇地互助著登那九百五十六級台階。時已經中午,太陽熱辣辣地照在頭頂,他們竟不覺得,他們所有的知覺全注到兩隻手上,他的右手與她的左手。
他們終於看到了九百五十六級台階頂上的炊煙,那裡有一戶人家,開個茶棚,兼作飯鋪,那灶間正對著最上的一級台階,他們知道他們的人一定是在前面的茶棚裡等著。走到第九百五十五級台階上,他率先上了最後一級,然後將她拽了上去,拽得太過用力,她正正好好地被拽到了他的胸前,他便極盡溫柔地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這一個吻,是自然得不能再自然了,其實他們在心裡,早已吻過成千上萬回了,可這真實的一吻,卻正式地拉開了帷幕,帷幕拉開了,他們再也逃避不了,再也改變不了,再也退卻不了,只有上場了。他們鬆開了手,手是汗水淋淋的,他們再不碰手地繞過了炊煙滾滾的灶間,走到了前邊的茶棚。果然,那裡全坐的是他們的人,剛喝了半杯涼茶,他們的茶也買好放在了桌上,似乎沒有人注意他們的遲到,事實上他們也僅遲到了五六步,可那五六步的距離卻足足地隔閡了兩個世界,隔閡了兩個時期。
他們坐下來喝茶,茶是清甜清甜的,五分一杯。一個七歲孩子收錢並且倒茶。她與那孩子說了許多話,問他幾歲了,一問倒嚇了一跳,他竟是十歲,又問他讀書沒有,在哪裡讀書,有無兄弟姐妹,等等。她和藹地問話,然後專心地聽他回答。他則在另外一張茶桌上與人討論三疊泉,是否真如人們常說的「不到三疊泉便是不到廬山」,有人說不見得,他卻說得很肯定,並列出理由,理由是廬山早已被人踩平,唯有這一處尚是廬山真面目。他們各自與各自的對象說著各自的話題,其實他們依然是在對話,以他們各自的話題,進行著既遠又近的對話。有時候,對話是不需要相對的內容和相對的形式的。從此以後,他們將無時無刻不在對話,他們的對話使其他一切的對話都變得意義非凡了,有了新鮮的趣味。她的每一句話都是為他,無論他在場還是不在場;他的每一句話也都是為她,也無論她在場還是不在場。而他們並沒意識到他們的對話似乎極相似於座談會上的發言,都是急於說話與表達,都是不關心別人的發言與表達,他們只關注自己向對方說什麼,而不關注對方向自己說什麼,除非對方說的正是自己,如是這樣,他們便加倍地關心,百聽不厭,以至再聽不見別的了。他們只關心著自己,只注意著自己,他們其實是在自我對話,對方於自己都是個虛擬的聽眾。因此,他們之間其實是比與別人之間更無法交流,比與別人之間更隔膜的,因為他們彼此都太急於向對方表達,而與別人一起,禮貌與教養便會來限制他們。他們時時刻刻地進行談話,時時刻刻地落空這談話。可是,不管這一切,他們心裡是充實得多,也熱鬧得多了。
他們互相之間最最切實最最物質的交流,便是那個吻了。她時時覺著額上的灼熱,如烙印一般烙在了正中,她不敢用手去摸它,似乎一摸就會被人覺察了什麼,而又會被摸壞了點兒什麼。她無比地激動,同時不無做作地痛苦,她要將這烙痕變成一個紅A字,如霍桑的小說那樣。而那烙痕則顧自激動地灼熱著。那烙痕於他是在唇上了。他用涼茶去冰那烙痕,那烙痕卻把茶熨熱了。他有些不安了,向來沉著的他竟有些不安了。他不敢用舌去舔它,生怕灼了舌頭,又怕舔去了些什麼。他吸煙,用唇銜著煙,卻覺得煙卷與唇之間隔膜著。他們都有些僵了似的,以他們的額與唇負了什麼東西,為它所累,其實是怕遺落了它,是要小心地保存著它。直到這一天即將過完的時候,他們終於找到了機會,溜出療養所,走進濃霧之中,擁抱著,用成千上萬個熱吻溶化了,安撫平了,深深地銘刻進了心裡。他們膽戰心驚又不顧所以地抱吻著,其實濃霧將他們遮蔽得嚴嚴實實,不會有一隻眼睛能穿透這蒙蔽。他們終於走進了霧障,霧障後面確有著另一個世界。
「上天保佑,你也來了廬山。」他喃喃地說。
「上天保佑,你也來了廬山。」她喃喃地說。
上天保佑,他們都來了廬山,廬山多麼好啊!竟給了他們所期望又所不期望的那麼多。霧繚繞著他們的胳膊與腿,從他們緊貼著的身軀之間穿透過去,他們緊貼著的身軀竟還留下了縫隙。霧貼著皮膚,反倒有了暖意。多虧有了霧,他們才能這樣盡情盡歡。
「從此,我將每年一次去你那裡。」他喃喃地說。
「從此,我將每年一次去你那裡。」她喃喃地說。
從此,他們將每年一次去彼此居住的城市裡去,他們將這樣一年復一年地度過餘生。他們竟想了「餘生」這個詞,想到的時候,很悲壯,也很蒼涼,因為他們明知道,他們還有著比他們的有生或許還更長的「餘生」,所以才能這麼大膽而慷慨地去想。這時候,他們倒有些像孩子了,反正,有夜色與霧氣的遮蔽,他們盡可以不害羞地,厚著臉皮說一些與他們年紀經歷都不符的蠢話,人有時候是極想重溫一下童貞的,儘管不合時宜。他們互相探詢著對方究竟愛著自己的什麼,然後又都說愛是不要理由的。愛不需要理由這句話被他們彼此重複了多遍,這樣他們便都為自己找著了理由。
霧障是那麼厚重,他們誰也看不清了,甚至連對象的面目都有些模糊,他們坐在公路邊的冰涼的石台上,長久地不安分地摟抱著,霧氣充滿在他們之間的每一點空隙裡,彎彎曲曲地隔離著他們,後來,它竟穿透了他們的全身,他們覺得被溶化了,溶進了霧氣,行動說話都有些飄忽,他們好像不再是自己了。
第二天的太陽沒有升起,霧化成了細雨,地灑了一日。於是,大家便在會議室裡討論,討論文學的事情。精彩的語言似乎已經說盡,不覺有些沉悶。即使有那麼兩三個好辯的人,終也掀不起高潮。冒雨趕到療養所的編輯記者們,眼巴巴地望著作家們的嘴,企望著從那裡猝然地吐出金玉良言。可是,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雨在玻璃窗上蜿蜒,窗外的景色順著雨水的蜿蜒而變得彎彎曲曲的。氣溫很低,穿了毛衣還有些涼涼的。她坐在窗下,膝上攤開了筆記本,眼睛盯著濕淋淋的窗外濕淋淋的景色。雨將山遮遠了,山變得極淡,似有似無,遠了的山卻活了似的,通了靈性似的生氣勃勃,它們不說話只是為了緘默一個秘密,它們不動只是在等人走開,走淨。人來玩山,其實是侵略了它們,它們決不向人們公開它們的隱私,便以沉默相待。事情就是這樣。她轉回了頭,將山留在遠遠,遠遠的山那邊,她覺得山在她背後活動起來了。他坐在長桌的一端,整個人幾乎都被擋住,只露出一隻手,手指夾著煙,卻用拇指和無名指玩著一個煙盒,豎起來,橫下去,又豎起來,又橫下去,煙盒在桌面上翻著身。她看著他那雙手,心裡不由得戰慄了一下,她想到是這雙手擁抱了她的,正是這雙手,這雙手很陌生,正因為陌生,才使她更意識到這是雙男性的手,她戰慄了,是一種幾乎是快樂的心蕩神怡,就好像少女第一次接觸異性似的。她是結了婚的人,正因為她是結了婚的人,她對男性熟稔到了已經覺不到性別的差異與相對性了。她與一個男性終日生活在一個狹窄的屋頂下,互相早已沒了隱諱,彼此坦白了一切,再沒有秘密可言。她與他,早已消失了性別的差異,隨之便也消失了這差異都將帶給雙方的神奇的戰慄。她對那神奇的戰慄早已忘懷到了陌生,這戰慄再次來臨,她竟有了一種初戀的感覺。他就像是她的第一個異性。然而,他畢竟不是她的第一個異性,她曾經有過的那些戰慄埋藏在她的記憶和身體的深處,記憶和身體深處的經驗神鬼不知地復甦,與這一次的呼喚產生了共鳴,因此,這一次的震動是超過了她所有的過去的震動。幾根弦一起撥動了,她感到這震動的強大,卻不知其中的底細。她沉睡了很久的感覺因為休息足了,也因為寂寞久了,便十分十分地敏銳,只需一點點動因便可促成她全身心的可感的快樂。她婚後是沉睡了太久,異性的所有秘密,就那麼和盤托出,不需她花費一點想像與好奇去探詢,去深究。夫妻間的一切是太裸露了,太不要費力了,也太不需害羞了,而有多多少少令人心曠神怡的感覺是與害羞同在,一旦沒了害羞,便都變得平淡無奇了。有時,她也會運用懶惰了的頭腦,回想起與那男人最初的接觸,可她絞盡腦汁也想不起,也想像不出,這個男人有什麼理由會使她害羞的,這個男人似乎是同她與生俱來,一胞所出。她不覺得他是個男人,同時也不覺得自己是個女人了。現在,她遠遠地,穿過了大半個屋子,望著他夾了香煙,撥弄著煙盒的手,她重新發現了男人,也重新意識到了,自己是個女人,她重新獲得了性別。呵,他昨天是如何地激情洋溢地抱吻她啊!一個女人被一個男人所愛,是極樂!
她內心湧起一股衝動,她簡直有些坐不住,非要動彈一下不可。她克制著,因她知道他在看她,以他的手從人們肩膀的空隙裡探出來與她對視。他們不僅可以用眼睛對視,正如他們不僅用語言交談。可她依然忍耐不住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她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幸福將她的心撐滿了,她必得有個出口。她立即自覺著失態了,掩飾地扭回頭,山驟地不動了,遠去了,原來它們是佈滿了一整個身後的。它們在她的視線裡漸漸遠去了。她的視線隨著山遠去,她的視線推著山遠去,恍惚中似乎身體也跟隨去了。一個新的自己,在山間冉冉地升起。在這個再一次更新了的生命裡,她再清楚不過地意識到,自己是個女人,一個女人,她多麼幸運地身為女人,可以愛一個男人,又為一個男人所愛。她以為她時至今日才有了性別的自我意識,豈不知這意識於她是再清楚不過了,萬事都忘了也沒忘記這個,她是一時一刻都記著了這一點,只不過因為沒有一個機會,猶如舞台對於演員那樣,讓她施展,而感到深深,深深的落寞和灰心。她是太知道自己是女人了,沒有一個女人比她更知道這一點,更要求知道這一點,更需要以不斷的更新來證明這知覺,更深的恐懼喪失了這知覺。
而她現在明白,她是不會喪失這知覺了,這知覺似乎是死而脫身了。一個女人的知覺是由男人的注意來促進和加強的。她幸而遇上了他。她是一個幸運的女人,她知足地想道。竟不再對人生苛求什麼,對所有的別人充滿了憐憫與同情。這天夜裡,興許是著了涼,同屋的那位年輕的女作家病了,又吐又瀉,折騰了一夜,整整一夜,她都守候著她,細心耐心地照料她,溫柔備至,體貼備至。女孩子對她又感激又抱歉,不知該如何表達自己的心情。她卻只說是自己應該做的。在她心底深處,竟還隱隱地感謝她,感謝她在這時候需要她的照料與溫情。否則,她簡直要喘不過氣來了,她要憋壞了。她照料著她,眼睛看見的卻是他,他是無處不在,無時不在,他好像隱身在了她所接觸到了的一切裡面,她時時都在與他溫柔,與他親暱。每個人都輪流來探望病人,表示關心和慰問。
他也來了,坐在女孩子床對面的沙發上,兩隻手垂在膝蓋上,與女孩子聊著很平常的話。他平靜的神態竟使她有些心慌,她竟有些懷疑昨晚上那一切會不會是個幻覺,是不是真的發生過了。假如那一切只不過是她虛擬的,那麼,那麼……就太可怕了。她幾乎變了臉色,心裡便有些不耐,有些來不及聽完他們的閒話,她需有個機會驗證一下昨晚發生的事情。可是,幾乎沒有機會。她耐著性子,坐在他旁邊的另一隻沙發上,與他隔了一隻茶几,參加進他們的談話,卻總不自如,而她還是堅持著。說話的時候,他們時而相視一眼,友好而平靜,就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就像一切都過去了,那一切都是她的錯覺與想念,她禁不住有些怨恨,可她又不敢怨恨,她生怕她的怨恨會駭退了他,她不願駭退他。她要他前進。這時候,他站起了身,要走了。她站了起來,送他到門口。她的心跳了,她幾乎在顫抖,她跟著他一步一步走向門口,她期待著,卻又不知可以期待什麼,小姑娘眼巴巴地望著他倆的背影,他們是怎麼也走不出她的視線的。他開了門,跨出了門,然後轉過半個身子帶上了門,在門將要合閉的最後一道縫隙裡,他的眼睛凝視著她了。這一瞬的凝視再不是平常的了,充滿了唯有他們知曉的秘密,莫大的歡樂陡地在她心中升起,她快活得不知做什麼才好,竟一下子把門關上了,將他隔在了門外。可是他的凝視留下了,她在他的凝視下慢慢地走回了女孩子的床邊。
「他挺好的,是嗎?」女孩子對她說。她看出她很高興他的探訪,比別人的探訪更高興些,於是心裡油然而起一股驕傲,她為他驕傲,更為自己擁有了他而驕傲。
「他的小說寫得好,人也和別人不一樣。」女孩子又說。她只回答「是嗎?」或「是的」。女孩子便說了他很多故事,家庭的,事業的,她似乎瞭解得很多。她靜靜地聽著,從不插嘴,心裡洋溢著不可告人的激情。直到那孩子說累了,躺下去看書了,她便也拿了本書,靠在床上看。書上的每一行字裡都隱著他肯定的凝視,他的凝視肯定了那一切,證實了那一切,她再不必擔心了。她看得有些累,便合起了書,可他的凝視卻像失了依傍似的飄忽起來。他的凝視必定要附著一個什麼實體上才能存在。於是,她只得打開了書。泉聲和雨聲聒噪得厲害,灌了滿耳,她盼著夜晚快過去,盼著明天快點到來,夜將他們隔離了,他們只能在白晝相會。
天亮的時候,正是上山的第五個早晨了,還有同樣或不同樣的五個早晨,便要下山了。正好到了中間的一天,就好像攀到了山頂,前邊就是下山的路了。他們不約而同地想到了歸期。以後的每一天都是向著歸期進發了。在這之前,她竟忘了還會有下山的那一日,還會有回家的那一日,她原以為十天時間是過不完的,不料卻只在彈指灰飛之間。他們原想要盡情地享用,卻不料再沒了時間,剛剛開始就要結束,他們進行得太沉著,太從容,太慢了。在這第五天上認識到了這一點。他們原可以加快速度,一切都還來得及的。可是他們卻又並不急趕著,他們不約而同地都以為,應該留下一點兒遺憾。有一點兒遺憾反倒安全,他們牢記著一句古訓,便是「月盈則虧」。他們深知愛情只有保留著距離,才不會消亡。所以,他們依然按著原有的、既定的節奏進行,雖然心裡充滿了別離的苦楚。這別離的苦楚充實了他們的愛情,使他們的愛情有了更多可咀嚼的。他們與珍惜這愛情一樣地珍惜這苦楚。這以後的五天裡,其實也正是正式揭開帷幕之後的五天,相逢的歡欣還沒享夠,又攙進了別離的殷苦,甜酸苦辣交集在一處,這五天裡幾乎是彙集了人生的一切滋味,濃縮了人生的一切體驗。相逢與別離一起經驗著,真是說不出的百感交集。這滋味是他們從未品嚐過的,竟也蒙蔽了聰明絕頂的他們,使他們錯以為這才真正是愛情,世界上惟一的真正的愛情叫他們碰上了。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們又是什麼遺憾也沒了。他們心裡充滿了虛榮的驕傲,因為不管前景如何,他們是愛過了,他們是惟一真正愛過了的男女了。於是,這五天裡的悲與喜上,又蒙上了一層理想的光輝。這光輝照亮了他們,尤其是她的平淡的生活,這是前所未有的照耀。過去的時光,全是為了等待這一照耀,全是為了接近這一照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