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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章 文 / 王安憶

    她感到非常地幸福

    她只得依從了,卻有些害羞

    很久以後,她時常,時常地想起這個傍晚,她臨行前最後一餐晚飯上,他無意中,完全是為了退守而說出的這句話:

    算了。

    你要走了。

    我不和你吵了。

    以後的日子裡,這每一個短句,都成了一個徵兆。而這時候,他們誰也不明白,只是隱隱,隱隱地,覺著有點兒不安,不安什麼呢!待要細想,那不安卻沒了,捉也捉不住了。隨後她平靜下來,一直到上車之前,兩人相安無事。臨開車了,鈴聲已經響起,她忽然想起有句話要告訴他,就趕緊推上窗戶,伸出頭去對他說道:冰箱裡的排骨和肉,要提前兩三個小時拿出來化凍,這樣他中午必須回來一次,把肉從冰櫃裡取出來化凍,記住,要放在盤子裡,否則,化了凍的水會淌得到處都是……鈴聲在響,他聽不清,她不得不將每句話都重複兩三遍。話沒說完,鈴聲止了,車動了,他便跟著車走,走著走著跑了起來。她扒著窗框,努力探出身子,極力要把話說完,可是火車越開越快,與他的距離越拉越遠,風在耳邊呼嘯,連她自己都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了。他卻還在拚命地跑著,她叫道:「不要跑了!」他看見她嘴動,更以為她有什麼話要說,愈加拚力地跑。無奈火車越來越加速,早已將他拋在了後面,成了一個越來越小的活動的黑點。她忽然有點兒心酸,眼淚湧上眼眶。火車離開了燈光通明的車站,開進了黑暗的夜色籠罩的田野。她依然探著身子,朝後看著。看見了列車的車尾,沿著鐵軌在黑色的田野上飛快地爬行。水田閃著幽暗的光亮,極遠極遠的地平線上,有著忽隱忽現的燈光。月亮升起了,照亮了蒼穹,她看見了月光下火車淡淡的影子,在遼闊的天地間爬行。

    他跑什麼呀!她想,忍著眼裡的熱淚,有什麼了不得的事,到了那邊也可以寫信說的。她何苦非要這會兒說呢!可是,她恍恍惚惚地覺得,她想說的並不僅僅是這句話,也不是另一句,說哪一句都是次要的。當鈴聲響起的時候,她忽然莫名其妙地覺著一種緊迫感,她必須要和他說一句話,現在要不說,就晚了。怎麼會晚呢?她又不明白。因為鈴響了呀,鈴聲一停,車就要開了,車一開,她就要走了,而他則留下了,於是她就急切地要與他說些什麼,她還費心想來著。是的,她想著,說什麼呢?似乎心急慌忙得想不起來什麼,猛地就想起了冰箱凍肉的化凍的事情,她就講了起來,與鈴聲爭著高低。唉,那催人的鈴聲,這就像是一次真正的別離了。她心頭縈繞著一種很古怪的疑惑。

    這疑惑很纏了她一會兒,她甚至有些苦惱了,便從包裡拿出一本小說看著。看了一會兒,就覺著了困,起身理了理床鋪,睡了。她半醒地睡著了,做了一些夢,夢境隨著車身晃蕩著,佈滿了轟隆轟隆的鳴響。她睡得很乏。風夾著夜晚的霧氣刮在身上,又涼又潮,身上黏黏的,沾了許多煤煙裡的黑色微粒。她在夢裡洗了澡,還洗頭,洗得很痛快,卻總有一股遺憾的心情,大約是因為很明白這只不過是夢吧。當她終於到了賓館,在浴室裡大洗特洗的時候,忽然想起了這個夢。她總是記不住夢的。

    筆會先在省城集合,第二日就上廬山。作家們幾乎都到齊了,還有兩位乘坐晚上的航班到達。至於各路編輯記者,已陸續不斷地趕來,筆會一律不負責安排他們的住宿,她很幸運。因為女同志的房間正多了一張舖位,給她擠進了。而別的編輯記者,都住在並不那麼近的鄰近的招待所,還有的,直接到廬山上等著了。再沒比她更方便的了,可與作家們朝夕相處,雖不好光天化日地約稿,而使主辦出版社不快,可是卻有效地聯絡了感情,為日後的稿源奠下了基礎。何況,她是那麼儀態大方,談吐極聰明,進退也有分寸,很博得好感。正是忙的時候,要接人,接來了要安排休息,還要閒話幾句。雖只在此待一個晚上,可也不能讓作家感到無聊,便去買了歌舞的票子,作家卻想看有地方特色的贛劇,打聽了半日,只有一個小縣城的劇團在演,再去弄票,這裡卻又有作家因旅途疲勞而有些發熱,其餘的便也沒了興致。忙極了,亂極了,只好來抓她的差了,讓她跟了出版社的領導去機場接人,她欣然答應。

    由於一切都出乎意料的順利,又盡情地大洗了一番,她的心境十分明朗,人也活潑了,有了好耐心,她心裡直想:可真是來對了。如果沒來的話,將是什麼情景,她簡直是想也不願想了。她沒有將洗過的頭髮捲上卷髮筒,那樣子是可笑而醜陋的,她只將頭髮用乾毛巾擦乾,梳平,用牛皮筋在腦後束起來,反倒顯得清秀了。然後她換了條無袖的橫條的連衣裙,穿一雙繩編的涼鞋,年輕極了,新鮮極了。吃過晚飯不久,便有人叫她上機場。

    她和出版社文藝室副主任老姚,坐一輛小車,往機場去,路上便與老姚閒話,談到出版界的窘況,小說可喜的發展與變化,以及將乘坐1157航班到達的這兩位作家的一些傳聞中的人品與軼事,穿插了老姚對車所經過的地方與名勝的介紹,不知不覺,機場到了,離飛機到達還有近一個小時,便坐著等。等了一會兒,又覺得不放心,她便去問訊處詢問,確信了這次航班沒有誤點,才放心地坐回沙發椅上,繼續等待與閒話。司機是個路路通,找到個七兜八繞的熟人,將他們一直帶到停機坪上去接客人了。

    機場非常遼闊,遼闊得無邊無際,與天空反倒接近了。是個多雲的天,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遠處影影綽綽停了幾架大鳥似的飛機,幾輛甲殼蟲般的汽車無聲地移動。沒有人,風貼著地吹過來,裹著他們的腳。他們有些茫然,站在那裡,不知該向哪裡邁腿。機場是那麼空曠,天就在頭頂,人站在遼闊的天與遼闊的地中間,宿命般地渺茫著。他們似乎都被這渺茫的感覺攫住了,都不說話。他們不說話地站著,似乎已經站了很久。天在很近又很遠的地方籠罩住他們。這時,有人對他們說,前邊那飛機就是他們要接的1157航班,他們便向它走去。

    那是一架小小的飛機,幾乎被夜色完全藏匿了,他們走通夜的隔膜,看清了那飛機,有人正從僅只五六步高的踏腳上的門裡走出,走下矮矮的階梯,到了地面,慢慢地走著,手裡提了或大或小的提包。有一架行李車停在了旁邊,靜靜地等待卸下行李。她向前慢慢地走去,忽然,老姚在身邊站住了,隨後便響起了熱烈的寒暄,三兩個聲音在空曠的機場迅速地飄散了。她趕緊收住腳步,回過頭去,面前站了兩個幾乎同樣高大的中年男子,一個戴眼鏡,另一個則不戴。老姚為她作了介紹,他們朝她微笑,笑得和藹可親。戴眼鏡的伸出了手,一隻很大很溫暖的手握住了她略有些冰涼的手。然後,那一個不戴眼鏡的也伸出了手。可是,她與他的手卻沒有順利地握住,手指尖碰了一下,各自便都有些慌,慌忙地閃開,再去尋對方的手,又都落了空,然後才握到了一起,兩人都有些窘了。她微微地有些不快,很順利的一天在此時打了個小小的結,很久以後,她才明白,這個結是可紀念的。而此時,她只覺著是露了醜似的,有點兒懊喪。她轉回身去與他們一起朝候機室走。當她轉過身的時候,天上忽然有了星星,星星從雲層裡露了出來,俯視著大地。星星是那麼貼近,可是一旦昂起頭去迎接,卻又遠了。星光照耀,機場顯得更曠遠了,竟有了一股說不出的荒涼。他們一起朝著前邊燈亮的地方走去,走進了候機室,又等行李,只是一隻小小的黑色的人造革箱子,是那戴眼鏡的。於是她問那不戴眼鏡的:「你的呢?」他拍了拍肩上背著的橘紅色的旅行袋,底下有四個輪子的那種,便不再說什麼。只是戴眼鏡的說話,談笑風生,還在老姚肩上拍著。瘦小的老姚在他身邊,越發顯得瘦小而平凡。他卻只是一邊聽著,很寬容地笑著,肩上還背著那包。她便抓住他身後的那一根背帶,讓他放下地來等著,因為行李還需一會兒才到。他抓住胸前那一根背帶,兩人合力將包卸下來,放在了地上,就在直起身來的時候,他們兩人相對著微笑了一下,很開心似的。她略有些害羞,轉過臉去,專心地聽那作家妙語連篇的說話,說他們登機前的一樁啼笑皆非的遭遇,聽到好笑處,便盡情地大笑。她覺得他也在專心地聽著,心裡非常愉快,她甚至想不起來這世界上還有什麼需要苦惱的事情了。多麼好呀!她微微扭過臉去,對了候機室敞開的窗戶,有風從那裡吹來,還看見了星星,滿天滿天的星星。

    行李來了,司機帶那戴眼鏡的去辨認行李,老姚和她,還有他留著,留在高大的、對著停機坪的窗戶前邊,風從身後緩緩地吹拂,老姚大約是應酬得疲勞了,一時找不出話來說。她卻也不想說話,便沉默著,他原本就不多話,就冷了場。她感覺到老姚向她投來求援的目光,而她依然不想開口,因為她覺得這沉默十分自然,並不難堪,還有些會意似的。相反,老姚勉力說出的閒話倒顯得多餘而彆扭了,惶惶地住了口。於是他們三人互相很友好地看著,心情愉快地微笑,僅此而已。她看見在他身後,有一面巨大的很高的鐘,指針正指到九點一刻。她朝它看了很久,將這個九點一刻看了很久,直到長針幾乎察覺不到地一動的時候,她才落下了目光。這時,他們取來了行李,互相招呼著:「走吧!」她也招呼著:「走吧。」說罷就彎腰去拉他放在地上的、橘紅色的旅行包,他不讓,也抓住了帶子,她也不讓,兩人相持著。最後,他用另一隻手抓住她拉著帶子的手,將它從包上拿開了。他的手極大,完全地包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在他的手裡陡地小了,很天真似的。她只得依從了,卻有些害羞。就這樣,他們一行人,浩浩蕩蕩地穿過了一整個空曠的候機室,從那面大鐘底下走過。

    他們上車,戴眼鏡的作家坐在了司機座的旁邊,他,她,和老姚坐在後邊,她坐在他們中間。他問她能不能吸煙,她並不回答,只是伸過手將邊上的煙灰缸揭了開來,他便吸煙了。煙從她腮邊掠過,微風似的,撩動了她的頭髮。她忽然有些感動,眼眶濕漉漉的。她忽然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她感到非常地幸福,僅僅是一夜之間,可是一切都突然地變了樣,不僅是生活,還有她自己。往日裡那股焦灼、緊張、煩躁,都到哪裡去了呢?煙消雲散,從不曾有過似的。她心裡明淨得猶如一池清潭。她突如其來地吐了一口氣,老姚有些詫異地回過頭看她,她忽有些慚愧,責備自己得意得竟失態了。而他並沒有回頭,一無詫異,似乎他是很明瞭的。她不由微微轉過臉去看了看他,他正將煙蒂掐熄在小煙灰殼子裡,她看見了他連接著腮骨的脖子。她想著她曾讀過的他的小說,那小說陡地親近起來,並且有些神秘似的。

    汽車在幽暗的道路上疾駛,兩邊的樹影迅速地掠過。她向後倚在椅背上,看著窗外幽暗的景物,隔了他的肩頭,心裡充滿了夢幻的感覺。燈光漸漸稠密,車子駛進了市區,駛過寬闊如長安街的井岡山大道。八一起義紀念碑高高地默默地矗立,最高的頂上,停了一顆極亮的星星,並不照耀,只是亮著自己,通體透明似的。車子減速了,匯入河流一般的車隊。

    明天就要上廬山了,她告訴他。他很愉快地聽著。廬山上很涼快,她又說,如主人一般;還說,雖已立過秋很久可仍然很熱,他便說,火爐嘛!廬山上就好了,她說,早晚還要穿毛衣呢,要小心,她看了他一眼。他穿著短袖的運動衫和短褲,短短的褲腿裡伸出的腿面上,有著蜷曲的黑色的汗毛,她有些嫌惡似的移開了眼睛。他說他帶有一件風衣,並用手朝後指了指,指的是裝在車後邊的旅行包。這時候,老姚似乎恢復過來了,開始講起廬山的傳說,一口氣講了好幾則,直到汽車在賓館門前停下,依次跨出車門,他才說了一句,說他特地借了這本《廬山的傳說》。老姚已經跑到車後面慇勤地為他們取行李了,沒有聽見,只有她聽見了,便朝他笑笑,他也笑笑,都十分地會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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