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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十四、愛麗絲公寓 文 / 王安憶

    愛麗絲公寓是在鬧中取靜的一角,沒有多少人知道它。它在馬路的頂端上,似乎就要結束了,走進去卻洞開一個天地。那裡的窗簾總是低垂著,鴉雀無聲。裡頭的人從來不出來,連老媽子都不和人呷膜的。一到夜晚,鐵門拉上,只留一扇小門,還有一盞電燈,更不知何時何處。何人的世界。"愛麗絲"這名字不知是什麼人起的,懷著什麼樣的用心。"愛麗絲"這三個字聽起來,是一個美人,再加一段情。它在我們凡俗的世界,真是一個奇境,與我們雖然比鄰,卻是相隔天涯,誰也看不見誰的。我們不知道在那些低垂的窗慢後面,是一些什麼樣的故事。這些故事在這城市的上空,就像是美麗的謠言,不怕不知道,只怕嚇一跳。那都是女人的歷險故事,愛情作舟筏的,她游到多遠,"愛麗絲"就在多遠。愛麗絲公寓是這鬧市中的一個最靜,這靜不是處子的無風無波的靜,而是望夫石一般的,凝凍的靜。那是用閒置的青春和獨守的更歲作代價的人間仙境,但這仙境卻是一日等於百年,決非凡人可望。不甘於平凡,好作奇思異想的女人,誰不想做"愛麗絲"?這城市的馬路上,到處走著磕磕碰碰的"愛麗絲"。這城市自由真不少,機會卻不多,最終能走進這公寓的,可說是愛麗絲的精英。

    假如能揭開"愛麗絲"的屋頂,暗槍的景色便出現在了眼前。這是個統羅和流蘇織成的世界,天鵝絨也是材料一種,即便是木器,也流淌著綢緞柔亮的光芒。這世界裡堆紗疊給,什麼都是曳地遮天,是分外的柔軟亮滑。澡盆前的繡花的腳墊,沙發上是繡花的蒲團,床上是繡花的帳慢,桌邊是繡花的桌圍。這世界是繡花針縫起,千針萬線;線是五色繽紛,一個紅裡也要分出上百種不同。這又是花的世界,燈罩上是花,衣櫃邊雕著花,落地廖是按榔玻璃的花,牆紙上是漫灑的花,瓶裡插著花,手帕裡夾一朵白蘭花,茉莉花是飄在茶盅裡,香水是紫羅蘭香型,胭脂是玫瑰色,指甲油是鳳仙花的紅,衣裳是雛菊的苦清氣。這等的嬌艷只有愛麗絲公寓才有,這等的風情也只有愛麗絲公寓才有,這是把嬌艷風情做到了頭,女人也做到了頭。這是女人國的景象,女人的天下。在這鋼筋水泥的城市裡,哪裡能有這等的溫馨和柔軟,"愛麗絲"就有。"愛麗絲"的燈光也是蒙紗的,將什麼都照得綽綽約約,富於夢幻,又是柔上加柔。什麼都是無骨,手可在裡頭穿行,握起來,是一捧水,指縫間可滲漏的。"愛麗絲"還有一個特點,就是鏡子多,迎門是鏡子,關上門還是鏡子。床前有一面,櫥裡邊有一面,浴間裡是梳頭的鏡子,梳妝台ˍ匕是化妝的鏡子,粉盒裡的小鏡子是補妝用的,枕頭邊還有一面,是照牆上的影子玩的。所以,"愛麗絲"的人都是成雙的,影也是成雙的影,歡喜是成對,寂寞也是成對。什麼都是有兩個,一個實,一個虛;一個真,一個假。留聲機的歌聲都是帶雙喜的,唱針磨平了頭,走著雙道。夢是醒的影子,暗是亮的影子,都是一半對一半的。

    "愛麗絲"是女人的心,絲絲縷縷,又細又多,牆上壁上,窗上慢上,都掛著的。地上床上,桌上椅上,都鋪著的。針線裡藏著,梳妝盒裡收著,不容的衣服裡掖著,積攢的金銀片裡潤著。"愛麗絲"原來是這樣的巢,曬一顆女人的心,這心是鳥兒一樣,盡往高處飛,飛也飛不倦,又不怕危險的。"愛麗絲"是那高枝上的巢,專棲高飛的自由的心,飛到這裡,就像找到了本來的家。"愛麗絲"的女人都不是父母生父母養,是自由的精靈,天地間的鍾靈翰秀。她們是上天直接播撒到這城市來的種子,隨風飄揚,飄到哪算哪,自生自滅。"愛麗絲"是枝蔓叢生的女兒心,見風就長,見土就扎根。這是有些野的,任性任情,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好賴都能活,死了也無悔的。這顆心啊,因為是太灑脫了,便有些不知往哪裡去,茫茫然的,是仿煌的心。鳥從天上落到地下,其實全是因為仿惶。仿煌消耗了它們的體力和信。乙,還有希望。飛到越高就越危險。

    "愛麗絲"的靜其實是在表面,騷動是壓在。已裡的。那厚窗慢後面傳出的電話鈴便是透露。鈴聲在寬闊的客廳迴盪,在綠羅綢緞裡穿行,被揉搓得格外柔軟,都有些暗啞了,是殷切之聲。只有聽見電話鈴聲,才可領會到"愛麗絲"的悸動不安,像那靜河裡的暗流似的。電話是愛麗絲公寓少不了的。它是動脈一樣的組成部分,注入以生命的活力。我們不必去追究是誰打來的電話,誰打來的都一樣,都是召喚和呼應,是使"愛麗絲"活起來的聲音。那鈴聲是在深夜裡也會響起的,從寂寞中穿心而過的樣子,是最悸動的聲音,過後還會有很長一段的不平靜。門鈴也是一種動靜。這是果決的,不像電話鈴那樣纏綿,京繞不絕。它是獨斷專行,我行我素,是靜河裡最強勁的暗流,主宰河的走向,甚至帶有源頭的性質。我們也不必去追究是誰按的門鈴,總是那有權力有承諾的人。這兩種鈴聲在愛麗絲公寓漫行,就好像主人在漫行,是哪個角落都去得了。如花如錦如夢如幻的"愛麗絲",就好像托在這鈴聲之上,懸浮在這鈴聲之上,是由它串起的珠子。

    "愛麗絲"也有熱鬧的時間,是由那鈴聲作先行官的。"愛麗絲"的熱鬧也是厚窗慢捂著,實在梧不住迸出來的那一點,就已叫人目眩,忘也忘不了。這是"愛麗絲"的節日,這節日不是跟著日曆排,而是自有定規。這節日有時是長達數月,有時只一夜良宵,平時都把笑和鬧積攢著,到這一天來用。眼淚也是積攢到這一日來拋灑。老媽子平時是閒養著,專到這一日來用,一個不夠,還要到燕雲樓定菜請廚子。這可真是喜上眉梢的日子,大紅燈籠都要掛起的,紅蠟燭也要點起的。過年的新衣穿上身,鴛鴦被一針一線縫起來。"愛麗絲"的熱鬧還總是你一日,我一日,她一日,攢起來一年也有三百六十天;"愛麗絲"的熱鬧還總是你一輪,我一輪,她一輪,總也不斷頭,歲歲年年的形勢,許多人合成的好年景。斜對面的百樂門也是熱鬧,是鋪陳開來;"愛麗絲"的熱鬧是包心的。百樂門的熱鬧是臉上的,背地裡不知是什麼樣的暗街陋巷;"愛麗絲"的熱鬧雖不多,卻是心口一致,表裡如一。百樂門的熱鬧是流水,一去不回頭的;"愛麗絲"的熱鬧卻是河岸,等著人來的。百樂門的歌舞夜夜達旦,其實是虛張的聲勢,朝不保夕;"愛麗絲"是個定心丸,晝夜循序,按部就班。

    這城市不知有多少"愛麗絲"這樣的公寓,它們是這城市的世外桃源,公寓裡的生涯總有著隱秘感,有多少不為人知。我們再也猜不出在那灰白的水泥牆後面,有一個美輪美英的世界。這世界嵌在這城市的一些個零星角落,從總體看,是蟻穴似的,貝殼一般薄脆的壁;那美也是螢火蟲似的,一晝一夜的壽命,一星一點的光芒,可就是這些,已是那些自由的精靈,拼盡全力的照耀。這城市還有著許多看不見的自由精靈的殘骸,它們作了爬牆虎的肥料,所有的爬牆虎,都是哀悼她們的輓聯。這樣的公寓裡,寄存了她們人生裡最大的快樂,是由寂寞作養料的。她們的做女人的心意,全是在"愛麗絲"這樣的公寓裡實現的。這心意看上去是不起眼的,零零碎碎,都是那主宰命運的大理想的邊角料,連邊角料也稱不上的瑣屑,可卻是飽含著心血,是終身的希冀。"愛麗絲"這樣的公寓,其實還是這心意的墓穴一類的地方,它是將它們鎖起獨享。它們是因自由而來,這裡卻是自由的盡頭。這是心也甘情也願的囚禁,自己禁自己的。爬牆虎還是她們殘存了的一點渴望,是緣壁的自由,牆縫裡透出去的。所以,愛麗絲公寓還是犧牲,獻給自由女神的祭禮,也是獻給自己的,那就是"愛麗絲"。

    這樣的公寓還有一個別稱,就叫做"交際花公寓"。"交際花"是唯有這城市才有的生涯,它在良娼之間,也在妻妾之間,它其實是最不拘形式,不重名只重實。它也是最大的自由,是城市裡逐水草而生的遊牧生涯,公寓是像營帳一樣的避風雨,求飽暖。她們將它繡成了織錦帳。她們個個都是美,還是高貴,那美和高貴也是別具一格,另有標準。她們是徹底的女人,不為妻不為母,她們是美了還要美,說她們是花一點不為過。她們的花容月貌是這城市財富一樣的東西,是我們的驕傲。感謝栽培她們的人,他們真是為人類的美色著想。她們的漫長一生都只為了一個短促的花季,百年一次的盛開。這盛開真美啊!她們是美的使者,這美真是光榮,這光榮再是浮雲,也是五彩的雲霞,籠罩了天地。那天地不是她們的,她們寧願做浮雲,雖然一轉眼,也是騰起在高處,有過一時的俯瞰。虛浮就虛浮,短暫就短暫,哪怕過後做它百年的爬牆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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