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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喜宴 文 / 王安憶

    天下著細雨,是春雨,小崗上有人家要娶親了。上午遣人到這貼鄰的大劉莊來請,來請誰呢?請知識青年。小崗上是個小莊,只一個生產小隊,大劉莊則有七個小隊,第九個小隊在大劉莊那一鄰的小鮑莊,合成一個生產大隊,叫大劉大隊。知識青年都下放在大劉莊的生產隊裡,因為天下雨,沒出工,坐在當門,看門外的爛地發呆。娶親的是學校的老師,高中畢業生,年紀已經不小,有二十六了,這在鄉里,早已過了婚娶的年齡。他為什麼耽誤下的?先是為了挑個好的,挑好了,又要「談」一段,互相瞭解,所以才晚了時辰。這老師長了一張方臉膛,濃眉,大眼,方下頦,中間有一道淺淺的凹槽,嘴略有點此地人說的「媽媽嘴」,但不是太典型,正好使他笑起來帶了點孩子氣。他家還有個妹妹,長的也是他這樣的。兄妹倆雖然是跟了一個乾瘦的寡母生活,但身體都健壯,血氣很旺的樣子,可能是隨他們早逝的父親的遺傳,並且都讀了書。他們的寡母很驕傲地說,大劉大隊就數他家的一兒一女最俊俏。現在,兒子又要娶親了。

    知識青年總共也不多,十一個,一個縣城來的又回家去了,剩下十個,正好一桌。他們和這位老師並不熟悉,因為老師是小崗上人,又不下地,偶爾在村道上遇到了,彼此都矜持地點點頭,就走過去了。看上去,老師比知識青年更像是城裡人。

    他穿得很整齊,口袋裡插著鋼筆,手裡捧一疊課本,夏天腳上也很講究地穿著鞋襪,冬天是一件駝絨長大衣,開著懷,手插在大衣兩邊的斜插袋裡。只是無論冬夏,他都愛戴一頂單軍帽,有簷的,戴到齊眉。這是「文化革命」前期的裝束,雖然城裡也還有青年戴軍帽,但卻是浪蕩的風格。或是歪著,或是將帽頂掐出邊,有些像電影裡「國軍」的軍帽,流露出紅衛兵運動進入低潮時期的頹廢情緒。像他這樣畢恭畢敬的戴法,卻是透出了土氣。還有使他像一個莊裡青年的,就是吹笛子。下學以後,他橫著一桿竹笛,一邊吹一邊在小學校前面的田間小路上信步。笛聲悠揚,他的身姿也很悠閒,這就有了一種牧童唱晚的情調。小學校是在村莊背後,人稱「家後」,與村莊相隔有一片農田,單獨的一排五間房屋,靠著進縣城的大路,顯得有些寂寥。莊裡絕大部分農田,又都在南邊,這裡多少有些人跡罕至。較常見的是大路上趕路的人,匆匆走過。或走路,或趕了驢車,驢脖下拴的鈴鐺,叮叮地響,清脆得很,又曠遠得很。學校裡還有位女老師,已經成家,五間房屋裡有一間就是她的。男人又是在公社,一到星期天就走了,有時下了課也走。小學校就更顯寂寥了。

    他呢,又是深居簡出的,極少到大劉莊來。大莊對小莊難免有些歧視,小莊呢,也有著自己的尊嚴。所以,除了在小學校,他就是在家中。家是很舊的三間土坯屋,低矮而且黑暗,真不知道怎麼會長出他們兄妹這樣兩個俊俏的青年來。他住東頭一間,寡母和妹妹住西頭一間,中間是堂屋,迎門牆下的條案上放了他父親的牌位。

    他的房間是很少有人進去的,卻有一個常客,幾乎每天吃過晚飯就來了,兩人便扎進了他的房間,說話,或者奏樂。他吹笛子,客人拉二胡。這個常客也是小崗上人,比他低兩級的同學,因為成分不好,富農,所以回鄉來只能務農,並且,至今沒說上媳婦,也過了此地的婚娶年齡。這位學友極聰敏,拉一手好二胡,而且會作曲。

    因為大劉莊上知識青年裡有一個是愛文學的,所以時常去請那青年寫歌詞,這樣,就和知識青年有了往來。今天,學長娶親,遣去請知識青年赴喜宴的,就是他。

    因為下雨,這學友就踩了一雙大毛窩,既是防滑,也是取暖。春寒,加上雨,天陰冷得很,是那種不提防的沁骨的冷。他踩著毛窩,左一劃拉,右一劃拉,來到這些知識青年住的地方。他們散住在各處,有的在人家裡,有的是自個兒單住。他穿了一件單衣,臉凍青了,卻很歡喜,笑著說:請你們賞臉呢!他因是下地做農活,所以臉色比較粗糙,頭髮也蓬亂,這時淋濕了,就貼在額上。他長了一張瓦刀臉,牙有些暴突,是稱不上好看的,但很奇特的,他倒不土。這可能是來自於他的開放的氣質。他的眼神,說話,表情,都是鎮定,從容,愉快,開朗。尤其他笑起來,嘴幾乎裂到耳根,這張不好看的臉一下子顯得生動起來。他的口音也和鄉里人有所區別,雖然也是鄉音,可又不完全是,這可能與他的措辭有關,比較文面,卻不刻板,還相當風趣。他的嗓音也是一個原因,有些啞,但不是嘶啞,而是有些雄渾的,是種有內力的男聲。總之,這一切合起來,甚至使他有了些魅力。他要比他的學長放鬆和自如,這是因為有自信,雖然無論境遇,還是個人條件,他都遠不如學長。現在,學長娶親了,他還沒說著媳婦。很多次相親,都是無功而返。

    知識青年受到邀請,都有些茫然,這個老師與他們有什麼關係呢?由於受到這個邀請,分散在各個生產隊,來自於不同城市的知識青年便也糾結在一處,討論要不要去。有知識青年的房東就說:既來請了,就一定要去,並且不能空手去,要帶禮金。禮金的標準是,一人兩元,可帶小孩。房東又與他們解釋:雖然你們在城裡,老師在鄉下,但都是上過學,讀過書的,也可稱得上同學,所以他才請你們。

    於是,大家便決定去,房東又讓在他家寄住的那個知識青年帶上他家的一個男孩,一同去了。這男孩大約是五六歲,看上去還更小些,卻很老練地雙手插在袖筒裡,穿著小毛窩的腳,穩健地岔著泥,走在穿了膠鞋,打了雨傘,歪歪倒倒的知識青年前面。一到地方,就不見了人影。只見門前有一群孩子在細雨中玩耍,都是大人帶來吃酒的,想是混入其間。天很暗,又下雨,這些孩子看上去都差不多。

    他們進了屋,黑洞洞的土坯屋裡,依牆坐滿了吃酒的人。裡間屋是女眷,外間屋是男客,統是袖了手,也不怎麼說話,有些拘謹,又有些嚴肅,耐心地等待著開席。他們這一夥人,並不分男女,擠坐在當門,看著人們忙亂。門前院子裡張了油布,做一個大篷,底下放了案板,等著上客。陰著的天,被油布一襯,又有些發黃。

    油布有些破綻,不曉得使過多少婚喪嫁娶,有碰碎了的雨點灑下來,碰巧濺到臉上,冰涼的,就縮一縮脖子。老師的學友是指揮,在細雨中划動瘦長的四肢,佝著背,跑到東,跑到西。做新郎的老師只偶爾地露面。他的駱駝絨長大衣裡面是新嗶嘰呢的制服,口袋上還別了一朵紅絨花,軍帽則換了藍呢帽。他臉膛更紅了,嘴抿著,想不笑,又做不到,嘴角就一動一動的,看上去就更孩兒相了。他出來和知識青年招呼,剛說半句話,就叫他的學友喊走了,去決定婚儀中的一個什麼細節。

    天陰,看不出時辰,但憑經驗,已是午後。這樣的雨天,鄉里人家都是吃兩頓,頭頓吃過,現在都感到肚饑了。不時有女眷從屋裡走到門前,看自家帶來吃酒的孩子有沒有走遠,要不就喊一聲,把孩子喊到身邊,一起坐著,等著開席。孩子坐一會就坐不住了,乘大人不留神,再跑出去瘋。那知識青年帶來的房東家的男孩倒是反過來。有兩次走到屋內,看帶他來的那名知識青年還在不在,就又走開去玩。屋裡更暗了,有人垂著頭在打盹,發出了鼾聲。這土坯屋裡樣樣都是暗的,只有做了新房的,老師那間東屋的門上,新貼的一個「喜」字,紅艷艷的。來吃酒的人都穿戴過了,男的大都戴著呢帽,女的呢,至少是換了衣服,頭上蒙了方巾。只是腳下的一雙鞋,都沾了泥。惟有當門的一夥,邋邋遢遢。知識青年大都是頹唐的,而且故意地強化他們的頹唐,表示著對命運的不滿。他們穿得相當糟糕,卻是帶著些戲劇化的,比如其中有一個,穿一件剝了蒙襖褂子的棉襖,扣子都掉光了,就攔腰扎一根鬆緊帶;還有一個眼鏡腳斷了,用一根線掛在耳朵上;一個剃了光頭;另一個則幾個月不理髮,頭髮蓋到了脖頸根。女生略微好些,比較要面子,不肯落拓相,可那神情卻是苦悶的。她們想的比較多,年齡的逼迫也更嚴峻。她們平時就不大開心,此時看著別人嫁娶,難免就有一些感觸。所以臉都是繃緊的,含著些牴觸。他們這一夥坐在當門,給這喜宴帶來一股不協調的氣氛。

    新娘不到,喜宴便無法開席,此時至少也是午後兩點了。有一些消息傳來,說是新娘的兄弟攔住了,要新郎親自登門去接,新郎這才起身。新娘家在鄰縣的棗林子,這麼走去,好天也須一個半小時,莫說這樣的天。這是給新郎顏色呢!因為他老不娶,老不娶,卻要談,談,談。怎麼不再談了呢?怎麼就要娶了呢?這時候,新郎那學友划船似地從門前泥地裡劃過來,對著當門的一群知識青年說:餓了吧,都怪新娘子!說著就哈哈笑著過去了。學長娶親,他那樣高興,他自己娶親呢?

    他什麼時候才能娶親啊!有時人們在地裡做活,遠遠看見他和他那富農老子從高高的壩子上過去,就說他是去相親。傍晚,消息就傳開了,去相親卻沒相成。他那富農老子身板比他高大,也更挺拔,臉膛也要方正,但中間那一條卻是凹的,身材雖高大,卻是闊扁的,一眼便知是他的老子。他的老子,看上去還不如他吃的苦多,所以就顯得不老,也好看一些。穿得很齊整,態度文雅,並且有些新派,是那類見過些世面,受過新思想影響的鄉紳的樣子。不過,還是沒兒子看上去聰明。

    既是新郎才起身去接人,那至少還有兩個小時才可開席,別人倒沒什麼,反正下雨出不了工,知識青年卻有些不耐煩了,腳也坐硬了。他們紛紛起身,跺著腳,跨出房門,去四處轉轉看看。那房東家的孩子一看帶他來的大人要走,就有些急,高聲叫:小×,你不吃酒就走?他想,他要是走,那麼自己沒得人帶了,也只得走了。那小×說了聲:還來。他才放下心,繼續在孩子堆裡瘋。這小崗上是個小莊,平時大都沒來過,或者只是走過,幾大步便跨了過去。這時候看看,便覺著是個貧瘠的村莊,幾乎沒有青磚房子,連半截青磚的都少見。檯子也修得不整齊,房屋便擠簇在一堆,在這雨霧和泥濘中,看上去都是快倒的樣子。樹也不多,井呢,有那麼一口,井沿鋪了些碎磚,不像大劉莊,全是青石板的井台。走了一圈,並沒看到什麼有趣的,便又踅了回來,站在院子裡,看孩子玩耍,聽幾個老人說,如今的喜事沒了吹打班,便不像喜事了。鍋屋裡外都是請來幫忙的女人,光是借來的碗碟就有幾籮筐,肉和魚都剁開了,粉條子泡在大木盆裡發。那老師的寡母,今天要做婆婆了,頭上竟也戴了一朵紅絨花,拐了小腳裡裡外外地忙。他妹妹倒是穿得還不如平日鮮亮,臉上的表情也有些悻悻的。她一頭紮在鍋屋裡,專事燒鍋,並不出來接客。平時是很會說的嘴,今天竟鎖上了,好像要給新嫂嫂來個下馬威似的。

    時辰已經到下半晌了,陰著的天倒開了些,北方才有了天光,但也是近晚的天光。估量著差不多了,新郎的學友便開始往樹杈上掛炮。幾千響的炮抖落下來,總有些散的,於是小孩子就有了事做,紛紛去搶那些散炮,然後借了老漢的煙袋,嗶嗶剝剝地放。本來等懨了的,這時又有了些零星的喜氣。再接著,就有人跑來傳話,說新娘子來了,坐著牛車,已經到了壩子下。從這話到聽見牛車的木轱轆在泥裡吱扭,又有大半個時辰。知識青年又進了屋,坐在當門。因等得又饑又厭,一個個木胎泥塑般地發愣。外面嘩嘩然的,也沒興趣去探個究竟了,只是低著頭,抖著腳等飯吃。

    外面鬧嚷著什麼呢?鬧嚷著地太爛,要髒了新娘子的新鞋。新娘子腳上是一雙黑平絨橫搭絆的鞋,裡頭是尼龍花襪。於是就要新郎背新娘子進洞房。也是等得太久,要鬧出些花樣,才甘心。新娘子起先不肯,架不住眾人起哄,尤其是新郎的學友,高聲大氣地說理,只得叫背了。一上新郎的背,新娘噗哧一聲笑了,眾人又是嘩然。這她就再不肯抬臉了,將臉埋在男人的背上。只看見一頭烏油油的短髮,頭頂圓圓地挑了一個箍,別了個紅夾子。眾人擁著背了新娘子的新郎,轟轟地進了房。

    外頭炮響起了。這時孩子們分成了兩撥,一撥進新房被裡被外地亂搜,搜出紅蛋,花生,糖塊,還有煙卷。另一撥則在屋外地上滿下找沒炸開的散炮。那跟了知識青年來的房東的男孩,看來是老於此道。他先衝進新房翻騰,翻騰出了成果,再返身出屋。此時炮正放到高潮,散炮和著碎紙,四下亂濺。於是他就有了雙重的收穫。

    屋裡屋外開始擺宴,人們抖擻起來。女眷們都出去喊自家的孩子,喊到身邊跟著,準備入席。新郎的學友又進來了,對著知識青年報告:新娘子愛笑。對新娘子那一笑很欣賞,很高興的樣子。這是這一日娶親裡,畫龍點睛的一筆。說過後,他又興興頭頭去忙了。喜宴終於開席了。

    那房東家的男孩,早已進了屋,貼著帶他來的知識青年的大腿根站著,到入席的時候,便擠挨在他的身邊。凡小孩都是沒座位的,小的,坐在大人的腿上,大的,便擠挨了站著。等上菜的時候,大家都沉默著,氣氛略有些緊張。這時,飯菜的香氣已飄了起來,一桌一桌地挨著上了。最先上來的是四喜丸子,然後是蘿蔔肉塊,再後是魚,豆腐,粉條,白菜,饃饃是小麥面的,男人的席上還有酒。席上的人們一陣埋頭,只聽一片稀哩呼嚕的吃喝聲,有孩子東張西望,大人便朝他頭上一筷子打去:龜孫子,快吃!於是孩子趕緊埋頭快吃。知識青年這一桌還是排在當門,也有酒。那孩子不曉得是第幾回吃酒了,一隻手穩穩地捏在筷頭上,直伸向最遠處的肉碗,滿滿地挾回來,用饃饃接住,一點都不灑落。吃得又快又好。這時候,無論有多少玩的瘋的,也吊不走他的一點興趣。桌上的菜,有一小半是被他掃走的。

    兩個女青年,因是餓了,還吃得多些,那些男的,興頭卻在酒上,還猜拳。新郎特意過來敬了酒,由他學友陪著。到底和新郎有些生分,何況新郎還端著點架子,所以便客客氣氣地。倒是逮住了那陪來的,一陣糾纏,硬要討他的喜酒吃,雖是他的軟處,他卻一點不嘴軟,反過來問他們什麼時候有喜酒吃,這裡的喜酒就又有一層意思,還是指他們上調回城的喜事。乘著酒,彼此都有些發洩,可到底因為是吃喜酒,並不認真,所以就不傷和氣,嘻嘻哈哈的。新郎的學友,伏下身,悄聲又說一句:這新娘子咋樣?愛笑。對她那一笑印象猶深。

    新娘子在屋裡,再沒露面。有人去看,屋裡擠了人,有娘家陪來的,也有這頭陪著的,滿滿當當。新娘子坐最裡頭,又低著臉,頭髮擋著,看不清,就覺著她是在「吃吃」地笑。

    等了近一天的喜宴不到半個時辰便結束了,每一桌都是風捲殘雲的局勢,連一點饃渣渣都不剩,盤裡碗裡都是見底的。遠路來的開始走了,知識青年那一桌呢?

    也差不多了。剩了些饃饃頭,還有些殘羹剩湯,酒喝乾了。一個個走起路來都有些歪,說話舌頭也大了。屋裡點了燈,是油燈,把窗上的喜字映了出來。新郎從把新娘背進房裡,就沒再進過屋,怕人笑話起哄,只站在門外同人說話。見知識青年要走,又特地送到路上。那房東家的孩子,有些吃撐了,加上瘋了一日,這時已經睡成一灘泥,由那知識青年背著,回家了。

    一個月以後,這伙知識青年中的幾個,派工到東邊挖一條干溝。歇歇時,要喝水,就想起吃過喜酒的這家老師,便奔了去。這天太陽很高,明晃晃的,樹又綠了,小崗上顯得光亮了些。老師家那三間土坯屋前,用秫秸攔了院子。老師在小學校上課,妹妹下地了,只有那寡母和新媳婦在家,見他們來,就招呼進屋坐,臨時燒水沏茶,又捧出落花生。花生裡還摻著棗子和一些碎紅紙,是辦喜事那日餘下的。這回,這幾個知識青年看清了新娘子。黑紅的鴨蛋臉,眉眼特別濃,果然愛笑,笑起來又非常大方。知識青年等水燒開了,喝了茶,吃了花生,聊了天,在婆媳倆一片熱忱的留飯聲中,告辭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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