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本次列車終點 文 / 王安憶
「前方到站,是本次列車終點站——上海……」
「上海到了。」打瞌睡的人睜開了眼睛。
「到終點站了。」急性子的人脫了鞋,站在椅子上取行李了。
那伙新疆喀市的中年人開始制定活動方案:「找到旅社,首先洗澡。打電話去重型機械廠聯繫。然後——吃西餐!」
「對,吃西餐!」他們全都興奮起來。這夥人,是從全國各地大學畢業後去到新疆的,有北京人,有福州人,有江蘇人。雖然說話還保持著鄉音,可從外表到性格卻都很像新疆人了:皮膚粗糙,性格豪放。從南京上車,陳信隨意問問他們新疆的情況,他們便興致勃勃地大談起來:新疆各個民族是多麼風趣,那裡的歌兒多麼好聽,舞多麼好看,小姑娘多麼活潑。而他們在那裡生活的又是如何有趣:炸魚,打獵。他們談鋒很健,說的十分有趣,叫人由不得羨慕起他們來。
「小伙子,在上海呆多少時間哪?」其中的北京人拍拍陳信的肩膀。
陳信正對著窗外出神,回過頭笑了:「這次來,就不回去了。」
「調回來了?」
「調回來了。」
「老婆孩子呢?」
「哪有啊!」陳信紅紅臉,「要有還能回來?」
「真有決心。」他又重重地拍了拍陳信的肩,「你們上海人,離了上海就活不了。」
「上海是我們的故鄉呀!」他說。
「可除了故鄉外,還有偌大個世界呢。」
陳信不說話,笑笑。
「人,要善於從各種各樣的生活裡吸取樂趣。到哈爾濱,就溜冰;到廣州,就游泳;去新疆,吃抓羊肉;去上海,吃西餐……命運把你安排在哪裡,你就把哪裡的歡樂發掘出來,盡情享受。也許,這就是人生的樂趣吧。」
陳信仍然是笑笑。他心不在焉的,眼睛看著窗外疾速掠過的田野。那是被細心分割成一小塊一小塊,繡花似地織上莊稼的田野。一片黃,一片青,一片綠,河邊邊上,還綴著一個紫色的三角形。土地的利用率真高,並且劃分得那麼精緻細巧。看慣北方一望無際遼闊的沃土的眼睛,會覺得有點狹隘和擁擠,可也不得不承認,這裡的一切像是水洗過似的清新、秀麗。這就是江南,這就是上海的郊外。哦,上海!
火車駛過田野,駛進矮矮的圍牆,進市區了。瞧,工廠、樓房、街道、公共汽車、行人……上海,越來越近,越來越具體了。陳信的眼眶濕潤了。心,怦怦地跳動起來。十年前,他從這裡離開,上海越來越遠,越來越渺茫的時候,他何曾想過回來。似乎沒有想,可又似乎是想的。在農村,他拉犁,拉耨,收麥,挖河,跑招工,跑招生……後來終於上了師範專科學校,畢業了,分到那個地方一所中學。應該說有了自食其力的工作,有了歸宿,努力可以告終,可以建立新的生活。然而,他卻沒有找到歸宿的安定感,他似乎覺得目的地還沒到達,沒有到達。冥冥之中,他還在盼望著什麼,等待著什麼。當「四人幫」打倒後,大批知青回上海的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在等什麼,目的地究竟是什麼。
十年中,他回過上海,探親,休假,出差。可每次來上海,卻只感到同上海的疏遠,越來越遠了。他是個外地人,陌生人。上海,多麼瞧不起外地人,他受不了上海人那種佔絕對優勢的神氣,受不了那種傲視。而在熟人朋友面前,他也同樣地受不了那種憐憫和惋惜。因為在憐憫和惋惜後面,仍然是傲視。他又不得不折服,上海是好,是先進,是優越。百貨公司裡有最充裕、最豐富的商品;人們穿的是最時髦、最摩登的服飾;飯店的飲食是最清潔、最講究的;電影院裡上映的是最新的片子。上海,似乎是代表著中國文化生活的時代新潮流。更何況,在這裡有著他的家,他的家,媽媽、哥哥、弟弟、爸爸的亡靈……他噙著眼淚微笑了。為了歸來,他什麼都可以犧牲,都可以放棄。於是,一聽說媽媽要退休,他立即行動起來,首先是要恢復知識青年的身份,至於上學、工作這一段歷史,不要了,抹去吧,只要爭得幾隻公章……反正,他打了一仗,緊張而激烈,卻是勝利了。
火車進站了,他把窗戶推上去,一陣涼風撲面而來,上海的風。他看見了弟弟,小傢伙長大了,長得真高,真好看。弟弟也看見了他,跟著火車跑著,笑著叫:「二哥!」他的心不由縮了一下,升起了一絲歉意。可他立即想起十年前,火車開動時,哥哥這麼追著火車,給他送行,他的心又平靜了。
車停了,弟弟氣喘吁吁地追上來了。陳信只顧著和弟弟說話,傳行李,也沒聽見那群快活的中年人在向他告別。
「大哥、大嫂和囡囡都來了,在外頭。一份電報只好買一張站台票。二哥,你的東西多嗎?」
「能對付,姆媽好吧?」
「還好,她在家裡燒飯。今天早上三點鐘她就去買菜。」弟弟說。
他還想說什麼,可是鼻子酸酸的,嗓子眼被什麼堵住了。於是便低下頭,什麼也不說了。他不說,弟弟也不說了。
他們這樣默默地走過長長的站台,哥哥、嫂嫂、囡囡都在出口處等著,一擁而上搶走他的東西,可走了沒幾步便又還給了他,因為太重了。大家都笑了起來。大哥摟住他的肩膀,弟弟勾住他的胳膊,嫂嫂抱著囡囡在後面壓陣。囡囡嘴裡一直在唱著一支很怪的兒歌:「二叔叔壞,二叔叔壞,二叔叔出口轉內銷……」大家便一起笑。
「手續都齊了?」大哥問,「明天我請假陪你去勞動局。」
「我陪二哥去好了,我沒事。」弟弟說。
陳信的心又是微微一動,他回頭看看弟弟,微笑著說:「好的,阿三陪我。」
轉了兩輛公共汽車,到家了。一進門,媽媽叫了聲:「阿信。」便低下頭抹眼淚。三個兒子不知怎麼安慰她,心中空有千種溫情,無奈於不會表達,也不好意思表達。只是看著她,輪流地說:「這有啥哭頭?這有啥哭頭?」倒是嫂嫂有辦法,把媽媽勸止了淚。
「吃飯,吃飯。」大家輕鬆了,互相招呼著。飯桌臨時從媽媽住的六平方米小間搬到了哥哥嫂嫂的大房間。陳信環視了一下房間,見這間以前他們三兄弟合住的屋子變了許多。牆上貼著淡綠的貼牆布,裝飾著壁燈、油畫。新添的一套傢俱十分漂亮,式樣完全根據房間的大小長短樣式做的,顏色也很別緻。
「這叫什麼顏色?」陳信問。
弟弟內行地回答:「鹹菜色。現在很興的。」
囡囡把個凳子搬到五斗櫥跟前,爬上去,熟練地按了一下錄音機的鍵子,屋子裡立刻充滿了節奏強烈的樂曲,把人的情緒一下子激起來了。
「生活得不錯!」陳信興奮地說。
大哥抱歉似地笑著,半天才答非所問地說:「好了,你總算回來了。」
嫂嫂端了菜進來,笑著說:「回來了,該找對象結婚了。」
「嗨,我這麼把年紀,長得又醜,誰要我?」陳信說。
大家都笑了。
桌子上已經滿滿地擺了十幾樣菜:肉丁花生,醬排骨,鯽魚湯……大家都往陳信跟前夾菜,連囡囡也夾,陳信碟子裡的菜堆成了一座山,大家還是接連不斷地夾菜,似乎為了補償老二在外十年的艱辛。尤其是大哥,幾乎把那碗阿信最愛吃的炒鱔絲扣在他盤子裡。他雖然要比陳信大三歲,可從來都受著弟弟的保護。他長得又高又細,小時候,外號叫「長豇谷」。功課雖則很好,室外反映卻很慢。玩起來十分笨拙。跳長繩,繩到他腳下必定絆住;官兵捉強盜,有他的那方必定要輸。因此,夥伴們都不要他一起玩。阿信就不答應了,他說:「哥哥要不來,我也不來。我不來就要和你們搗蛋,乾脆大家不來。」他是說得出做得出的。大家一則怕他搗蛋,他搗起來可是了不得的;二則,少了他這樣個挺會玩挺會鬧的角色,也確有點可惜,於是就妥協了。後來,哥哥眼睛近視了,配了副眼鏡,樣子更像老夫子,外號便叫作「書頭」。不知因為什麼,陳信認為這個外號要比「長豇谷」更具有羞辱性。所以他一旦聽人叫,立即就在那人後腦勺上敲個「毛栗子」。慢慢地,人們便不敢叫了。再後來,到了「文化革命」,初中六七屆的他和高中六七屆的哥哥,同時面臨分配。政策很明確,翻成老百姓的話便更簡潔了——兩丁抽一。愁壞了媽媽,媽媽流著眼淚直說:「手心手背,唉,這手心手背……」陳信看不下去了,說:「我去插隊。哥哥老實,出去要吃虧的。讓哥哥留上海,我去!」他去了,哥哥送他。傻呼呼地站在送行的人群外邊,一句話也不說,眼睛也不敢看他。當火車開動的時候,他卻擠上前,抓住陳信的手,跟著火車跑。火車把他的手拉開了,他還跟著火車跑,跑……
現在,他終於回來了。彼此都有一肚子的感慨。可陳家兄弟是很不善於表達感情的,所有的情感都表現在具體的行動上。吃過飯,哥哥立即泡來了茶,嫂嫂去天井裡的「違章建築」為他整理床鋪,弟弟到浴室幫他排隊……當他酒足飯飽,洗了個熱水澡,躺在「違章建築」那張同弟弟合睡的大床上時,他感到舒適得像醉了。乾淨曖和的被子發出一種好聞的氣息,床頭寫字檯上開著檯燈,橙色的燈光柔和地照亮著這間簡陋的小屋,枕邊有一迭期刊,不知是誰放的,反正家裡人都知道陳信睡覺要靠小說催眠的,並且都記得。哦,家,這就是家。他,漂流十年終於到家了。他感到一陣從未有過的安心,沒有看書便合上眼睛,睡著了。黃昏時,他醒了一下,不知是誰進來把檯燈關了,他在黑暗中睜了睜眼睛,心想:「我回來了。」然後又閉上眼睛,沉沉地、安心地睡去了。
一早就出門,去勞動局辦了手續,弟弟陪他一起去。汽車站旁邊有一塊三角形的空地,如今擺滿了裁剪攤子和縫紉機。一個脖子上掛著皮尺的小伙子向他們迎來,說:「要裁衣服嗎?」他們搖搖頭,他便讓開了。陳信好奇地回頭看看他,見小伙子穿得衣帽整齊,上身瓦爾特服,下身喇叭褲,像是一個活的模特兒在招徐顧客。弟弟拉拉他:「車來了。這都是待業青年,上海這種人可多了。」陳信怔了一下,看看弟弟,弟弟已經擠進上車的人群裡,擁在剛停靠的汽車門口,正回頭叫他:「二哥,快來!」
「等下一部吧。」陳信望著滿騰騰的車廂和站上擁擠的人,猶豫著說。
「越往後越擠,上吧!」弟弟的聲音象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
擠吧,力氣他是有的。他扒開人,使勁往裡鑽,好容易抓住了車門的欄杆,踏上了踏板。他又抖擻了一下,重新振起,像縱深進軍,終於在一片哇哇亂叫聲中擠到了窗口座位旁邊,抓住了扶把。然而他感到十分不舒服,怎麼站都站不好,一會兒碰前邊人的頭,一會兒碰後邊人的腰。左右前後都得不到個合適位置。周圍的乘客紛紛埋怨起來:
「你這人怎麼站的。」
「像排門板一樣。」
「外地人擠車子真是笨!」
「誰是外地人?」弟弟擠了過來,他十分憤怒,眼看著要和人家吵起來了。陳信趕緊拉住他:「算了算了,擠成這樣子還吵什麼。」
弟弟輕聲說:「二哥,你這樣:朝這邊側著身子。哎,對了對了,左手拉把手,這樣就好了,是吧?」
確實好了許多,陳信吁了一口氣,總算找到了個安定的位置。雖然還是擠,胸口緊貼著一個背,背上又緊貼著一個胸脯。但究竟能站穩腳了。他扭頭看看,見人們像是有個默契,全都向左側著身子,一個緊挨一個。這種排列方法確實足以使車廂容納量達到最大限度。他想起那個他曾生活過的偏僻小城,人們擠汽車都是拚著命橫擠,一無科學的考慮,搞得擁擠不堪,緊張不堪,而實際上,汽車裡的人卻並不多。上海人是十分善於在狹小的空間內生活的。
「下一站西藏中路,下車的同志請準備。」擴音機裡傳出售票員的報站聲,她用普通話和上海話各報了一遍。這些售票員姑娘的神情就像皇后一樣,又高傲又冷淡,好在有嚴格的工作制度,客觀上還是給予了乘客們一定的方便。他又想起那地方的汽車和售票員。汽車就像是從轟炸區開來的,滿是灰塵和傷疤,常常不等關門便開跑了。售票員既沒有為人民服務的熱情,也沒有工作制度,不報站名,還經常把車門夾住乘客的後邊衣服。到底是上海,一切都是井井有條,在這樣的環境裡,由不得也要認真起來。
下了車,弟弟帶他穿過一條街,這街上是個熱鬧的自由市場,有菜、魚、雞、鴨;有羊毛衫、拖鞋、皮包、髮夾;有生風爐炸油墩子的,賣小餛飩的;還有賣紙紮的燈籠,泥做的娃娃,豎了一塊牌子,上面寫著——民間玩具。陳信忍不住笑了,他沒想到,大上海也會有這樣的「集」。這集市,同前面繁華的現代的南京路相映成趣。
弟弟說:「現在上海這種地方可多了,政府還鼓勵待業青年自找出路呢!」
一提到待業青年,陳信的眉頭不由皺了一下。他停了一會兒問道:「阿三,今年你怎麼搞的?又沒考上學校。」
弟弟低下了頭:「我也不知怎麼搞的,我讀書好像很笨。」
「明年你還準備考吧?」
弟弟不說話,沉默了半天囁嚅了一句:「大概也還考不上。」
「你這麼沒信心就行了嗎?」陳信有點生氣。
弟弟厚道地笑笑:「我讀書怎麼也讀不進,我不是讀書的料呀!」
「我和大哥想讀書沒有讀,你有得讀卻不讀。你是我們家唯一可以上大學的,卻不爭氣。」
弟弟不響。
「你今後有什麼打算呢?」
弟弟又笑笑,還是不響。這時,突然聽身後有人叫:「陳信。」
回頭一看,見是一個三十幾歲的年輕女人,手裡牽著一個很白很好看的男孩子。她燙著長波浪,穿著很時新。陳信一時上想不起是誰了。
「不認識了?我就老成這樣了嗎?」
「哦,是你,袁小昕!真認不出了,但不是因為老,而是因為漂亮了。」陳信笑了起來。
袁小昕也笑了:「真該死!一個集體戶共事兩年,居然會認不出來。我看你是忘本了。」
「不,我是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你。你不是第一批招工走的嗎?現在還在淮北煤礦?」
「不,去年調回來了。」
「怎麼回來的?」
「一言難盡。你呢?」
「我也調回來了,昨天剛到。」
「哦。」她的口氣很平靜,「張新虎、方芳也都調回來了。」
陳信興奮地說:「太好了!我們一個集體戶回來了一大半,什麼時候找個時間聚聚。唉,總算熬出頭了。」
她沒說話,只是淡淡一笑,眼角堆起了薄薄的一迭皺紋。
「舅舅,」忽然那孩子對著陳信發言了,「你頭上有白頭髮,和外公一樣的。」
陳信笑了,彎下腰握住孩子的手:「兒子?」他問袁小昕。
「是我妹妹的。」她臉紅了,趕忙解釋,「我還沒結婚呢。要結了婚,哪能回來。」
「啊!」陳信不由有點吃驚,他知道袁小昕是同大哥一屆的,有三十三、四歲了吧,「回來了,怎麼還不抓緊解決?」
「怎麼說呢,這種事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陳信沉默了。
她撫摸著孩子毛茸茸的腦袋,輕聲說:「有時候,我覺得為了回上海,付出的代價有點不合算了。」
「不要這麼說,能回來終究是好的。」陳信安慰她。
「大阿姨,電影要遲到了。」孩子大聲提醒道。
「噢,我們走了。」她抬起頭對著陳信笑了,「對不起,掃了你的興。你和我不一樣,你是男的,又年輕,來日方長……會幸福的。」
陳信望著她的背影在人群中消失,心情不由有點沉重。
「真是死蟹一隻。」耳邊忽然響起一個聲音,是弟弟在說。
「什麼死蟹一隻?」他詫異地回頭問。
「三十幾歲還沒有朋友,死蟹一隻,僵掉了。」弟弟解釋著。
「袁小昕並不是找不到,她是有想法的,你沒聽她說,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你懂吧?」
不知弟弟是懂了還是沒有懂,他不以為然地一笑:「反正是個老大難,三十幾歲不結婚的男人哪兒有?要麼是有缺陷或者條件極差的,要麼就是條件極好,要求極高,這種人又是喜歡找年輕漂亮的。現在二十幾歲的小姑娘都接上班了,多的是。」
陳信想說,還會有一種情況,是一直沒尋找到愛情的。可又一想,這話和阿三說,他未必理解。這一批小青年和他他這一代似乎大大兩樣了。他斜眼瞅瞅弟弟:「你可真內行。」
弟弟自負地笑了,這小傢伙,連哥哥話裡的刺兒都聽不出來。陳信又有點不過意,便和緩了口氣說:「你現在每天的時間是怎樣安排的呢?」
「也沒什麼事情,反正就是看看電視,聽聽半導體,困困覺。」
「你到底有什麼打算呢?」陳信又提出了這個問題。
弟弟不響,一直走到勞動局大樓下,上了台階,他才說:「我蠻想工作的。」
陳信站住了腳,弟弟走了幾級台階回過頭來說:「走呀!」弟弟的眼睛是坦然而誠懇的,陳信卻避開了他的眼睛。
上班了。媽媽的工廠很遠,路上需要轉三輛汽車,花一小時另二十分鐘。廠裡分配他開車床,這是他從來沒接觸過的,一切都要從頭學起。他戲稱自己是三十歲學生意的老學徒。其實,難的倒並不是車床技術,而是要習慣和適應新的生活、新的節奏。這裡的節奏是快速的——下了第一輛汽車,必須跑步到第二個車站,正好趕上車到站;下了第二輛,又是跑步到第三個站……這一環扣著一環,脫掉一環也不行。要想抽支煙,或者思想開個小差,都是不允許的。三班倒的工作制也是他難以習慣的。一周夜班欠下的覺,下兩個星期也還不掉,於是,他老感到睡不夠。兩個月下來,他的臉盤已瘦了一圈。不過,人家都說瘦了好,好看了。在外地的那種胖是虛胖、海胖,吃麵粉發的,並非健康的象徵。
不管怎麼樣,他總是回上海了,他心滿意足。然而,滿足之餘,有時他卻又會感到心裡空落落的,像是少了什麼。十年中,他那無窮無盡的思念,現在是沒有了。這思念叫人好苦,吃不下,睡不著。這思念叫他認準了目標,不屈不撓地為之奮鬥。這思念是滲透了他,充滿了他,如今沒有了,倒真有點不習慣,常常感到茫然。不過,他認為自己是樂極生悲,回上海了,還有什麼好說的?好好建立新的生活吧!至於,究竟是什麼樣的新生活,他尚未正式考慮。因為,一切僅只剛剛開始呢!
這天早班下班了,他拖著兩條足足站了八小時的發麻的腿,洗了澡,換了衣服,走出廠門,到了汽車站,車站上簡直是人山人海,人行道上站不下了,漫了大半條馬路。起碼有三輛汽車脫班,才會造成這種局勢。他等了十分鐘,汽車連影兒都不見,大家牢騷滿腹,議論紛紛,估計是出了交通事故。他等得心裡發煩,一賭氣,轉身離開了車站,走吧!走幾站路,直接坐第二路汽車。上次,比他小一歲的李師傅曾經帶他走過,左一穿,右一繞,可以省不少路呢。他憑著記憶向前走去,穿過一條弄堂,走上一條石子路面窄窄的小街。街兩邊滿滿地坐著人,有的在洗刷馬桶,有的燒飯炒菜,有的織毛線縫衣服,有的看書做作業,有的下棋打乒乓,還有的在鋪板上蒙頭睡覺……把小小的街面擠得更窄了。他轉頭左右看看,兩邊的屋子像是鴿子籠,又像是口琴的格子。又小又矮,從窗口望進去,裡面儘是床,床,大的、小的、雙層的、折疊的。因此一切娛樂、一切工作、一切活動,不得不移到室外進行。要是上班的都下班了呢?要是下雨下雪呢?要是兒子大了要結婚呢?要是……原來在五彩繽紛的櫥窗,令人目眩的廣告,光彩奪目的時裝和最新電影預告的後面,卻還有這麼窄的街,這麼擠的屋,這麼可憐的生活。看來,上海也並非想像中的那樣完美。
走了有半小時,才到汽車站。他擠上了車,現在他已經學會如何側著身子,將自己一米八十的身軀安置在最有限的空間,再不會被人誤以為是外地人了。當他回到家時,已經六點多鐘了,又餓又累。原以為家裡已有一桌熱騰騰的飯菜在等他,豈不知連飯還沒燒熟。原來媽媽下午去淮海路買東西,街上人多,店裡人多,車上人更多,老太太如何擠得過人家,結果回來晚了。飯還是上長日班的嫂嫂回來燒上的。媽媽一邊忙著洗菜切菜,一邊埋怨弟弟:「這個阿三呀!什麼事也不幹,一天到晚就是聽聽半導體睡睡覺。你見我晚回來,幫我把肉絲切切也好呀!唉,這個阿三!」
陳信憋著一肚子火走進「違章建築」,屋裡黑洞洞的,簡直伸手不見五指。卻聽見半導體沒有調準頻道的嗡嗡聲,似乎在講話,又似乎在唱歌。他摸到床沿去,一下子絆在一條腿上,把他嚇了一大跳。床上坐起一個人:「二哥,下班了啊?」
陳信打開檯燈,忍不住發火道:「阿三,你日子過得太無聊了。成天在家沒事,也幫媽媽幹點家務嘛!」
「下午我去買了米,還拖了地板。」弟弟辯解道。
「買米拖地板有什麼了不起的,我像你這麼大,在農村拉犁子,割麥子。」
弟弟不響了。
「你也二十歲了,腦子裡該考慮點問題,幹點正事了。起來起來,一個人,怎麼甘心生活得這麼窩囊。你要振作起來,哪還像個年輕人哪!」
弟弟不聲不響地走出了「違章建築」。大哥也回來了,又衝著他說:「三三,你大了,該懂事了。哥哥嫂嫂在外工作了一天,回來總想好好休息,你應該幫幫忙啊!」
陳信在「違章建築」裡又接了上去:「如果你每天在溫習功課考大學,我們一點不會責備你不於家務。相反,還會給你創造條件……」
弟弟仍然不響,媽媽過來打圓場了:「好了好了,也怪我,走以前沒和阿三交代。飯馬上就好了,先吃點餅乾吧!阿三,去拷點醋。」等阿三走開,媽媽又對兩個大兒子說:「我寧可阿三在家裡窩著,也不願他出去闖禍。這些沒工作的孩子,像他這樣,還算聽話的,好的啦。」
七點半,飯菜終於燒好了。大家在媽媽睡覺的六平方小屋裡圍著飯桌吃飯。因為飯前阿三引起的不愉快,氣氛有點沉悶,誰都不想說話。沒有閒話下飯,食慾似乎也受了影響。大嫂也許為了使氣氛活躍起來,挑開了話題:「我們局裡成立了『青少年之友』,其實就是婚姻介紹所呀。阿信要不要我去幫你領張表格?」
「我吃飽飯沒事幹了。」陳信勉強笑著說,「我不想結婚。」
「瞎講!」媽媽說話了,「人怎麼可以不結婚。我就不信像你這種相貌人品,會找不到老婆。」
「現在身高一米八十的最吃香了,小姑娘都喜歡高個子。」弟弟笑嘻嘻地說,已經把剛才受的責備全忘了,他是個沒心眼的孩子。
「現在要找個對象也不容易。」嫂嫂說,「沒有上千元辦不了事。」
「兒子要結婚,哪怕傾家蕩產也要幫忙的。是吧,阿仿?」媽媽問大哥。
「哎哎。」大哥傻呼呼地應著。
「有了錢,要沒有房子,還是一場空。」大嫂又說。
「實在沒辦法,我搬到弄堂裡去睡,也要讓兒子結婚的。是吧,阿仿?」
「對,對。」大哥應著。
嫂嫂笑嘻嘻地說:「姆媽說話算數啊!」
媽媽也笑著說:「姆媽說話什麼時候不算數的?」
「你們在開什麼玩笑哪!」阿信放下了碗筷。雖然,媽媽和嫂嫂都是笑著,可骨子裡卻像是很認真的,又像是包含著什麼心照不宣的意味,使人感到很不愉快。
他在哥哥房間裡看了一會兒電視,便覺得很睏,眼皮子盡打架。想到明天還是早班,便站起來,睡覺去了。走進「違章建築」,卻見阿三已經睡在床上了,在聽相聲,一個人「咯咯」笑著,十分快活,愜意。
「怎麼這麼早就睡了?」他說。
「電視沒看頭。」等到相聲在一陣掌聲中結束了,弟弟才回答。
「這次相聲曲藝節目,播送完了。」半導體裡說。弟弟失望地關上了半導體收音機。
陳信照例看了幾分鐘小說,便關上了檯燈。黑暗中突然響起弟弟的聲音:
「二哥,要是爹爹還活著就好了。我頂替姆媽,你頂替爹爹,爹爹的工作好,是坐辦公室的。」
陳信突然鼻子發酸了,他很想將弟弟摟在懷裡,可結果卻只是翻了個身,粗聲說:「你應該說,考上學校就好了。」
過了一會兒,弟弟發出了輕輕的鼾聲,陳信卻一無睡意了。
媽媽退休,本來可以讓弟弟頂替的,可就因為他……
他當即便打了長途電話回家,說:「弟弟在上海,總有辦法可想。這卻是我唯一的途徑了。」媽媽那邊一聲不吭,於是他便反反覆覆地說:「媽媽,我十八歲出去,在外苦了十年。媽媽媽媽,我十八歲出去,苦了十年,十年哪!」媽媽那邊仍是沒有聲音,但他知道,媽媽一定在哭,並且在心裡直說:「手心手背,哦,這手心手背……」結果,弟弟讓了他,是應該的。十年前,他也讓了哥哥。弟弟也和他一樣,並沒有怨言,也沒有牢騷,同他親親熱熱的。弟弟翻了一個身,一條腿又跨在了他的肚子上,他沒有推開它。
唉,弟弟,真是不爭氣,要是他考上了學校,不就一切都解決,皆大歡喜了嗎?可是,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能上大學,上中技的。說起來,弟弟本不是爸媽打算生養的,就因為提倡「光榮媽媽」,於是又有了他。他的出生曾給媽媽帶來了光榮,而今卻是煩惱。弟弟對自己的出生也很抱歉,同時又為沒考上大學而抱歉,對誰都和和氣氣,誰說他都不回嘴。
他歎了一口氣,上海,在上海也不容易。
今天晚上,媽媽廠裡的一個老姐妹沈阿姨將要帶個姑娘來給陳信過目。這是媽媽一手主持的,陳信就不好太執拗了。可心裡實在覺得又無聊又彆扭。哥哥說:「你現在應該著手建立生活了。」他聽了倒是一震,新生活突然之間這麼具體起來,他有點措手不及,難以接受。可他再想想,確也想不出來究竟還有什麼更遠大、更重要的新生活。也許,結婚,成家,抱兒子……這就是了。他搖搖頭苦笑了一下,那種空落落的感覺又湧上心頭。唉,十年裡,對上海的思念雖然熬人,可卻也有甜蜜,比如做夢,憧憬,夢遊,神遊。看來什麼都是希望著的時候最好,就比如小時候總覺得星期六比星期天更好一些。
一家人卻都很起勁,從下午起便開始準備了。決定在哥哥房間裡進行,嫂嫂把房間掃了一遍,抹了一遍。哥哥去買了點心水果,並商量決定早早地把囡囡哄睡,免得他說出叫人難堪的話。這是有過教訓的。有一次,他媽媽給人介紹對象,在家裡碰頭。平時大人說話也不避他,他似懂非懂,突然間,指著那一對男女問嫂嫂:「媽媽,他們兩個是結婚?」搞得十分不好。
弟弟更是忙得不亦樂乎,建議媽媽晚上燒綠豆湯,又把自己最好的衣服拿出來讓二哥穿。陳信發覺他的興奮是由於極其無聊,生活中總算有了點新鮮內容,便開心得不得了,不免有點反感。於是也要求他到時候和囡囡一起在「違章建築」裡睡覺。弟弟百般哀求,無奈二哥的態度異常堅決,十分掃興。儘管積極性受到嚴重的挫傷,但他還是幫助媽媽燒好了一大鍋綠豆湯,動員二哥套上了他的喇叭褲。
七點半光景,她們來了。那姑娘一直害羞地躲在沈阿姨身後,進了屋便坐在角落的沙發上,拿起一本書看著。正好是個黑影地,她又埋著頭,看不清模樣。
「阿信這孩子不錯,廠裡老師傅很誇獎他。到底在外面吃過苦的,不像那些學堂剛出來的小青年骨頭輕。」沈阿姨說。
「是啊,這孩子不容易,在外面苦了十年。」媽媽一面和沈阿姨聊天,眼睛卻老瞟著角落裡的姑娘。
「阿信,車床上的活兒做得慣吧?八小時站著,很吃力的噢?」沈阿姨又轉向了陳信。
「還好。我不怕站,在農村什麼活沒幹過!」陳信應付著,注意力卻全在那個角落裡。可惜看不清,只看得見一個輪廓,似乎是短短的卷髮,寬寬的肩膀。
「阿仿,兒子呢?現在頑皮得不得了吧!」
「他睡覺了,還聽話。」大哥心不在焉地回答。
「聽話個什麼!皮死了,我不要他了。」嫂嫂糾正道。
「這是講講的,人家想要還要不到呢。皮的小孩都聰明。」
「聰明倒是聰明……」嫂嫂轉身向角落走去,「來,這兒坐,喝點綠豆湯呀!」
可有一個人「搶」在她前邊走到角落裡,說:「這麼暗,看書太吃力吧!」說著便拉亮了落地燈。原來是弟弟,不知他什麼時候混進來的。陳信真想揪著衣領把他拎出去,可心裡也不得不感激他的靈活機動。
現在,姑娘便全都被燈光籠罩了。大家不約而同都停止了說話,向她看去,又不約而同地回過頭,相互望望。大家臉上都有一種失望的表情。還是嫂嫂比較沉得住氣,她怔了一會便說:「別看書了,喝點綠豆湯。」
姑娘扭扭捏捏地喝完一碗綠豆湯,用手絹擦擦嘴,便說要走了。大家也不留她,只客套了幾句:「以後來玩啊!」「路上小心啊!」然後全家起立送她到門口便止了步,由沈阿姨一個人送出弄堂。這似乎已經成了一套儀式的,每個人都自覺地遵守著。陳信剛回上海,還不大懂。但弟弟負責地站在他身邊,為他作著榜樣。
媽媽瞅空問陳信:「阿信,你看怎麼樣?」
阿信不說話,卻笑了起來。
「不行不行,顴骨高,要克男人的。」弟弟發言了。
「瞎三話四,又不問你。」
「形象是欠缺一點。」哥哥說。
「相貌是不好看,不知道人怎麼樣。」媽媽自己說。
交流只能暫時到此,沈阿姨回來了,笑著對陳信說:「人家說,看你的意思如何。小姑娘看樣於蠻喜歡你的。」
陳信還是笑著,不回答。
沈阿姨似乎會意了一點什麼,又說:「這姑娘人品很好,老實厚道,今年二十八歲。家裡條件蠻好的,她爸爸媽媽說:不看男方的條件,只要人好,要是沒房子,可以住我們家。他們有一間雙亭子間……好了,你們再商量商量,最好早點給我回信。阿信,沈阿姨不會騙你的,你放心。沈阿姨從小看你長大,最知道你了。」
全家把沈阿姨送至弄堂口,才回來。
「阿信,你對她印象究竟怎麼樣?」哥哥問。
「不佳。」阿信直截了當地說道。
「形象究竟是次要的,可以接觸接觸嘛!」嫂嫂說。
「嗯,形象可重要。要不,大哥為什麼要找你。」陳信和嫂嫂開了個玩笑。大家都笑了。
嫂嫂又笑又氣,在他肩上捶了一下。
「阿信,我說你也可以接觸接觸,不能太以貌取人。」大哥說。
「靠介紹談對象,外表當然很重要。否則,我憑什麼去和她交往下去,談什麼戀愛呢?」陳信有他的道理。
「形象不要求太好,但總要走得出去。」阿三又參加意見了。
「姆媽,我看這姑娘還不錯。」嫂嫂對媽媽說,「再說條件也好,有房子。上海的房子可是很要緊。」
陳信聽見了,說:「我是找人,又不是找房子。」
「可這也是很重要的呀。我看那姑娘也沒什麼大難看,就是面孔稍微闊了一點,眼睛眉毛都過得去。」
阿信不耐煩了,「什麼眼睛眉毛,反正我看見這個人,一點兒激情都沒有。」
弟弟笑了起來,他還沒聽說過什麼「激情」不「激情」呢!
「我也是為了你好,我看你將來能把『激情』當飯吃。」嫂嫂說。
「對,對。」大哥附合。
媽媽開口了:「囡囡媽媽,這是阿信的事,還是讓他自己作主。」
「就是,就是。」大哥又附合道。
「好了,到此為止吧。」陳信感到無聊極了,「媽媽,以後你再別操這個心了。我自己找。有本事找個好老婆,沒本事活該打光棍。」說完,一頭鑽進「違章建築」,睡覺去了。
睡夢中,有一雙眼睛在對著他笑,這是一雙黑黑的,彎彎的,像月牙兒似的眼睛。這眼睛分明在笑,笑得很甜,很溫柔。他醒了,見那一尺見方的窗戶外,一彎月牙正對著他。
哦,月牙兒般的眼睛,她在哪兒呢?她究竟是誰呢?在那裡,每天早上,他去食堂吃飯回來,總是看見有一輛自行車從校園駛過,從後門向前門駛,老式笨重的平車上坐著小巧纖細的她。她總是回過頭看他,那眼睛,那眼睛……他自信,如果他問她:「你上哪兒去?」她一定會告訴他。可是他一直沒問,因此也就一直無從知道,她從哪兒來,又到哪兒去。他只知道,學校的後門到前門,是一條捷徑,常常有人來來往往,可以省去一個很大的圈子,而直達目的地。目的地有很多。前門有醫院、文化館、文工團、機械廠;後門有百貨大樓、體育場、紡織廠。她一百次,一千次從他身邊過去,他放過了她,心底裡明明喜歡她的,他看到她便感到愉快。他的注意力全在上海,上海這個目標上了。如今,終於回了上海,她卻永遠過去了,一去不回了。只在記憶中留下了一個美好的倩影。當然,他決不後悔,在他心中的天平上,一個姑娘決不會比上海重。只是,有那麼一點點。一點點的惆悵。
他又想起了他的學校,那是一個很寬闊的公園。可以說,上海還沒有一所中學是這麼大的。校園裡有一條林蔭道,一片小樹林。他的房間門前有一眼井,夏天可以冰西瓜。他有一個班的學生,學生對他很忠實,常常把家裡做的食物送給他。可他這次回來,為了避人耳目,生怕節外生枝,卻是不告而別。唉,他想那個地方了。幾個公章可以把這段歷史不留痕跡地消滅。可是,既然是歷史,就總要留下些什麼,至少要給心靈留下一點回憶。
這天早上,哥哥忽然向媽媽提出,把戶口分開,他說:「這,這麼樣,可,可以有兩份,兩份雞蛋。按戶頭分配的東西,也都可以有,可以有兩份了。」
媽媽沒說話,抬起眼睛看著哥哥,哥哥卻把臉避開了。
陳信覺得哥哥的想法挺不錯,只是奇怪他為什麼要這樣吞吞吐吐、結結巴巴、似乎在說什麼難於啟齒的事。他在邊上笑著說。「這倒挺不錯,虧你們想得出。」
不想這句玩笑卻叫哥哥紅了臉,走了。而媽媽自始至終沒有發言,眼睛卻老盯著哥哥。
阿信走出門去上班,弟弟跟在他後面到了弄堂口。弟弟詭秘地壓低聲音說:「你曉得大哥為什麼要分戶。嗎?」
「雞蛋……」
「什麼雞蛋!」弟弟打斷了他的話,「是為房子。」
「房子?」陳信困惑了,停下了腳步。
「房子。」弟弟肯定了一句,「一分戶口,這間二十二平方的客堂就歸他們了。這一定是嫂嫂的主意。」
「歸他就歸他了!」陳信重又挪動了腳步,「你這個小鬼,正事上不用心,這種事倒內行得不得了。唉。」
這一整天,陳信都有點心不在焉,常常有意無意地想起哥哥的話:「分戶口。」他隱隱地感覺到這「分戶口」後面是有一點什麼含意的。繼而,弟弟的話又響在耳畔:「房子。」他想起嫂嫂老是提起的結婚和房子的關係。這會不會確實有什麼意味?他下意識地一揮手:「不會。」幾乎說出聲來,倒把自己嚇了一跳,不覺又好笑起來。
下班,回到家,他便聽見媽媽在和大哥說:「這戶口不大好分。因為這房子有一半是阿信的。阿信在外苦了十年,要是他結婚,你們要讓出半間,你說是吧?」
哥哥不響,媽媽又問了一遍:「是吧?」他才附和著:「是的,是的!」這時,嫂嫂端菜進來了,將菜碗放在桌子上。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碗底發出很響的一聲:「砰!」
吃晚飯了,哥哥、嫂嫂的臉上象蒙了一層烏雲。而媽媽卻像是對他倆很抱歉似的,一個勁兒地往他們碗裡夾菜。弟弟老是意味深長地向陳信遞眼色,意思是:「你看,你看!」陳信厭惡地轉過臉,低下頭,誰也不看。飯桌上的氣氛十分沉悶,幸好有個囡囡,在凳子上一會站起,一會兒坐下;一會兒要這,一會兒要那,使空氣活躍自然了一點。這會兒,他乾脆丟了勺子,用手往碗裡直接抓菜。奶奶做規矩了,捉住他的小手,攤開巴掌,在手心上打了三下。弟弟朝他做著幸災樂禍的鬼臉:「好極了,哈哈!」囡囡高傲地說:「一點兒都不痛!」大家都笑了,可嫂嫂一把將囡囡從凳子上拖下來,嘴裡訓斥道:「你不要臉皮厚」,這麼不識相。沒把你趕出去是對你客氣,不要當福氣。」大家的笑容僵在臉上了,不知道該收回去,還是該放在那裡。弟弟解嘲似地又輕輕說了一句:「好極!」
媽媽沉下了臉:「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沒有什麼意思。」嫂嫂說。
「我知道你的意思。」媽媽乾脆把話挑明了,「你是在為房子生氣。」
「我不為房子生氣,有沒有房子我無所謂。不過,我兒子長大了,沒有房子是不會讓他娶人家女兒回家的。」
「你不用講這種話來氣我,我做婆婆的雖然窮,可是我心裡疼孩子。三個兒子我要一樣看待,手心手背都是肉,阿信出去,有一半是為了阿仿。你們不要忘恩負義。」媽媽哭了。
「我們怎麼忘恩負義?人家小姑娘結婚,誰不是一套傢俱,沙發落地燈。我結婚時,阿份有什麼?我有過一句怨言嗎?阿信在外地,逢年過節不都寄包裹寄錢。做媳婦做到了這種程度很可以了。」嫂嫂也哭了。
哥哥傻了眼,不知勸誰好。
弟弟不見了。真的出事,他就害怕,開溜,是個小草包。
「別哭了!」陳信煩躁地站了起來,「媽媽,我不要這房子,我不結婚。我們插隊落戶的,能有回上海的一天,就滿足了。」
媽媽哭得更傷心了。嫂嫂看了他一眼,哭聲低了下去。
晚上,大家都睡了,大哥抽著煙走進一違章建築」,說:「你別生你大嫂氣,她就是這麼個脾氣,心並不壞。當時我們結婚,我沒有儲蓄,只買了一隻床。她並沒抱怨。這幾年,我們省吃儉用,買了傢俱,裝修了房間,她心滿意足,覺得苦了幾年終於有了結果,自然要竭力保護。她心不壞,她也說,應該讓給弟弟半間,只是捨不得,我慢慢勸她……」
「大哥,別說了。」他猝然說道,「我剛才不是說氣話,我不要這半間,我發誓。你讓她放心,只是不要分戶口。媽媽要傷心的,老人家喜歡子孫團圓。」大哥哭了,抱住他肩膀。他也想抱住大哥的,可結果卻一把推開他,鑽進了被窩。在外十年,把他的感情也磨粗糙了。
可是,在上海,確實也不容易。
陳信過慣了獨自一人省心的日子,如今感到真煩心。第二天是廠禮拜,他天不亮早飯沒吃,誰也不告訴一聲,便出了門。他想出去走走,找個開闊一點的地方。在空闊的北方過慣了,在上海總感到氣悶。高不見頂的高樓擋住了風,密密的人群混濁了空氣。去哪兒呢?去外灘吧。
他下了汽車,向前走去。馬路對面是黃浦江。看不見江面,只看見大大小小停泊著的輪船。江岸上綠樹、紅花,老人在打太極拳,
小孩子奔來跑去,年輕人在散步,照相。生活有了這些,就變得愉快、美好起來。他心情稍稍輕鬆了一點。他穿過了馬路,哦,黃浦江,這上海的象徵。可它並不像記憶中和地圖上那樣是藍色的。它是土黃色,並且散發出一股腥臭味兒。也許世界上一切東西都是只能遠看,走近去一細看便要失望的。
他順著江岸向前走去,前邊是外灘公園,他買了門票進去了。一進去便是一個噴水池,水從假山頂上落下,落在池子裡,激起一圈圈漣漪。記得很久很久以前,水不是這麼直接落在水面上的,水珠子落在一把傘上。傘下是一個媽媽,摟著兩個孩子,笑嘻嘻地擠在一起躲雨。他小時候第一次看見這座雕像時,是多麼驚訝,多麼喜歡。他看個沒完沒了,便賴著不肯走。現在想起來,雕像是在冥冥中引起了共鳴。他們,從來就是這麼生活的。爹爹很早就死了,媽媽帶著他們三個,相依為命,相濡以沫,什麼苦都吃過了。可就因為大家擠在一起,再怎麼苦都是暖融融的。有一次刮龍捲風,四口人全擠在大床上,緊緊抱成一團。閃電,霹靂,呼嘯的狂風,引得大家又害怕卻又興奮。弟弟誇張地尖叫著,媽媽笑著咒詛老天,陳信以保護人的身份坐在離電燈開關最近的地方,這個開關被剛懂一點電知識的哥哥視若虎豹。雷打得真嚇人,可真開心。是的,暖融融的。這溫暖,吸引著他,吸引著他歸來。
水,落在空蕩蕩的水面上,激起一個個單調而空洞的水圈。
一滴水珠落在他撐在池邊的手背上,他忽然意識到,這水珠是從自己臉頰上滾落的。他是怎麼了?當年離開上海,媽媽哭得死去活來,他卻一滴淚不流。今天……他感到一種莫大的失望,好像有一樣最美好最珍重的東西突然之間破裂了。他扭頭走出了公園。
商店開門了,營業員都在卸排門板,亮出了櫥窗。櫥窗裡的商品令人目眩。街上走的人,更令人頭暈,那似乎都是一些活著的、生動的模特兒。他走到一個櫥窗跟前,不由自主地站住了腳,櫥窗裡是一些電動的裝置:一個滑梯上,一個個大頭胖娃娃魚貫滑下,兩個娃娃抱在一起蕩鞦韆,後面幾個紅領巾少年在試飛機模型,一架架銀色的飛機在藍色的雲幕上飛翔。
他站在跟前,走不動了。他感到心裡忽然有什麼被喚回了,是的,被喚回了。這是他的童年,他的少年,他離開上海時,心中留下的一片金色的記憶。這記憶在十年中被誤認為是上海了。於是,他便拚命地爭取回來。上海,是回來了,然而失去的,卻仍是失去了。
路上的人越來越多,漫下了人行道。像是排隊走路似的,想快也快不了。他想起早晨擠汽車的那種形勢;想起飯店裡站著等人,坐著被人等的情景;想起三角花園一條長凳上坐著三對伴侶;想起豫園假山上排隊輪流照相……看來,人,不僅能創造奇跡,還能創造窘境。唉,他何必一定要擠進來呢,何必呢?
人和人,肩挨肩,腳跟腳,這麼密集的在一個世界裡,然而彼此又是陌路人,不認識,不瞭解,彼此高傲地藐視著。哦,他忽然想起弟弟前幾日錄來的一個歌,歌詞只有反反覆覆的兩句。「地上的人群就像天上的星星那樣擁擠,天上的星星就像地上的人群那樣疏遠。」
那個地方卻不是這樣的,那裡很清靜,也許有些荒涼了,但走在街上,可以奔跑,可以信步,可以暢快地呼吸。因為城市小,人和人,今天不見明天見,低頭不見抬頭見。都是面熟的,相識的,一路走過去,幾乎要不斷地點頭,招呼,倒別有一番親切和溫暖。看來,大有大的難處,小,卻也有小的好處。
他身不由己地跟隨著人流向前走,自己也不知道走向哪裡。他很茫然,十年裡那點滲透他心靈的、苦苦的而又是甜甜的思念,消失了。十年裡那種充實感也隨即消失了。他的目的地達到了,下一步,他該往哪兒走?人活著,總要有個目的地。完成西裝革履、喇叭褲、錄音機的裝備,跟上時代新潮流?找對象、結婚、建立小家庭?……這些都可以開始了,是的,可以開始了,只是還需要很多努力,很多辛苦。並且,如果時裝裡包裹著一顆沉重而不愉快的心靈,究竟又有什麼幸福?為了建立家庭而結婚,終身伴侶卻不是個貼心人,豈不是給自己加了負荷。他不由又想起了月牙兒般的眼睛,唉,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人生的目的地,總歸應該是幸福,而不是苦惱。他忽然感到,自己追求的目的地,應該再擴大一點,是的,再擴大一點。
他鬱悶的心情開朗了一點,好像沉重的烏雲開了一條縫,一線朦朦朧朧的光透了進來。雖然是朦朧隱約的,但確實是光。
「阿信!」
他站住了,似乎有人叫他,嗯?
「阿信!」又是一聲。他轉臉一看,見馬路上,熙熙攘攘的行人中間,無可奈何爬行著的一輛公共汽車窗戶裡,伸出大哥的半個身子,向他伸著手。他背後還有大嫂。他們臉上的表情很怪,似乎是十分驚慌恐懼。
他不知出了什麼事,掉轉身子追著汽車跑去。大哥一把抓住他的手,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是呆呆地看著他。就像十年前,陳信坐在火車上,哥哥跟著火車跑的時候那神情一樣。他心裡一酸。大嫂也伸手抓住他:「阿信,你可別想不開!」她又哭了。
「你們想到哪兒去了?!」陳信笑了,眼淚卻也滾了出來。
「回家吧!」哥哥說。
「好的,回家。」回家,家畢竟是家,就因為太貧困了,才會有這些不和。親人,苦了你們了。他忽然感到羞愧,為自己把十年的艱辛當作王牌隨時甩出去而感到羞愧。媽媽、哥哥、弟弟、嫂嫂,都有十年的艱辛。當然,人生中,還不僅是這些。還有很多很多的歡樂,真的,歡樂!比如,林蔭道、小樹林、甜水井,天真無邪的學生、月牙兒般的眼睛……可全被他忽略了。好在,還有後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今後的日子還很長很長。該怎麼過下去,真該好好想一想。
又一次列車即將出站,目的地在哪裡?他只知道,那一定要是更遠、更大的,也許跋涉的時間不止是一個十年,要兩個、三個、甚至整整一輩子。也許永遠得不到安定感。然而,他相信,只要到達,就不會惶惑,不會苦惱,不會惘然若失,而是真正找到了歸宿。
(原載《上海文學》一九八一年第十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