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文 / 王安憶
當李小琴遇到楊緒國楊緒國站定在那裡
楊緒國站定在那裡,太陽曬在他推平了的頭頂,他很方正的額角上有一些細密的汗珠。四下裡此起彼伏一片鼾聲。然後他又慢慢地蹲下去,微笑道:「我怕什麼呀?」
李小琴下巴一抬,草帽落下來蓋住了臉。她胸前第二顆和第三顆扣子之間,撐開了一個口,露出白生生的汗褂冉冉升起一股乾燥的熱氣。楊緒國迅速地站立起來,嘟一聲吹響了哨子,叫道:「割麥啦!」人們在干溝裡蠕動著身子,慢慢地掙扎起來。日頭明晃晃懸在中天。
割過麥子收春紅芋了。李小琴很會刨紅芋,雙手一前一後握住抓鉤,輕輕提起,重重落下,落到一半即收起勁慢慢、慢慢地一拉,一嘟嚕紅芋便拉了出來,夠那姓楊的學生拾半天。她脖子上搭一塊白毛巾,穿一件綠格子線呢舊褂子,兩根鼓槌似的小辮,隨了身體的動作悠蕩前、悠蕩後。歇歇時,她一手抓三兩個紅芋,從紅芋趟上橫跨過去。欣長結實的兩條腿一躍一躍的。她跑到大溝邊洗了紅芋,就手往搭在胸前的白毛巾上擦了,然後脆脆地咬一大口,「咕滋咕滋」吃得十分香甜。而姓楊的學生則用一把小刀慢慢地削皮;刀子小,紅芋大,削得狗啃似的。人們說,那姓李的學生做什麼事都有個利索勁,而姓楊的正巧相反,做什麼,什麼就彆扭。
太陽落下的那一刻,紅芋地裡是十分好看的。一趟一趟的地垅伸向天邊,在天邊收住。就在那收住的一點上,停了半輪太陽,收工的社員們就背了這太陽,沿了紅芋趟一步一步走去。他們肩上背了糞箕子,糞箕子裡裝了一柄抓鉤,由於夕陽的映照,身體的輪廊鍍了一道金邊。紅芋地往往是在村莊的北面,離村莊不遠,房屋刷白的後牆,襯著發黑的茅草頂,分外的美麗。莊裡傳來了雞叫,狗吠,還有孩子的哭聲。
楊緒國帶了起紅芋的婦女收工回家,漸漸地落在後面。婦女們一個個趕過了他,急急朝前跑去。踉蹌著跑上大路。一邊跑一邊彎腰拾著路邊的樹枝,好回家燒鍋。頭髮從她們的額上披落下來,糞箕子在她們撅起的臀上一顛一顛。她們努力交替著短腿,跑得很遠。楊緒國忽覺腰裡被人狠狠地捅了一下,正要叫痛,卻見李小琴走過他前去,腳步十分輕盈,嘴裡還哼著歌曲,垂肩的小辮撥郎鼓似的一擺一擺。夕陽的餘輝很細膩地勾出她勻稱的身形。楊緒國心裡想:「這學生是怎麼長的?」他走在她身後,保持了兩公尺的距離。天色漸漸暗下去。李小琴變成了一個影子,黑黝黝的。她的肩膀、胳膊、腰、腿,很有節奏地活動,好像舞蹈一般。楊緒國又想:「這學生是人還是鬼?」他正思忖著,不料腳下一絆,馬上就要跌倒,朝前衝了幾步,才勉強站穩,驚出一身冷汗。只聽身後的嘻嘻的笑聲,回頭看見一個人影蹲在地上,像在系鞋絆。他想發火,又按捺住了,只是定定地望了她。她不慌不忙地繫好鞋絆,站起來,走過他的身邊,竟用那小而圓的肩頭去抗他的胳膊,他默默地一閃。讓她過去了。
進莊了,煙囪裡升起了白色的炊煙,天是深藍色的。兩人一前一後進了莊子,各自走了。心裡都有些發慌,李小琴想:可別弄巧成拙了。不料楊緒國心裡也在想同樣的話,不過換了一種說法,叫作:可別吃不著羊肉,反惹一身膻。李小琴回到自己的土坯屋,見門鎖著,那姓楊的出去了,便自己開了鎖進屋。也沒心思燒鍋,黑著燈坐在床沿上發愣,心裡不由得害怕起來,騰騰地心跳,屋裡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過了片刻,才從窗洞裡射進一線月光,照亮了破舊的小屋,屋頂上懸了一張巨大的蜘蛛網,有蛐蛐兒在牆角歌唱。她心裡十分發愁,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該做的她都已經做到,如今已黔驢技窮了。月光漸漸地移到她的身上,她愁眉不展的樣子,看起來非常的美麗,別人家裡的話匣子都在播送歌曲,唯有這一間土坯屋沒有扯上有線廣播,安靜得沒有一點聲音,那只蛐蛐兒也不唱了。楊緒國到家的時候,女人正在燒鍋,顧不得哄孩子,那小的正坐在當門地上哇哇大哭,見爸爸回家,就抱了他的一條腿,昂起頭往上看他,像看一個巨人。他將孩子抱起,讓他坐在自己的肩上,走到後邊去見父親。後堂屋裡坐著姓楊的學生,坐在一張小板凳上,眼睛垂地。老隊長並不說話,吸著煙袋,蹲在一條長凳上,身披一件羊皮襖,直垂在凳面以下,看起來,活像一隻鷂鷹。姓楊的學生見他進來就起身叫「大哥,回來啦!」他笑嘻嘻地應著。問那姓楊的學生吃過飯沒有,做活累不累,等等的問題,姓楊的學生就一一地回答。他嘴上說話,心裡在揣測:「那李小琴究竟要將事情做到哪一步?」然後又不安地想道:「假如李小琴要將事情做到那一步應該怎麼辦?」想到此處,不由得一陣心跳,額角上的青筋也暴突起來。這時候,肩上坐的小孩尿了,姓楊的學生就立即將孩子接了過去。他望了肩膀到胸前的一片漉濕,不曉得是發生了什麼事情。老隊長蹲在長凳上吸著煙袋,煙鍋一明一暗,話匣子裡開始唱歌。
第二天,楊緒國懷著一種戰戰兢兢的心情,出工了。這一天的活路是撇大秫秫葉。幾十個人拉開陣,一齊鑽進秫秫棵裡,只聽一片嘩啦啦的聲響,秫秫棵將人全埋住了。青青的葉子擺著,太陽在秫秫頂上很遠地照耀。隱隱約約傳來笑聲與說話聲,轉眼間又沒了,只有一片秫秫的嘩響。楊緒國心跳著,眼睛前一陣一陣冒著金星。汗在他粗硬的頭髮茬裡流淌,沿了額角往下瀉,剎那間,他滿臉是汗,藍色的背心濕透了。他屏住聲息聆聽著四下裡的動靜,幾十種蟲子嘰嘰噥噥地叫,他忽然渾身一機靈,似乎有腳步聲朝他過來,一隻癩蛤蟆被他輾死在腳底了。他有一下沒一下地撇著秫秫的老葉,青青的葉子在他眼前蕩漾,日頭在很遠的天空懸掛,天上沒有一絲雲彩。他忽然迷了方向,在秫秫地裡胡亂走起來,直到發現面前的秫秫棵已經撇清了老葉,才明白自己是走亂了。再想回到原先的地方,卻又找不到。他趟水似的嘩嘩在地裡走著,用手分開秫秫棵,自己也不知道是到了什麼地方。這一日,李小琴好像躲了起來,始終不讓他看見,他只是聽見有人說,那姓李的學生很會撇葉子,還聽人叫她一起回家。心想:她是玩的什麼把戲?
再一日,天下雨了,沒有活計做,李小琴本想上街回家看看,可是見姓楊的學生不回家,她也就不回了,姓楊的學生去串門了,她本也想去串串,可是身上懶得很,不想動,就找了幾雙手套拆了,織一件線衣。門外有人走過,咯吱咯吱地踩著泥,樑上的燕子呢呢喃喃,她心裡空空的,不知道將來會怎麼樣。她沒有鐘錶,不知道是什麼時間,姓楊的學生總不回來燒鍋,天色卻像是黃昏。她不知饑也不知渴,木木地坐著,那蜘蛛在牆角辛勤地織網,地上有細小的土色的虼蚤蹦跳過去。她心裡恍惚得很,像是得了病,便虛掩了門,躺到床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夢裡,楊緒國朝她笑著,還甩一根指頭朝她一點一點,然後就有人開她的鬥爭會。夢醒之後,就發起燒來,她才明白,是真病了。這一日,天黑得特別快,家家戶戶上了門,沒半點聲息了。
李小琴一病就是幾天,沒有下地。有人問起,姓楊的學生就說:「害病了。」那人又問「吃飯了嗎?」姓楊的學生說:「吃了。」既能吃飯就不是要緊的病,人就不問了。最多隔一日再問一句:「吃飯了嗎?」楊緒國嘴上不問,心裡則想:李小琴怎麼病了?又想。李小琴得的什麼病?便暗自冷笑,笑過之後再想:李小琴竟然病了!覺得不可思議,又覺得其味無窮。他想作為一隊之長,還是黨支部委派的團委書記,應該去看望和慰問,已經走到了門口那一腳卻很難踏進去。一直到第三天上,他才在門口將姓楊的學生喊出來,問了幾句。李小琴躺在屋裡聽得一清二楚,鼻子酸酸的,直要落淚,心裡幽幽地想道:楊緒國對我竟然不存成見,我將他錯看了。不由愧悔交加。她這病本有一多半是心病,這時便覺得好些了。那姓楊的學生進來,交給她一手巾包韭菜餃子,說是楊大哥給她的,還讓她安心養病。李小琴又躺了一兒,便起身燒開了鍋,煮了一點稀麵糊,做成一碗稀飯,就了韭菜餃子,吃出一身透汗,身上輕鬆了。第二天一早,就出工了。
那一場透雨下過,太陽再一出,地就很暄和。老隊長對楊緒國說,是鋤黃豆的好時候了。於是家家打磨鋤頭,安鋤子把,拾掇完,就下地了。李小琴扛了一柄鋤子,鋤把上繫了一條花手帕,穿一件方領衫,一條齊膝的花褲頭,腳上是一雙白涼鞋,和了大夥兒朝南湖走。躺了這三天,她瘦了一些,白了一些,先前那股活潑勁兒收斂了一些:穩重和平多了。她做活依然很利落,也肯下力,鋤子不深不淺,一步一換手,「絲絲」地到了地頭,三下五下又開出一片趟子,就調過頭來。調頭的時候,正與楊緒國照了對面,她不由一陣臉紅,楊緒國卻和藹地問道:「好些了?」
「好了。」她說,低了頭有些不敢看他。
「別太潑力,悠著點勁,日子還長呢!」楊緒國又說。
他的關心使她很感動,可是「日子還長呢」這句話卻使她惆悵起來。她沒說什麼,憂鬱地笑了一下。
她的笑容使他心裡軟軟的,可是見她比先前正經了許多,好孩子似的,就有些不知道說什麼才好。轉眼,她已經鋤到前邊去,他也到了頭,拖了鋤子走過去依次開了趟,已和她隔開有七八個人了。他心裡也悵悵的,好像丟了什麼東西。
三伏的太陽特別的毒,汗從頭頂流到了腳跟,人就跟水裡撈上來一樣。歇歇時,小子們都跳到大溝游水,女人們就在溝邊打哈哈,說些粗野的玩笑。李小琴稍遠著點看熱鬧,坐在溝邊的榆樹蔭下,用手捏土疙瘩玩。將土疙瘩捏成細細的粉面,不一會兒,就堆起一個小小的沙丘。她正出神,不料有一個聲音對她說:「身體還行嗎?」她驚了一跳,一抬頭,見是楊緒國,便渾身地不自在起來。想站起身,楊緒國卻坐下了,又說道:「有什麼困難,就對我說,不要見外。過去,我關心你不夠,以後一定改正。」
李小琴不知道說什麼好,只得沉默著。大溝裡翻江倒海,小子們已經將一個娘們拉下了水,只見她頭髮濕淋淋地貼在臉上,前襟撕開了,露出肥大的胸脯。李小琴就笑了一聲。楊緒國也笑了,說道:「潑娘們!」又問李小琴有多久沒回家了,家裡大人可還好,等等。問罷,就說:「鋤完豆子回家看看,免得大人掛牽。再說也不十分遠的,早去早回,誤不了幾個工。」然後就爬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吆喝做活了。
從此以後楊緒國果然對李小琴關心起來,隔三隔四就讓他家大閨女送去半碗鹹菜,或者一碟醃蒜苗,派活也派輕巧些兒的給李小琴,還讓個四類分子來替兩位學生拾掇了倒煙的鍋灶。這一天,他推了自行車來到學生住的土坯屋前,李小琴正打算出工。他說他今天正巧要進城批化肥,她可以坐在他的車後架上回家看看,再坐他的車後架回來;要不想回來,過一二日就自己走回來,隨她意思,反正隊上活也不緊。李小琴一想,因為和姓楊的學生勁,確有好久沒回家,這回去了,是得了隊長的應允,也不怕人說什麼。就放下家什,趕緊收拾了幾件要帶回家替換的衣物,跟了楊緒國出莊了。
兩行筆直的白楊樹夾了一條大道,天氣很涼爽,一陣陣小風迎面吹過,十分舒服。李小琴坐在楊緒國的車後架上,向著進城的方向去了。路上,楊緒國問李小琴知不知道大楊莊的來歷。小琴說聽人講起過一句半句的,卻沒聽全。於是楊緒國便開始講老爺爺的事跡,講完後則笑道:「說起來也是宗法迷信那一套呢!」然後又問她知不知道大楊莊的遠景規劃,李小琴說不知道,他就諄諄地告訴李小琴,未來的大楊莊,是如何如何美好的圖景。李小琴嘴上應著,心裡卻冷笑:「再好我也不稀罕。」這麼談了一路騎了一路,楊楮國問李小琴累不累,要不要歇腳。李小琴心想自己坐在車後架上有什麼累的,大約是他蹬車蹬累了,又不好意思直說才這樣問的,就說顛得真是有點累了。兩人便下車坐在路邊樹底下乘涼。有手扶拖拉機開過,揚起一片細土,蟬在樹頂上叫,李小琴抱著膝蓋坐在那裡,褲腿邊露出一雙沒穿襪子的腳踝,圓圓的。楊緒國迅速地移開眼睛,表情嚴肅地談到,莊裡對兩位學生評價都不錯。小李呢,是勞動好;小楊呢,是和貧下中農感情好。這一說,李小琴不由動了氣,說:「她感情好,她就在大楊莊留一輩子,有了招工的,她不走,我走!」她說出這氣話,就有點後悔,心想那楊緒國又該批評自己了。不料他卻噗哧地一笑,說道:「你看你看你,就聽不得表揚別人,這也不太好,你說你說是不是?」聽了他這話,她就有些使性子,說道:怎麼不好,怎麼不好,我看就很好,就很好。他就噗哧噗哧地笑。兩人都有些開心起來。然後,他先站起來說道:好了好了。別鬧,別鬧了!還很親切地在她背上拍了一下,兩人就又上了車,繼續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