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文 / 王安憶
米尼的爸爸媽媽在六○年困難時期去了香港,那時米尼才八歲,在小學讀兩年級。有一天下午,放了學後,米尼和小朋友一起下樓,見樓梯口站著阿婆。她很奇怪,說:「阿婆,你怎麼來了?」阿婆說:「我等你一道去看電影。」她便又驚又喜地拉了阿婆的手走了。電影是越劇《情探》,劇中鬼怪的出場使她很興奮,而那鬼怪卻又咿咿呀呀唱了起來,就有些掃興。走出電影院時,天已經傍晚。如同所有孩子在興奮之後,都會出現情緒消沈,米尼忽然提不起勁了。她被阿婆牽著手,低頭走在黃昏時分陡然擁擠起來的街道上。她穿了一條背帶褲和一件粉紅格子的襯衫,短髮上斜挑了頭路,用紅毛線紮了一個小辮。她拖拖拉拉的,不肯邁開腳步似的。阿婆回頭說:「走快點啊,你這個小孩!」她覺得阿婆的態度不夠好,就更拖拉了腳步。阿婆將她的手往前一拽,她則把手往後一拽,阿婆就把她的手一摔,自己在前邊走了,腳步急急的。她氣壞了,可見阿婆動了怒,就不敢發作,也不敢被阿婆拉下得太遠。
這時,路燈已經亮了,她的情緒落到了最低點。她垂著頭,翻起眼睛瞪著幾步前面的阿婆,心裡罵道:「死阿婆,臭阿婆。」將進弄堂的時候,她忽然一昂頭,氣鼓鼓地走到阿婆前面去了,率先進了弄堂,把阿婆甩在後邊。她走進後門,穿過廚房。正是燒晚飯的時候,她感覺到鄰居們停下了手裡的事情在看她。「看什麼看!」她在心裡說,然後,走上了樓梯。她放重腳步,把樓梯踩得咯吱咯吱響,她想:媽媽就要出來罵她了,這才好呢!她心裡有一股很痛苦的快感,使她振作了一點。可是並沒有人出來罵她。她掃興地進了二樓前客堂,見房間裡沒開燈,黑洞洞地坐了兩個人影:哥哥和姐姐。這時候她才覺得,今天一整天的事情都有些異常。哥哥坐在靠窗的方桌前看書,鼻子快碰到書頁了,姐姐坐在沙發上嚶嚶嘰嘰地哭。
這一年,哥哥十五歲,剛剛入團。爸爸媽媽是最早把去香港的決定告訴他的,這使他感到奇恥大辱。在他思想裡,在那樣的資本主義的地方,父母一旦進去就變成了資產階級,成了人民的敵人。他的共產主義理想就在這一夜之間遭到了滅頂之災。開始他哭,以他那套幼稚而教條的社會主義過渡時期理論去說服父母,甚至還向學校團支部匯報並取得支持,以加強自己的信心。當這一切都不能收到預期的效果時,他開始了絕食。母親不得不將飯送到校長跟前。校長將學生找到辦公室,令他吃飯,他只得吃了。他吃飯的時候,母親就坐在他對面哭,他不由也落下了淚來。窗台上爬滿了下課的孩子,默默地看著他們母子。他又羞又惱又絕望又傷心,心裡恨死了母親,眼淚卻像斷線的珠子往下流,和了飯菜,一起嚥下肚子。他在心裡和父母劃清了界限,他說:我再不做你們的孩子了,我橫豎都是的孩子了。可是,他也知道,他們是靠父母從香港寄來的錢生活。雖然阿婆不告訴他,匯款來的時候,就悄悄地拿了圖章收下,再一個人跑到郵局兌錢。她想:你不肯吃父母的,就算吃我的,這總可以了吧!有一回,匯款來的時候,只他一個在家,郵遞員在樓下一疊聲地叫,把左鄰右舍都叫了出來,告訴郵遞員說,他們家似乎是有人的,大概睡著了。郵遞員請鄰居們代替簽收,可他們說錢的東西是不大好代收的,假如是一封信的話,倒是可以的。郵遞員只得又叫了一氣,最終走了。他一個人躲在客堂裡,緊張得牙齒打戰。他從此變得非常自卑,覺得自己滿身都是污點。是團組織挽救了他,一如既往地信任他,把重要的工作交給他做,學期終時,還被當選為班上的團小組長。他以贖罪的心情努力學習和努力工作,十九歲那年,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本市一所重點大學。他不曉得他的父母從阿婆信中知道這一消息時,高興得涕淚交流,深覺得這一世為牛做馬的受苦都有了報償。他們初來香港時,是投靠母親的弟弟,弟弟在北角開了一個雜貨店。到這時,他們自己才有了一點生意,搬到了九龍。
哥哥上大學的那一年,米尼十二歲,姐姐十六歲。姐姐是一個性情極其平淡的人,平淡到了幾乎使人懷疑其中必有什麼深奧之處,其實什麼也沒有。在學校裡,她的成績沒什麼特別好的,也沒什麼特別糟的。同學之間,既沒有要好的,也沒有反目的。從沒有一個專門的同學上門找她來玩,但在四個或五個人的遊戲之中,總有她參加在其間。在家裡,她並不討大人喜歡,也不討大人嫌。不像有的孩子,能使大人愛得要命,又能使大人恨得要命。三個孩子中間,哥哥是最被父母器重和喜愛的,米尼是受父母喝斥最多最烈的,她恰恰是處在中間。她長得也很平淡,叫人記不住,又常常會和別人混淆。可是,在文化革命開始,也就是她十七歲的時候,卻突然地煥發起來。誰也沒有料到,二樓客堂間裡會成長出這樣一個美人。她的單眼皮原來是丹鳳眼,她的長臉型原來是鵝蛋臉,她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樣樣都恰到好處。學校停課了,她就在家裡,替代阿婆燒飯。阿婆老了,患有高血壓和關節炎,記性越來越差,有時候,會將一個空的銅銚坐上煤氣爐,開了大火燒水。那些日子裡,每天上午九點時分,人們總會看見一個秀美的少女,坐在後門口摘菜。她漠然的表情使人感受到一股溫馨的氣氛,這是和弄堂外面轟轟烈烈的革命氣象很不相符的。
性情活潑的米尼,在這個家裡,是得不到什麼快樂的。她敬畏哥哥,不敢與他有什麼爭執;若和姐姐有爭執,姐姐總是會讓她。唯一能與她糾纏的,只有阿婆。阿婆自從爸爸媽媽走後,脾氣越來越壞,沒有耐心,喜怒無常。有時候,明明是她自己找米尼玩笑:說:「米尼,阿婆帶你去城隍廟吧!」米尼當然很興奮,她卻又說:「算了,不去了。」米尼就說:「阿婆賴皮,阿婆賴皮!」不曾想阿婆陡地一沈臉,厲聲道:「誰賴皮?什麼賴皮不賴皮?哪裡學來的下作話?」然後就有很長時間不給米尼好臉看。而假如米尼吸取了前一次的教訓,當阿婆又一次來邀她看戲的時候,回答說:「不去不去。」阿婆先是好言好語地誘惑她,她略堅持一會,阿婆就火了,說道:「不識抬舉,倒反過來我要求你了?原來我是這樣下賤呀!」說著就哭了起來。弄得米尼無所適從,最終她得出的結論是:阿婆是個精神病。她當然無法瞭解到阿婆孤獨又苦悶,想找個人發洩發洩,甚至於撒撒嬌,可是找不到人,就找到了米尼。從此,米尼不再與阿婆囉嗦。她的天性是那麼快樂,又很自私,本能地抗拒別人干擾她的心情。因此,一天當中,她最討厭的就是晚上。這時候,一家人不得不坐在一起,有什麼話呢?什麼話也沒有。哥哥埋頭看書;姐姐隨了時下流行的風氣,或者繡枕頭套,或者織線襪,米尼腳上穿的全是這種襪跟往下滑的一張線票四團線織成的襪子;阿婆在方桌上算錢。她先將剩餘的錢點一遍,再把剩餘的數位除以剩餘的天數,就是即日起至下次寄錢的日子,除法的結果便是以下天數里開銷的標準。然後,再將自上次寄錢來至今日為止的用度計算一下,得出過去的時間內平均每日的花費。將以後的預算和以前的消費作一個減法,則可得出答案:今後的日子是要松於以前,還是緊於以前。這個答案將決定第二天的財政方針。這是每天都要進行的計算,因此這財政方針也就應形勢而不斷變化改進。有時候,米尼主動要幫阿婆計算卻遭到了拒絕,因為這於阿婆是一項有趣的工作,就如智力遊戲一般,不許別人剝奪。而有時候,當阿婆陷入一片糊塗無法自拔,反過來要求米尼的援助,又恰恰正是米尼最不耐煩計算的時候。於是,她們祖孫倆的關係便日益惡化。到了最後,阿婆覺得米尼是她最大的敵人,米尼也認定阿婆是她最大的敵人。
樓下東西兩廂房內,住了一家四口。男人是方言話劇團的一名跑龍套角色,女人是家庭婦女,家裡有一對女兒,大的叫小芳,小的叫小芬。姐妹倆特別喜歡吵嘴,吵起來不怎麼激烈,也沒有什麼精采的言辭,只是一人一句,一人一句地來回拉鋸。比如:「神經病!」「神經病!」「神經病!」「神經病!」或者:「十三點!」「十三點!」「十三點!」「十三點!」誰說最後一句,誰就是勝利,因此便無窮盡地反覆下去了。米尼無聊的時候,就去依在姐妹倆住的西廂房門口看她們吵架,直看得昏昏欲睡。有一次,正無休無止時,只見她們的父親,那一個經常在舞台上演演寧波裁縫,蘇北剃頭匠,或者山東籍巡捕的角色,忽然怒沖沖地從東廂房朝西廂房跑去。米尼急忙從門口跳開,踏上兩級樓梯,心想:小芳爸爸光火了。姐妹倆不由得也放低了聲音,她們的爸爸衝進西廂房。朝方凳上一坐,米尼心裡一跳,姐妹倆靜默了足有三秒鐘。不料她們爸爸只是把一條腿往另一條腿上一擱,又從口袋裡摸出香煙點上,很感興趣地看著她們,好像看戲一般,那姐妹倆只得又一句去一句來的進行了下去。米尼掩著嘴轉身奔上樓梯,伏在扶手上笑得直不起腰。她天性裡還有一種特別能領會幽默的本領,什麼事情是有趣的,什麼事情是不大有趣的,她能分辨得清清楚楚。這使得小芳的爸爸很欣賞她,說她聰敏。在夏天的晚上,大家在後門口乘涼,這位滑稽角色有時會說一些故事,吸引了大人和孩子,笑聲總是此起彼落。最終,他常常摸著米尼的頭,說米尼笑得最在門檻。這位滑稽演員,在江湖上走了多年,運氣一直平平。他的幽默才能,始終不能受到賞識,總是被派演一些小角色。而他並不費力地就將這些小角色演得惟妙惟肖,贏得意外的效果,於是就被認定是一塊天生的小角色材料。漸漸地,他就將他在舞台上得不到使用的才能運用到日常生活中來,成了一個老少皆宜的滑稽角色,給人們帶來了無盡的快樂。誰家婆媳生氣,誰家夫妻吵嘴,人們就說:去叫小芳爸爸來。而小芳爸爸果然來了,只在門口一站,吵嘴和生氣的人就眉開眼笑了。他有時候會說一句很奧妙的話:「不是我有趣,是大家要我有趣。」他曾經帶米尼和小芳小芬一起去看他們劇團的戲,看完戲後,米尼的感想是:這一台戲都不如小芳爸爸這一個人有趣。她將這話對他說了,他聽了竟有些激動,眼睛都濕了似的。他久久沒有說話,用手撫摸著米尼的頭,米尼也沒有說話。從這以後,米尼在心裡就和他很親。
米尼給她的同學們講的笑話,大多是從小芳爸爸那裡批發得來的。小芳爸爸就像是她的快樂的源泉似的,任何愁慘的事情到了小芳爸爸面前,便全化為快樂了。有時候她在心裡暗暗地想道:如果小芳爸爸是她的爸爸就好了。她自己的爸爸,還有媽媽,是什麼模樣的,卻已經被她忘記得一乾二淨。只是他們所在的香港,使她感到神秘,小心裡隱隱地還有些虛榮。當她為自己家庭不夠完美以及不夠富有而感到自卑的時候,她就以這個來安慰自己。她想:我的爸爸媽媽在香港!香港,你們去過嗎?可是,哥哥卻絕不允許家裡任何人提起香港。她心裡笑話哥哥:難道你不是吃香港的嗎?嘴上卻不敢露半點。哥哥是唯一使她敬畏的人,這一輩子裡,她不記得她還敬畏過別的什麼人了。於是,她只得將這點虛榮埋藏在心裡,當有人問及她的父母時,她就大有深意地沈默著,然後略略有些悲慼地說:「不知道。」同時,她還找了一個時機,與全班嘴巴最快的女生海誓山盟,將這秘密告訴了她,並說她是這世界上唯一知道秘密的人。僅僅到這一天的下午,這秘密已經人所周知。於是,她便對那女生說:你做了洩密的叛徒,我從此再不能相信你了。就此和這個她並不喜歡的女生絕了交。現在,所有的人都知道米尼的爸爸媽媽在香港了。到了文化大革命,就有同學站出來,要米尼和父母劃清界限。米尼回答道:「可以的。不過,請人民政府付給我生活費。」後來,有同學大約去做了一番調查,查明米尼的父母在香港是城市貧民這一檔的人物,也是勞動大眾,不屬革命的對象,就不再找米尼的麻煩。而米尼卻隱隱好像受了一個打擊,自尊心受了挫傷,見了同學反有些躲避了。自此,同學們提起米尼的父母,也換了口氣,先是說:「米尼的爸爸媽媽在香港,」然後說:「但是,」「但是」後面是省略號。米尼聽到了,就在心裡冷笑:無產階級要不要翻身了?也有多事的沒有眼色的人跑來邀她參加革命組織,她笑地謝絕了。她說她覺悟不高,生怕站錯了隊,聽說現在革命隊伍有好幾支呢!人們聽出她話裡的骨頭,又不好說什麼,只好走開了。
七○年,米尼要去安徽插隊落戶了。走之前,她對阿婆說,她不在家裡吃飯,應當把她的那份生活費交給她。阿婆恨恨地望著她,心想自己千辛萬苦,竟喂大了一隻虎,停了停才慢慢地答道:人家都是吃自己的呀!這時候,哥哥在江蘇溧陽的農場勞動鍛煉,每月已開始拿工資;姐姐早一年就分在了工廠,也有了鐵飯碗。米尼當然聽出了這話裡的潛台詞,不由惱羞成怒,漲紅了臉,而她立即壓下了火氣,反笑了起來,說:假如爸爸媽媽願意給我飯吃呢?阿婆說不出話,臉皺成了一團。這些年來,兒子媳婦按期地寄錢來,她總是扣一些錢存著,以防不測。開始這錢是為了孫兒孫女,怕他們生病。慢慢地,孩子長大了,這錢就有些是為了自己的了。她漸漸地很怕自己生病,又怕自己會老,她覺得自己已到了朝不保夕的年月。在這茫茫人世上,唯一可使她感到安全的就是這些燕子啣泥一樣積蓄起來的錢了。錢一點點積多了。她卻反而覺得不夠了,她積錢的熱情日益高漲。孫子在農場,自己的工資足夠養活自己了;大孫女一月十八元時,她並不說什麼,待到第二年拿到二十三元了,她便讓她每月交五元作飯錢。哥哥本來就忌諱香港來的錢,盼望自食其力;姐姐由於麻木,對什麼都渾然不覺;米尼卻將端倪看得很清,經常生出一些小詭計,迫使阿婆用錢。阿婆越是肉痛,她越是想方設法去挖阿婆的錢。看見阿婆臉皺成一團,她心裡高興得要命,臉上卻十分認真,殷殷地等待阿婆的答覆。阿婆說:「給你一個月十塊。」其實她心裡想的是十五塊,出口時卻成了十塊。米尼以這樣的邏輯推斷出了十五塊這個數位,又加上五塊:「每月二十塊。」她說。阿婆就笑了:「你不要嚇唬我啊,二十塊一個月?到鄉下是去勞動,又不是去吃酒。」米尼就說:「那也不是命該你們吃肉,我吃菜的。」她的話總比阿婆狠一著,最後阿婆只得讓了半步,答應每月十七元。米尼心想不能把人逼得太緊,就勉強答應了,心裡卻樂得不行,因為她原本的希望,僅僅是十元就足夠了。從此以後,爸爸媽媽從香港給阿婆寄錢,阿婆從上海給米尼寄錢,插隊的日子就這樣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