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2) 文 / 安意如
「拉薩僅僅是一座城嗎?為什麼從踏足的那一刻起,我就能時時感受到它對我的眷顧?而我內心所回應的眷戀,是比生養我的地方更深切,真實的感情。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第一眼看見布達拉宮時就淚流滿面,第一次面對大昭寺時就長跪不起。頂禮布達拉宮,猛烈的陽光使我對眼前的建築失去了準確判斷,它不像是一座宮殿,是我心中一直珍藏的圖騰。
「頂禮大昭寺,淚水使我失去了祈禱的慾望。我只想痛哭,不覺自己有任何的資格,對它許願或是做出要求。像嬰孩重新回歸母體的寧靜,是迷途之人見到明燈的心平。我能回到這裡,已是餘生最大的福德!」
這是蘇縵華陸陸續續,記在記事本上的話。她剛來時候,是高原至為孤寒的冬季。
蘇縵華從青海湖往西南而行。經都蘭、格爾木,翻越崑崙山口、風火山口,海拔逐次升高。經過可可西裡大草原,翻唐古拉山,抵達那曲,經當雄到拉薩。她路上已經嚴重感冒,又趕上痛經,一路強忍不適,抵達拉薩。次日就病倒在旅館。幸好及時被人送到醫院,檢查不是高原反應,沒被強制「遣返」。在醫院裡躺了幾天,重新生龍活虎起來。
每天早晨,陽光穿進窗戶,空氣和光線都帶著著拉薩特有的氣味。她第一次看到高原的雪,厚密無聲,紛揚之態猶如最奔放自在的舞蹈,一夜之間傾覆了整個城。
凝望著頭頂冰雪王冠的布達拉宮,莊嚴如山嶽。仰望著布達拉宮上空的月亮,雪月清絕。她想起倉央嘉措大雪之夜潛出宮邸時留於雪上的足跡。那多情的喇嘛,因此而被監管他的人覺察蹤跡……言及廢立。
她自青海湖上溯,目的是去尋倉央嘉措的隱遁之地,如許多藏人一樣,她至不願相信倉央嘉措是受政治迫害而死。她願意相信他有神力,可以悄然隱去,保全餘生,從此化身托缽的行者或是做回他所願的自由少年——繼續他的傳法或是塵世修行。
在拉薩遇見尹長生,以及之後發生的一切,是縵華從未料想過的。
那日,蘇縵華在小昭寺旁喝甜茶,無意間看見長生。第一眼看見他,隔著人群,那麼遠,她看見他神色溫柔疏離。她的心一緊,繼而前所未有地急促跳動起來。飛快地掏一百塊拍在桌上,等不及服務生找錢,直衝到樓下。
直到站穩腳,心跳仍激越如戰鼓。望見他,他在不遠處跪拜。三步一身,口誦經文,頂禮匍匐,五體投地。然後,他站起來,走三步,再五體投地。他重複著這樣的動作,意念專一。她目不轉睛地望著他,不想錯過他的每個動作。
他身姿挺拔,面部輪廓如刀刻。喧雜陽光越發顯得他靜默。那是一種積累了時間和滄桑的俊美。
在明澈的陽光下,眼眶不知不覺被淚水積滿。蘇縵華被強光釘牢當場,捨生忘死地看著她的佛。
她的佛,自西而來。
看見長生的第一眼,蘇縵華便認定,這個人是倉央嘉措,是自己一直尋找等待的人。
沒有理由的絕對相信。
她悄然跟隨長生,從小昭寺到大昭寺,到八廓街,到那著名的黃房子「瑪吉阿米」。她看著長生經過那所黃房子,平靜如常,甚至都不曾稍微移轉一下目光。她心裡卻莫名驚動,惆悵。
從下午到晚上,她看著長生毫不懈怠磕著長頭。到了該吃飯的時間,他穿過密集人群,在小巷裡「光明」甜茶館喝茶,吃藏面。他去窗口取了面,坐在那裡,舉止安閒,對著倒茶的阿佳雙手合十以示謝意。她陡然覺得那陳舊喧囂的老茶館明亮,安靜下來了。就這樣坐在角落,默默注視他。
蘇縵華自認閱人無數,卻難以判斷長生的來歷。看他面容輪廓似是藏人,看他氣度又不似。看他神情舉止已是僧人,看他衣著又不盡然。他舉止形貌,紛紛出離塵世,而他偏偏在這塵世降臨,出現,做著與普通人一般無二的事情。
她知他不是倉央嘉措,但在她的理解中,倉央嘉措就該是這般形容模樣,年輕而又滄桑。驟然遇見長生,這特出的男子,她久遠的念想便清晰起來,像一幅被修復的古畫,畫中人的臉,映對上眼前這個人。
她心中幾番躍躍欲試,想跟他說話。其實只隔了兩三張桌子,但她始終踟躕,沒有上前。
她並非膽怯,只是珍重。
縵華看著長生吃完麵,走出去,跟著他慢慢走回住的地方。她想不到他住得離大昭寺這樣近,是繁華深隱的一處處所,外人難以覺察。
長生甫一推門,店裡的姑娘便迎上來問候,你回來了!驚喜之情溢於言表。他亦溫和有禮地問候她們,卓瑪,曲珍,你們吃過了嗎?彼此親切之態不像是普通住客。
貿然跟進去,顯然不合適。一旦他回頭,她還不知如何面對。
隔著玻璃門,看他跨過中庭,走進院中,像主人回到自家宅院,縵華悵然若失,又雀躍心安。
這樣清淺自流的喜悅,只在年少時出現過,如一道溪流潺潺流過,潤物無聲。
蘇縵華此時遇見的長生,是從青樸山上修行方回的索南次仁。
與桑吉重逢之後,長生便正式開始了修行生活。彼時,桑吉剛結束在青樸的閉關苦修不久,下山來遇見長生。長生得知桑吉受寺廟所托,下山來為修行者採辦生活物資,堅決要盡綿薄之力,便隨桑吉去了桑耶,再往青樸。
當年去桑耶,遠沒有如今方便,要在渡口乘小木船,橫渡雅魯藏布江。然後乘車,開過一片偶爾看得見紅柳的沙漠,才能到桑耶,到青樸就更麻煩。
時至今日,青樸比之藏區一般的旅遊景點,所到之人仍是少,無形之中為修行者保留了一塊僻靜之地。
前往青樸之前,桑吉還有些手續要到桑耶寺交割,長生獨自在寺中轉。桑耶壁畫精美絕倫,是聲名在外的文化瑰寶。對於本族的僧人而言,繪畫本身是一種宗教儀軌。以繪畫技藝來供養佛,本身即是修行。
完成一幅唐卡、壇城和壁畫,往往需要數月乃至數年的時間。古老技藝傳承,內心安妥專注,藝術性是無意間必然成就的高度。對佛的虔誠和敬服,在完成的過程中,已經抵達。
桑吉請一位從小在寺中修行學習繪畫的英迥拉為長生講解。這些壁畫深藏在中心大殿的夾道中,若非專人指點,很難看出門道來。
沿著窄小的石階從一樓走上二樓,廊道幽暗狹長,昏暗無光。桑耶交通閉塞。正因如此,這些歷時約一千三百年的壁畫經歷患難,才得以保存。有些年代久遠的壁畫剝落、凋殘,如敦煌壁畫一般。只剩鮮艷的色彩和模糊的線條可見,金粉閃爍,猶如歷史的餘燼,古舊樂章連綿,諸相盡歸無常,湮滅始終令後人感慨,惋惜。
長生打著手電細細觀看。佛本生記,經變,傳說以及佛經裡的故事,內容繁複浩大。每看一卷都要耗費極長的時間。他珍惜這樣的一期一會,深深感到自豪。再走出大殿,依然日光明照。高原的陽光讓人很難準確地察覺時光流轉。有一種錯覺,他仍是那個身在寺廟裡的小男孩。
在頂層俯瞰整個寺廟,彷彿大千世界盡收眼底。眼睛和記憶同時被擦亮。長生想起,尹蓮對他提及,當年她前往藏地是因為重複做一個夢,夢中寺廟的轉經廊和桑耶寺一模一樣。
紅塵浩瀚,她因此機緣遇見他。婆娑世界,他因為遇見了她,命運由此截然不同。
生命中最初始的秘密,沒有幾個人知道——當年,如果他沒有隨尹蓮去北京,他就不會成為尹長生。也許,他會終生留在這高原上,安靜無名度過一生。也許就留在寺廟裡,成為一名心思淨潔,終身侍佛的修行人,和桑吉一樣。
命運的暗流在龐雜浩蕩的人世間穿梭進退。假如,再給他一次抉擇的機會,三十多年後,他確然知曉自己依然會做出當年相同的選擇。尹蓮是他的緣起,亦是他的劫數。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長生和桑吉在寺廟旁的賓館歇息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在鎮上吃完早餐,捎上路邊的兩位阿尼拉,一起出發。
青樸和桑耶雖然相隔只十餘里,但山道難行,行車比步行快不了多少。若不是越野車,怕會慢上加慢。太陽未出來之前,海拔四千五百米的地方仍是寒涼。雲霧深濃。青樸山若隱若現。長生開車,桑吉坐於副駕,兩位阿尼拉在後座,一路除了誦經聲,四人不交一言。
車到山下就停住,車上的物資需要徒步背上去。路過朝聖的人都來幫忙,如此仍是往返了三四趟。
山道上,彩色經幡和瑪尼堆隨處可見,青樸山雲霧繚繞。那淡白,始終若隱若現的,也許是霧氣,也許是煨桑的桑煙。回望半山,有一個小小的湖,明亮清澈,草甸上繁花點點,牛羊閒悠。山勢旖旎迴環,腳邊就是潺潺流水。
自從七世紀時蓮花生大師在此修行以來,青樸就是苦修者的聖地。山上散佈著不同,用以修行的大小洞穴。
最高的山洞被雲霧遮蔽。據說那是蓮花生大師修行的山洞——扎瑪格倉。這山中隱匿著太多與世隔絕的修行者,他們奉持著往來聖賢覺者的教誨,決意要從輪迴的苦海中拔除出來。
一路長生都在想,如果自己是一個修行人,在苦修的路上,就算能減滅一切身體上的慾望,又能否敵得過追尋信仰途中的孤寂?信仰的長度,有似夢的長度,不能道聽途說。真正的大信,需要用一生去丈量。
真正的修行,是無言的堅持,尤其是在山中,無人督促,全靠自律。若有飢餓,病痛,也無人料理,多半是聽天由命。
堅守信仰,是與命運另一種精神層面的對抗,不容被這無常反覆和庸常瑣碎湮滅了人生的大信,不肯屈從於習氣的擺佈,誓要從中拔節而出,證得稀貴永恆。
在山上住下,與桑吉日夕相對,長生時時自省,深感到命運的弔詭。其實他比桑吉更早有機緣踏上修行一途,命運同時在他面前展開兩條道路。他跟隨尹蓮選擇了遠行,離開。
他為自己擇定的那條路,指向三十一年的紅塵顛沛,慾望深淵。墮入城市,與人纏鬥,感情糾葛,煎心熬骨,時時五內如焚。
直如行走在絕崖邊緣,下一步就前功盡棄,粉身碎骨。無人傾訴,只能獨自吞嚥苦水和灰燼。無論外人看他如何清潔峻拔,他自知損傷,難以自欺。
而今他回到這裡。發現留在此地專注修行的桑吉與當年截然不同。他端靜,柔和,滿蓄慈悲,對任何人事亦然。他猶如天上自在的雲朵,月明風清,而自己是蟄伏於地上的陰影,滿身塵罪。
如今的桑吉是他內在渴望成為的樣子。長生不禁想,若然當年自己留在甘丹寺,追隨羅布拉修行,會不會如桑吉一樣成為虔心修行的僧人?
現在他願跟隨桑吉,秉持純善的信念,以善信化解生存之途上的疾厄。不畏懼,不抱怨,不言退卻,遇到任何事都當做是修行路上的考驗。
如此單純專注,奉行不悖,心生歡喜。
他對桑吉說起往事。他說,桑吉,我寫給你的信,你還記得嗎?
桑吉說,我記得。我還收著我們從小到大的每一封信。
長生說,你還記得我第一次在信中提起想念西藏,是在什麼時候嗎?
桑吉說,我記得。那是你十二歲的時候。你來信說,尹蓮結婚,她與謝江南去了深圳,你留在北京和波拉一起生活。
長生默然。不須信箋提點,他亦能分毫不錯地想起,這三十一年間,聚散離合的大事。
與尹蓮結婚之後,謝江南對工作賦予更大的積極和熱情。從那一年起,他頻繁出差去深圳,不久之後,謝江南從原先的計算機公司辭職,打算自己辦公司。
在謝江南的說服下,尹蓮決意與他共同進退,一同前往深圳。她知道,雖然自己對商業沒有什麼靈感,但自己的家庭背景總能在無形中給謝江南必要的幫助。
考慮到長生,尹蓮又很猶豫,不知道是帶他到深圳好,還是應該留他在北京。
彼時,長生即將升學,如果此時去深圳,一切又需重新安排,重新適應。
為這事在家中商議,尹守國不以為然,怎麼?你走了還要把長生帶走?一個人都不留給我,你願意去闖去拼我由得你,長生不能跟著你折騰。
長生的心瑟縮了一下,深黑眼瞳悲喜莫辯。良久,他說,我留下陪波拉吧。我走了,波拉一個人會很寂寞。
尹蓮聽長生這樣說,心裡既失落又欣慰。從感情上來說她希望長生同去深圳,但理性告訴她,長生留在北京更合適,可以替她陪伴父親,另一方面,她也希望謝江南擁有相對獨立的空間。
謝江南對此本不便發表意見,長生不願同去,其實正合他心意。
事實上,他們初到深圳也著實辛苦。創業的前幾年,凡事親力親為,早晨七點已到辦公室處理事務。事無大小,都得親自定奪。自行車鎖在門口,晚上十點以後才滿身疲憊地騎車離開。日日如此,沒有假期。
事業沒做大之前,每一筆支出都要精打細算。請人吃飯花幾百塊,面上帶笑,心裡作疼,如果事不成,這錢就算是打了水漂了。處處看人臉色,小心著意。這期間種種甘苦磨礪,不是尹蓮和謝江南兩人獨有的,是那一代商人共同的辛酸經歷。
尹蓮走後,長生怏怏不樂。他長久待在房間裡不出來,常常站在陽台上,像一塊從遠古流落至此的石頭。看這燕趙故都污濁的藍天,亂絮一團陳舊的白雲,凌亂的樹枝,在樓群之中疲於奔命行色匆匆的鳥群,暗淡的苟延殘喘的星月。
這城市的繁華、落寞。日復一日的變化,或者毫無變化,與他有什麼關係呢?失去了尹蓮,他就失去了與這城市最根本的聯繫。
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堅強,不會恐懼,想不到孤獨遠比他想的強悍。長生又一次明確感覺到它的存在。原以為尹蓮會幫他擺脫無助的感覺,結果卻適得其反。
長生上初中之後,尹蓮兩頭牽掛,經常來去匆匆,在家待過週末又去深圳,往後三四年間她往來頻繁,長生與她聚少離多,漸漸也成習慣。
像始終來不及癒合就不斷被撩開的傷口,他與生俱來的孤涼因與她不斷分離而根深蒂固,成為生命的印記。
尹蓮回北京時,雖然極力神采奕奕,絕口不提創業之勞累艱險。但她消瘦、疲憊,是被長生和尹守國看在眼底的。看尹蓮如此義無反顧,尹守國表面不說,暗中為女兒女婿提供不少方便。
以世俗標準來說,謝江南不失為出色的男人。他聰明果斷,善於把握時機,慮事周到有格局,意志堅毅,是天生的生意人,又有尹家背景扶助,不消幾年,他的商貿公司就經營得有聲有色。
就在此時,尹蓮回到北京長住。長生來不及歡喜,就得知尹蓮懷孕的消息。
長生震驚,他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尹蓮對長生說,長生,你將會有個弟弟或是妹妹。你高興嗎?
長生心中苦笑。他能說什麼呢?難道他能說不高興?難道他能高聲宣揚,你的生命裡只能有我,不能出現其他人?所有的事都不在他的預料之內,也不會按照他的預期去發展。
已經被捲入一個亂局中,長生感到無比頹喪,無能為力。他不明白自己的生活之中為何接二連三出現對手,而且個個強大無比。先是謝江南,後是這個孩子。
他們是因果關係,是命脈傳承的母子或母女。他和她是夫妻,而自己是因緣際會插足的第四者。
長生笑一笑,對尹蓮說,是菩薩賜予你的,我當然高興啦。
尹蓮釋然。得到長生的祝福和允諾,她是真的安心了。
尹蓮懷孕之後備受呵護。她初期妊娠反應強烈,精神倦怠,動輒吐得翻江倒海,一點東西也吃不下,每每吐得膽汁都翻出來。家中雖然有保姆貼身照應。謝江南依然堅持每週五趕回北京,過完週日再趕回深圳。
眼見謝江南如此細心周到,尹守國對他的惡感也減淡幾分。
這幾年,長生和謝江南之間不冷不淡,或許彼此都有防備敵意,但礙於尹蓮,只能相敬如賓。長生不是傻瓜,他知這孩子一旦出生,對他而言意味著什麼。
這孩子才是真正的天之驕子。
幾個月後,長生看著肚子明顯隆起的尹蓮,覺得陌生異常。她待他仍是親厚,但他知道,她已經是別人的母親。
尹蓮生養的辛苦,難產時九死一生,差點丟了性命。長生恨自己什麼也做不了,不能代她去經歷生關死劫,甚至不能守在她身邊。他只能在心中一遍遍念著六字真言,
嘛呢叭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