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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篇 文 / 石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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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9年夏天來的叫人猝不及防,幾場雨過去,溫度開始直線上升,一天比一天熱,太陽就如同一個每天被人擰下第二天又換上的燈泡,不同的是,瓦數不斷升高,直到有一天,街上的姑娘們穿起了裙子,公共汽車裡出現了刺鼻的狐臭味兒,我才發現最叫我受不了的季節終於來臨,伴隨著高溫滾滾而來的是性慾減退和期末考試,比起前者來,後者顯得更為可怕。

    我的金錢夢是從陸然宣佈說去廈門演唱時開始做起的,我計算了一下,加上小費,我們大概每人可以掙一千元左右,這在從來沒有自己掙過一分錢的我來說無疑是個大數目,為了無愧於這筆錢,我練習時格外認真,破例還額外鑽研了一本專業講和聲的書籍,不單是我,整個樂隊都很為這個消息振奮,出現了神速的進步,原來不識譜的識了,原來演奏時胡亂對付過去的段落被重新練習,直至十拿九穩,但這一切佔用的卻是學習時間,所以,隨著期末考試的臨近,大家心中都各懷忐忑,但因為有件興奮事頂著,誰也沒有提。

    不久,有人頂不住了,是劉欣,他有一次在練習前趴在一張椅子上抄作業,被我看到了,我沒說什麼,練完回去之後,我翻開書包裡那些新得叫人害怕的書,從期中以後看起,連看了三頁,立刻覺得這次肯定要被開除了,我第二天把這件事告訴了華楊,他也看了一晚上,轉天告訴我,說肯定看不懂,我們倆頃刻間被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住了,一時間慌了手腳,這時,全校同學都開始了轟轟烈烈的期末複習,校園裡到處是抱著書狂看的各色人等,緊接著,複習課開始了,老師一個個就像大爺一樣佈置複習提綱,我們在下面一通狂記,剛一下課,老師便被餡媚的聲音和低三下四的請求包圍了,可氣的是,佔用老師時間最多的不是那些學的不好的同學,而是那些準備考一百的傢伙,有時,他們會把老師纏很長時間,僅僅為了證明他們平時學的是多麼認真,真叫人看著不順眼,這幫事兒逼平時默默苦學,考試前一個個就像抽了大麻那樣飄飄然。筆記是絕不會借給別人看的,逢人便講他們這兒沒複習好那兒沒複習好,如果誰想問他們一個問題必會碰一鼻子灰,要是弄巧了趕上他們給你洋洋得意他講出一道題來,百分之百是複習提綱以外的——我看見這種偽君子就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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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排練沒有人說停,於是每天便一切照常。

    真是件可怕的事,我明知道再不看書就會出現對於學生來說最致命的事情,也許正因為此,我才一眼書也沒看,每天沉浸在音樂裡,音樂有時果真能叫人忘掉一切,可惜一旦想起來更叫人頭痛,華楊真的開始了偏頭痛,每天哭著喊著要學習,那本《數值分析》無時無刻不放在手邊——有時用來當扇子,有時墊在屁股下面,更多的時間用來嚇唬自己,通常他是這麼做的:抽空翻開幾頁,走馬觀花似的看上那麼幾行,然後抬起頭來,面如金紙,渾身篩糠,手一軟從胸前垂下,書啪地一聲掉在腳邊,閉上眼睛,嘴裡喃喃他說:"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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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崩潰的時候到了。

    離第一門《電路基礎》考試前兩天,我和華楊聽完最後一節複習課後從教室出來,通身大汗,天空陰沉沉的,悶熱異常,蟬聲從樹梢上緊一陣慢一陣的傳來,哭喪似的,一個叫孔潔的女生從我們後面超過我們,穿了一條半透明的裙子,裡面不知為何沒有襯裙,隱約看到粉紅色的內褲,她本人毫無知覺,還朝另一個女生膚淺地笑笑,說了句什麼,然後一直走,在前面的岔路上消失了,我和華楊走回宿舍,倒在床上,正是上午10點多鐘,後面兩節沒課,宿舍裡臭氣熏天,倒在床上不到片刻,汗水立即和褥子上的潮氣混和在一起,身上癢癢起來,我踢了一腳華楊的床,華楊正兩眼望天發呆,他把腦袋轉了一個角度對著我,神色木然,眼睛並未朝我這裡看,我又踢了一腳,他才醒過勁兒來,問我:"幹什麼?"

    "不幹什麼。"

    "怎麼辦?"

    "不知道。"

    "咱們是不是出去轉轉?"

    "行。"

    我們兩個從宿舍走來,一直沿著學校的甬道走到操場邊上,操場上靜悄悄的,平時在那裡踢球的學生不見了,代之以幾個匆匆路過的身影,我們順著原路折回,路過阿萊所在的那個班的教學樓,阿菜從三樓窗戶裡看到我,手扶窗台,探出頭對我嚷嚷了幾句,我沒聽清楚,就站在樓下原地不動,等了一會兒,她跑下來,問我:"後面兩節有課嗎?"

    "沒有。"

    "複習課上得怎麼樣?"

    "還行。"

    "想去游泳嗎?"

    "游泳?"

    "我和劉佳說好了,去陶然亭游泳,你們去嗎?"

    我和華楊相互看了一眼,我說:"行啊。"

    "那你們等會兒,我們去取游泳衣,一會兒在哪兒碰頭兒?"

    "我們宿舍吧。"

    我和華楊往回走,回到宿舍,找出遊泳褲毛巾什麼的,放進一個塑料袋,然後坐在床上等阿萊她們,華楊笑著對我說:"愛誰誰了。"

    劉佳是個嘴上特橫的北京姑娘,仗著自己長得難看,誰也不怵,跟阿萊關係很好,人極聰明,一到考試前後她就特別活躍,其實她心地非常善良,是阿萊的一個好朋友,不知為什麼,她總覺得阿萊配我有點虧,人前人後不時刺我兩句,在她看來,我雖然不能說是一個應該進監獄的料,至少也得像壞人一樣受點意外的懲罰,阿萊懷孕的事她知道後,一見到我就指著鼻子教育我,有時候嘴裡還能蹦出一個文繪繪的詞,叫什麼明珠暗投之類的,我不知道她的意思是不是說她配我倒挺合適,依我看,照她的路子發展,除了一條道走到黑直奔女強人之外,不會有什麼別的可能性,眾所周知,到現在,她一個男朋友還沒有過,是個百分之百的處女。她和阿萊從外面進來,一聽推門聲就知道她走在前面,我是說,門吮的一響,把門背後掛的東西震得直晃——果然是劉佳走在前頭,她斜了一眼我們,用手裡的包拍打著雙人床,說:"走不走,要走就快點!"

    對於此人,我和華楊的態度從來都是逆來順受,因此我們從床上一躍而起,笑臉相迎,華楊嚷嚷著:"走啊,這不是正走呢嗎?"

    我們一行人下了樓,在學校門口的小賣部喝了一通冷飲,然後直奔汽車站,劉佳和阿萊走在前面,我和華楊走在後面,不時說上幾句話,如此走到了汽車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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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對陶然亭游泳池情有獨鍾是有原因的,早在上小學時,學校就組織我們結隊而來,轟小豬似的把我們趕進蘑菇池,叫我們在裡面自由沉浮,在我青春期發育成熟那一段,每到夏天,我幾乎天天到這裡來游泳,我最愛游的是晚場,也就是傍晚6點到8點夕陽西下的時候,天氣變得不像下午那麼酷熱難耐,通常我和我的幾個狐朋狗友來到門口,先吃幾串羊肉串,然後買票進場,比賽似的狂游一個小時,剩下的時間一般是躺在溫熱的水泥地上,兩眼望天,看著漸漸暗淡下去的天光出神,不然就坐在水池邊,看那些穿著游泳衣在水裡划動的女孩,看她們從水裡撅著濕淋淋的屁股爬到岸上,不時會有人發現一個游泳衣穿得鬆鬆垮垮的女孩露出大半個乳房。有時,我發現了一個叫我鍾情的女孩就從頭至尾一直盯著她看,一直看到退場時間到了才戀戀不捨地離去。這個游泳池分男女池,但深水區只有一個,此外還有一個專供跳水用的水池,四周淺,中間深,沒有人跳水的時候,我們經常在那裡比賽潛水,方法是往其中扔人一個鋼崩兒,然後大家戴上潛水鏡一個個下去摸,有時也去跳水,這就要看有沒有比我們跳得好的人了,我是說,如果有人能夠從十米跳台上做一個空翻一周半人水後,我可不好意思跟在後面來個"冰棍",別人倒是這麼幹過,招來一陣嘲笑聲,我不認為那有什麼意思。

    我們四個人在深水區門口分成兩組,我和華楊從那個小鐵門進去了,阿萊和劉佳沒有深水證,只好在外面那個最深只有一米四的女池裡游,淺水區剛換過水,空氣中瀰漫著一股強烈的漂白粉味兒,水色淡藍,隔著鐵柵欄,我看到她們倆手拉手走近水邊,試著用腳沾一沾水,立刻縮了回去,正是中午,沒有什麼人,我看到阿菜和劉佳走到樹蔭下,背靠著一堵水泥牆壁聊起天兒來,不時還甩手指指點點,這時華楊叫我過去,我們就一同站在水池邊,高喊一二三後躍入水中,涼颼颼的水叫我的精神立即為之一振,渾身的肌肉繃得緊緊的,我伸開雙臂,奮力划水前進,一口氣游了二百米,於是用手吊住池沿兒的水槽兒喘氣,華楊這時慢悠悠地游過來,他的腦袋像鵝一樣一直伸在水面以上,游的雖然慢,但不累,他追上我,掉頭接著游,等他游出十米開外,我側身蹬了一腳池壁追了過去,我們就這樣交替一前一後,一直游到沒勁兒了才換成仰泳,我盡量挺直腰,仰起頭,雙腳交替拍打著,偶爾伸出胳膊劃一下水,幾乎是浮在水面上,我睜開眼睛,濺在臉上的水花順著眼窩慢慢淌下,天上飄著幾片棉絮似的薄雲,太陽正值中天,只要眼珠兒轉到正對太陽的地方就得瞇起來,耳邊傳來陣陣喧嘩聲,那是跳水區周圍坐的人發出來的,他們在看幾個小伙子跳水,我剛才在水池邊上也順便看了幾眼,偏巧看到一個大胖子從十米跳台上炸彈一樣墜落,入水時有點歪,水花四濺,弄得岸上的人直躲,聽著現在這種尖叫聲和剛才的有些相似,我猜是那傢伙又跳了。

    也不知那樣漂了多久,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翻了一下身,踩著水朝四處張望,是華楊,他正站在岸上,雙手捲成一個筒衝我叫嚷,我游到池邊,雙手撐住池沿,用力躥了上去,順著手指的方向,看到阿萊和劉佳站在白色的鐵柵欄邊上正向這個方向看,我和華楊走過去,隔著欄杆,她們沖這邊招手,我們走近,劉佳對我們說:"外面的水太涼了,沒法游,你們出來一塊兒聊聊天兒得了。"

    我和華楊走出深水區,我發現阿萊和劉佳的游泳衣都是乾的,一看就是連水都沒下,我們四個一同來到男池,我率先跳了下去,水是比深水區的涼,但還能忍受,華楊趴在池邊,雙手墊在下頜下面往水裡張望,劉佳和阿萊在水邊商量,我沖阿萊招招手,對她高喊下來,她猶豫了片刻,突然尖叫一聲跳入水中,跳的真合適,濺起的水花正好落在華楊和劉佳身上,劉佳雙手抱在胸前,冷得轉了一個圈兒,終於也扶著水池邊上的扶手,一點點沉入水中,她和阿萊游得差不多,不大會換氣,因此只能在池邊游,就像兩隻大蝌蚪。

    我深吸一口氣,潛入水下,盡量讓肚皮貼在水底,向前游動,由於沒帶潛水鏡,眼睛不久就被水殺得有點癢癢,但我還是能像魚一樣在水底滑動,水質清澈,能向前看很遠,不時得繞過一雙雙站立在水底的腳,有人從我上面游過,我想到有一次也是在水底游,看到過一隻男孩的手從女孩的游泳衣下面貼著大腿根的地方伸進去,被女孩的手拉出去的情景,我還看到過小男孩故意從女孩的兩腿間游過,或用腦袋直接撞女孩的小腹,那都是什麼時候呢?

    我慢慢地把肺中的空氣吐出來,身體漸漸浮出水面,已經到了對岸,我返身往回游,腦子裡淨是些稀奇古怪的念頭,就這樣不知不覺地游了幾個來回,等我放眼四望找華楊他們的時候,水面上就剩下陌生的面孔了。

    我爬上岸,看到那三個人在阿萊她們剛進來時坐的地方趴成一排,華楊手枕著一隻胳膊像是睡著了,阿萊和劉佳還在說著什麼,我走到她們前面,挨著華楊躺下,這裡背陰,地上乾燥涼爽,我跟劉佳斗了句嘴便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是阿萊把我推醒的,退場的時間到了,我們四個分別往更衣室走,然後在大門口集合,一同坐車回學校,我們邁著軟綿綿的腳步走進校門,我和華楊不禁心情沮喪,越往前走越後悔,想想後天的考試,心急如焚,我三步並作兩步衝進宿舍,背起書包直奔自習室。

    自習室人滿為患,連座位都找不到,一些學得不錯的男生在給女生講題,趁機談感情,真是此一時彼一時,平時自習室是公認的嗅蜜場所之一,但得手的大都是那些游手好閒的學生,他們做夢也沒有想到,沒過幾個月,那些原來在他們身邊愁眉苦臉的大笨蛋這會兒會揚眉吐氣。自習室門前站著幾個抽煙的學生,皺著眉頭,若有所思地晃動著。我走出去時正碰上其中的一個認識我,衝我點點頭,我對他打了一個招呼,然後向教室走去,在教室門口遇到正匆匆往外走的華楊,他說教室太亂,什麼也幹不了,正要奔自習室,我告訴他自習室連他媽位子都沒有,我們倆只好奔圖書館而去,圖書館裡也是爆滿,不知道那些人都是從哪裡變出來的,一個個的佔住自己的那個坑紋絲不動,像從地裡鑽出來的根莖植物,呆頭呆腦地埋頭書本,一片叫人感動的學習景象。我們拎著書包,經過這麼一通折騰,都洩了氣,身上粘乎乎的,儘是些不爭氣的虛汗,正是下午3點多鐘,視力所及,到處是白晃晃的一片,頭昏沉沉的,腳下卻輕飄飄的一點根也沒有,從圖書館往宿舍走的路上,我們倆腳步遲緩,沒精打采,手裡的書包加倍沉重,裡面裝滿了這個夏天裡所有的絕望,回到宿舍,我們各自躍上自己的床,分別以自己惡夢中最難看的姿勢睡去,真的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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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還是講講我和華楊是怎麼混過考試的吧,這源於焦凡的一句話。晚飯前,這個傻逼從外面進來,不小心踢了地上的臉盆一腳,於是我被吵醒了,華楊也應聲而起,弄清情況後不禁破口大罵:"你丫幹嘛呢!"

    焦凡對這種粗暴態度早已習以為常,因此不慌不忙地收拾他的飯盆兒,出去時對華楊笑著說:"真他媽的難,就是有卷子都不一定過的去。"

    說完,他故作搖動飯盆兒,讓裡面的破鋁勺兒發出陣陣怪響,那個鋁勺兒我見過幾次,被他的利齒幾乎咬成小鏟兒,勺把兒七拐八拐,勺前端幾個細小的死角上沾著牙垢,連當掏耳勺都不夠格,他卻不當回事,這傢伙明知道華楊什麼都不會,所以故意擺出一副輕鬆樣,以為能叫我們心裡不好過,他說完那句危言聳聽的話後,得意揚揚地出門而去,叮叮噹噹地消失在樓道中,這時我頭腦中靈光一閃,把頭抬起來,對華楊叫道:"誰說有卷子不一定過的去!"

    華楊起初沒有聽懂,片刻反應過來,衝我一笑,接口道:"要是有卷子,就一定能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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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夜12點,教師樓的最後一盞燈滅了,幾個青年教師從樓門口出來,不久,一個校工過來鎖上樓門,然後沿著花園邊上的一條柏油馬路向另一座樓的值班室走去,這個過程剛好能被躲在學校花園裡的我看到、花園裡靜悄悄的,我和華楊弓著身後退幾步,長出一口氣,依次躺在學校花園的草地上,雖然出來時抹了防蚊油,我的臉上還是被蚊子咬了一個包,頭上是映在夜空裡的樹冠的黑影,在微風中輕輕擺動,葉子縫隙中有時會透過幾點星光,倏爾就被擺動的樹葉湮沒了。暑熱被風攪動著,緩緩飄上天空,草地就如同一個被太陽練了一天的婊子一樣酣然睡去,體溫漸漸消散,皮膚重又變得光滑涼爽。貼近地皮,似乎能聽到小草生長的聲音,一股濕濕的甜味在草尖上凝結,化解了土地裡的腥味兒。

    華楊在抽煙,煙頭一明一滅的瞬間,我看到他臉的輪廓,什麼表情卻看不清楚,我已經抽了半盒煙了,喉嚨裡直髮干,校園裡還留有那麼幾聲零星的聲音,腳步聲,說話聲,關窗子聲,自行車的軋軋聲,這些聲音不時傳來,但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地越來越小,突然,在那麼一剎那,一切都中斷了,四週一片寂靜,只剩下風擦過高高低低的植物所帶來的自然的音籟,這種寂靜從某一刻起就一直持續著,我聽得見自己的心跳聲,也聽得見華楊的心跳聲,夜裡,我們倆的雙眼閃閃發亮。

    "像什麼?"華楊問我。

    "什麼像什麼?"

    "我們倆現在。"

    "電影裡的兩個中國偵察兵。"

    黑暗中華楊笑出聲來。

    "走嗎?"他對我擺擺下巴。

    "再等會兒,還早呢,我想再滲會兒。"

    "怎麼了?"

    "沒怎麼。"

    我從兜裡掏出一塊口香糖,撕開上面的錫紙,放進嘴裡吃了起來,華楊捅捅我。

    "什麼?"我問他。

    "別吃了,聽著不舒服。"

    "真的?"

    "真的。"

    我吐出口香糖,他長出了一口氣,仰面朝天,雙手墊在腦後。

    "別緊張。"

    "沒緊張。"他小聲說。

    我隨即伸手在上衣口袋裡摸索,不久,掏出一張墊板來,那是我下午從家裡火速取來的,是一張天藍色的墊板,即使隔著幾萬重的夜色我也能準確無誤地知道它是天藍色,為了買這塊墊板,我曾和父親大吵一頓,原因是父親買了一個紅色的,可當時我就是喜歡天藍色,父親實在拗不過我,於是推著一輛自行車,我坐在前面的橫樑上,一個商店一個商店地找這塊墊板,當時我上小學一年級,是個人人稱道的懂事孩子,但也有極其固執的時候,雖然那種情況很少發生,可發生一次就能把全家弄得團團轉,我8歲時已經學會各種狡猾伎倆,為了達到目的,不惜使用讓父母最頭疼的辦法,比如,我會故意裝做去上學,實際上,我只是走到學校門口,然後直接折回家,在我們家樓下轉悠一天,直到父母下班,才裝做若無其事的放學回來,這種事我知道不會持久,果真,老師來家訪,這時父親就會問我到哪兒去了,我就死也不會說,叫他們胡亂猜疑,終於,在父母快撐不住的那一刻,我才告訴他們我的要求,這樣要求便會立即得到滿足,於是我又變成原來的好孩子,一切正常。這塊墊板就是我用這種辦法得到的,我記得它是在菜市口文化用品商店買到的,我在幾塊顏色和式樣都相同的墊板中間挑了很久,一直挑得售貨員和父親都不耐煩了才算挑中這塊我認為顏色最正的,很久以後,我對自己那一時期如此偏重於藍色這個問題大惑不解,現在,無論是藍色紅色黃色綠色黑色白色在我眼中已經沒有任何區別,我無法想像我當時的情感,無法想像當時父親買錯墊板顏色這一事情如何叫我憤怒和難過,一切成了過眼雲煙,無從追憶,無從理解。這塊墊板很長時間內成了我喜歡的一個玩藝兒,我甚至用它來代替尺子,也當做扇子用過,考試時把記不住的東西用削得尖尖的鉛筆抄在墊板的一面,當然,如果老師發現,我只需用袖子順手一抹證據便蕩然無存。上初中以後,很少有人再用墊板了,可我用,墊板墊在紙下,鋼筆在上面輕輕滑過,字寫的又小又快,這個習慣直到改用圓珠筆時才被丟掉,但是墊板一直留在我的抽屜裡。

    那天夜裡我差點給華楊講那塊墊板,但我最後還是忍住沒講,我還決定了不對任何人講這塊墊板,我用手把它重又裝回我那個大得要命的上衣口袋,華楊忽然坐起身來,我伸了一個懶腰,也跟著坐起來,華楊對我說:"剛才,不知道為什麼,我腦子裡老是在想保羅西蒙那首《寂靜的聲音》,咱們看《畢業生》時也沒有什麼特別感覺,可剛才這首歌的旋律就是在我腦子裡轉來轉去,一遍遍地迴響,我真想回宿舍去聽一遍這首歌。"

    "弄到卷子咱們去我那兒聽,可以聽一夜。現在,咱們還是走吧,一點了。"

    我們站起來,一人嘴裡叼一支煙,從小花園邊上的柏樹牆上跳出來,拐上柏油路,一直走到教師樓的後面的空地上,這裡平時沒人來,雜草叢生,草叢裡積著厚厚的從教師樓窗戶裡扔出來的垃圾,踩上去深一腳淺一腳的,傍晚時我們來過一趟,所以也沒費多大力氣就走到從左邊數第三個窗下,那是一樓的男廁所,窗子的插銷已經被華楊弄開,我踮起腳尖,用手一拉窗子外面的把手,窗子吱地一聲開了。我立刻翻了進去,身上蹭了不少窗台上的土,我蹲在窗台上,把華楊拉上來,我們依次跳到地上,廁所的門半開著,可以聽到走廊裡的動靜,我們先站在門邊,側耳細聽,樓道裡安靜得出奇,我們又等了一會兒,見無異常,於是從容地從廁所內閃身而出,貼著牆壁向前悄無聲息地前進,等上到二樓時我們已經走得大搖大擺了,眼睛也適應了樓道內的黑暗,我們上到四樓,沿著樓道一直走到頂頭,在一扇上面標明打印室的門前停住,華楊擰亮手電,我把墊板插進門縫,頂在正對著撞鎖舌頭的部位,再用力向前頂住,華楊把門向前一推,再往回一拉,啪地一聲,門開了,我和華楊相視一笑,不約而同地伸出手來用力一握,然後走了進去,我走到窗前,把窗簾一個個拉上,華楊把礙手礙腳的椅子搬到一旁,然後再次擰亮手電,但見桌子上和地下到處是一摞摞的卷子,有的已經捲成一卷兒,包好,靠牆立著一個保險櫃,我過去抓住把手輕輕一擰,竟是開的,華楊已經開始在卷子中找了,我因為沒有手電,只好靜靜地坐在一張寫字桌邊,看著華楊在那裡東翻西找,不時小聲說一句:"又一門!"

    我問他:"幾門了?"

    "咱們班的還差一門,就是後天那一門,你找吧,就差那個保險櫃了。但你媳婦兒她們班的都齊了。"

    我從他手裡接過手電,在保險櫃裡一摞摞卷子看去,終於在第二格找到了,我把最上面一份拿出來,把保險櫃關好,交到正在桌邊整理的華楊手裡,華楊把它們摞起來折好,然後我們一同把現場恢復原樣,關上門,化成兩股黑煙兒溜出了教師樓,從而一勞永逸地解決了大學考試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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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月中旬,我突然收到陸然的來信。

    陸然的一摞信是通過他父親轉給我的,夾在一個大包裹裡從海南寄過來,包裹裡還有一些書和生活用品,信用一個大牛皮紙口袋包著,上面寫著"請轉交周文,電話是4261359",字跡零亂不堪,據他父親說,他已經很久沒給家裡寫信了,他父親給我打了一個電話,叫我去取那個牛皮紙口袋,他並沒有拆開,只是叮囑我,如果裡面有什麼陸然的消息請及時轉告他,他們一家都很惦記他,他父親為了找陸然曾經去過一趟海南,查遍那裡的所有旅館也沒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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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面是陸然的信。

    周文:你好。

    "告訴我,幸福的開端在哪裡?"我這麼問自己,那是我走在一條田埂上所做的胡思亂想,兩旁是剛剛收割的秋天的稻田,目光的盡頭都是金黃金黃的顏色,田里有一些拾麥穗的農家小孩,他們遠遠地用好奇而羞澀的目光上下打量我,他們穿得破破爛爛,衣服褲子不管原來是什麼顏色,現在看上去一律呈土色,田里還有成群結隊的麻雀,它們時而遠遠地飛去,一會兒又飛回來。但距離我和孩子們都很遠,剛一走近,它們就一轟而起衝向天空,我還看到一隻田鼠,它長著灰溜溜的皮毛,但跑動起來迅捷無比,一閃就從一條田埂間溜得不見了蹤影。田里東一堆西一堆地擺放著許多稻草,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與土地和諧地接觸著,彷彿它們不是人工堆放的,而是天然就長在那裡的。現在是上午,陽光把我從一堆稻草中叫醒了,我的表早就停了,所以我無法告訴你時間,昨天夜裡,我就把自己陷在稻草裡,徹夜未眠,我望著頭頂上晴朗的天空,注視著那一顆顆神秘莫測的星星,星星多得無法計數,密密匝匝地擠在一起,只要你盯住一個地方仔細看,你就會看到越來越多的星星,直到你眩暈,眨一下眼,立刻,它們都消失了,是的,你不可能發現所有的星星,我知道,我看到的都是幾百萬光年前的幻影,至於它們現在怎樣了,我說不上來,但有一陣兒,我確實眨著貪婪的雙眼在吞噬它們,這些不可琢磨的幻影,這些可望不可及的光芒,它們像我們一樣在宇宙裡飄蕩,誰也不知道它們的因由和結果,我想著它們,看著它們,直到覺出稻草裡的潮濕,忽而,我又想到美麗的村姑,我把頭鑽出草堆,希望她們之中的誰會來和我約會,後來我覺得有些餓了,終於朦朧睡去,清晨我曾醒過一回,但四周太靜了,我很快又睡去了。

    我設法靠近那些小孩,向他們問路,並試圖讓他們告訴我哪兒能找到吃的,他們起初默不作聲,像是不懂我的意思,但輪到他們說話時,我又糊塗了,因為我一句也沒聽懂,不過,沒用多久,一切都解決了,我被領進村子,現在我寫這封信就多虧了其中的一個小孩,他把我領到他們家,我吃了東西,於是,我又想到那個奇怪的問題:"幸福是從哪裡開始的?"我想我現在就有了一個答案。因為我尋找了很久,走了很多地方,但我知道,我的答案不久就要改變,從我現在過的流浪生活所提供的經驗告訴我,我已經找不到確定的東西了。

    記得嗎?我們曾經瘋狂地主張毀滅一切,毀滅使我們感到無所適從的一切,現在我懂得了,我們什麼也毀滅不了,除了我們自己,你要是像我一樣在曠野裡呆過你就會懂得,這山、這水、這大地,是絕對的、永恆的東西,你會有這種感覺,它們永遠長存、實實在在,份量沉重,不可改變。

    以前,我認為我們,所有的我們,包括那些曾經的我們、現在的我們和將來的我們,是一些懷著夢想,扇動著破爛的翅膀妄想飛到雲端的傻瓜,是一些特別的人。現在,我不這樣想了,我們只是千千萬萬人中的幾個,並沒有什麼特別意義。

    就在剛才,我吃了飽飽的一頓,兩碗米飯,一盤鹹菜,現在我想睡覺了,雖然我有許多話要對你說,但是,我還是睡吧,因為油燈已經快用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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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另一封信。

    周文:

    我無法收到你的消息,我沒有地址,我在奔波,在尋找,毫無目的,以前我以為自己是在找生活的秘密,我在觀察別人的生活,我在天空和土地間製造我的幻想,但是我錯了,我發現了很多東西,每一次都令我興奮,但不久,我感到我發現得越多我反而越痛苦,因為世界的秘密隨著每次發現反而距我越來越遠,也許它就埋藏在我身邊,而我卻無法觸摸。

    剛剛我寫了一首詩,講的是關於一隻死在沙丘之巔的美人魚,我寫到它神秘的死,寫到了泥土之中的愛情,那些在岩漿之中緊緊擁抱的情人以及他們石化了的接吻和深沉廣闊的激情,我寫了泥沙之中留下的淚痕和開在泥沙深處的花朵,那些年代久遠卻和我們並存的靈魂——寫到這裡我不禁想,也許我真是個瘋狂而過時的浪漫主義者?

    這片樹林就坐落在村莊旁,不久以後我就要到達那裡,並從那裡接近城市,我就在這樹邊給你寫信。

    到處都很潮濕,露水把一切都弄得生機勃勃,美麗清新,這露水要到下午才能完全褪盡,奇怪的是,我並不感到孤獨,我處在一種亢奮而疲憊的狀態中,一直十幾天了,我饑一頓飽一頓地沿著這條河向上遊走去,但我已決定離開這條河奔向城市了。

    我的朋友,我應向你談一談美的東西,談一談水中的泡沫,但是我還是最想告訴你們,我想念你們,想念那個可憐巴巴的窮樂隊,我不知道你們現在在於什麼,我一會兒就要捉幾條魚當一天的糧食,我得出發了,因為我還要不停地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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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又一封信。

    周文:你好!

    你知道我在哪兒,你又在哪兒?

    世界上有很多角落,有很多我們不瞭解的地方。我想說的是,最近我發現自己的興趣實在廣博,也實在易變。以前我對周圍的人感興趣,我偷偷地研究他們,現在我寧願忘記他們。

    我的電池用光了,小收音機不能聽了,我把它迭給了我的房東,現在我與外界的惟一聯繫也中斷了,我還有一個星期的生活費,花完這筆錢我就得自己掙

    說老實話,我很孤獨,也很疲倦,這主要是指心靈上的,現在我漸漸地喪失了行動的目的,也就是,我越來越搞不清楚自己是來找什麼的,有時候我竟覺得瞭解大多事情是不可能的,因為我們會厭倦,在厭倦中忘記夢想,這很可怕,不是嗎?但是有一點我必須告訴你,那就是我們最恐懼的事就是離開人群。兩星期前,我開始沿著一條小河往上遊走,整整十二天,我沒有看到一個人,那時候,我真是絕望得可以,我發誓再不向荒涼地帶走,因為那樣我的神經受不了,我想我在人群中我是不怕死的,但是一想到我在荒野中孤零零的死去卻叫我受不了。

    你一定會問我離開你們幾個月了,我都幹了些什麼,告訴你,我什麼都沒幹,起初我像個觀光客一樣邊走邊瞧,後來錢花完了,只能自己設法養活自己,我被別人騙過,也騙過別人,還要過飯,現在我面臨的是,無論如何,在冬季到來之前,我必須得有一定的積蓄,或者找到一個住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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