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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篇 文 / 石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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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迷惑不解的事不止老X這一件,還有更多,總之,這些事情加起來的總和,給我一個印象,似乎事情和事情之間的聯繫並非我們想像的那麼牢固,似乎很難確定,那麼,什麼是可以相信的呢?我不知道。不僅我不知道,我發現別人也不知道,大家都依靠直覺和猜測生活。沒有什麼是可以確定的,沒有什麼是可以信賴的,就連和我最近的華楊借了我的錢也有不還的時候,而我呢,我自己呢,有那種被人們稱之為一貫性的東西嗎?

    我不知道。

    理想終歸要破滅,愛情終歸要失去,我們的一切飄忽不定,並且早晚我們要死去,一切都是大夢一場,不會有什麼結果的,我們是一種可憐可笑可悲可氣的生物,有沒有兩可……總之,他媽的,我當時的人生觀就是這樣,多少次我獨自一人遙望星空,發出長歎,歎息之餘,又無可奈何。

    那個時期我做過一些夢,有一個夢至今還記得,我夢見自己變成了一隻老極了老極了的山羊,鑽在山洞裡等死,眼裡流著淚水。四周的牆壁濕漉漉的,我站在那兒,看不到一絲光線,黑暗中,我歎著氣,感到非常非常孤獨。這個夢不知是我做出的,還是我從某本小說中讀到的,反正我記住了它。

    大一快結束時的我的心情一直不太好,後來也不好,到現在仍然沒有好起來,這其中緣故頗多,在生活中反映出來的現象是——慢慢的,我變得有點麻木不仁,對人對事失去興趣,我知道,這樣一來,對我不好,對別人當然也不好,對什麼都不好,但是,我不願對別人說起這些,這些都是關於人生無聊空虛的一部分,講不講都沒什麼意思,是的,沒什麼意思。

    我不認為人生是豐富深沉的,我看到的聽到的和感到的都是一些叫人洩氣的東西,我討厭沾沾自喜和垂頭喪氣的情況,我什麼都討厭,我無法平靜,因為我沒有死去。媽的!

    但我還是做出了一個叫我還算滿意的姿態,也算是我自己對自己的一個要求,惟一的要求,那就是強顏歡笑,對,就是它,強顏歡笑,無論何時何地,我都命令自己強顏歡笑,因為我只能這樣,因為我是一個正在表演的小丑,我對自己對別人都感到不好笑,我沒有眼淚,沒有歡樂,我什麼也沒有,甚至,我沒什麼可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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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記得我在上中學時看過一本小說叫做《青春萬歲》,看完後我就產生了到王蒙說的那個學校去插班的念頭,但是我沒有找到那個學校,不知是因為那個學校經營不良倒閉了還是出了別的問題,歸根到底,我上了另一個學校,我上的那個學校比較差勁。但是,但是……

    有一天,我和華楊走在從教室到操場那條林蔭路上,那是89年4月,樹葉還未從樹枝中拱出來,天空陰沉沉的像被貼上了一張!日報紙,華楊的頭髮剛洗過,垂在腦袋上,伏伏貼貼,他穿著一件紅色的羽絨服,一雙從三五零一買的軍警靴,牛仔褲的下沿挽在鞋子的高腰上,我圍著一條我爸從蘇聯買的劣制圍巾,穿一件國產軟羊皮夾克,兩手插在兜裡,華楊告訴我,陸然和老X吹了。我聽了點點頭,華楊也沒往下說,我們穿過操場,走過通往校門的甬道,出了學校,換了兩次公共汽車,來到我們的排練房,除去陸然,大家都到了,我們開始排練一首叫做《永遠不回家》的歌,徐通的鼓點老出問題,他敲得高興了就愛賣弄一番,把鼓打得和音樂徹底失去聯繫,他自己還以為不錯呢,我們都沒有說他什麼,直到他在一個小節上突然停住,對我和華楊抱怨說沒配合他為止,華楊把電吉它往椅子上一放就走到門邊,腳下不留心踢掉了電源插頭,我對徐通說:"你丫敲的是什麼玩藝兒?"徐通就衝我一通嚷嚷,本來這是樂隊在排練中時常遇到的小事,但那天徐通就像有病似的對我們瘋狂指責,他來自中央美術學院,是個大笨蛋,這點不僅我們清楚,連陸然都清楚,徐通敲鼓忽快忽慢,忽強忽弱,有時突然消失,我們回頭一看才知道,原來他在那裡弄他那個鼻子……這種事情經常發生,我從來沒有說過他什麼,不幸的是,徐通是個狂熱的搖滾迷,平時我不來排練的時候,他老來,沒完沒了地練習,有時我們走在街上,我總設法不挨著他一塊兒走,因為他的手就像多動症一樣不停地上下擺動,叫人心煩,他長著∼個大得足足有十斤西瓜那麼大的一個腦袋,臉平平的,鼻子從臉的中央做然浮出,猶如大海中的一個小島,眼睛小得不留心就會忽略過去,嘴巴和鼻子之間距離甚遠,下巴特短,就如同被誰用鋸鋸掉了一樣,後腦勺兒自上而下垂直而落,就像懸崖,別的樂隊到我們這裡來玩,聽完我們演奏都說敲鼓的不行,我們誰也沒把這話轉告他,也許這是我們的一個錯誤,因為他越來越自鳴得意,而且,就連我們也不放在眼裡,陸然有一次差點又去找來一個鼓手,還是我們給勸住的,但這一切,徐通不知道,他有他自己的追求,我知道他是怎麼追求的,他一遍遍聽那盤麥克爾·傑克遜的拼盤兒,照著裡面的每一首歌的鼓點拚命練習,練得有點像了他就說自己又有了一個絕招,他的絕招不使也罷,一使出來就弄得大家都心慌意亂,剛認識他時他留著長髮,現在變成了板兒寸,此時我們就面對著這個叫我們覺得非常丟人的腦袋,聽他在那裡大喊大叫,順便提一句,就在不久前的一個搖滾PARTY上,我們試奏一曲,正是徐通,在華楊唱完後一通猛敲,弄得我們在台上特尷,因為我們平時練習時沒有這一段,未了,此人居然學著我的破錄像帶中的某個樂隊的鼓手,把手裡拿著的兩支鼓錘兒扔向台下,台下站著黑壓壓的一片人群,我站在台前,挨著左邊的那個喇叭,什麼也聽不見,但從人們的口形中好像看出他們不是跟著我們唱,而是在喊"下去吧",片刻之後,叫人洩氣的事情出現了,徐通那兩隻鼓錘被從台下扔了回來,幸虧扔回來了,不然我們還得湊錢買新的,這件事我們誰都沒有再提起過,陸然曲折地對華楊說,以後咱們不去PANTY了。

    徐通站在他那一堆鼓後面,唱了一會兒獨角戲,沒有人接火,他又坐了回去,發洩似地狂敲起來,劉欣用手勢制止住他,說:"你煩不煩呀!"

    徐通說:"我不煩。"

    劉欣說:"那就敲吧!"

    徐通果然又敲了起來。我走出屋子,看到華楊一個人站在前面不遠的一棵樹下,正在抽煙,這時辛小野和劉欣也走了出來,劉欣衝我說:"咱孤立丫的。"

    我們一行人往回走,華楊送辛小野回學校,劉欣自己走了,我回到安定門,推門進去,阿萊正在那裡看我從陸然那裡借來的一盤錄像,叫做《卡門》,通盤都是西班牙舞,阿萊看得津津有味,見我這麼早回來有些奇怪,按了一下暫停問我:"你是不是沒去呀?"

    我說:"去了,和徐通吵起來了,沒勁。"

    她說:"怎麼啦?"

    我說:"丫有病。"

    阿萊說:"至於嘛?"

    我說:"你接著看吧,沒事兒。"

    阿萊說:"陸然來過電話,他說你要晚上回來沒事就呼呼他。"

    我呼了陸然,不一會兒陸然回電話,我問他:"有事麼?"

    陸然說:"沒事兒。"

    我一聽就覺得不對勁兒,我說:"在哪兒呢?"

    他說:"在家。"

    我問他:"晚上喝酒嗎?"

    他痛快他說:"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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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在真武廟附近的一個小飯館裡,我和陸然都喝得大醉,我們喝了不知多少瓶啤酒,陸然自己還喝了半瓶二鍋頭,他對我講起了老X,看來華楊的消息一點不假,他和老X吹了。

    看得出,和老X分手弄得他有些難過,從我的角度看,與其稱之為難過,不如稱之為不理解,他好像根本沒有弄清楚老X是怎麼回事就跟她完了,也就是說,他將永遠沒有機會弄清楚老X是怎麼回事了,而老X離開我時,我是這麼認為的——這下我永遠不用再費心思去弄清楚她是怎麼回事了!

    這就是我和陸然的區別。

    陸然用了大約十分鐘時間講了講他和老X的事,就在前天,他去老X的宿舍找她,她不在,於是給她留了一張條兒說他去一個搖滾派對了,令他非常不解的是,老X也在那兒,一隻手吊在一個三流樂手的脖子上,一隻手端著一筒日本生力黑啤酒,用陸然的話講,他於是"幹了一件一生中最大的蠢事——衝過去給了那個樂手一酒瓶於反手又給了老X一記耳光,老X尖叫起來,跑到一邊,那個樂手現在住在海軍總醫院,就是這麼一回事。"他一連氣說完了這些,又喝了半杯啤酒,"可一點跡象也沒有,哪怕是蛛絲馬跡也找不到……這之前,我和老X一切正常,一星期前還在我那裡練過一回,她像往常一樣,既不對我特別溫柔,也不冷淡,也沒有對我說起過她又跟別人搞上了,就是那麼突然,我也昏了頭……到底出了什麼事?"

    陸然看著我,我低下頭,陪他乾了一杯,那一杯乾完之後,他不再提老X的事,突然對我說起他想寫的一首歌來,名字叫做《純淨海灘》,隨後的三個多小時裡,他不斷向我提起純淨海灘,彷彿他正置身於純淨海灘一樣。

    純淨海灘是陸然夢想中的一片海灘,他堅持相信在世界上有這麼一個海灘,海水碧藍碧藍的,白色的海鷗在上面飛翔,沙灘是白色的,平整得就像紙一樣,上面連一絲海烏的爪印也沒有,沙粒在陽光下閃著光,天上沒有雲,在遠方,海和天混在一起,分不出界線,那裡沒有人跡,海水湧起,衝上沙灘,粉碎成泡沫,泡沫很快就一個個破滅了,海鳥從海水中銜起一條綠色的水草飛上天空,長長的綠色水草就像抽絲一樣從海水中被叼出來,連續不斷,海鳥拖著那根綠線越飛越遠,直到看不見為止。

    這就是純淨海灘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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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然醉得不成樣子時,一手扶著桌面,一手端著酒杯,不停地給我講他的純淨海灘,他的眼睛通紅,不知是很久沒睡覺還是喝得大多了。半夜4點鐘,我們從飯館出來,歪歪斜斜地一直走到禮士路口,截住了一輛出租車,開了沒有十步陸然就叫司機停車,他跪在地上,把頭伸出,哇哇大吐,我從另一邊門下了車,站在路邊也吐了,司機趁機罵了我們幾句,把車開跑了,我們走上復興門立交橋,向西南方向望去,廣播電影電視部的發射塔黑乎乎的伸向天空,街上這時已經出現了收班的環衛工人,有幾個燒長跑的從我們背後跑過,汽車依!日一輛輛飛馳而去,紅色的尾燈在夜色裡顯得格外清晰。

    我和陸然靠著橋欄干,大有點冷,喝了大量的啤酒之後,我們站在橋上不久就打起了哆嗦,我用手擋住了風,點燃一支煙,靠著陸然抽,他兩眼緊盯著橋下,身體在輕微搖晃,在夜色里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然後說:"我們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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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陸然和老X散伙兒之後的那段日子裡,他的情緒壞到了極點,整個樂隊也陷入了無可救藥的渙散狀態之中,接連兩個星期,樂隊沒有一點在一起合練的跡象,徐通在一個天色陰沉的下午找到華楊,兩人又去找到劉欣,他們給我打了一個電話,把我約到美術館前面的一家飯館,徐通請我們吃了一頓飯,看得出,他對那次吵架有些後悔,事到如今,我們也沒什麼可說的,於是一群人一通真誠,在啤酒的泡沫中總算和好如初。

    我們從下午4點一直喝到晚上9點多才分手,那時已是滿街燈火,天上不知何時下起了牛毛細雨,我們在飯館門口分手,我沒坐車,在細雨中徒步往安定門走,一路上,路邊的小樹葉上不斷地掉下大顆的雨滴,淋得我身上全是水,我點燃的一支煙不久也被雨水浸得透濕,很快就折成了兩截,我扔掉煙,慢慢悠悠地往前走,我的頭有點疼,剛才我們叫了一瓶麴酒,最後給一口悶了,因此走著走著就吐了起來,吐完之後出了一身冷汗,渾身無力,雨漸漸大了起來,路邊的行人很少,那些穿著雨衣的騎車人匆匆從身邊晃過,猶如被風吹得歪歪扭扭的斷線的風箏,在路燈下一晃兩晃地轉瞬逝去,雨中,一切顯得影影綽綽,關門的商店的鐵皮下拉門上也有大滴的雨水悄悄滑落,空氣中充滿了冰涼潮濕的街道垃圾味兒。

    前面一盞路燈不亮,下面的積水看不清楚,我過了馬路,這時忽然肩頭一涼,原來是雨水已經浸透了衣服,正碰上一輛108路車經過,我跑了幾步,追了上去,上了車,買了一張票,車過了交道口,直奔安定門,這時,雨忽然發瘋似的狂下起來,風把雨水吹得幾乎是橫著飄飛,看起來就像是一縷縷煙霧。車過了安定門立交橋,在安定門站前停下,我見勢不妙,沒下車,跟著108路一直坐到和平裡總站,下了車,又往回坐,總算是到了家,雨已經變小了,我跳下車,往家走,一不小心踩進一個水坑,鞋全濕了,還灌進不少泥。

    電梯上,我渾身透濕,比平時重了不少,站在那裡,從一樓到十二樓的工夫腳下就形成兩個小水窪,開電梯的老太太不滿地盯住我腳下直看,好不容易走到家門口,一掏兜,發覺忘了帶鑰匙,我敲了幾下門,希望阿萊在裡面,可惜她今天沒有來,我背靠門坐在地上,渾身冷得直打哆嗦,只得又坐電梯來到一樓傳達室,給學校阿萊宿舍打電話,打了很久才打通,通過聽筒,我聽到阿萊趿著鞋,達達達地走向傳達室,拿起電話,問:"誰呀?"一時間,她的聲音顯得又遙遠又親切,我告訴她,出門時沒帶鑰匙,現在正在門外,阿萊說:"活該!誰讓你總丟三拉四的,我都上床睡覺了,等會兒啊,我給你送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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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陸然和老X散伙兒之後的那段日子裡,他的情緒壞到了極點,整個樂隊也陷入了無可救藥的渙散狀態之中,接連兩個星期,樂隊沒有一點在一起合練的跡象,徐通在一個天色陰沉的下午找到華楊,兩人又去找到劉欣,他們給我打了一個電話,把我約到美術館前面的一家飯館,徐通請我們吃了一頓飯,看得出,他對那次吵架有些後悔,事到如今,我們也沒什麼可說的,於是一群人一通真誠,在啤酒的泡沫中總算和好如初。

    我們從下午4點一直喝到晚上9點多才分手,那時已是滿街燈火,天上不知何時下起了牛毛細雨,我們在飯館門口分手,我沒坐車,在細雨中徒步往安定門走,一路上,路邊的小樹葉上不斷地掉下大顆的雨滴,淋得我身上全是水,我點燃的一支煙不久也被雨水浸得透濕,很快就折成了兩截,我扔掉煙,慢慢悠悠地往前走,我的頭有點疼,剛才我們叫了一瓶麴酒,最後給一口悶了,因此走著走著就吐了起來,吐完之後出了一身冷汗,渾身無力,雨漸漸大了起來,路邊的行人很少,那些穿著雨衣的騎車人匆匆從身邊晃過,猶如被風吹得歪歪扭扭的斷線的風箏,在路燈下一晃兩晃地轉瞬逝去,雨中,一切顯得影影綽綽,關門的商店的鐵皮下拉門上也有大滴的雨水悄悄滑落,空氣中充滿了冰涼潮濕的街道垃圾味兒。

    前面一盞路燈不亮,下面的積水看不清楚,我過了馬路,這時忽然肩頭一涼,原來是雨水已經浸透了衣服,正碰上一輛108路車經過,我跑了幾步,追了上去,上了車,買了一張票,車過了交道口,直奔安定門,這時,雨忽然發瘋似的狂下起來,風把雨水吹得幾乎是橫著飄飛,看起來就像是一縷縷煙霧。車過了安定門立交橋,在安定門站前停下,我見勢不妙,沒下車,跟著108路一直坐到和平裡總站,下了車,又往回坐,總算是到了家,雨已經變小了,我跳下車,往家走,一不小心踩進一個水坑,鞋全濕了,還灌進不少泥。

    電梯上,我渾身透濕,比平時重了不少,站在那裡,從一樓到十二樓的工夫腳下就形成兩個小水窪,開電梯的老太太不滿地盯住我腳下直看,好不容易走到家門口,一掏兜,發覺忘了帶鑰匙,我敲了幾下門,希望阿萊在裡面,可惜她今天沒有來,我背靠門坐在地上,渾身冷得直打哆嗦,只得又坐電梯來到一樓傳達室,給學校阿萊宿舍打電話,打了很久才打通,通過聽筒,我聽到阿萊趿著鞋,達達達地走向傳達室,拿起電話,問:"誰呀?"一時間,她的聲音顯得又遙遠又親切,我告訴她,出門時沒帶鑰匙,現在正在門外,阿萊說:"活該!誰讓你總丟三拉四的,我都上床睡覺了,等會兒啊,我給你送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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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萊是乘最後一趟電梯上來的,把手裡的鑰匙抖得亂響,見了面,把鑰匙往我手裡一扔,說:"開門吧。"

    我們進了門,我洗了一個澡,換上一套乾淨衣服,阿萊靠在床上,把兩個枕頭立起來,墊在背後,手裡拿著一本《兔子跑吧》一目三行地看,不時用指尖沾一下唾沫翻篇兒,蓋著毯子,下面露出一雙光腳丫,動來動去,不時從搭在床邊的椅子背兒上的衣服口袋裡掏出點什麼吃的塞進嘴裡,等我過去掏時就剩了一個空袋兒——是一包話梅。

    我坐到床邊,從她手裡拿過書,她兩眼順著我的手一直跟蹤著那本書,我把書移到離她眼睛一米左右,她仍聚精會神地看,等我把書再移遠一些,她把目光移開,笑著望向我,說:"這頁看完了。"然後吁了一口氣,衝我點點頭:"兔子,睡吧。"

    我靠近她,伸手把她抱到胸前,她用手指指著我的鼻子說:"別胡思亂想啊,時間還沒到呢,差三天,大夫說的。"

    "我不信大夫說的。"

    "那就算了,今天吧,不過你得帶這個——"她從椅子背上的書包裡掏出一個小盒,在我面前晃晃,是一盒避孕套。

    我點燃一支煙:"你沒把官當話悔吃了?"

    阿萊說:"我吃了你帶什麼?"

    "尼龍襪子行嗎?"

    "不行。"阿萊吃吃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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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覺醒來已是上午9點多鐘,天光大亮,我睜了一下眼睛,發現阿萊正坐在床上看《兔子跑吧》,翻篇聲不時傳來,我感到口渴難耐,用肩膀碰一碰阿萊,阿萊看也不看我,隨口問道:"又想喝水?"我伸出手,阿萊從身邊的床頭櫃上遞給我,我接過來,欠起身,一氣喝下去,不料杯子裡什麼也沒有,我說:"沒水。"阿萊把空杯子從我手裡拿開,說:"等一下啊。"

    我轉一轉身子,又沉沉睡去,再一醒,已是近中午了,陽光正照在我臉上,暖洋洋的,房間裡飄蕩著輕柔的音樂聲,是甲殼蟲樂隊的《昨天》,我坐起來,牆上的石英鐘的指針已指向11點半,從廚房裡傳出阿萊切菜的聲音,屋子收拾得乾乾淨淨,連書櫃上的玻璃都被擦過了,我昨天穿的被雨淋濕的衣服掛在陽台上,床頭櫃上擺著∼杯滿滿的水,我端起杯子咕咚咕咚喝完,這時阿萊笑盈盈地走進來,手裡端著一個盤子,裡面是幾個蘋果,把盤子往寫字檯上一放,對我說:"還困嗎?"

    我搖搖頭,阿萊走到寫字檯前坐下,用眼角斜對著我,做了一個怪相,把一個蘋果拿在手裡吃起來,然後拉開抽屜,從裡面拿出幾盤台式錄音機的磁帶,把甲殼蟲換下來,換成"威猛",擰大音量,頓時,屋子裡響起刺耳的《舞前叫醒我》,阿萊自己衝我一笑,跳著消失在廚房,我在震耳欲聾的音樂中下了床,到洗手間刷牙洗臉,又回到屋裡把被子疊好,最後我來到廚房,阿萊正坐在一個小凳子上削土豆皮,一邊還跟著音樂輕輕搖動著,我拿了一個蘋果,蹲在阿萊對面吃。

    磁帶放完了,啪地一聲,PLAY鍵跳起,阿萊用水果刀在我眼皮底下迅速削完最後一個土豆,然後問我:"愛吃土豆燉牛肉嗎?"

    "愛吃。"

    "那麼你得去幫我找那盤有《答案在風中飄》的磁帶,裡面有三首鮑勃狄倫的歌,我想帶到宿舍聽。"

    "我找不著怎麼辦?"

    "我找,你做土豆燉牛肉。"

    我又回到屋子裡,拉開抽屜找了起來,找到以後,我把那盤磁帶放進阿菜的書包,阿菜晃晃悠悠地從外面進來,坐在椅子上:"做好了,二十五分鐘以後就能吃了。"

    我們倆分別坐在寫字檯的一邊,臉對臉,我打了一個哈欠:"在我睡覺的時候你都幹了什麼?"

    阿萊用眼睛把屋子掃視了一遍:"都在面兒上擺著,還用說?"

    我從枕邊拿過那本《兔子跑吧》,在阿萊眼前一晃:"看完了?"阿萊點點頭,從抽屜裡翻呀翻的,一下子翻出了一盒跳棋,阿萊用眼睛看定我,非常認真地對我說:"有人說你在飯前總要輸一盤才吃得香,是嗎?"

    我打開棋盒,把棋盤鋪平,一面把紅色的跳棋子一個個碼上棋盤一面反唇相譏:"有人又想一下午心情不好了,我真是愛莫能助。"

    我們倆很快便在棋盤上纏鬥起來,兩軍剛在中線附近對峙,廚房裡響起了高壓鍋的尖叫聲,阿萊去蓋高壓閥,我等她回來繼續走,這時電話鈴響了,我去接,是陸然。

    "估計你就沒去上課,怎麼樣,一齊吃午飯吧?"

    "你在哪兒呢?"

    "你們家樓下的電話亭子裡,咱們去吃炸雞,怎麼樣?"

    "還是上來吃牛肉吧,阿萊做的,已經快做好了。"

    "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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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然上來時我和阿萊已戰到最後幾步,我和陸然說話的工夫被她抓住一個空子,把後面一個拖得很遠的傷兵給救了回來,這樣,我最少輸給她五步,我們收了棋,阿萊去廚房把飯菜一一端上來,陸然不安地坐在椅子上,四周張望著:"怎麼,真過呀?"

    "可不是。"

    "你們倆什麼時候吹呀——好得叫人覺得那麼不正常,現在我是看見生活幸福的人就不舒服,真想叫世上有情人都散伙兒……這聽起來像不像一首歌?"

    阿萊把盛著飯的碗一隻隻推到我們面前,我們吃了起來。

    阿萊問陸然:"聽說你最近心情不好,又聽說老X和你吹了,我怎麼覺得這兩個消息那麼矛盾呀?"

    陸然哈哈大笑起來:"阿萊,你再說老X一句壞話我就借你錄像帶,到我那兒挑去,想拿多少都可以,只要你看得下去,聽周文說過,你就愛看電影,尤其是——"

    我和陸然一同說:"事兒逼拍的!"說罷大笑。

    阿菜抬起頭來看著我們倆:"老X嘛,不就是會喇麼?"

    "行行,這就行。"陸然又笑了,"一會兒去我那兒挑罷。"

    我對阿萊說:"別奇怪,他這一段不正常,我們得縱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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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完飯,我們一起去陸然那裡,阿萊挑了一批帶子,有《去年在馬裡安巴德》,《金錢本色》,《八又二分之一》,《鋼板七雄》,《日瓦戈醫生》,《野草毒》,《殺人的夏天》,《金色池塘》等,阿萊在那裡細心地挑,有的還放進錄像機看一下以確定帶不帶走。

    阿萊挑錄像帶的時候,陸然打電話把樂隊的人都叫了過來,陸然帶給大家一個好消息,他在廈門的一個愛附庸風雅的酒肉朋友聽說北京這邊煽搖滾,問能不能弄去支樂隊去他那個歌廳唱唱,陸然當即答應,價錢也談好了,一天一人15塊錢,小費全歸我們,唱一個月,時間是暑假,路費也由他出,當然是到了那裡再報銷,我們只需在這段時間裡多排出幾首歌就行了。

    這真是一個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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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樂隊恢復了排練,而且練得相當艱苦,每天一放學,大家就直奔排練室,我寫了三首歌,陸然寫了五首,我們還排了幾首專門在歌廳演唱的歌,有滾石樂隊的《想你》,有《卡薩布蘭卡》,甚至還有一首誰都會唱的《鈴兒響叮噹》,為了以防不測,我們還練了幾首港台歌,趙傳的,齊秦的,王傑的,羅大佑的,李宗盛的,等等,為了找這些歌的譜子,陸然東奔西走,累得夠嗆。要知道,1989年,港台流行歌曲在北京還被當做是時髦的玩藝兒,不像現在,說誰庸俗就說誰港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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