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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聲 Voice 第2節 文 / 乙一

    數年前,我和姐姐之間就莫名奇妙地產生了隔膜,但並不是那種明顯得連身邊的人都知道的隔膜,或者根本用不著用隔膜這樣誇張的字眼來形容我們關係的微妙變化。只不過當她和我講話時,她的臉上會流露出不愉快的神情。

    有一次我坐在起居室的沙發上,指著正在閱讀的雜誌對姐姐說:「這篇文章很有趣啊!」我僅僅說了這樣的一句話,她瞟了一眼雜誌便緊索著眉頭,冷冷地說了聲「哦」,隨後立即走開了。或許是我自己多慮吧!那個時候,姐姐的態度以及臉上的表情,總讓我覺得隱藏著幾分暴躁。

    當時一定是因為她心情不好,或湊巧那時比較忙的緣故,我只好這樣安慰自己。我盡量說服自己,那不過是因一些瑣事,才使姐姐露出那樣的表情。

    即使是自己多慮,但姐姐對我的不耐煩並不僅是她一時的反常。

    記得有一天我從學校回家,看到姐姐正在起居室裡和朋友通電話。姐姐對著無線電話神采飛揚地侃侃而談,不時夾雜著愉快的笑聲。為了不打擾她,於是我便輕輕地坐在沙發上,並調低電視的音量,獨自看電視節目。

    不一會兒姐姐便通完了電話,整個屋子立刻安靜下來。我們各自坐在相對排放的沙發上,默默地注視著電視機的畫面。我本想主動和姐姐聊點什麼,但又猶豫了,這種不愉快的氣氛原本就是姐姐先挑起的。剛才打電話時,她的心情明明很不錯,但當剩下我們兩人時,她卻一言不發。她打破我們之間原本溫暖、和諧的氣氛,豎起一道看不見的屏障,與我保持一定的距離。

    終於,我把身體慢慢地挪近姐姐,打算主動和她搭訕,但姐姐卻擺出一副不耐煩的樣子來拒絕我。每次和我講話時,她的應對都格外地簡短,但她和母親說話時卻完全不一樣。由此,我明顯地感覺到姐姐是有意盡快結束和我的交談。

    我不知道我們之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我很害怕,後來竟發展到姐姐還沒有開口說話前就感受到她對我的厭惡,已經到了無法呆在她身邊的地步。最後,我只要在姐姐面前經過,或單獨和她呆在一個房間裡,就會變得十分緊張。那個時候的我,全身都會變得僵硬。

    「夏海,你不要再穿那件衣服了。」

    那是大約在半年前,正當我打算到書店買參考書時,姐姐指著我的衣服對我這樣說道。她所指的,正是我外出時常常穿的那件白色毛衣,很早以前我就喜歡穿這件衣服。湊近一看,上面已經長出許多小絨球,有的地方還斷了線。

    「但是,我很喜歡這件衣服呀!」

    姐姐好像不滿意我這個答案。

    「哦?是嗎……」

    姐姐一副對我滿不在乎的樣子,把頭撇向一邊。我呆呆地愣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剎那間,彷彿世界上所有光明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或許正如其他人所說的那樣,我們姐妹倆的長相的確十分相似,但我們的愛好及性格卻恰好相反。

    姐姐性格十分開朗,平日總是擺出一張笑容可掬的面容,而且結交了男朋友,隨時都有一群仰慕者簇擁在她的身旁,每天也有朋友給她打來電話。姐姐好動,興趣愛好廣泛,似乎很少見她安安靜靜地呆在家裡。在我的眼裡,姐姐總是那麼耀眼。

    相反,我卻是一個書獃子。最近,我總是伏在書桌前埋頭苦讀,家裡人也只能聽到我不小心折斷鉛筆芯的聲響,即使在空閒的時候,我也只是讀讀歷史小說。姐姐上中學後,常常去我不熟悉的地方玩耍,和我不認識的人來往。平日只有被姐姐強拉硬拽才肯出門,大多數時間我便一個人留在家裡讀書。這一切的變化對我來說都是那麼的順其自然,不過,我依然深愛著開朗活潑的姐姐。

    我常常把呆在家裡像塊木頭的自己,與在外得心應手的姐姐拿來對比,我從來沒有感到自卑,倒是為自己有一個這麼優秀的姐姐而感到驕傲。

    在姐姐的眼裡,或許我只不過是一個土裡土氣庸俗的人。難道是我妨礙她的生活,而我自己卻沒有意識到?

    姐姐是一個很溫和的人。她從未親口說出對我的不滿,從來沒有說過討厭我之類的話,甚至在某些地方還隱隱可以發現,她故意不讓我察覺到她的不滿情緒。正因為如此,每天都呆在她身旁的我,卻從來沒有體會到姐姐的心態變化。

    或許姐姐並沒有我想像的那樣疼愛過我吧……

    這個結論是否正確已經無從考證,但除了這種解釋外,我再也找不到其他答案。

    我從沒有找機會親自問過姐姐,哪怕只是問一句話也好。可是,現在一切都為時已晚。當初我為什麼不在姐姐活著的時候鼓起勇氣親口問問她呢?也許她給我的答案會令我後悔去問她,但總比現在這麼納悶好得多。

    如今我永遠地失去親自詢問姐姐的機會。我只有獨自帶著疑問和懊惱,苦苦地思念姐姐。

    在這個沒有了姐姐的家裡,彷彿就像永遠不會有早晨到來的夜晚一樣,非常地安靜。與兩個月前那個家相比,現在的家簡直是判若兩樣。

    父親和母親自從看了姐姐的遺體後,就變得少言寡語起來,面無表情、安安靜靜地守在電視前的時間卻變得愈來愈長。即使偶爾看到搞笑的綜藝節目時,也從沒見他們笑過,臉上連一絲笑意都沒有,只是靜靜地盯著螢幕。也許父親和母親以後半輩子也只能如此了吧!每次看到他們這種神情時,我總會這樣想。

    在以後的日子裡,不管發生了多麼令人高興、振奮的事情,我想,在他們內心深處,依然會背負著無法卸下的重擔,因此總是一副悶悶不樂的面孔。

    母親依舊一如既往地為我和父親準備飯菜,已經習慣以前那種平凡日子的母親,簡直像一台機器般,每天仍然準時為我們準備好飯菜。

    每當看到屋子角落堆積的灰塵,我就想放聲痛哭。父親、母親太可憐了。在姐姐遇害前,母親總是仔細地打掃乾淨屋裡每個角落,但現在的家到處都鋪著一層薄薄的塵土,連這也沒有察覺到的父親和母親,恐怕每時每刻都在回想姐姐幼時的笑臉。第一次抱起剛出生的姐姐時的感覺,也許現在仍然停留在他們的手臂之間。

    他們不應該進入那間放有姐姐遺體的房間裡去。在那裡看到的姐姐,與珍藏在他們記憶中孩提時姐姐的笑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並將永遠困擾著他們。

    如今在這個沉悶的家庭裡,我的存在是微乎其微的。當我主動和父親搭訕時,父親只是「嗯……」地支吾一聲,然後毫無意識地點點頭而已。但換個角度來說,或許我平日的行為也和他們一樣。在與朋友交談時,與父親和母親一樣,我再也無法露出原來的燦爛笑容了。

    夜幕降臨後,我有時會進入早已空無一人的姐姐的房間,坐在椅子上思考問題。姐姐的房間就在我房間的隔壁。要是姐姐在世時,事先沒跟她打招呼就闖進去的話,她一定會很生氣。

    平日沒人居住的房間很容易就會堆積灰塵,我把手輕輕放在姐姐曾經用過的書桌上,頓時感覺到桌面早已鋪滿各種各樣的塵粒。

    姐姐以前坐在這裡想了些什麼呢?我抱著膝蓋坐在椅子上,一邊逐一打量房裡的傢俱,一邊靜靜地這樣想。沒有拉上窗簾的玻璃窗,也許是由於夜幕的降臨而漆黑一片。

    有一剎那,我似乎看到浮現在玻璃窗上姐姐的臉龐。但是,當我定睛一看,窗上卻只有我自己的影子。連自己也會把自己錯看成姐姐,也許這正因為我們姐妹倆的確長得很像的緣故吧?

    桌子的架上有一面小鏡子。我想拿過來照照自己的臉,於是我便伸手過去。突然,我發現鏡子旁邊有一個圓筒形的小東西,那東西引起了我的興趣。仔細一瞧,原來是一支口紅,於是伸出去的手轉向了口紅。

    這是一支有著鮮血一般鮮亮顏色的口紅,另外還有幾支淡粉色的口紅,但只有這一支鮮血般的紅色深深吸引著我。

    我已經用不著照鏡子了。在我和姐姐之間,有沒有口紅這類東西,正是我們的不同之處。我緊緊地握著這只口紅,離開了姐姐的房間。

    我不知道自己今後應該怎樣生活下去。這樣迷茫無奈的我卻再次親耳聽到姐姐的聲音,那是十一月快要結束的某一天傍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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