擰巴 第二節 文 / 馮小剛
我不吃肉,海鮮也不吃,粘腥帶葷的食物一概拒絕。
我不吃肉,並不是因為我是一個狂熱的環保主義者。雖然我也舉雙手贊成植樹造林,綠水青山。但我始終認為,對人類構成威脅的動物,在這個世界上的數量越少越好。看見坐在電視裡侃侃而談,對獅子和鱷魚充滿同情的人,我的氣就不打一處來,覺得他們是在助紂為虐,一點起碼的是非觀念都沒有。mpanel(1);
我不吃肉,是因為我的味覺異常敏銳,如果蒙起我的眼睛,端上兩盤牛羊肉,嗅一下,我就能告訴你,此是牛,彼是羊,羊肉比牛肉膻;雞鴨也是如此,煮熟了,醬了,再風乾了,各取一片放在嘴裡,嚼一口,我就能把它們區分出來,因為鴨子比雞少許有點腥。如此敏銳的味覺造成了我對食物非常的挑剔,從小養成了偏食的習慣。不吃肉,幾乎所有的肉都不吃,瘦豬肉餡和菜包的餃子還行。不吃蟹,不吃蝦,海裡的動物只吃帶魚和黃花魚,還得是狂擱蔥姜蒜,再加料酒,料酒我都怕去不了魚腥味,得擱白酒「二鍋頭」。所以要是不勝酒力的人吃了我們家做的魚,走路有可能打晃兒。如果我是生活在叢林裡豺狼虎豹,趕上飯點,羚羊斑馬就是跪地下求我吃了它們,我也不會看它們一眼。並不是因為我善良,不忍心傷害它們,原因就是我不吃肉。退一步說,我可以參加捕獵,但也是重在參與,我寧可用爪子拍死獵物,也絕不會咬它們一口。這一點,國寶熊貓和我有點類似,身為食肉類動物,可胃裡全是竹子。
我不吃竹子,我最喜歡吃的是西紅柿,洋名叫番茄。記得小的時候,一到夏天,母親每天都會挑幾個沒有疤拉的西紅柿放在臉盆裡用自來水拔涼,通紅的柿子圓的,屁股朝上飄在水裡,放學回家,挑一個大個的,帶著絲絲的涼意,咬一口,然後將酸甜的果汁嘬進嘴裡,那種感覺別提有多爽了。在我的少年時代,西紅柿對我的誘惑力,絕不亞於現在的任何一位超級名模(含蘇菲瑪索、舒琪和張曼玉)。在這裡我想說一句,比喻時,我先想到了張曼玉,接著又想到了舒琪,她們兩個人都能和西紅柿的誘人相媲美,我費盡了思量,權衡再三,難以割愛,所以毅然做出並列比喻的決定。
在我的學生時代,一年當中有兩個念想:秋天的時候盼冬天,因為能帶栽絨帽子,戴大白口罩,穿燈心絨面塑料底的五眼棉鞋;春天的時候盼夏天,因為能敞開了吃西紅柿。
西紅柿的吃法很多,可以生吃,也可以用它炒雞蛋。下午游完泳回家,用中午吃剩下的西紅柿炒雞蛋攪和著帶鍋巴的剩米飯,囫圇吞下去,那種滿足感、那種成就感,比現在把我評為「十大傑出青年」還稱心。每到秋天臨近,我就會變得惆悵,原因很簡單,西紅柿的季節過去了。為了留住西紅柿離去的身影,母親和姐姐費盡了心機,她們會在夏末西紅柿還很便宜的時候,把西紅柿煮了製成醬,用筷子一點點地塞進啤酒瓶裡封起來,到冬天的時候吃。我在上中學的時候有一個夢想,如果有一天讓我當國家主席,我會提出三個條件:第一是,不分春夏秋冬,一年四季都能讓我吃上西紅柿,每天最少吃五個;第二是,巧克力隨便吃;第三是,白薯干管夠,而且必須是紅薯曬成的幹。三個條件都答應我,我就干,有—條不答應,我還就不受那個累。
西紅柿的美好印象不僅留在了我的少年時代,在我初長成人的青年時代,它也給我留下了甜蜜的回憶。記得在1985年前後的一段時間,我剛結婚,那時我還沒有冰箱,也沒有空調,夏天的時候,吃過晚飯後,我都會把兩個西紅柿切成片放在冰桶裡,然後提上冰桶,帶上妻子,於傍晚時分下樓散步,一是為了消食納涼,二是順便到馬路對面的冷飲店買上兩個冰激凌,放在冰桶裡,把西紅柿冰涼以後再攪在一起吃,幾乎每天如此。
後來冰激凌吃膩了,白薯干和巧克力也漸漸失去了我的寵愛,只有西紅柿愛不釋口,久經考驗,癡情不改。
在祖國的各大菜系中,我最怵的就是粵菜。出了名以後,經常被奉若上賓,飯局不斷,且多是粵菜的局。
在北方,粵菜被公認是最鋪張的,稍不留神就能中了埋伏,光是一人喝一盅湯就比叫滿—桌子的川菜貴,刀刀見血,做東的人不帶上萬兒八千的,看菜牌的時候就得把第一頁翻過去,直接從第二頁點菜。正因為如此,也就凸現出宴客的體面;:北京吃粵菜最負盛名的酒樓叫「順風」,10年前興起,貴客—直如雲,有頭有臉的天一擦黑傘在那裡聚齊兒。據說頭一撥腋下夾著包,—手拿「大哥大」,一手拿車鑰匙的座上客,現在已經大部分折進了大獄,每天以白菜湯鹹菜窩頭度口了,但「順風」的粵菜,卻依然是新貴們宴客的首選,潮起潮落高朋滿座。吃粵菜的特點是,開飯前先請來賓圍著魚缸籠子一通端詳,分別指出自己心怡的活物,接著就有一批生猛海鮮英勇就義。處決的方式也是十分殘忍,龍蝦通常是被活著凌遲,肉都吃完了,頭上的鬚子還疼得直打哆嗦。蛇一般會當眾剪掉腦袋,擠出血和膽獻給主賓。蝦的下場有幾種,趕上喜歡白灼的算它們上輩子積了德;但大多數會被扔到燒紅了的石頭上煎熬,美其名日「桑拿蝦」;更有慘無人道的是活著用酒麻翻,生吞活咽,席間常能聽到「絲絲」的叫聲,那是活蝦發出的呻吟。原來我一直認為漢族善良儒雅,粵菜的風靡,令我發現,這個民族也很殘忍,對弱小動物犯下的罪行也是慘絕人寰,令人髮指。菩薩若是為此懲罰漢族,我申請對我網開一面,因為我不吃肉,也不怎麼吃誨鮮,尤其是不吃活物。凡屬這類飯局,我能推則推,能不去就不去。實在是盛情難卻的,就先在家吃飽了再去赴宴。席間我也是能躲就躲,能閃就閃,躲閃不過,又不想給別人掃興,就象徵性地夾兩筷子放到自己面前的盤子裡跟著瞎比劃,別人一讓我吃菜,我就端酒杯,掩護自己矇混過關。近來因為心臟不好,酒也不能喝了,趕上粵菜的局,就只能拿話搪塞,讓我吃菜,我就講笑話飛段子,分散別人的注意力。弄得我,每次赴宴之前必得搜腸刮肚冥思苦想,段子不夠用了,就說報紙上的新聞,說廣州的夜總會發放安全套,是不是鼓勵性解放?說姚明現在值多少錢?
說好萊塢的各種軼事。連傳謠帶造謠,凡是能引開別人注意力的手段全都施展出來。這種時候最怕有心人,一眼識破我的伎倆,出於好心一再追問:鮑魚不吃吃魚翅嗎?魚翅不吃吃蟹嗎?蟹不吃吃蝦嗎?蝦不吃吃乳豬嗎?乳豬不吃吃蛇嗎?蛇不吃吃鮮貝嗎?貝不吃吃白鱔嗎,鱔不吃吃牛柳嗎……你他媽到底能吃什麼?你怎麼那麼事媽呀?
這種情況時有發生,逢此情景,我只能實話實說:你們要是真疼我,就給我點一道西紅柿炒雞蛋,口重點別放太多的糖就行。要是你們心裡還過意不去,覺得虧了我的嘴,就乾脆把那些奇珍異折成現錢直接給我也行。我太太徐帆如果在座,她會挑幾個蒜瓣、蔥段,舀兩勺醬油湯,放在米飯裡拌吧拌吧遞給我,同時對大家說:你們吃你們的,別理他,他這人特別擰巴。
雖然吃飯很擰巴,但我也沒耽誤了幹工作,吃得是草,擠得是奶。沒有蛋白質撐著,寫出的劇本也照樣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