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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夢一場 第七節 文 / 馮小剛

    《一地雞毛》是「好夢公司」成立後拍攝的第一部片子,之後又相繼拍攝了《永失我愛》、《情殤》、《我是你爸爸》、《月亮背面》。出片量並不小,但都是別人投資,我們承製,只能在成本裡緊緊巴巴地摳出一點錢來,除了還賬,所剩寥寥。

    這期間,我們都在外面拍攝,辦公室形同虛設。為了節省開支,待來年租約已滿就退了新源西裡的房子,把王朔接到劇組去住。

    公司成了真正的「皮包公司」。

    有一陣子,彭總包裡掖著公司的公章,四城八叉地滿處找便宜能打折的賓館。

    談得有眉目了,就叫我和王朔出面和客房部經理獻媚。談好價格一擁而入。算是幾個月的住處有了著落。

    記得有一次,因為一個劇組已經結賬,新的劇組還沒有成立,為省錢,我們從北展賓館搬出。兩輛車拉著我們的全部家當找駐地,因為銜接上出了問題,從早上轉到晚上也沒有找著合適的落腳點,只能臨時解散,回家待命。

    那天我們先後去了亞運村招待所、團中央萬年青賓館、友誼賓館、盛唐飯店…

    …,最後天都黑了,才在西直門一帶的上園飯店臨時租了間房子。人可以回家,但兩車東西總得有個地兒放呵。

    那期間,我們先後入住過:

    香山飯店、頤和園、吉林大廈、化工招待所、亞運村匯園公寓、總參一招、香蔬閣飯店、北展賓館招待所、上園飯店、亞城商務中心、北方交大招待所、猴王賓館。

    列出這些名單,一方面可以對我們那一段時間的顛沛流離一目瞭然;另一方面我有一個發現,除香山飯店我們有非常鐵的關係,亞運村匯園公寓和頤和園是朋友免費提供的之外,我們住的都是一些偽星級賓館。

    所謂「偽星級」就是那種,把原有的招待所重新裝修了一下,門口也戳兩門童,也有肩章高筒帽,但怎麼看怎麼像北洋軍閥的逃兵;大堂裡往往都有一大面鏡子,鏡面上用紅油漆寫著「某某公司敬獻」;前台後面的牆上,也起著哄似的掛一溜時鐘,分別標出紐約、東京、倫敦、巴黎、伯林、卡拉奇,但其中一定會有幾塊鐘的時間已經停了,看得出來是當初心血來潮一時興起掛上去的;樓層裡經常可以聽到客人大聲呼喊服務員,隨即看到披著大衣的服務員拿著大串的鑰匙睡眼惺忪地走來;房間裡有壁紙,地毯,簡易沙發和一摸粘手的客房服務指南,窗簾脫鉤有的甚至拉不上;衛生間裡衛生紙永遠不是夾在架子上,永遠是扔在馬桶的水箱蓋上,熱水也是晚飯後午夜前才提供;有餐廳也有小賣部,餐廳裡全是端著酒杯互相追逐的科長級會議代表。差不多了吧,就這麼個局面。這就是「偽星級」。

    我如此詳盡地描述「偽星級賓館」,主要是想說明,我們當時又想省錢,又想在接待來訪者時有個大概齊的體面。這也是那一時期中國影視界的狀況,看著人模狗樣,實際上也是中下層。明星們也不例外,剛開始翻身解決了溫飽問題,但掙得錢一個子也不花,每天跟著劇組蓬頭垢面吃盒飯,即便是穿上一身西服扮大款,也像是風塵僕僕的推銷員。

    現在情況已經很不一樣了。明星們都已經從中下層的勞動人民裡脫穎而出,出門也坐頭等艙住五星級飯店了,上了組還帶著助理老媽子,有的還配了生活車,遮風擋雨冬暖夏涼。可不知怎麼的,看著還是有點土。包括中國的大款們,穿得也都是名牌,住得也都是大HOUSE,開得也都是寶馬,甚至有的也一擲千金,但舉手投足還是找不著優雅的感覺,眼神裡還是透著心急火燎。仔細分析,是窮了多年養成的做派。錢是有了,但還沒有過足滿世界顯貝炫耀的癮。我估計少則十幾年,多則要等到下一代,中國的有錢人才會神情自若,才會洗盡曾是無產階級的烙印,於不經意間揮金如土。那個時候,中國就有貴族了。

    貴族是什麼樣的人呢?我作為一個改革開放的受益者,以小人之心揣度過貴族之腹,或者說我夢見過。

    貴族的氣質不是有了錢就能掛像的。那是從娘胎裡帶出來,一小養成的。貴族從小坐車就有人給拉車門,車到人到,長大了養成習慣,車一停就舉步,趕上沒有人適時拉開車門,他能一頭撞玻璃上。下了車也不會說謝謝,不是不懂禮貌,是不覺得你是在為他服務了。這一點確實不同於平民百姓,滿腦子都是人情世故,家常理短。人家貴族思考的都是民族的興衰,國家的存亡。餘下的心思頂多會想一想心愛的女人。遇有閒暇,外出消費,身上是從來不帶錢的,買東西都是事先電話裡約好了,到了專賣店只管挑選,完了事有人專門給送家裡去,回到家,喝懷咖啡,東西也就跟著進門了。出國旅行,看到一座莊園,心生愛意,打聽主人是誰?隨從馬上俯首貼耳:您還不知道吧,這莊園就是您的。貴族聽到後,並不感到驚喜,反而有點掃興。這麼說吧,生活上貴族基本上就是一廢物,除了做愛親力親為,吃飯不用人喂,其他一切均不能自理。但同時,貴族也是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

    英國王妃戴安娜,因為受到王室的不公平待遇和種種非議,心裡的鬱悶不能排遣,遂找到在伊頓公學讀書的兒子威廉王子,威廉背著手在草坪上踱步,戴安娜一路絮絮叨叨緊隨其後,兒子聽煩了,一揚手,說:

    有錢人遇到不少;無一不是患得患失,你還沒來得及打他們的主意,就已經先被他們計了。

    母親,你不要再說了。不就是一些議論嗎,到我登基那一天,還你清白。

    戴安娜聽了,當時就躬身行大禮,說:謝國王殿下。

    這就是貴族和灰姑娘戴安娜的區別,你覺得過不去了的事情,在他那裡都不是問題。

    由此我得出一個結論,中國的明星,包括中國的大款們,土就土點吧,想當貴族眼下是來不及了,怎麼也得兩三代以後再說了。咱們就湊合著一起奔小康吧。

    說到這裡,心裡一陣悲涼。原寄希望有生之年能有幸結識一兩個中國的貴族,憑著我的能說會道,哄得他們高興,賞我良田千頃,老有所依。現在看來只能自己掙了,有錢人遇到不少,無一不是患得患失,你還沒來得及打他們的主意,就已經先被他們算計了。

    請讀者原諒,我心猿意馬東一鎯頭西一棒子在這胡掄,你們就全當是買了我的鍾陪你們聊天吧。再說了也不貴,一本書不過十來塊錢,您歌廳裡找一小姐陪你扯兩個鐘的淡,不是還得給人家200呢嗎。

    王朔看出來了,這麼胡混下去沒多大發展,召集我們開會,勾出一幅宏偉藍圖。

    王總的設想是這樣的:

    拿出幾百萬來,不幹別的,只作劇本。首先與全國十幾位一線作家簽約,買斷他們每年新出小說的影視改編首選權,只是首選權,每位每年幾萬元即可成交。這裡面如果有適合改編影視劇的小說,再正式買下改編權,沒有錢就算白送您了。這就意味著從源頭上掐住了其他影視公司劇本創作的脖子,因為有名能寫的作家就這麼十來位,而我們又簽下了首選權,別的公司想拍,沒問題,找我們來談合作,由我們一批槍手負責改編成劇本,而且我們還不單著賣,想買就打捆買,好壞搭配。

    有黃金時間打炮的戲,也有上下午陪著家庭婦女解悶的片。如果想自己拍更好,找一家有實力的廣告公司,比如說,「盛世長城」那一量級的廣告公司,一年買下兩百集的電視劇貼片廣告,按每播出一集電視劇貼3條廣告計,每條廣告收費30萬,3條就是90萬,90萬乘兩百集就是1億8千萬。在當時拍攝一集電視劇的平均成本是15萬左右,而每集我們可以拿到90萬的廣告費,90萬減15萬,多打點減去20萬,利潤就是70萬,一集70萬,10集7百萬,100集就是7千萬,兩百集就是1億4,我們上4千萬的稅還能落下一個億的淨利潤。這還只是一年,第二年肯定還是這個數,只會多不會少。而我們最開始投入的卻只有區區幾百萬。你們算算這個賬吧。

    聽完了王總的藍圖,我們問:

    那這幾百萬我們到哪找去?

    王總似仍沉浸在上億利潤的興奮中,沒有正面回答我們的問題。

    九四年底,正逢葉大鷹興辦「時事公司」,王朔把他的藍圖又給葉大鷹描了一遍,葉大鷹欣然接受,並投資兩百多萬開干,請王朔任總經理。

    走馬上任前,王總一方面囑咐我們幾個好自為之,一方面為安慰我們做出承諾:

    等我把劇本和投資都組織好了,你們撿喜歡拍的挑。

    王總離開了「好夢」去做另一個「好夢」。我們的一個製片,王小柱也一臉歉意地和我們告辭,追隨王總而去。後來,王朔遠赴美國休養,王小柱帶著王朔組織的一捆劇本和一份「盛世長城」的廣告協議投奔了鄭小龍。小龍以此為基礎創辦了「常青籐劇場」。再後來王小柱又改換門庭投到趙寶剛導演旗下,成為多部浪漫言情劇的製片主任。圈裡的人都認識他。「比竇娥還冤」這句話就是出自他的創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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