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夢一場 第四節 文 / 馮小剛
我們掙到錢了。
《好夢獻給你》的劇本八字還沒有一撇,就有投資人為表達誠意把我們作為承製方的利潤打進了我們的賬戶。
王朔的意思是先別急著分,反正指著這點錢也養不了老,不如先用在公司的公共關係上。
所謂公關,我理解就是吃吃喝喝不談正事,不計一時得失,為日後互相掠奪埋下伏筆。也許錢白花了,彼此不能成為獵物,人走茶涼,只落下一大批酒肉朋友。
我們就屬於後面的那種。但由此卻落下了買單的習慣,直到今天老想逞強。
記得第一次和華誼兄弟吃飯,在座的還有其他幾位老闆。我因為臉熱好面子,奮勇買了單,當時並不以為然。沒想到這件小事卻為我們日後的合作打下良好開端。
他們告訴我,和文藝界的人吃飯,沒買單這是頭一回。可見文藝界人士在各位老闆的心目中是個什麼印象。這也難怪,文藝界有頭有臉的腕兒們經常被邀出席各種飯局,能光臨已經給了天大的面子。別說買單,不向邀請者收費心裡已經隱隱作痛了。
久而久之變成天經地意,逐漸養成吃白食的習慣。
當然任何人群都不是鐵板一塊,也有例外。我認識的馮鞏、趙本山、傅彪、趙寶剛、騰文驥、葛優、梁天,就是搶著買單的。不管出於何種目的,也不管他們是不是真的把單買到了手裡,但他們起碼做出了踴躍的表示,這就在很大的程度上,改變了外界對文藝界吃白食的不良印象。這倒真還不是他們比其他的人有錢,同業裡有得是比他們腰粗的,但從來也沒見過那些人買過單,就連假模三道虛飄地表示一下都沒見過。
我一直認為這不是錢的事,是性格使然。
其實早在多年前辦「好夢」的時候,王朔就跟我說過,他覺得最過癮的事之一就是吃完了飯,用餐巾一抹嘴,眼皮不抬地說:買單。
我也深表贊成。
那時手裡不富裕,如遇有人約飯,事先又沒有明確由誰做東,所以凡遇飯局尾聲,小姐手捧賬單目光在一桌子人裡尋摸時,一準是目光游移不定,生怕和小姐的視線遭遇,直至聽到有人接單,才如釋重負又耿耿於懷。心說:別讓我掙著錢,掙著錢了,誰搶單我跟誰急。
想像一下,一定是那副神情。
先對搶單的人說:沒你什麼事。
然後狠狠地瞪小姐一眼,說:你怎麼連找誰買單都看不出來呀?
再然後,接過單來一看,當時就急了,厲聲質問:把你們經理找來,誰讓你們打折了?少廢話,實結!
付款時,還順嘴飛個段子(說笑話的意思),令與座的各位不必在別人結賬時陷入尷尬。這一點我是從《星工場音樂唱片公司》的老闆姜宏那裡學來的。我觀察他多次,從中體會出他的細緻和周到。
「好夢」有錢了,我們開始大張旗鼓地貫徹落實王總的精神。
請客,不是請一次客,是每天都請客。
每天下午就開始打電話約人,黃昏出門時,必說的一句話,就是:小林,帶上支票。
負責理財的彭總每天都是一腔悲憤揣著支票本上路。到後來,實在是心疼,不忍目睹,就把支票填上限額交給我們,自己推脫不舒服告辭回家。實則是想省出一個人的飯錢。
現在想起來,仍為彭總的一番苦心感到憂傷。
一開始,請客的對象也沒有明確的目標,只好先從親朋好友入手,打電話找著誰算誰。人數也不確定,原本只約到三兩位,開飯時一點人數卻來了十來位。原因是,人家原來已經約了飯局,推辭不掉我們的盛情邀請,只好將先約的人合併過來一舉同殲。
有兩位國航的空姐就是這樣認識的,後來他們又把乘務隊的其他姐妹也介紹給我們,起飛前降落後定期會餐。口口聲聲稱,他們乘務隊要與我們「好夢」結為「共建文明」示範單位。也就是從那時起,我對空中小姐們建立起了深厚的感情。
每次乘機,見到空姐不管認識的不認識的都像久別重逢親如一家。因為我知道,遇有危難關頭,大老爺們都嚇出屎來的時候,她們卻大多都能臨危不懼,先人後己。
許多年後,國航一架客機在韓國的釜山墜毀。事隔幾日,我和徐帆搭乘國航班機赴港,順便買了一束鮮花獻給機組。事後在網上看到一些人罵我們,說:摔了飛機還去獻媚,沒有原則。其實他們不知道,我們是在換登機牌的時候,恰巧聽到一番議論。我打電話向劉震雲老師請教,文章跑了題還算不算文章?劉老師答:任情緒流動,自由進出,不拘一格。
據知情者說:當時飛機墜地摔成兩截,濃煙中空姐奮不顧身安排乘客逃生。一空姐叮囑乘客:快跑,能跑多遠就跑多遠,不要回頭也不要停下。乘客有良知,欲將那位空姐拖下飛機。空姐說:不行,她得等全體乘客都脫離後才能逃生。那位逃生的乘客跑出很遠回頭看時,飛機發生爆炸,眼見空姐化為火焰。聽到此番情景,令我怵目驚心,許多天後,閉上眼睛仍能見我姐妹在火中掙扎。
話題扯遠了,回憶往事,千頭萬緒,砸斷骨頭又連著筋。令我心猿意馬不知道要寫什麼。我打電話向劉震雲老師請教。
文章跑題了還算不算文章?劉老師答:任情緒流動,自由進出,不拘一格。
大約過了兩三個月,我們的錢已經所剩無幾,劇本卻只寫出了幾集,投資方開始坐不住了,催我們開機。我們只能倉促建組,一邊請趙寶剛導演選景支應著,一邊我和王朔躲到香山飯店閉門趕寫劇本。
王朔已事先聲明,他的小說我隨便改,他也可以出主意,但動筆的事得由我來。
劇本進展很慢,按說應該三四天寫一集,但我十天八天也寫不出半集,最後竟一個字也寫不出來了,每天看著打字機犯愣,腦子裡一片空白。
想到錢也花差不多了,組也建了,劇本出不來,而且我心裡清楚,在可預見的無窮時間裡也出不來。「好夢」變成了噩夢。我憂心如焚食不能咽。
我問王朔:怎麼辦?我的心散了,怎麼寫都覺得沒勁。
王朔很不客氣地說:不是寫出來沒勁,是你根本就寫不出來。就別遮遮掩掩地美化自己了。
他的話很傷我的自尊心,在此之前,我一口氣寫下了《遭遇激情》、《編輯部的故事》、《大撒把》和《北京人在紐約》的劇本。(「北劇」的前兩稿分別是李功達和李小明寫的,我寫的是最後一稿。)照理說,有王朔的小說作為基礎,劇本的風格又是輕車熟路,應該不難的。可就是在這裡栽了跟頭。
這時我才體會到剛開始寫劇本時王朔對我說過的一句話。
他說:剛開始寫小說的時候,前三個中篇寫得很順,然後就遇到了一個檻兒,怎麼都不行了。這個檻兒過去了之後就又順手了。
我想我那時就正趕到這個檻兒上,過不去了。
當時王朔勸我說:寫不出來就放下吧,往最壞了想又能怎麼樣?大不了就慢慢給人家還錢唄。重要的是,你不能因此喪失了創傷能力。但我看還不至於。何必非在一棵樹上吊死,換個東西試試。要不然你就弄弄《永失我愛》,我幫你一起寫。
聽了他的話,我如釋如負,當即決定劇組下馬。那種心情,想起來比拍了一個大片還愉快。
從此我發現放棄並不是一件令人沮喪的事。
這次虛假的利潤,造成了「好夢」看上去很美的虛假繁榮,拉下的窟窿,是從《一地雞毛》、《永失我愛》、《情殤》三部戲裡摳出來的錢才堵上。
放棄並不是一件令人沮喪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