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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世界亦將破碎 第二十章 文 / 克裡斯蒂·高登

    五頭毛色各異但同樣巨大多毛的野熊在灰谷蒼翠的密林中漫步。它們不時停下來打著響鼻,或是用爪子撥弄著感興趣的東西,以此顯得它們並沒有一同行動。熊類很少聚群。然而,如果有誰長時間觀察並且追蹤它們似乎漫不經心的步伐的話,就會發現它們好像都在往同一個方向行進。

    也可能會注意到它們頭上長著犄角。

    它們來到石爪小徑西邊不遠的一處山地。一頭比同伴身形更大毛色更灰的巨熊在周圍偵察了一會,警惕地聞著氣味,然後用後肢直立著站起身來,前爪舉向天空。

    黑色閃亮的腳爪變成了長而有力的手指。褐色與白色相間的皮毛抖動著漸漸縮短。熊的吻部向外伸長,變大了的頭顱上長著長角和深陷的冷靜雙眼。生著淺毛的皮膚下,骨骼和內臟發生了變化。後腿變成了長而有力的肢體,上面長著牛蹄而不是熊掌。短短的尾巴伸長如鞭,末梢帶著一簇毛髮。

    「我能聞到他們;他們來了。」哈繆爾·符文圖騰對他的同伴們說道。「就他們自己。」

    在他身邊其他德魯伊們紛紛效仿,他們的身體扭曲著從熊變成牛頭人,看上去卻毫無不協調的感覺。他們站在那裡做好準備,只有尾巴和耳朵不時動一動。

    片刻之後五頭夜刃豹出現在山頂,它們的毛皮上顯出各式深暗的光澤,迅捷而優雅地跑了過來。他們也幾乎立刻改變了形態。從修長柔軟的貓科動物變成了同樣修長柔軟的暗夜精靈身體。他們的耳朵變長了,手腳取代了腳爪,而尾巴則完全消失不見。他們站在那裡,嚴肅地注目著牛頭人們。

    哈繆爾深深鞠了一躬。

    「大德魯伊雷弗拉爾,」他說,「我很高興你的到來,我的老朋友。」

    「這並非沒有經過再三考慮,」伊蕾莉斯·雷弗拉爾說道。哈繆爾注意到她並沒有用「朋友」的稱謂來回敬他。她有著綠色短髮和紫色皮膚,身材高挑舉止優雅,但又顯然久經戰陣,皮膚上交錯著薰衣草色的傷疤。而她的身體也健壯而富於肌肉,並非一副纖弱之態。

    「你的靈魂指引著你和你的同伴前來這次會議,正如我的靈魂指引我們一樣。」哈繆爾回答。

    「被屠殺的哨兵們的鮮血仍在呼喚著正義,哈繆爾,」雷弗拉爾回答。她一面說,一面往前走著拉近了自己與哈繆爾的距離。

    「而正義必將實現,」哈繆爾向她保證道。「但是除非我們能夠交談磋商、實現和平、治癒傷痛,否則正義也就無從實現。」他採取主動,一屁股坐在柔軟的綠草地上。其他的牛頭人德魯伊也跟著他坐了下來。卡多雷們彼此遞著眼色,但當雷弗拉爾坐下的時候,他們也跟著照辦了。他們現在大致圍成了一個圈,儘管按照種族坐成涇渭分明的兩邊。

    如此冷淡而分明的劃分刺痛了哈繆爾。在此集會的不是陌路生人,而是相識多年的老友。他們十個曾在塞納裡奧議會裡一同共事多年,彼此之間有一種超越種族和政治派別的紐帶關係。這個關係意味著通過野性化身與這個世界的野獸之靈接觸,以一種別人無法理解的方式與自然融為一體。但此刻這個關係受到了嚴重的考驗。哈繆爾向大地母親默默祈禱,希望他們今天的努力能夠重鑄這條紐帶,或許甚至讓它比以前更強。

    「我確信你已經聽說了薩爾離開的消息——暫時離開。我也確信你知道他的任務。」

    雷弗拉爾皺起眉頭,「是的,我們聽說了。我們還知道他指派誰來接替。」

    「請放心,薩爾並不打算離開太久,並且他要凱恩時常規勸年輕的地獄咆哮。」哈繆爾說道,「你知道薩爾的願望是和平共處。」

    「是嗎?真的?」另一個暗夜精靈帶著憤怒的腔調大聲說道。「那他為什麼還要離開?並且指定加爾魯什接替大酋長之位?加爾魯什公開地質疑和平條約,我們相信他就是最初襲擊的幕後主使。」

    哈繆爾歎了口氣。不管怎麼說並沒有確切的證據表明加爾魯什鼓動了那場對哨兵的野蠻攻擊。但那些傳言很容易讓人相信。

    「薩爾在納格蘭是為了更好地理解元素們發生了什麼事。來吧——儘管我們不是薩滿,我們德魯伊比大多數人都更為貼近自然。我不相信在座有人認為我們的世界不是在遭受痛苦。」

    這句話似乎讓暗夜精靈的代表們多少冷靜了下來。「如果薩爾能夠盡快帶著安撫元素的方法回來——並且如果加爾魯什能夠克制自己不再進行任何無謂的殺戮,」雷弗拉爾說道,「那麼或許這能帶來些許善意。」

    「我得提醒你我們並不知道是否真是加爾魯什干的。而且多虧了這次聚會,善意已經來臨了。」哈繆爾說道,「現在,願和平由此開始。」

    與會者的臉上掠過各色表情:希望、擔憂、懷疑、恐懼和堅定。哈繆爾環顧周圍點了點頭。事情進展和他預期的一樣順利,儘管沒有他希望的那麼順利。

    他鄭重而緩慢地把手伸進一個小包,摸出一樣包在雕花皮革中的細長物件。他把這東西高高舉起了一會,然後起身把它放在人圈中央,解開包在外面的皮子。

    「這是一根典禮煙斗,」他說,「在和平交談開始前由與會者們共同享用。這是我的族人長久以來的傳統習俗。我第一次參加塞納裡奧議會的聚會時就帶著這根煙斗。在座可能還有人記得那次聚會。現在我又把它帶來了,為了正式表達我對恢復和大同的心願。」

    雷弗拉爾湊近看了看,然後默默地點了點她綠色的頭顱。接著她從自己的包裹裡拿出一個杯子和一個水袋。

    「看來你和我想的一樣。」她舉起酒杯輕聲說道。這是一個形制簡樸的陶制高腳杯,上面鍍了一層藍釉並且銘刻著符文,但除此之外別無裝飾。哈繆爾微微一笑。很多年前,她也帶了這個酒杯,正如他帶著煙斗一樣。「這是一件古物。我們並不知道它原先的主人是誰,但它自從上古之戰的大浩劫後就流傳下來,被人們所喜愛和珍藏。而這袋水取自艾露恩神殿,既純淨又可口。「她虔誠地往高腳杯裡倒了些水,然後同樣起身將它放在圈中。

    哈繆爾高興地點點頭。暗夜精靈和牛頭人一樣重視這場會議。他能感覺到緊張正在消失,尊重和希望開始取代對抗和敵意。

    他起身朝雷弗拉爾鞠了一躬,然後拿起了煙斗。他一面往裡面裝填著煙草,一面開始說道:「等點燃之後,這根煙斗將在大家手中輪流傳遞。」他這是為了向那些還不瞭解牛頭人儀俗的年輕精靈德魯伊們解釋。

    「當它傳到你們手中的時候,請在手裡拿上一會。心裡想著你來此所要達成的願望。然後把它傳給——」

    他一下子僵住了。

    風向一變,令牛頭人敏銳的鼻子聞到了一絲氣味。濃烈而熟悉,放在別的時候並不難聞,但他知道對於現在,在這樣脆弱的關鍵時刻,這氣味將會帶來死亡。

    獸人。

    「不!住手!」哈繆爾用獸人語大聲喊道,然而為時已晚。甚至話音還沒離口之時,致命的箭矢已經尖嘯著激射而出,兩個暗夜精靈倒下了,喉嚨被乾淨地射了個對穿。

    牛頭人和暗夜精靈爆發出狂怒和驚慌的喊叫。雷弗拉爾飛快地轉過身,忿怒而憎惡地瞪了哈繆爾一眼,這目光便如一根長矛猛地刺中他的心臟。

    「我們滿懷信任而來!」她撂下這句話後立刻變形成一隻巨貓,撲向離她最近的那個獸人。這是一名魁梧禿頂牙歪嘴斜的戰士,拿著一柄巨大的雙手劍。他被她撲倒在地,巨劍從手中落下,腹部被利爪撕開,毫無生氣地躺在草地上。

    「幹掉那些紫皮!」他們的首領刺耳地吼道。他們是從哪來的?有何居心?這是加爾魯什指使的嗎?這不重要了。不管意外還是蓄意,這次和平會談已經被徹底破壞。哈繆爾所能做的只有保護剩下三個——不,另一個獸人用長柄武器刺中了雷弗拉爾,把她狠狠釘在地上。哈繆爾暗自更正道——剩下兩個活著的暗夜精靈德魯伊。

    他放開了自己的憤怒和痛苦,迅速變化成巨熊形態,猛衝向這個野蠻戰隊中離他最近的一個獸人。他的牛頭人同伴們也同樣效仿,分明變化成各種野獸形態。那個揮舞著兩把短劍的女獸人在哈繆爾的龐大身軀之前毫無還手之力。當他的重量壓上她的胸腔時,她的叫聲戛然而止。他想用自己的巨顎咬住她的喉嚨,撕開她的氣管,品嚐她鮮血的腥味。然而他克制住了自己,他和他們不是一類人。

    在他身邊,德魯伊們都化身為各種形態用以自衛——風暴烏鴉,飛撲著用剃刀般鋒利的爪子抓著獸人的臉龐;貓科動物,有著能夠奮力撕咬的尖牙利爪;以及巨熊,野獸形態中最為強大的一種。鮮血四下飛濺,這味道簡直讓哈繆爾感到瘋狂。他緊守住心中最後一線神智,牢記著自己前來的目的,他們一度距離和平的夢想如此之近,就在那充滿暴力的短短幾分鐘之前。

    「住手,住手,這些是牛頭人!」喊聲在戰鬥的血霧中響起。哈繆爾盡一切努力克制著自己,放開與之交戰的那個獸人,轉換成自己的真實形態。

    這時候他方才意識到自己受傷了;在巨熊形態時他根本沒感覺到創傷。他伸手按住腰間的傷口,咕噥著念了一個治療法術。當他審視四周的時候恐懼地瞪大了眼睛。

    這簡直難以置信,然而五個暗夜精靈全都被殺死並且倒在原地。幾乎所有的牛頭人都受了傷,他悲哀地看到其中一個牛頭人躺倒在草地上,一隻眼睛中了箭,毫無生氣的軀體周圍已經有蒼蠅在嗡嗡飛舞。

    他轉身朝向那個像是領隊的獸人,「以塞納留斯之名,你都幹了些什麼?」

    那個皮膚淺綠的獸人看上去對哈繆爾的暴怒毫不在乎。他只是聳了聳肩,「我們看到五個骯髒的暗夜精靈以貓形態在跑路,以為他們可能是要發起攻擊。」

    「攻擊?就五個?」

    那獸人一言不發,只是繼續平靜地注視著他。他們怎能確定那是德魯伊而非普通的夜刃豹呢?哈繆爾心想。

    他對那獸人陰鬱寡言的蠢樣感到有些不耐煩,於是聲音中也帶上了更多的怒意。「誰派你來的?是加爾魯什嗎?」

    獸人再次聳了聳肩。「加爾魯什是誰?」

    這不可能。哈繆爾不相信竟會有如此愚昧之人。不管愛戴還是憎惡,所有人都知道加爾魯什。這個獸人一定是出於某種目的想要糊弄他。

    「你打斷了一場重要的秘密會議,這場會議關係到部落在灰谷不用冒著生命危險就能合法砍伐木材的權利!我會親自向凱恩·血蹄匯報你的行為,讓這次事件公諸於眾。部落的榮耀再次遭到抹黑,而這並不是我造成的。這些精靈們,這些德魯伊們,」他顫抖著手指指向那些正在變冷的屍體。「他們是應我的請求而來。他們信任我會保證他們的安全。而現在我們對和平的希望已經與他們一同死去,就因為你以為他們是要發起攻擊。你叫什麼名字?」

    「戈科拉克。」

    「戈科拉克,」哈繆爾念著這個名字,把它銘記在心中。「從現在開始,戈科拉克,你在部落當中永無出頭之日了。」

    戈科拉克的表情略為一變。他貪婪的雙眼冷酷而沉著地從暗夜精靈德魯伊移向哈繆爾,又移向牛頭人的身後,臉上露出一副奸險的笑容。當哈繆爾意識到大事不妙時已經太遲了。

    「除非我先把我幹掉,」戈科拉克大叫起來。

    接著哈繆爾聽到了羽箭破空的弦聲。

    暮光之錘成員戈科拉克滿意地左顧右盼。

    「我還以為德魯伊們該會更聰明些。」他的一個同夥邊說邊用力把長劍從一個長著白毛的女性牛頭人屍體中拔出。

    「毀滅即將來臨,不可避免而又美麗絕倫,拒不皈依的人都是蠢貨。」戈科拉克說道。他已經不再裝出那副用來愚弄哈繆爾的傻樣了。「我們要埋掉這些屍體,但不能深到讓食腐動物們找不出來。我們希望有人將會發現這些屍體。」他陰暗地笑了,「最終發現。」

    他很高興哈繆爾提到了加爾魯什。這意味著對於這位代理大酋長的猜疑已經開始蔓延。已經有人開始私下議論下令屠殺哨兵的人正是加爾魯什。現在他們也會相信加爾魯什同樣是這場殺戮的幕後主使。

    「虛無正在等待,」戈科拉克說,「快挖。」

    哈繆爾·符文圖騰慢慢恢復了知覺。他眨著眼睛甦醒過去,接著想知道他是否真的醒著。他在哪?發生了什麼?他什麼也看不見,四周都有東西在擠壓著他。他呼吸艱難,稀薄的空氣中充滿了陳腐的血與泥土的氣味。他想移動身子,卻發現自己動彈不得。他渾身疼痛,喉嚨裡渴得就像爪撓一樣。他還是在巨熊形態,他猜想自己在那一瞬間變化了形態,正當他被射中——

    ——從背後——

    ——被部落的成員。

    記憶如雪崩一般傾瀉而來,他突然間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周圍壓著他的都是什麼。

    他在一座亂葬坑裡。

    腎上腺素的作用衝擊著他,讓他痛苦的身體恢復了力量。上方在哪裡?屍體們毫無生氣的手臂搭在他的肩上,冰冷的軀體壓在他的背上,好像是要讓他加入他們死亡的行列。哈繆爾張開他牙齒鋒利的大口,拚命吞嚥著惡臭的空氣和塵土,用腳掌使勁推開朋友們的屍體。他往上挖刨著,屍體在他的爪下緩緩流血。他朝著空氣最清新的方向爬行,使盡全力用肩膀頂開屍體和積土,直到他的頭破土而出狼吞虎嚥著新鮮空氣。這時他重新感覺到傷口的痛楚,於是忍不住哼了起來。他爬出地面癱倒在地,白色與淺褐色的皮毛上凝結著血漬與其他污穢的體液。對這一暴行的恐懼讓他喘息和顫抖起來。

    他想要變回牛頭人形態,但第一次嘗試讓他再度暈了過去。當他醒來之後似乎已經過了好幾分鐘,這時他總算能夠變化形態治療自己的傷口,至少稍微治一下。完全恢復還需要花上很長時間。

    他表情痛苦地站起身來走動幾步,畏縮地檢查著墓穴,想看看是否還有別的倖存者。天色已晚,但他並不需要陽光來看清這樁慘劇。

    死了。全都死了。暗夜精靈和牛頭人。他是唯一的倖存者。他高貴的心靈破碎了。他跪倒在地,癱軟在他的朋友們葬身的坑洞邊,為這場殺戮而哭泣,為這一事件對任何和平的希望帶來的進一步傷害而哭泣。

    他仰起頭,臉上淚水縱橫。他看到自己和雷弗拉爾抱著崇高心願帶來的典禮聖物。那根美麗的煙斗,那盞簡樸的古老高腳杯,它們全都碎了。被隨意的腳步和倒下的屍體踐踏壓碎,直到無法修復的程度,而他對和平的夢想也同樣破碎。

    哈繆爾閉上眼睛,搖搖晃晃地再次努力站起身來,舉手朝天請求幫助。一隻貓頭鷹飛了過來,停在附近的樹枝上輕嘯一聲。哈繆爾從包中摸索出一張羊皮紙。他隨身的墨水瓶在戰鬥中壓碎了,於是他用自己的血寫下一張便條。他把紙條綁在貓頭鷹的腿上。它有些不安地晃著腦袋,閃爍著眼睛不悅地看著哈繆爾,但還是忍受了紙條帶來的奇怪感覺。

    哈繆爾輕聲念著凱恩的名字,在他的腦海裡描繪出這位年長的大族長的樣子。他很滿意這隻貓頭鷹將會遵照他的請求,於是他帶著祝福將它放飛。它直向西南而去。

    那是雷霆崖的方向。

    他帶著寬慰和感激閉上雙眼,悄無聲息地摔倒在地,讓自己在大地的擁抱中失去知覺。他不知道,這將是暫時抑或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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