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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大地亦將鳴泣 第六章 文 / 克裡斯蒂·高登

    天氣清涼而陰沉,當吉安娜?普勞德摩爾走上暴風城大教堂前鋪著藍色與金色地毯的台階時還下起了小雨。一部分台階被隔離開來,為的是修復夢魘戰爭中的損壞,而雨水讓它們變得濕滑起來。她沒有拉起斗篷遮住自己亮金色的長髮,而是讓雨滴輕輕落在頭上和臉上。似乎天空也在為即將進行的哀悼儀式而飲泣。

    門口兩名年輕的女牧師微笑著朝她屈膝行禮。「吉安娜女士,」右邊那個人類女孩結結巴巴地說道,膚色黝黑的臉上泛起一絲紅暈。「我們不知道您也會來——您要挨著陛下坐嗎?我確信他一定會很高興和你在一起。」

    吉安娜朝著那女孩盡可能和善地笑了笑。「謝謝,不用了。我隨便坐誰旁邊都行。」

    「那請這邊走。」矮人牧師遞來一支沒點燃的蠟燭。「請拿著這個,女士,進去隨意坐下吧。我們很高興您能前來。」

    她的笑意真誠,儘管受這肅穆的時刻影響壓抑了少許。吉安娜接過蠟燭走了進去,隨手將一把金幣放進牧師們身旁的募捐盤。

    她深深吸了口氣,多虧這潮濕的空氣。焚香的氣味比往日更為濃烈,聖光大教堂裡也比她記憶中的更為陰暗。蠟燭燃起裊裊青煙,吉安娜將目光飛快掃過一排排長凳,想要找個能坐下的地方,一面在想她是否應該拒絕年輕女牧師的提議。啊,那有個位置。她沿著通道走了過去,並朝著為她挪出空來的一對中年侏儒夫婦點頭致意。這個位置視野良好,而她看見瓦裡安?烏瑞恩國王和他的兒子安度因熟悉的身影時不由微微一笑。他倆盡量不引人注目地排一個單獨的房間裡。

    然而瓦裡安從來都不是個「不引人注目」的人。一年多以前,獸人雷加?大地之怒發現了失去知覺淹得半死的瓦裡安,認為他能夠成為一名優秀的角鬥士。失掉了過去記憶的瓦裡安很好地適應了這種野蠻的生活方式。那時他並不知道,自己實際上被分成了兩個個體——被黑龍奧妮克希亞握於指掌的瓦裡安,以及強大可怕的角鬥士拉喀什。這個名字在牛頭人語中是「幽靈狼」的意思,用以紀念一頭兇猛的傳奇生物。瓦裡安擁有原體所有的習慣、知識和禮儀;而拉喀什則擁有原體的戰鬥技能。瓦裡安文質彬彬,拉喀什充滿暴力;瓦裡安富於教養,拉喀什野蠻無情。

    最後這兩者合二為一,但並不完美。有時候拉喀什在這個高大健壯的身體中佔據上風。而多數時候則由瓦裡安?烏瑞恩國王控制。他深褐色的頭髮往後束成髮髻,英俊的臉上有一道可怕的刀疤。

    安度因和他的父親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膚色白皙頭髮金黃,身材纖細苗條,比吉安娜上次見到他的時候又長高了一點。儘管和他父親魁梧雄偉的身材完全不同——吉安娜猜想安度因的體型更像是他那苗條的母親,而永遠不會長成瓦裡安那種的大塊頭——他現在已經是個少年而非孩童了。在跟著父親朝座位走去的時候,安度因與薩爾努修士和小托馬斯笑了笑點頭致意。或許是感覺到了她的注視,他微微皺起眉頭環視了一圈——於是與她目光相交。他受過良好的王室禮儀教育,因而並沒有當眾咧嘴笑起來,只是眼中一亮然後朝她微微點了點頭。

    所有的目光都從國王父子轉到了剛進門來慢慢走向祭台的大主教本尼迪塔斯身上。他中等身材體型健壯,看上去更像個農夫而非聖職者。那件緊窄的金色與白色的長袍看上去與他並不合襯,甚至有些尷尬。但當他一開口說話,那冷靜清晰的聲音便響徹整個大教堂,顯然他得到了聖光的恩寵。

    「親愛的聖光之友們,歡迎你們的光臨,這座美麗的大教堂為每一個帶著敞開心靈和謙卑靈魂的人而開放。這裡見證過無數的喜悅和無數的悲傷。今天我們齊聚一堂緬懷亡者,紀念他們,哀悼他們,尊重他們為聯盟和艾澤拉斯付出的犧牲。」

    吉安娜低下頭看著自己放在膝上緊緊相扣的雙手。這是她不願坐在大教堂顯眼位置的原因之一。人們還沒有忘記她和阿爾薩斯?米奈希爾的戀情——他是王子的時候沒有,他成為巫妖王的時候當然也沒有,現在他被擊敗後仍然沒有。今天之所要舉行這場悲傷的悼念儀式也都完全拜他所賜。有幾個腦袋朝這邊轉了過來,他們認出了她,便紛紛流露出同情的目光。過去的日子裡,吉安娜沒哪一天不曾想他,想知道她究竟要做些什麼、說些什麼才能阻止那位原本前途光明的聖騎士走上黑暗之路。在夢魘之戰時,她的情感成為了她的敵人,將她陷入一個噩夢的困擾之中,在那裡她確實成功地阻止了他成為巫妖王……因為她自己代替他成為了巫妖女王……

    她打了個哆嗦,強迫自己拋開關於那個可怖噩夢的思緒,把注意力集中回到大主教身上。「……遙遠北方的冰封之地。」本尼迪塔斯正在說著,「他們面對的是一個可怕的敵人,誰也沒能想到我們真能戰勝他的死亡大軍。而多虧了聖光的祝福和這些男女英雄們的勇氣,我們的家園才能再次得到安全——多虧這些人類、矮人、暗夜精靈、侏儒和德萊尼英雄們;是的,甚至還有部落的成員。犧牲的人數令人震驚,而每天都還會送來新的陣亡報告。為了讓大家對犧牲人數有個概念,我們給每位前來哀悼的人發了一支蠟燭,而每一支蠟燭代表的不是一個、十個……而是一百個在諾森德戰役中失去的聯盟生命。」

    吉安娜感到喘不過起來,她緊緊盯著手裡未曾點燃的蠟燭,突然開始顫抖起來。她環顧四周……大教堂裡至少有兩百人在場,而她知道外邊還聚集著更多的人。就算大教堂空間有限,他們也要參與這場悼念儀式。兩萬、三萬——或許四五萬人……犧牲了。她將眼睛閉了片刻,然後朝大主教看去,同時痛苦地留意到身邊的侏儒夫婦正盯著她竊竊私語。

    於是當她聽到大教堂後面傳來抬高的嗓音和吃驚的倒抽冷氣聲時,吉安娜簡直感到一陣寬慰。她轉過身,看到兩個風塵僕僕的哨兵正在和女牧師們激烈交談。當她站起身想要悄悄走出去的時候,她看到瓦裡安已經走了過來。

    那個矮人女牧師看上去有些為難,而人類女牧師顯然不同意她的態度,帶著兩位哨兵走進左廂的一個房間。吉安娜快步跟了上去,在房間門口遇上了瓦裡安。現在不是寒暄的時候,但他倆還是彼此交換了個會意的眼神。

    瓦裡安轉身面對著向他們走來的幾名聖騎士。「格雷森爵士,」他朝著那個戴了半邊眼罩的黑髮高個子說道:「給這兩位士兵弄些吃喝來。」

    「遵命,陛下。」聖騎士答道,快步前去親自操辦。這就是聖騎士們的態度:服務他人即是服務聖光,勿以善小而不為。

    「請坐吧。」瓦裡安說道。

    兩位暗夜精靈中個子較高的那個搖了搖頭,她是一位有著白色頭髮紫色皮膚的女士。「謝謝您,陛下,但這並不是趟安逸的差事。我們帶來了可怕的消息,並要立刻回去覆命。」

    瓦裡安點點頭,略為有些繃緊了神經。「那麼說吧。」

    她點點頭,「我是哨兵瓦拉婭?激流。這位是哨兵艾莉?葉語。我們帶來了關於部落襲擊灰谷的報告。他們違反了條約。」

    吉安娜和瓦裡安交換了個顏色。「我們在簽訂條約的時候就已經知道,雙方都存在著一些頑固分子。」吉安娜猶豫地說道,「邊境長期處於一種——」

    「要只是一場小衝突的話我根本用不著過來,吉安娜?普勞德摩爾女士。」瓦拉婭冷冰冰地說道,「我們不是剛出生的嬰兒,知道什麼叫做偶然性突發事件。但這根本不是那麼回事。這是一場屠殺!一場屠殺,而部落竟然聲稱他們想要和平!」

    吉安娜和瓦裡安聽著她講述這場血腥慘劇,吉安娜瞪大了眼睛,而瓦裡安慢慢攥緊了拳頭。一隊哨兵在護送滿載收穫來的草藥和金屬的車隊穿越灰谷的蔥鬱森林時遭到了埋伏。沒有一人生還。直到車隊預定到達時間的兩天以後,人們才得知她們的死訊。所有物資連帶著貨車都不見了。

    瓦拉婭頓了頓,然後深吸了一口氣,像是在讓自己平靜下來。她的姐妹走到她身旁,輕輕撫著她的肩膀。瓦裡安皺起了眉頭,但吉安娜繼續追問道。

    「這確實違反了條約。」吉安娜說,「也需要通報給薩爾知曉。但儘管如此——恐怕我還是不明白為何你把這稱作屠殺,而不是一場不幸的偶發事件。」

    艾莉退縮地轉過臉去。吉安娜輪流掃視著她倆。她們都是戰士,可能遠在吉安娜尚未出生以前就經歷過戰鬥了。究竟是什麼讓她們如此支支吾吾?

    「讓我這麼說吧,普勞德摩爾女士。」瓦拉婭咬牙切齒地說,「我們沒法找回她們的屍體。」

    吉安娜吸了口氣,「為什麼?」

    「因為她們被刻意肢解成好幾塊,」瓦拉婭說,「而碎屍都被食腐動物叼走了。當然,在此之前她們都被剝了皮。我們不確定剝的時候她們是否還活著。」

    吉安娜飛快地伸手摀住了嘴,喉頭泛起一陣苦澀。這事已經出離穢惡,出離殘暴……

    「她們的皮像破布一樣掛在附近的樹上。而那棵樹上用精靈的血畫著部落的標誌。」

    「薩爾!」瓦裡安大吼一聲,轉身瞪視著吉安娜,「這肯定是他指使的!我本來有機會幹掉他,卻被你阻止了!」

    「瓦裡安,」吉安娜忍住嘔吐的衝動說道,「我曾與他並肩作戰,也與他議定過條約——他向來遵守協定。這件事無論如何都根本不像是他的作為。我們沒有任何證明表明他指使了這次襲擊,而且——」

    「沒有證據?吉安娜,他們是獸人!他是個獸人,而他領導著該死的部落!」

    她的胃已經不再翻騰,而她知道自己佔著理。「迪菲亞匪幫也是人類,」吉安娜輕聲說道,「你要為他們的行為所負責嗎?」

    瓦裡安猛一抽搐,似乎被她當頭一擊。一時間她以為自己已經觸動了他。迪菲亞匪幫與瓦裡安私仇頗深,他們讓他失去過很多。瓦裡安的眉頭緊皺在一起,臉上那道可怕的刀疤讓他的怒容恐怖駭人。現在他看上去不再像是自己了。

    他看上去像是拉喀什。

    「你居然敢對我提起那件事。」他低聲咆哮道。

    「是的。總要有人提醒你回想往事。」拉喀什是瓦裡安冷酷迅猛而狂暴的一面,吉安娜並沒有用自己的憤怒去回敬他的憤怒,而是回以拯救過她和其他人無數次的務實。

    「你領導著暴風王國——聯盟最強大的國家,而薩爾領導著部落。你可以制定法律、規則和條約,薩爾同樣也能。而他和你一樣,不可能控制每一個臣民的一舉一動。誰也不可能。」

    拉喀什怒視著她,「如果你錯了呢,吉安娜?如果我是對的呢?過去的事情證明,你從來都不善識人。」

    現在輪到吉安娜為言詞所震驚了。他用阿爾薩斯來回敬她。這就是拉喀什戰鬥的方式,他贏得競技場角鬥的方式——下三濫手段,為了勝利可以不計代價地使用手頭任何工具。吉安娜的夢魘又回來了,她努力擺脫著,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

    「瓦裡安,我們很多人都熟知阿爾薩斯,包括你自己。你曾和他一起生活多年。你沒想到他將會變成那樣的怪物。他父親也同樣沒有,烏瑟爾也沒有。」

    「是的,我沒有。但我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而你卻不一樣。告訴我,吉安娜,如果你預見到阿爾薩斯會變成……你會試著去阻止他嗎?你有膽量殺死你的愛人嗎,或者就那麼袖手旁觀,不惜一切代價尋求和平,一個只會哭鼻子的小小和平主義者——」

    「父親!」

    這話從一個男孩尖利的嗓音中說出來。瓦裡安飛轉過身來。

    安度因站在門口。他瞪大了蔚藍的雙眼臉頰漲紅,臉上的表情不只是震驚,還有辛酸的失望。就當著吉安娜的眼前,瓦裡安發生了變化。拉喀什冷酷的狂怒消失了,他的姿勢發生了變化,他現在又重新成為瓦裡安了。

    「安度因——」瓦裡安堅定的聲音中帶著一絲憂慮和悔意。

    「省省吧。」安度因厭惡地說,「你呆在這——繼續做你正在的事。而我回到外面去作出一副皇室成員的尊容,好讓我們的人民知道還有人關心他們的損失。哪怕他是個只知道哭鼻子的小小和平主義者。」

    他腳跟一轉朝房門大步走去。吉安娜眼看著他抓住門框停了片刻,挺直脊背伸手叉叉頭髮讓自己平靜下來,換上一張鎮定的面孔,一張將要接過王冠的面孔。他已經不得不盡快長大了。兩名哨兵面面相覷,瓦裡安怔怔地站著,望向他兒子呆過的地方,深深歎了口氣。

    「吉安娜,你也一起回去吧。」他朝著她疑惑的表情笑了笑。「別擔心。我會和哨兵們一起理智地探討接下來該怎麼做。」

    吉安娜點點頭,「那麼在此之後——能佔用你一點時間嗎?」

    「當然,」他轉回去對著兩位精靈女士。「現在,請你們說說,那場襲擊是什麼時候發生的。」

    討論繼續低聲進行。瓦裡安仔細傾聽著,但他不再會突發暴怒。吉安娜轉過身靜靜地離開房間。然而她沒再去找之前坐的那張長凳,而是靠在大教堂的後壁上,靜靜地站在陰影當中,默默地看著、聽著,以及做她所最擅長的事……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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