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回 刀劍合璧 文 / 諸英
那湯光亭尚自驚異中,眼見四面八方俱有弓箭射來,百忙中無暇細想,左手將駱春泥往自己身後拉,也不管合不合適,右手擎刀一招「天羅地網」不加思索地便使出。只聽得一陣「叮叮噹噹」地急響,盡將來箭一一劈於刀下。
梅映雪見狀大叫:「鄭前輩!」兩手輕輕一分,將手中的藥方對撕成了兩半,續道:「再不住手,我就將它揉爛了!」鄭四方笑道:「梅姑娘,你還不明白嗎?」
梅映雪道:「什麼……」忽然眼前黑霧罩頂,她急忙將身子往後一閃,就馬上去摸腰際的墨索鐵煉,接著一抽一抖,將那鐵煉前端圈成一圈,朝向黑影捲去。她這一招防守綿密,用來擊打暗器,阻擋不明的攻擊,向來是無往不利,只是這一次這團黑影居然軟綿綿地不受力,還向她週身四面罩下。
梅映雪驚駭之餘,不自覺地加倍使勁,結果煉頭不知為何反而加速向左滑開,朝自己背後捲去。她這時也才瞧清楚,這團黑影並不是什麼怪異的東西,而是一張極大的網子,但覺週身一緊,連人帶煉,已經扎扎實實地被這張不知道是漁網還是獸網給網住。便在同時,馬上就有數人從一旁閃出,兩兩一組,各執繩索兩端,兩兩交錯縱橫,向前纏捆梅映雪。湯光亭這才明白敵人一開始便鎖定了梅映雪,這藥方真偽難辨,所以拿不拿得到,根本不是重點,但是只要拿住了梅映雪,這藥方自然也就入袋了。
湯光亭心想:「這鄭四方一得知阿雪的身份,馬上就決定擒她,倒還可以理解,但是這張漁網卻是衝著阿雪的獨門兵器『墨索鐵煉』而來,他既是今天才知道阿雪這個人,又如何能知阿雪的獨門兵器?」
他一邊尋思,一邊便要和刀衝上,但聽得耳邊箭聲颼颼,這群弓箭手第二波搭箭拉弓,再度向湯駱二人身上射去。箭勢洶洶,湯光亭逼不得已,馬上回到駱春泥身旁,揮刀保護。
便這麼一阻,梅映雪身上已被繩索牢牢縛住,只聽得她口裡大喊:「湯哥,快走!姓鄭的已經打定主意要殺你了!」湯光亭哪裡肯走?但一時緩不出手來,氣急敗壞地道:「可惡,真是豈有此理!」眼角瞥見原先站在鄭四方旁邊的那個神秘人物,這時也正賊忒忒地瞧著自己,腦海中忽然想起一個人來,大叫道:「劉不信,你給我出來!讓我一刀劈了你!」
那人哈哈大笑,道:「好眼力!沒想到還是給你認出來了!」伸手除去身上多餘贅物,露出本來面目。
原來那日湯光亭在趙光義面前大發神威,甭說玄璣臉上無光,張蒼松等人瞧在眼裡,也都頗不是滋味。尤其是萬回春與丁白雲,心裡是又妒又氣,簡直無以復加,當夜師徒兩人議定,反正這九轉易筋方在別人手中已是事實,看那湯光亭的武功精進如斯,自己既然無力奪回,那乾脆便公諸於世,讓全天下有心於此的人,都成為千藥門的探子打手,反正這藥方配製是一門學問,若真有人可以從湯光亭的手上奪回,八成還得回到萬回春手中。
事不宜遲,於是萬回春便馬上在私底下,向所有參與這一次英雄大會的江湖群雄,透露了「九轉易筋方」這個千藥門的百年秘密,再捏造了些不利湯梅二人的言語,表示若有人可以為萬小丹報仇者,則願以這藥方相贈。
消息在霎時間連夜傳開,第二天一早,林藍瓶昨夜被湯光亭劫走的消息,也在丁總管的證實下,瞞著趙光義在江湖群雄之間流傳,就連林延秀也大動肝火,人人都像鴨子滑水一樣只在私底下運作,只有劉不信親自出城刺探消息。那劉不信的江湖朋友本就不少,這次英雄大會打著宋晉王趙光義的名號,又結交了不少江南的幫會,這一天得到泰來幫的消息,連夜順江而下。他知道梅映雪墨索鐵煉刁鑽異常,十分不易對付,拿網子來兜,便是出自他的主意。這會兒見大勢已將底定,忍不住在一旁竊喜,這副模樣卻叫湯光亭給認出來了。
湯光亭道:「劉不信,你別忘了,你我同在趙王爺手下辦事,今日你設下陷阱害我,哪天我到王爺面前說去,看你怎麼解釋!」劉不信冷笑道:「唉喲,多虧湯兄弟提醒,劉某這下可糟了!既然如此,那我只好一不做,二不休,斬草除根,永絕後患了。」與鄭四方道:「鄭兄,這小子還有力氣說話呢,看樣子你的這批弓箭手,可奈何不了他。」鄭四方道:「這是遲早的事。不過既然劉兄不耐久候,兄弟便讓他們加把勁就是了。」吩咐加派人手,多備箭矢,準備將湯駱二人射成刺蝟。
那湯光亭聽到鄭四方如此說,心裡也覺得不錯,長此下去,自己難保沒個閃失,若說要使出第三十六計,卻又有所不甘,尤其是那鄭四方與劉不信,還刻意讓人將林藍瓶與梅映雪,押在自己面前不遠處,好讓自己捨不得離開,挑釁意味十足,所以他明知梅林兩女一時安全無虞,但還是落入了劉不信的圈套。湯光亭又氣又急,也就越陷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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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春泥在一旁瞧見他情義深重,也十分受用,便道:「湯兄弟,你能不能想辦法替我搶一張弓過來?」湯光亭道:「弓?」想起駱春泥的兵器好像便是一張機關弩,對於箭術相當有一套,馬上會意,低喝一聲:「好!」牽著駱春泥,身子一矮,便往離他們最近的一個弓箭手搶去。鄭四方只覺湯光亭慌不擇路,想要闖出去,便大聲說道:「大家聽了,點子慌了,連裝連發,不得停手。」便在此時,第二批弓箭手也到了。
湯光亭這一飛身迅捷無比,被他看上的那個弓箭手,雖然馬上要撤走,還是被他刀緣所激起的刀風一帶,連人帶弓,向前撲跌下去。湯光亭道:「快撿!」反身唰唰幾刀,擋開射向他們身上的羽箭,心中直想:「這回若可以逃出生天,下次可別這麼大意了,這天底下最厲害的可不是什麼武功,而是計謀……他媽的,湯光亭啊湯光亭,你視天下英雄如無物,死了也本也活該,可是連累了三位姑娘陪你受罪,你真是該打屁股!」
自怨自艾之際,但聽得背後颼颼聲響,駱春泥連珠放箭,放眼望去,竟然箭無虛發。湯光亭又驚又喜,續聽得背後只要颼颼響,前面就唉唉叫,畫面有些滑稽,忍不住笑了出來。
鄭四方見駱春泥箭術神准,大吃一驚,但見己方人馬,越射越怯,到後來只要駱春泥箭尖指來,立刻就有不少人棄弓逃跑。鄭四方不甘示弱,也叫人送上弓箭來,彎弓搭箭「颼」地一聲,向駱春泥發出一箭。
湯光亭眼明手快,攔在駱春泥身前,刀鋒一轉,將來箭剖成兩半。駱春泥道:
「湯兄弟,我沒力氣了,你來幫我拉弓,我來瞄準。」湯光亭道:「要怎麼幫你?」
駱春泥雙手握住弓喉,讓湯光亭貼身站在她的背後。湯光亭則刀交左手,右手捏住箭翎,向後拉開弓弦,那弓彎宛如滿月,駱春泥伸指搭住箭身,低聲喝一聲:「放箭!」但見箭去恰似流星,正中鄭四方手中鐵弓,「啪」地一聲,鐵弓折斷,羽箭去勢未衰,插在一旁地上。
湯光亭大喜,瞧見地上滿是羽箭,簡直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隨手撿起,立刻送上弓弦,聽著駱春泥口令鬆手放箭。駱春泥仍是先對付手中有弓箭的人,但是此刻拉弓弦的人變成了湯光亭,箭勢威力與駱春泥所發羽箭簡直有天壤之別。但見羽箭如閃電般激射而出,竟一一從中箭者胸膛上洞穿而過,餘人見狀大駭,紛紛拋弓棄箭而逃,霎時間跑得一乾二淨,留在原地的,也都就地找掩蔽躲了起來。
鄭四方暗叫不妙,馬上要人將梅林二女押走。駱春泥箭頭一偏,「颼」地一聲,再往鄭四方身上招呼去。劉不信見狀揮著銀狼鉤從一旁竄出,那銀狼鉤鉤爪攤開,就像一隻刀槍不入的大手一樣,隨便一撈,便將羽箭撥偏。駱春泥連發三箭,都被劉不信輕輕鬆鬆地撥開。
劉不信搖著頭哈哈大笑,說道:「湯兄弟,老是躲在姑娘後面有什麼意思,不如我們玩一會兒吧?」湯光亭見四周弓箭手死的死,逃的逃,駱春泥已無直接的危險,便道:「我等你這句話,已經等很久了。」說著越身而出。
劉不信揮鉤上前攔去,一邊說道:「鄭兄,趕緊將人送走,否則你這裡從此只有否極,等不到泰來。」有人替他攔人,鄭四方樂得輕鬆,二話不說便逕自帶人押著梅林二女,從一旁退去。那梅映雪不再出聲,想是給人點了穴道。
湯光亭心裡雖急,但是劉不信卻也不是等閒之輩,尤其他兵器古怪,招式也相當怪異,湯光亭以刀易劍,雖然多了幾分沉穩狠辣,但剛好碰到更沉重,更狠辣的兵器,一時便鬥了個旗鼓相當。
兩人拆了十來招,劉不信心想:「那天這個小子跟玄璣過了幾招,那個老道士臉色就一陣青一陣白,好像遇見鬼一樣。我還道這小子是不是會使妖術呢,原來不過就是力大,內力強勁了些罷了。」對於玄璣的評價,不免往下次了一級。
那駱春泥見梅映雪與林藍瓶就要給帶走了,忙與湯光亭道:「湯兄弟,我去追!」
湯光亭道:「等會兒,你等我收拾了這匹惡狼之後,我們再一起追。」駱春泥怎能放得下心,道:「可是……」湯光亭道:「你放心,他們不會傷害她們兩個的。他們要從梅姑娘身上得到真正的藥方,自然得好好照顧她。就是林姑娘,只要我沒死,還能到趙王爺那兒告狀,他們就不敢動林姑娘一根寒毛。我說得沒錯吧?劉不信。」
劉不信搖了搖頭,說道:「你說得是不錯,不過算盤打錯了。因為你今天死定了。」湯光亭笑了笑,並不答話。劉不信見他笑得頗為不屑,把心一橫,手中銀狼鉤劈空一劃,使出撲字訣,鉤聲霍霍,威力煞是驚人。湯光亭不甘示弱,揮刀架開,但是那鉤爪的範圍大過一般兵刃,劉不信鉤面微微一側,最右側的一爪便直接劃向湯光亭的左肩,湯光亭連忙一個鯉魚打挺就地滾開,駱春泥關心則亂,忍不住驚叫一聲。
劉不信哈哈大笑,說道:「怎麼樣?我劉不信的銀狼鉤,與無極門的天罡正一劍相較起來,也是不遑多讓吧?」湯光亭翻身躍起,說道:「我前兩天在無極門裡碰到一個叫真清的,和他過了幾招,原來他也使天罡正一劍。你們兩個相較起來,嗯,不錯,你們兩個半斤八兩,哥倆好,一對寶。」其實無極門的天罡正一神劍只有掌門能練,湯光亭刻意張冠李戴,是想貶低劉不信。果聽得劉不信馬上問道:
「哦,那麼你是想說,你最後打贏了天罡正一劍,是嗎?」湯光亭淡淡地道:「他被我一劍洞穿,死得時候還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麼死的。」卻是實話實說。
劉不信「哼」地一聲,喝道:「好,如果你今天可以把我一併解決掉,那你湯光亭的名聲,可就更加響亮啦!」一言未了,銀狼鉤跟著平推刺出,使得是剪字訣,湯光亭見狀,刀鋒一轉,以「天馬行空」應付。只是這一招「天馬行空」若是使用長劍,這一招刺出之後,可以斜劃,可以左右橫削,可以推拉切割,變化繁複,各種真正天馬行空的後著,那還真是源源不絕。可是湯光亭這會兒使的是刀,刀就只一邊有刃口,變化馬上少了一半,挑刺拉割都不方便。湯光亭這一刀好不容易穿過劉不信的防禦,正好可以趁勢劃他肩胛,沒料到順向的乃是刀背,湯光亭一愣,便這一隙,劉不信已將鉤柄架來,打在他的刀背上。湯光亭攻勢受阻,斜步退開。
劉不信知道他剛剛遲疑了一下,便道:「怎麼啦?忽然覺得武功練得不深,招式不夠用是吧?」湯光亭剛剛讓他在刀背上這麼一敲,心裡好似想到了什麼,這會兒又聽到他說「招式不夠」四字,這才忽然恍然大悟,笑道:「喂,你還記得莫高天莫前輩嗎?」
劉不信這輩子最不想碰到,最不想聽到的,就是莫高天這個人,這個名字。不禁皺眉搖頭道:「他怎麼樣我可是一點興趣都沒有,你若是想說個名字出來嚇我,我勸你趁早死了這條心。」
湯光亭唰唰兩刀,勁力到處,地上激起一陣塵土飛揚。劉不信見他內力渾厚若斯,不禁暗暗吃驚,退開兩步,銀狼鉤擺了一個刨字訣起手勢,心裡對這九轉易筋方可是更加垂涎,暗暗發誓非奪到手不可。卻見湯光亭兩刀砍完,忽然收勢立刀,說道:「我聽莫前輩說過,說陜北惡狼原本使的是狼牙棒,後來才改成這奇怪的兵器,最大的作用不過是駭人聽聞,其實是一點長進也沒有。」劉不信愀然不悅,搖頭道:「到底是不是真的,等我用鐵鉤劃破你的胸膛,你就知道了。」
湯光亭道:「不必麻煩了,我已經知道了。」劉不信道:「是嗎?這時才想討饒,不嫌太遲了嗎?」湯光亭手中單刀虛砍,說道:「希望你待會兒可別懷念起你的狼牙棒才好。看刀!」單刀裹頸揮劈,便往劉不信懷裡衝去。心道:「我怎麼那麼傻,就算用的是刀背,內力到處,一樣可以將他的肩膀卸下來。別說是刀背了,就是刀柄,一樣可以當判官筆用,甚至……甚至我的手腕、手肘,又何嘗不可以當成這把刀的一部份?撞捶搬攔,只要時機方位恰當,一樣可以傷敵。」他一想通此節,劉不信的銀狼鉤對他來說,似乎已經不構成威脅了。只聽得雙分鉤刀相交,叮噹鏗鏘地一陣亂響,湯光亭出刀已不似初時那般猶豫。
那劉不信接了幾招,心想:「你這番亂砍亂打,想找死嗎?」忽覺柄上一沉,卻是湯光亭用刀背壓住鉤爪,奮力劈下來。劉不信暗道一聲:「好!」鉤爪斜側,故計重施,便要去削他的肩膀,沒想到湯光亭側身一轉,右手伸來,「波」地一聲,卻被湯光亭用刀柄末端撞到了手腕。劉不信又痛又驚,連忙後退。
湯光亭見他手腕受到重創,這銀狼鉤居然還抓得住,忍不住讚了一聲:「哎喲,厲害,厲害!」劉不信低頭一看,這手腕都腫得跟饅頭一樣不說,還疼痛難耐,自忖腕骨經這一撞,可能已經撞裂了,當下以雙手執鉤,低聲說了一句:「卑鄙!」
使了個撲字訣,猱身搶上。
湯光亭一邊還招,一邊說道:「你這鉤爪有正反面之分,又有間隙,狼牙棒卻都沒有,要是你用的是狼牙棒,我要用什麼去鉤啊?罵人幹嘛?怨你自己選錯兵器吧!」竟然教訓起劉不信來。說話之間,銀狼鉤已淩空罩來,湯光亭一招「天翻地覆」迎向前去。他先前曾差一點傷在這一招之下,但是此時的他出招已再無窒礙,天遁劍法的威力幾乎可以完全展現,那劉不信的武功比起玄璣,可還差上了那麼一大截,而銀狼鉤的招式用久了,也不似剛剛遇上時那般令人驚奇,此消彼長,劉不信馬上陷入苦戰。
兩人你來我往,又堪堪拆上了幾十招,而唯一與剛才不同的是情勢逆轉,劉不信一路挨打,只有招架之力,而毫無反擊之功,但這銀狼鉤樣式雖然古怪,卻在防禦上頗有獨到之處,湯光亭一輪急攻,竟不能下。不過饒是如此,劉不信已經是急得出了一身汗,右腕也越來越痛,全靠左手在支撐。
湯光亭此時既然勝券在握,自然便想起了梅林二人,想讓駱春泥獨自去追,卻怕好不容易才救出來的人,又出意外,只好將勁力一分一分地往上加,只希望盡速解決劉不信。但是欲速則不達,劉不信咬緊牙關苦苦支撐,硬是挺了下來,只不過他不知道劉不信叫苦連天,後悔讓鄭四方先走一步。
忽然間,湯光亭聽到輕輕地「喀」一聲,眼前白光一閃,那銀狼鉤的一股爪鉤竟然獨自朝他飛來,這一下距離近,速度又快,湯光亭促不及防,百忙中提刀上架,只聽得「噹」地一聲,爪鉤受力彎了過來,接著他只覺得右肩一痛,爪鉤正好劃中他的右肩,幾番旋轉,插入一旁地上。
原來那銀狼鉤的每一股爪鉤都各自獨立,以卡榫一股一股地安裝在持柄上,危急時一掀柄上括機,便能將爪鉤射出,而且只要同時在柄上用力,爪鉤還能以旋轉狀飛出,讓這一個巨大的暗器,更具殺傷力。其實這已是劉不信當初在打造銀狼鉤時,所預留的最後一著,本是想那莫高天武藝高強,練這銀狼鉤雖然已是盡走偏鋒,但只怕要真又遇上了這煞星,還是不管用,於是便留了這一招,以為最後自保之用,不過因為這種東西見光死,所以絕不輕言使用。這回用在湯光亭身上,那表示他真的是已經走投無路了。
那劉不信這一招得手,順勢將銀狼鉤一送,便往湯光亭咽喉上鉤去。湯光亭臨敵經驗尚嫩,慌張架開飛鉤在先,中鉤受傷在後,一時亂了手腳,這一鉤鉤來,竟然不知閃避,及見爪鉤伸來,只得往後一縮,也不知躲得過躲不過。忽然身後一箭「颼」地射出,劉不信應聲往後摔倒,卻是駱春泥早在一旁扣著弓箭,礙著湯光亭的面子,一直不敢貿然出手,這時見湯光亭遇險,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救了他一命。
駱春泥這箭射來之時,劉不信正一心想置湯光亭於死地,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待到驚覺,也是急忙往後一縮,但畢竟羽箭的速度可比他的動作快得多了,只覺得左肩一痛,這一箭正中肩窩,為了抵銷箭勢,他往後仰翻,就地滾開。湯光亭割喉之厄,亦得以解。
湯光亭經這一嚇,腦子頓時清醒過來,見劉不信滾倒在地,那還有什麼客氣的,奔上幾步,揮刀便劈,口裡還不忘罵道:「可惡的王八羔子,居然還有這一手,老子差一點上了你的惡當了!」卻不知自己被這一鉤傷得也不輕,再加上先前他的右臂脅下傷口未癒,先前這幾下用力過猛,傷口裂的裂,流血的流血,現在這一刀明明就要砍到劉不信的脖子上了,卻偏偏力不從心,「錚」地一聲,砍到了地上,濺起幾點火花。那劉不信見他氣憤之餘,依舊神勇如斯,這一刀與自己的脖子只差那麼兩三寸,當場嚇得魂飛魄散,哪裡知道這是他力脫之故呢?一個打滾,連人帶箭,翻過身子,便往林中竄去,霎時便隱沒在樹叢之中,失去了蹤影。
湯光亭見他手腳並用,居然逃得如此之快,倒也頗感佩服,加上後肩鮮血不斷湧出,右手指尖還有一點麻麻的感覺,知道自己這一下受傷不輕,倒也不敢追去。
駱春泥趕緊撕下自己的衣襟,先幫湯光亭包紮了止血,說道:「為了我,連累了梅姑娘被歹人抓走,我真是……真是……」她本想說:「真是個不祥之人」,但這讓她想起了慘遭燒死的呼延光,還有生死未卜的楊景修,一時情緒激動,數度哽咽,流淚不止。
湯光亭安慰她道:「他們之所以會抓你們,是想引我們來,說得真確一點,是我們連累了你才對。」駱春泥拭去臉上淚水,說道:「先別談這些了,接下來我們要怎麼將林姑娘,還有梅姑娘救出來?」湯光亭道:「我怕這些人都跑去躲起來了,要找他們只怕不容易。」顧不得傷勢嚴重,便往莊院裡頭去。駱春泥帶了一張長弓,在地上撿拾了些羽箭,跟在湯光亭身後。
入得莊院來,湯光亭明明可以感覺到四周有人在跟著他們,但這些人卻決不露面,任由著湯光亭與駱春泥兩人,在莊院中到處亂闖,甚至恣意破壞。湯光亭走著走著,覺得有點不太對勁,心想:「那劉不信說得對,他們若將阿雪與藍瓶放在身邊,只要我活著出去,這泰來岡上將永無寧日。而且他們抓著阿雪與藍瓶有何用處?
若是想要九轉易筋方,就非找萬回春鑒定真偽不可,這阿雪更是活藥方,所以他們不至於會傷害她。」又想:「而藍瓶則無其他利用價值,但若是送回壽春,也是順道找萬回春的舉手之勞,還可以賣林延秀一個人情,所以看這樣子,他們八成會押著她們兩個到壽春。這會兒只怕早就走了,故意留下一些幫眾,在這裡故佈疑陣。」
湯光亭自覺今天無論如何也討不了好去,便悄悄與駱春泥道:「我想梅姑娘與林姑娘已經被帶走了,我們現在要不動聲色的離開,免得讓他們瞧出來我受了重傷,否則到時候我們也走不了了。」駱春泥目不斜視地道:「要不要捉一個人來問問,他們將人帶到哪裡去了?」湯光亭道:「不用了,抓來了也不見得會說實話,況且我知道她們會被帶往何處。」
駱春泥點頭表示贊同,忽然瞥見一旁房舍屋頂上,有一個人把身子探得太出來了,忽地反身就是一箭射去,只聽那人「啊」地一聲大叫,骨碌碌地從屋頂上滾落下來。躲在四周的眾人見了,都趕緊將身子再伏低一點,免得成了下一個箭靶。
如此一來,湯駱二人正得以從容離去,不久兩人就下得泰來岡,走進碧雲寺中,確定無人追來之後,才匆匆下山,與楊景修會合。
那楊景修一見果然是駱春泥,不禁喜形於色,而駱春泥忽然見到楊景修也是喜出望外。但兩人在湯光亭面前都不敢表現得太過熟稔,尤其是湯光亭此行不但沒將林藍瓶救出來,還送上了梅映雪,楊景修想他的心裡一定嘔得很,自己目前既無能為力,如果表現出太開心的話,那就傷人了。
當晚三人連夜出城換地方住宿,晚飯後楊景修獨自約出湯光亭,走到附近一處無人之所,與他說道:「兄弟,你我患難見真情,什麼感激的話,我就不多說了。
只是想來好笑,當初愚兄見你赤誠浪漫,想與你結拜之後,好好帶引你走進這花花綠綠的大千世界,堂堂正正的做一個,起碼能夠自傲的人物。沒想到世事多變,我不但沒能幫上你什麼,還常常反過來讓你為我費心,如今你的武功已臻一流高手的境界,我雖不能說你的為人正直高尚,但也是有守有為的好漢子。你要知道,此刻在我的心裡,可比自己的武功天下第一還要快活。」
那湯光亭至此方知,自己那時看在楊景修這位快刀英雄的眼裡,原只不過是個天真熱誠的渾小子,除此之外,其他一無是處,而楊景修卻為了想拉自己一把,希望自己不要走入歧途,竟然不以自貶身份為恥,與他八拜結交。一時不禁萬分感動,不能自己,只聽得楊景修續道:「這駱姑娘與大哥是青梅竹馬的朋友,上次在千藥谷外,沒跟你說清楚,那是因為我和她已經很久沒見了,而在那……那種情況下也不便相認,所以就沒說了。這回梅姑娘還有林姑娘,為了駱姑娘的事,不幸為人所擒,我和駱姑娘都覺得很難過。這件事情……不曉得你有什麼打算沒有?」
湯光亭道:「大哥好像很喜歡駱姑娘?」楊景修訕訕地笑了笑,說道:「我們是青梅竹馬的朋友,交情自然不同。」湯光亭道:「不,那不一樣,大哥見駱姑娘的眼神,雖然只是那麼一瞬間的事,不過我倒看得出來。」
那楊景修聽他這麼說,可就更不好意思了,說道:「駱姑娘她溫柔可愛,相信不論任何人一見,都會喜歡她的。」湯光亭心想:「駱姑娘是個騷娘們,只怕大家一見,都是想入非非的多。不過看這樣子楊大哥是真的愛上她了,既是如此,以後這話可不能說出口,就是想也是不要想的好。」隨即又想道:「那駱姑娘在無極門受辱的事,就更不能透露了。不曉得駱姑娘自己知不知道。」話題一轉,說道:
「依我判斷,阿雪和藍瓶妹子一時之間,還不會有什麼危險。」便將早上在泰來岡上的所見所聞,與楊景修說了一遍。
楊景修沉思一會兒,也表示同意他的想法。說道:「依梅姑娘的聰明才智,手頭上又握有難以辨別真偽的秘方,萬掌門碰上她,恐怕只有吃虧的份。除非萬掌門吃了秤陀鐵了心,打算一拍兩散。」湯光亭道:「我就怕阿雪把他逼急了,萬回春發起瘋來,也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楊景修笑道:「這你就太小看你的阿雪姑娘了,依我看,要比心眼,你還遠不如她,你至今之所以未曾吃過她的苦頭,大概是因為她從沒想過要對付你罷了!」
湯光亭道:「是嗎?」不知為何,腦海中忽然想起林藍瓶,只聽得楊景修續道:
「林延秀是江南勇將之後,對趙光義來說,實在要比那些只知追求個人武功高強的江湖人士,要來得有利用價值。更何況他多多少少瞭解南唐虛實,相信也有不少他父親的舊部也對李煜不滿,因此林延秀的投誠,趙光義是有百益而無一害。林姑娘有他哥哥,甚至趙光義罩著她,是沒有人敢動她一根寒毛。」
湯光亭道:「所以我打算悄悄潛回壽春,只要盯住萬回春,相信一定很快地就能找得到阿雪。」楊景修道:「你行事越低調,行蹤越隱密,就越容易成功。千萬不要著急,尤其千萬不要為了我,反正我的武功廢了那麼久,只要留得青山在,總能等到那麼一天的。」湯光亭被他一言說中心事,更聽出他話中有話,反問道:
「大哥難道還有什麼打算嗎?」
楊景修背向湯光亭,向外走了幾步,回過頭說道:「大哥有點倦了,想找個地方隱居起來,無居無束,逍遙自在地先過個幾年再說。」湯光亭大吃一驚,忙道:
「大哥正當青年,怎麼好要歸隱山林呢?」楊景修笑道:「我不是歸隱,只是想要先休息一下。這幾年在江湖上好管閒事,雖說是讓我闖出了一點名堂,但也招惹了不少事端。這一陣子我一身武功盡失,倒讓我澄清思慮,好好地想過一些問題,這不是說大哥怕了,實在是累了。你就當做大哥去避避風頭,待得你將梅姑娘請來替大哥調理身子,我會再重出江湖也說不定啊?你放心,你大哥就是再會躲,也決不瞞你我的落腳處。只要我一安頓好,第一個就想辦法通知你,如何?」
湯光亭心想:「這八成是駱姑娘的主意。她想和楊大哥在一起,但是怕我還是梅姑娘將她在無極門的事情揭露出來,所以想躲開我們,躲開所有的人。」不知為何,忽然對駱春泥沒什麼好感,盡將一些壞主意都往她身上套。但隨即又想:「不過這樣也好,楊大哥與無極門宿怨頗深,結下的梁子不可謂不大,他武功尚在時就已經疲於應付了,如今武功盡失,無極門手下爪羽又極多,所謂冤家路窄,一但遇上了,楊大哥很可能凶多吉少。若要他易容假扮,閃閃躲躲地過生活,只怕他也不願。」
湯光亭想通此節,反而不願再留楊景修了,便道:「大哥何時動身呢?讓小弟一路護送可好?」楊景修笑道:「我本不願累你太多,才想離開。你現在又要送我,可不是枉費了我一番心意?阿雪姑娘雖然不至有立即的危險,但是你早一刻去探聽是早一刻的好。還有那林姑娘是不是平平安安地回到了他兄長的身邊,難道你也不關心嗎?」湯光亭「嗯」地一聲,點了點頭。
楊景修續道:「我原本是想多少幫幫你,最少親眼見到阿雪姑娘平安救出,我再離開。不過……我現在有一個更好的主意。」說著說著,眼眸中宛如散發著異樣的光芒。這樣的眼光,自從他受傷之後,湯光亭已經許久未見了,現在他又忽然神采奕奕起來,湯光亭隱隱覺得,他想到的這個主意,定當非同小可。
果然聽得楊景修續道:「其實自從那天我見你用左手使刀,居然也是有模有樣的時候,我就一直在考慮此事的可行性了,不過這中間本有一個難處,那就是你原本的劍法太強了,相佐的刀法威力如果不夠,說不定反而成了你的弱點。」
湯光亭聽到這裡,心裡最少也明白了三分,忍不住顫聲問道:「楊大哥,你是說……你是想……」楊景修笑道:「沒錯,我打算將我的刀法傳給你,不曉得你願不願意學?」
湯光亭受寵若驚,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追問道:「這……這我當然願意學啦……此話當真?」楊景修道:「本來武功多學多會,臨敵運用上也可以有較多的變化,但要每樣都練通練精,才有用處,否則一遇上真才實料的敵人,你也是毫無選擇的只能用你最拿手的功夫。所以我說你原本的劍法太強,多學了刀法,如果不能精通,那也是聊備一格,沒有實戰用處。」湯光亭想想也對,就像那天遇上玄璣,如果連自己的天遁劍法都應付不了了,再端出楊大哥的快刀,下場多半也是一樣。
那楊景修繼續說道:「不過剛才春……駱姑娘幫我清理我那把刀的時候……」
湯光亭心想:「啊,對了,上面沾滿了我的血,還有刀柄上纏著的那布條也是,也不知洗得掉洗不掉?」只聽得楊景修續道:「……發現了一樣東西,我拿來一瞧,當場捶胸頓足,後悔不已。我帶過來了,賢弟,請看。」
楊景修拿出一條短短的布匹出來,湯光亭一瞧,正是原來纏在刀柄上的那布條,楊景修一直相當珍視,不知為何此次竟將它從刀柄上解了下來。那布條原本通體是淡淡的褐色,現在只見上頭斑斑點點,儘是血漬。湯光亭不覺有些困窘,說道:
「哎呀,上面沾到我的血跡了,當真不好意思,我再拿去洗洗。」伸手將布條接過。
楊景修道:「你先仔細看看,上面有什麼東西?」
湯光亭依言仔細瞧去,但見那些血漬並非直接在布面上暈開,而是有點像是樹葉裡的脈絡,而這些縱橫交錯的脈絡這時看來,居然自己構成一些簡單的線條圖形。
湯光亭越看越奇,眼見這些圖形清清楚楚地,是一個一個的人形,他數上一數,共有十三個人之多。接在這些人形之後,還有一些文字。這些顯然不是碰巧形成的,倒像是有人繡上去的。湯光亭伸指向這些圖形撫去,但覺觸感光滑,並無粗糙突起的感覺,一時百思不得其解,
楊景修道:「你瞧這些圖形文字,並非天成,而是有人繡上去的,不是嗎?」
湯光亭道:「可是布面光滑,瞧不出是怎麼弄上去的。還有,前幾天我也曾好奇地拆開過來看過……啊,真是對不住,不過這刀柄上纏著布條實在是有點奇怪。那時我拆開看時,並沒有發現上面有圖樣啊。」
楊景修笑道:「不用說你好奇,就是我成為這把刀的主人,也不知這刀柄纏布有何意義。」說著將刀從腰後解下,拿在手上把玩,不久雙眼凝視刀面,好像在跟刀說話似的續道:「這把刀除了刀刃比一般的短了三寸,還算是把鋒利的利器之外,其他並無特出之處,可是我的師父當年卻將它當成寶貝,視之如命。」
湯光亭從未聽過他談起他的師承來歷,不禁聽得入神了。只聽得楊景修續道:
「我的父親名叫楊郃,他有一位遠房堂兄叫楊邠的,曾在前朝漢主劉知遠底下,官任樞密使,居位尚在郭威之上。至劉承祐時,因驕縱得禍,被當時的宰相蘇逢吉,陰謀李業、郭允明等人設陷阱狙殺。我伯父死後,罪連五族,在京家業,盡被抄沒充公。那時我父親在外地駐守,被調回京時尚不知情,後來消息傳來,我母親等不到父親的消息,就連夜帶著我逃走。沒想到我們還是在路上碰到戰亂,一隊兵馬莫名其妙地衝了過來,那時我已練過幾年刀法,當然奮力抵抗,以保護母親。
「其實我不抵抗還好,我一抵抗,對方更認定我是他們的敵人,一下子就全都圍了過來。我奮力殺了幾人之後,他們更像發了瘋一樣,如潮水一般不斷湧來,最後當然是寡不敵眾。我重傷昏迷了三天三夜,醒來之後,才知讓一個打鐵的老頭救了,我的母親則不知去向。而這個老頭原來深藏不露,後來他收留了我,又傳我刀法,成了我的師父。」
楊景修僅將他自己的身世透露至此,接著下來便直接談到了手上那把刀:「我跟他學了七年刀法,越學越覺得他的武功實在不簡單,在江湖上應該可以排得上一流高手之列,但他卻從不跟別人來往,也沒有什麼熟人來找過他。他整天除了教我練功之外,就是將這一把刀供在案頭,然後盯著發呆,或者不斷地照著樣子,一把一把地打造出一模一樣的刀來。你問我他叫什麼名字嗎?很抱歉,兄弟,我不能說,因為有一回我也這麼問他,他告訴我之後卻大發脾氣,要我立誓不准說出去,所以抱歉,我還是不能說。唉,其實他是為了當初在得到這把刀時,傷了不少人,不過他隱姓埋名了幾十年,也孤獨了幾十年,最後什麼也沒得到,默默而死,也算是一種報應了。啊,岔開話題了,言歸正傳。
「有一次他生了大病,而且病得很重,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就快死了,所以不得不把這把刀交給我,也才跟我說這一把刀,原來是他費盡心思,浴血苦戰搶來的。
言語之中雖然對那段往事頗多懊悔,但對至死還都無法窺透刀中之秘,那才更是打從心坎裡的唉聲歎氣,直叫死不瞑目。不過到底有什麼樣的秘密在這把刀裡面,他自己根本也搞不清楚,更甭提要告訴我什麼了。不過那次他的身子突然又好了起來,第一件事情便是馬上把這把刀收回去,而且再也絕口不提,就好像這件事情從來沒發生過一樣。
「這事我原本不知,師父要把刀收回去,那也沒什麼,時日一久,我也漸漸淡忘了。直到兩年後他又病了,這一次因為病得不重,他反而沒想到會就此一病不起,結果一句話也沒說就走了。轉眼間這把刀在我手裡也已經有五六年了,閒來無事之餘,每每想起當年師父病中的那番言語,我就會仔仔細細地再檢視一遍,但是每次結果都跟師父一樣,毫無所獲。
「不過我想,師父他除了偶而會望著天空出神之外,其他言行舉止與常人無異,應該不是妄想瘋癲之人。我今日瞧不出端倪,不代表將來沒有人能發現,於是一直妥善保管,刀鋒刃口日日清理,就連綁在刀柄上的這塊布,也是天天小心洗淨,沒想到我,我師父,壓根兒根本做錯了。」
楊景修將刀系回腰間,從湯光亭手中將布條接回,攤在月光下細看,說道:
「據我現在想來,除了這塊布的質料特殊,除了刀不能斷,水不能濕,又極富有韌性之外,並且還是以兩片相貼縫合而成的。我們現在所能看得到的圖樣線條,其實是有人將棉線,一針一針依著圖樣文字形狀,繡在這兩片布匹當中。平日這棉線的顏色與布匹幾乎毫無差別,再說棉線本身又細,在正常的情況下,根本瞧不出其中乾坤。
「也合該是此秘得見天日吧?這幾天你不小心將血沾到了這布帛之上,傍晚駱姑娘幫我將刀拿去清洗的時候,就發現了上面的圖形文字。我們兩個研究的結果,應該是布帛裡的棉線吸住了血色,而清洗的時候,卻只能將本身不吸水的布料上的血漬洗去,於是便將棉線所織成的形狀,才得以顯現出來了。想清楚這一節,我們馬上用雞血將這布條重新浸漬一遍,然後再用清水沖洗一遍,就成了你現在所看到的東西了。」
湯光亭又驚又喜,說道:「原來如此,當初想出這個機關的人,倒也是煞費苦心。而他既然這麼慎重其事,上頭的東西,只怕大有來頭。」楊景修笑道:「果然便是如此,這也就是我所說的關節所在,原來這上面所載錄的,是一套刀法,可巧的是,居然是左手刀。」湯光亭道:「左手刀?」
楊景修道:「我原先以為是我看錯正反方向了。」說著將雙手拿著布條兩端,正反翻轉了一下,續道:「不過字卻只有一面能讀,所以圖中人形,確實是左手執刀。而且依照上面所寫的心法看來,還是雙刀刀法裡面左手刀。所以這把刀為什麼比一般的短了三寸之謎也解開了,原來這刀本來應該有一對,這把刀是用來拿在左手的那一把。」湯光亭聽他這番推理甚是有理,喜道:「大哥,你師父若是地下有知,恐怕會樂得跳起來。」
楊景修道:「那可都要感謝你,否則我若是像師父那樣將它供起來,這個秘密,只好再留給下一代的人去解開了。所以,兄弟,這套刀法冥冥中早已注定是你的了。」
湯光亭還是有些難以置信,說道:「真的嗎?大哥,等你身子好了,你也練練這裡面的武功吧,你師父寶貝成那個樣子,你把它練成了,也算是一償前人宿願,告慰他在天之靈呢。」楊景修道:「以後的事,以後再提。我瞧這上頭所繪人形招式平平,不過一旁所列的心法倒是非同小可,配合起來,也許可以配得上你原來的劍法。
兄弟,想著想著,不覺得心都癢起來了,我自己雖不能練,看你早日練成,也是一樣的。咱們說來就來吧,今天雖然不早了,但是我先教你把這心法默背熟了。」
當下湯光亭便恭恭敬敬地聆聽,專心記頌。這楊景修既是湯光亭的結義兄弟,便不願以他的師父自居,所以要他站著背誦,而不是像一般師父在教授弟子時,弟子都是要跪著聽訓的。這心法並不長,只是用字深奧,更有些刀術上的用語,湯光亭根本無法理解,楊景修便待他三次背誦無誤之後,再一一加以解釋。光是如此,兩人還是研究到了大半夜,駱春泥不放心出來找人時,這才回去歇息。
第二天一早,三人為了爭取時間,一邊續往西前進,楊景修一邊與湯光亭試演布帛上的刀法。這樣雖然在行程上拖慢了,但是去到壽春,湯光亭很可能還會碰到玄璣,而且需要一些檯面下的動作,所以在刀法未有小成之前,自己吃虧的機會頗大,因此湯光亭倒也不急。又過了一天,三人打算先過江到對岸的瓜州去,沒想到到了岸邊,才發現南唐的士兵守住了河港灣口,除非當地漁戶,否則誰也不能上船。
駱春泥上前打探,才知唐兵獲報北岸宋兵集結,頗有南侵之意,因此來往長江南北的商旅,都須經過嚴格的盤查,才能放行。
本來只是警戒而已,這些官兵只要能收點好處,睜一眼閉一眼也能放行,但是湯光亭最近所需金錢,都是梅林二女提供,而楊景修為無極門所擒,身上縱有財物,也早被搜括一空,所以目前三人每天生活所需,都靠駱春泥變賣身上首飾而來,實在沒有多餘的財力可以行賄,三人無奈,只得沿著江邊往上游溯行。但是因為三人所在附近,已處南唐京畿範圍,江邊灣港要地都有士兵把守,為了不耽誤時間,只好繼續往上游而去。
三人便這麼走走停停,湯光亭也逐漸將布帛上所載十三式刀法,都試練過了一遍。這一天一早三人照例又來到了江邊一探虛實,意外發現這裡無兵把守,不過江面遼闊,要從這裡渡江頗為不易。詢問附近土人,才知此地名曰採石磯。楊景修接著便問他何處可以僱船,不料那土人回答,若是要垂釣,可以雇得到舢舨,若是要渡江,可能有困難。楊景修追問原因,才知採石磯一帶暗礁沙洲頗多,還有幾處暗流,連當地人都除非必要,也不從此地渡江,因為附近就有新林港。
三人面面相覷,想那新林港必有士兵把守無疑。謝過土人,續往上游而去。又走了大半天,湯光亭對四周的環境越看越覺得眼熟,忽然驚叫一聲,啞然失笑道:
「大哥,我們走著走著,不知不覺居然已經回到我家了。」楊景修道:「原來鑄劍山就在附近,賢弟離家已久,上次為萬回春所擒,還沒向令尊報平安,現在又要去到壽春去,不知何時才能回家。這次不好過門不入,不如我也跟你前去拜見伯父。」
趁著天色未暗,三人一路趕著來到鑄劍山下。湯光亭自然對於何處有暗哨瞭如指掌,馬上要人上山通報。不久馬蹄聲響,山上馳下幾匹馬,湯光亭認得為首的馬上乘客便是山豬,大叫:「山豬叔,是我,我回來了!」馬匹尚未馳到,山豬已經搶先翻身下馬,來到湯光亭面前,拉著他的手說道:「你回來了,真是太好了。許久不見,你好像又長高了些,你父親見了,定當歡喜。」湯光亭道:「我父親他還好吧?」山豬道:「最近世局又更亂了,地方官府到處在找戰馬,拉不到馬便把農家的驢子、騾子拉去充數,擾得民心不安,看樣子不久必有一戰。你父親為了大家的未來一直在傷腦筋,其實依我看,世局是越亂越好,這樣混水摸魚,趁火打劫就更容易了,不是嗎?不過老大凡事看得遠,想得多,所以才當老大,我山豬是沒話說的。」
談話間,山豬一邊叫人牽過馬來,讓楊駱二人共乘一騎,湯光亭則獨自騎了一匹,與山豬並轡而行。不久,眾人經過了那時湯光亭剛剛下山時,讓他初顯手段的那間小客棧,湯光亭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卻發現裡面一片漆黑,門外雜草叢生,不禁問道:「山豬叔叔,那間客棧沒用了嗎?」山豬答道:「自從上回你被人劫走之後,裡面的桌椅陳設也都報銷了,大家為了找你,也沒用心在這裡,久了之後沒人整理,就成了這副德性。你要是喜歡的話,不如就直接跟老大講,叫他讓人給你整理整理。」
眾人接著轉入樹林時,天色已經逐漸暗了下來。楊景修極目望去,但見前方遠遠地有人拿著火把東一晃,西一晃的,接著便看到自己前面也有人燃起了火把,也是東搖西晃地,像是做著暗號一般。不久前方晃動的火光越來越多,四人更往前去,前方兩人手執火把迎了上來,其中一人說道:「哎呀,真是光亭回來了,老大在廳上等著呢,快去快去!」湯光亭笑道:「老賈,最近手氣還順吧!」那人笑道:
「沒有你老爹順!」眾人哈哈大笑。
接下來的山路馬匹無法攀上,眾人便下馬步行,不久來到一處石階入口,所有從人都在此處停下腳步,只由山豬伴著湯光亭與楊駱二人拾級而上。石階盡頭,是一處露天校場,校場的另一邊,有一幢三門大屋,此時三門洞開,屋內透出光亮出來。此時湯光亭再也忍耐不住,大喊一聲:「爹!」跑進屋裡。
那山豬見他真情流露,原本是裂著嘴笑,但見他身手敏捷,行動快速,轉瞬間不見人影,著時嚇了一跳,忍不住回頭瞧了瞧楊景修,楊景修一言未發,只報以微微一笑。
楊景修與駱春泥慢慢往前走去,心想:「若不是湯兄弟親口說出,誰能相信這裡是山寨賊窩?瞧這些陳設佈置,崗哨防禦,說是軍營還差不多。」不久門口人影閃出,大聲朗道:「請楊大爺、駱姑娘到大廳奉茶!」楊景修牽著駱春泥的手,輕輕說道:「我們走吧。」
進得屋來,楊景修見屋內是一處極為寬闊的大廳堂,四周各舉火炬,將整個廳堂照耀得有如白晝。四根要兩三人合抱的原木大柱約有兩丈來高,分著四個角落矗立,宛如兩個巨人高舉雙臂,向上頂住屋頂。那柱前擺了兩排座椅,座椅盡處,對著大門的正前方,又擺了三張座椅,椅後上方的壁上,懸著一個大匾,上書:「深謀遠慮」四字。椅子上的中年男人見著他,立刻站了起來,他的身後站著一個人,正是湯光亭。而那中年男子他在千藥谷也曾見過的,果然便是湯廣成。
一陣寒暄之後,湯廣成便道:「聽小犬說,楊大俠正要找一個安靜的地方休息靜養,我這鑄劍山上雖然景物不佳,也沒有什麼名山大川在附近,不過要確保清靜,山後倒有一個所在,只要楊大俠願意,我擔保絕對無人打擾,而且衣食無虞,還無後顧之憂。」楊景修「啊」地一聲輕呼,說道:「要麻煩伯父,這怎麼好意思?」
湯廣成道:「不,不,一點都不麻煩……」忽然臉色有一點尷尬,續道:「這個亭兒千萬要我……這你是我亭兒的義兄,算來也是我的義子,這個義子有困難,義父幫忙也是應該的啊。」
楊景修心想,這一定是湯光亭跟他父親要求的,那可就更不好意思了,正要再推辭一次,湯光亭馬上插嘴道:「大哥,你就住下來吧,現在兵荒馬亂的,你在別的地方落腳我不放心,你在這裡無後顧之憂,復原也會快一些。正是一舉數得,何樂而不為呢?」原來湯光亭不喜父親在楊景修失陷於無極門之時,對駱春泥的求救不聞不問,一回來馬上向父親興師問罪,要他做出補償。而讓楊景修好好地安心養傷,是他目前最要緊的事情,於是便要父親負責他的安全與日常生活。
楊景修經過一番思量,也覺得如此一來面面俱到,是一項不錯的選擇,便答應下來。湯光亭大喜,要人馬上準備筵席酒菜。馬上便有人在廳中擺上桌椅,送上幾道簡單的小菜,這小菜簡單不要緊,最重要的是酒絕對不能馬虎,一壇一罈子的酒,不住地輪番抬價出來,圍在一旁不管有位子沒位子的,只要能進得了廳上的,人人都有得喝,看得出來湯廣成相當開心,這一喝直喝到中夜,醉倒一地的人。那楊景修與駱春泥便先被安排到客房休息一夜,湯光亭自然也是喝得迷迷糊湖地,連怎麼樣回到自己房裡都不記得了。
第二天一早,湯光亭由於內力渾厚,所以甚早轉醒,經過一番梳洗,便先到父親房裡去請安。
湯廣成被他吵醒,便也起床。湯光亭見他父親兩鬢略顯花白,頗有風霜之意,想起昨天山豬一番言語,便道:「爹,你最近為了什麼事煩心嗎?」湯廣成道:
「那還不都是為了你。」湯光亭道:「除了我之外呢?山豬叔說,你最近好像在煩著什麼,說來聽聽嘛。」湯廣成道:「小孩子不用管那麼多。你去見過你娘沒有?」
湯光亭道:「昨夜回來得匆促,還沒時間去呢!」湯廣成道:「那你等一下就先去瞧瞧你娘。我騙了她說你跟著袁大叔出遠門去了,你快去讓她瞧瞧,免得她日夜掛念。」湯光亭有氣無力地哼了一聲:「喔。」
過了一會兒,湯廣成道:「怎麼還不去?」湯光亭道:「你既然不說,那就讓孩兒先說囉!」湯廣成笑道:「怎麼?出去一趟,說話變成大人啦?你要先說什麼?」
湯光亭道:「你聽了,可別嚇一跳呵。」便把他在壽春參加英雄大會,還加入了宋廷一方之事,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
那湯廣成越聽越驚,湯光亭尚未說完,已忍不住插嘴說道:「真是胡說八道,你一個小小孩兒,有什麼能耐,可以讓大宋國的晉王在那邊聽你信口開河?」湯光亭禁不住得意洋洋,說道:「老爹,你孩兒如今已經不同以往了,趙光義對於武藝高超的江湖人士,向來青眼有加,見我年少了得,那絕對是非籠絡不可的。」
湯廣成笑道:「先前見你說話,要比從前穩重得多了,想來這些日子在外頭闖蕩,讓你長進了不少,可是你現在一說話,馬上就露了餡兒,破了功。油嘴滑舌的,說謊不打草稿,看樣子你這些日子都是白混的居多。」湯光亭不悅地道:「這種事也有得說謊的嗎?我要是沒見過趙光義,我編造得出他的姓名官爵嗎?再說我扯謊騙你幹嘛?我吃飽撐著啦?」
湯廣成想著有理,但是再怎麼說也實在難以置信,便問了一句廢話:「你說的……
可都是真的?」湯光亭心想,不論自己再怎麼說,父親都是一副不肯相信的樣子,偏偏此事又相當重要,父親不信那可不行,於是右手一抬,同時喝了一聲:「看招!」
湯廣成見兒子動上了手,便道了一聲:「好!」正好探探他的虛實。左手一翻,使出近身肉搏的擒拿手,那是他未曾教過湯光亭的,湯廣成此時使出,是想教訓一下兒子。
湯光亭見他父親這一手頗為高明,不禁心想:「原來你真的藏了好幾手,什麼都不讓我知道,真是過分!」化掌為指,逕點他手腕上的穴道。湯廣成心中一驚,暗道:「這小子何時學會了點穴?」
點穴功夫已非一般入門武學,使用者除了要對人身經絡,三百六十處大穴瞭若指掌外,本身還得有相當的內力,才能將自己的內力灌入對方穴道之中,進而封住對方的穴道。湯廣成見他這一下認穴奇準,還有些懷疑他只是裝模作樣而已,但便這麼一遲疑,湯光亭的指尖已然接觸到他的腕上。湯廣成但覺手臂一麻,整隻手臂便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湯廣成又驚又喜,但他臨危不亂,左手肘跟前一撞,接著反身兩個連環旋踢,湯光亭見他這一手來事猛烈,但自己總不能因此下重手,傷了自己父親,忙將雙手一架,運起十成功力,只守不攻。於是湯廣成這兩腳便踢在湯光亭兩手架起的防禦當中,受到內力反激,整個人彈了回去。
湯廣成雖然連忙運功站定,但還是可以感受到他內力的反作用力,便這麼幾下,湯廣成已知,此刻他兒子在武功上的造詣,早已超過他這個父親了。右手雖兀自發麻,但不怒反喜,說道:「臭小子哪裡學得這麼一身武功,竟將老子給弄傷了,是想造反嗎?」
湯光亭見父親臉上並無怒色,說道:「這下你可相信了嗎?」湯廣成眉頭一蹙,說道:「若是真的像你所說這般,那我可更有得煩惱了。」湯光亭道:「那是為何?」
湯廣成道:「最近南唐對北方吃緊,各地都在招募兵勇,徵集甲馬糧秣,前幾天我們接到了朝廷的招安榜文,想要將我們這批人編入『自在軍』,而我仍舊擔任本軍主帥,若有戰功,還能裂土封侯。」原來皇甫繼勳出榜招安,特別向湯廣成提到他的先人,亦在前朝吳王楊行密手下為官,繼而吳王既將王位禪讓與李唐,因此算來大家都是一家人,否則的話,朝廷為了安內攘外,說不定便要對鑄劍山用兵,軟硬兼施,威脅利誘,湯廣成因此大傷腦筋。
湯光亭聽他父親的態度似乎頗為心動,忙道:「此事萬萬不可!」便將那時陳摶為他解剖天下大勢的一番言語,說與湯廣成聽。極言南唐勢如強弩之末,已不可為,將來統一天下的,必是宋主趙匡胤,若是今日選錯邊站,明日只怕就要萬劫不復了。
湯廣成一時心煩意亂,只道:「好了,你讓我仔細想想。你先去吧!」湯光亭又囉唆了幾句,這才告辭出來,往他母親的房間走去。原來湯光亭的母親是湯廣成的二夫人,最近幾年因為身體不好,湯廣成讓人在大莊院邊上,靠近山林的地方給另外搭了一間小屋,最為養病之用。可是人越離群索居,脾氣也就越古怪,在湯光亭下山之前,可能也是因為生病的關係,他的母親已經有點不認得人了,他這一回回來,其實有點怕看到母親,再也不認得自己的樣子。
他走到屋門前,輕輕地道了一聲:「阿娘……」過了半晌,見屋內無人應答,想是母親尚未起床,便逕自推開屋門。那屋內也沒別的東西,就只是一張桌子,一張床,床前地上燒著一盆炭火,差不多都快熄了,母親兀自睡在床上,臉朝著裡面,尚不曾醒來的樣子。
湯光亭走上前去,又輕輕喚了一聲:「阿娘,我回來了!」他母親動了一下,眼皮未曾睜開,嘴裡含含混混地應了一聲,也不知道在說什麼。湯光亭將蓋在她身上的被子拉好,見她原本一頭烏絲,如今也已見幾莖白髮,不覺頗有些傷感,又站著凝視了半晌,這才轉身要走出屋外。這前腳都還沒跨出去呢,忽聽得母親開口說道:「亭兒,是你嗎?今天可別太晚回來,早些陪我吃晚飯。」湯光亭回過頭去,只見母親仍是臉朝著裡面躺著,姿勢未曾動過,也不知她是真的知道自己回來了呢,還是說著夢話,總之湯光亭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道:「我今天不出門了,晚上一定來陪你吃飯。」
他母親只微微動了一下,並未答話。湯光亭等了一會兒,這才退出,掩上屋門。
來到校場上,湯光亭逕往招待客人的廂房而去。來到房門外,但見裡面已經有人在打掃了,趨前一問,才知楊景修一大早起來,便與奉命招待的人說,想要早點到後山去。湯光亭問明方向,也不須指點,便快步前去。
三步並作兩步,來到後山山上,遠遠便見到楊景修與駱春泥二人在一處籬笆園內清掃。湯光亭喊了一聲:「大哥!」提起輕功,奔到楊景修面前。
楊景修見是湯光亭,笑道:「你今天起得倒早。」環顧一下四周環境,續道:
「這裡的環境清幽,遠好過我的想像。待會兒見到伯父,別忘了幫我跟他說一聲謝。」
湯光亭道:「謝什麼?這些是他應該做的。若不是大哥急著搬過來住,我還可以找一些人手來幫忙。」楊景修道:「不了,不了。這樣就很好了,自己要住的地方,當然是自己動手整理的好。」
湯光亭不經意地瞧了駱春泥一眼,見她獨自蹲在竹籬笆的一角,仔細地整理雜草,細聲說道:「駱姑娘她也還習慣嗎?」楊景修道:「她也是希望能早一點搬過來。」湯光亭想道:「她若真能這麼跟著楊大哥,那楊大哥就不怕寂寞了。」
楊景修見他想著出神,便道:「你瞧這裡還有這麼一塊空地,等我們整理好了,你再過來,將那十三招刀法再練練。」湯光亭經他這麼一說,忽然想起早上的事情,便與楊景修說道:「有件事情正要向大哥請教。」於是將早上與父親的一番對話,說給了他聽。
湯光亭在壽春與趙光義還有玄璣的事情,楊景修是先前就聽他過的,也頗覺得陳摶的說法相當切合實際,現在聽他說湯廣成有意向南唐輸誠,便道:「此事你千萬不可放鬆,但也不要逼得你父親太急,你大可將在宋國的所見所聞,一五一十地告訴他。我瞧這跑馬寨戒備森嚴,各種設施佈置有度,你的前人定當是個將軍無疑,想來令尊的見識也差不到哪裡去,你直陳利害,他一定會有所行動的。」
湯光亭道:「那他要是三心兩意,老是抓不定主意,那我又該怎麼辦?」楊景修略一沉吟,道:「不如你便用要回壽春覆命的方法讓他表態,或者你也可以替他去向趙光義要個符節或什麼的,我想令尊之所以躊躇不前,那可能是因為他沒有安全感。你想,要一個人作內應,又沒有個身份憑證,只怕到時候落了個裡外不是人,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那可不嘔死了。」湯光亭大叫一聲,一拳打在自己手掌上,說道:「沒錯,我爹正是這一號人物。」
楊景修續道:「這件事情你千萬要得到他的認可,派你做使者,代表整個跑馬寨去趙光義那兒覆命。你本身武功高強不說,屆時獲得趙光義的信任之後,挾著整個跑馬寨三千餘名兵力,身份地位可又大為不同,再來找梅姑娘,還是林姑娘,那可都容易得多了。」話還沒說完,湯光亭已經點頭連連,聲聲說道:「不錯,不錯,正是如此。大哥所言極是,此事定當如此。」想到他武功見識都頗為不凡,年紀也正當青年,卻不幸為奸人所害,此刻想來心中更加不忍與不忿,暗暗立誓,一定要將梅映雪盡早帶回,好讓他的身體能夠回復舊觀。
眼下無事,湯光亭便自告奮勇要幫楊景修整理屋子。楊景修仍頗不願再麻煩他,不過湯光亭卻說:「我若是找人來幫忙,那也太顯得不夠誠意,幫自己大哥打掃屋子,正是弟弟可以幫忙的事。」楊景修想他用的是弟弟的身份,而非主人,也就答應讓他幫忙了。
此後幾天,湯光亭便都在楊景修這邊幫著處理生活瑣事,有時便與楊景修研究那十三招刀法。原來湯光亭雖然已經將這十三招招式練熟了,但是與右手的天遁劍法卻有甚多格格不入之處,楊景修便瞧著他試演天遁劍法的招式,再想出刀法當中可以與之配合的,而有不足之處,再將自己原來的刀法略作修改,也不求多,但求切實合用。
在此同時,湯光亭也不斷地與父親溝通,引述所見事實,也援用陳摶與楊景修的言論。有一次還在校場使出全力試練了身上的武功,以增加對眾人的說服力,另一方面也有告知全寨中人,自己已經長大成人,已非昔日吳下阿蒙的意思。
如此過了半個多月有餘,湯光亭深覺不能再拖下去,這一日便來到父親房門前,還沒敲門,湯廣成忽然倏地將門打開,湯光亭這一手便抬在半空中,愣了一下。湯廣成道:「你又來了?好了,今天就給你一個滿意的答案。」走到屋外,招來一個小童,說道:「去叫童先生,召集各洞洞主,到議事廳來議事。」那小童答應而去。
湯光亭大喜,跟著湯廣成走到議事廳上。
不久三十六洞洞主紛紛來到,身材高矮胖瘦,相貌各異其趣,湯光亭有些認識,有些不認識。這些人在這裡立地生根,力氣大的,就跟著長輩學習武藝,在附近打劫商旅,甚至遇到小隊官兵,也是照搶不誤,由於這些人是山寨中主要的經濟來源,自然也享有較高的地位待遇。而一些體力較差的,便留在山上耕作捕獵,婦女則負責織布紡紗,養些雞鴨羊豬等等,分工合作,儼然是一個小型社會,甚至自行配婚,不與外人來往。湯光亭大娘的兩個女兒,也就是他的姊姊,就嫁給了兩個洞主。
這些洞主平日各作各的事,也各自管束部屬,遇有大事不能決,才呈給他們共同的頭目湯廣成來做主,而湯廣成在寨中的地位,一方面是因為承襲他的父親,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他是全寨中武功最好,手下也是倍於其他的一支。
三十六洞三十六人,包含他們的第二代,一下子擠進這議事廳來,有的寒暄問候,有的乘機要起了賭債,地方再大,也是馬上亂哄哄地吵成了一團。
湯廣成等到大家都到齊了,這才朗聲說道:「各位前輩、各洞洞主,今天請大家來,為的還是那一件事情。」原來先前湯廣成為了朝廷招安的事情,已經集合大家開過一次會了。眾人聽他一開口,原本都安靜了下來,一聽又是上回那件事,又紛紛交頭接耳起來,其中有一個白鬍子老者說道:「廣成老弟呀,上回不是說了,這件事讓你決定就好了。你可是有結論了嗎?」原來這山寨中多是粗人,要他們拿刀子幹架那是人人爭先恐後,一說到要想計策,做決定,那可是比殺了他們來痛苦。
湯廣成道:「這整件事情有新的發展,小兒從江北宋國那邊回來,有一些事情要先跟大家報告。」說著叫湯光亭向大家解釋。湯光亭原本沒要在所有人面前演說的準備,不過父親既然這麼說了,顧著他的面子,也只好硬著頭皮開口。
他起初還有些緊張,不過後來越說越順,彷彿這一切都是他的見解,出自於他的主意一般。眾人聽了都先是愣了一下,接著議論紛紛起來,台下意見挺多,卻沒有人發言公開表示意見。湯廣成等了一會兒,見無人主動提出疑問,知道他必須先做出一個決定,於是說道:「小兒已經說的非常清楚了,一切的利害也都攤開來了。
我個人的意思是傾向對宋國輸誠,不知大家的意下如何?」
坐在白鬍子老者的下首,一個瘦瘦幹幹的中年男子說道:「廣成老大怎麼說,我們就怎麼做就是了,要我想這中間的利害關係,權衡輕重,那可真是要了我的命。」
湯廣成道:「此事關係重大,一但下定決心,那可不能再回頭了。尤其是答應加入宋方之後,全寨不僅要嚴加戒備,所有消息不得走漏,否則即有殺身之禍。」那個乾瘦男子說道:「反正我們在這裡開山立櫃,擺明了就是與官府作對,還不是那麼一回事。」
湯廣成面轉凝重,說道:「這個可不一樣,我們之前在此營生,危害的可只是地方安寧,再加上我們不侵擾附近民宅,對朝廷來說,沒有立即的危險,地方官府越多往上提報,干係擔得越大,所以長久以來,一直相安無事。但是現今江北狀態緊張,若是南唐天子朝臣,決心發憤圖強,安內攘外的話,臨江的鑄劍山盜匪事態囂張,距離金陵又近,是拿來表現決心的最好樣板。如果再加上消息走漏,說我們暗通宋兵的話,那大家只有死得更快一些!」一番話說得大家面面相覷,無人敢應答。
湯廣成環顧眾人,又道:「不過我賭的是,要是宋兵打來,李從嘉只會開城門投降,那皇甫繼勳根本也無心戰事,他在各地招募兵勇,不過是虛應故事,只圖有個數目可以往上報而已。」那白鬍子老者說道:「廣成老弟,你的眼光,老頭子是信得過的,不過這個大夥兒平日賭博,輸贏也不過是幾兩銀子,可這次要拿性命來賭,也不是說大家怕了,可總得知道贏面有多少?值不值得拿命來賭呢?」他這麼一說,便立刻有人附和,七嘴八舌地高談闊論起來了。
湯廣成認為這件事情有人專心討論,比沒人關心,由他自己一個人做決定要來得好,於是便道:「我瞭解大家的顧慮,我們如今在這鑄劍山上安身立命了幾十年,可能的話,我也不想做這種兩難的抉擇,但是情勢已經不容許我們在此繼續偷安下去了,兩邊我們得選一邊站。至於贏面有多大?有多少把握?這此我有一個辦法,想讓大家聽聽,看可行不可行。」
眾人齊聲說道:「快說!快說!」湯廣成道:「在宋國這邊,我們不能失去聯繫,我決定派出我方代表,到江北去表達結盟之意。另一方面,我們繼續對朝廷的招安虛與委蛇,能拖就拖。要是朝廷沒有進一步的舉動,那便表示他們的決心不夠,一但打起仗來,那也是望風披靡。而若是朝廷不耐久候,調兵遣將,意圖對本寨不利,那我們也只有先解決這個燃眉之急,而派出江北的使者,此時就留在江北不要回來,免得被人抓到證據,說我們通敵叛國,那可就冤枉了!」
眾人一聽,都覺得此法甚好,雖然有點無賴,但面面俱到,相當符合贏面較大的要求,於是人人都喊好,贊同湯廣成的意見。湯光亭也相當開心,心想:「原來父親還得顧慮到這些人的生命安全,我當時若一意孤行,得不到這些人支持,那也是白忙一場。」
湯廣成見多數都表同意,便道:「既然大家都認為此法確實可行,那麼就是站在同一條船上了,今日決議之事,隻字不得對外洩漏。各洞所屬從眾,從今日今時起,未得本人號令,不得私自下山,如查出有違反規定者,洞主連坐處分。這樣大家可心服嗎?」那山寨眾人,原本就對服從號令相當習慣,聽了湯廣成這麼說,都站起身來答應。湯廣成鼓勵大家說道:「只要大家同心協力,全力以赴,那還有什麼事辦不成的呢?不過要是號令不行,那就舉步維艱了。我便請童先生率領所屬幫眾嚴格督行,若有違法犯紀者,一律拘捕嚴辦。」
一個年約五十來歲,蓄著山羊鬍的中年漢子從左首走上前來,拱手說道:「童銀山得令!」湯廣成從懷中取出一塊腰牌出來,交給了童銀山。童銀山雙手接著,躬身退後。這一套軍中的任務指派儀式,老一輩瞧了,不禁回想起那一段塵封已久的風光往事,年輕一輩的瞧了,也甚覺有趣。湯廣成接下來又指派了一些任務,有負責加強戍守警戒的,也有派任往金陵路上佈置暗樁前哨的,小從糧秣收集戰備訓練,大到一但情勢有所變化,各種因應的準則,湯廣成都已經策劃擬定妥當,三十六洞各洞洞主人人都有司職,一一上前領命。
湯廣成道:「那麼接下來,我便要指派前往宋國的特使。小兒剛從江北回來,對於宋國的虛實十分清楚,況且此次能夠與宋國結盟,也是由小兒從中聯繫促成的,所以個人認為,此任由小兒擔當,正是不二人選。」湯光亭往前站出一步,向大眾抱拳致意。
在場眾人對湯廣成之前的任務指派,大都一體凜遵,無人有任何異議,但是在聽到他指派自己的兒子通使宋國,卻有不少人私下議論,頗有微詞。湯廣成見有人有不同意見,便道:「各位有話不妨直言。」那白鬍子老者說道:「廣成老弟,出使宋國這件事情,可是一件大事,若是稍有差池,那麼我們在鑄劍山上所做的一切準備功夫,可就都成了空談與泡影了。光亭聰明活潑,我也很喜歡他,可是這不是一件好玩的事,這個……」坐在他下首,之前也說過話的那個乾瘦漢子卻插嘴道:
「陳老,光亭這次回來,可長大不少,也成熟多了,再說他父親是本寨寨主,由他代表本寨,那是再適合不過了。就好像以前古時候,那個春秋戰國,國與國彼此之間,不都是用兒子作抵押嗎?就好像李從嘉這邊,可不是也押了他的弟弟李從善在趙匡胤那邊嗎?」
那個白鬍子老者正是姓陳,聽乾瘦漢子這麼說,馬上說道:「夏大公,我們又不是要抵押人質,我們是要派出代表跑馬寨的特使,這是兩回事吧?」那個姓夏的乾瘦漢子分不出兩者有什麼不同,強詞奪理道:「你不就是說代表嗎?跑馬寨的代表是湯老大,難道叫湯老大親自去嗎?兒子代表老子,天經地義!」原來湯光亭活蹦亂跳,到處惹禍,在這跑馬寨中是出了名的搗蛋鬼,若是湯廣成忽然有個三長兩短,而要由湯光亭起來接寨主之位的話,恐怕會有一半的人不服吧?這回他被人擄走,湯廣成又無其他兒子,所以其實已經有人開始積極運作,想要起來卡位,陳老的兒子就是其中之一。
那陳老還要說話,湯光亭向前一步道:「陳伯伯,不是我硬要擔任這項任務,而是我早已與趙光義見過面了,他身邊有哪些人?在江南還有哪些盟友?我都十分清楚,所以由我代表出面,可以省去不少麻煩,而且事半功倍。」陳老不以為然地道:「你先前之所以能與趙光義碰上面,有一半是機運,下次會不會這麼好運,那可就很難說了。只要我們選出一位適當的人選,你再將這些情況詳細告知,效果都是一樣的。」
湯光亭道:「不瞞陳伯伯,還有大家說,此事只怕非我不可。」湯廣成道:
「亭兒,不許無禮。」湯光亭與父親道:「眾位叔伯都是孩兒的長輩,孩兒這麼說,絕對沒有看不起長輩的意思,但孩兒只是就事論事。」陳老站起身來,說道:「廣成老弟,你就先讓光亭說下去,他這麼說一定有他的道理。是不是?光亭?」
湯光亭心道:「老狐狸,你打錯算盤了!」笑嘻嘻地道:「陳伯伯說得不錯,小侄當然不是胡言亂語。」陳老道:「那你倒是說說看,為何非你不可呢?」湯光亭道:「今年初趙光義借白雲山莊的名義,在江南廣發英雄帖,邀請江南各地的武林幫會首腦人物,到壽春參加英雄大會。名義上是聯絡感情,切磋武藝,但實際上是連絡這些有心向宋國靠攏的武林人士,作為將來他南侵時,負責內應的盟友。然而江南地域廣闊,門派幫會東分西散,屆時聯繫上又是一個問題,於是在會後,就又依區域推選當地的盟主。而既然這些組成分子是武林人士,盟主之位,便一概是以武功勝出決定的,而技壓群雄者,更可以出任總盟主。」
湯光亭將目光掃向在場眾人,輕輕咳了一聲,續道:「大家以為這些江湖人士的武功如何?當中就有一個號稱武功天下第一的無極門玄璣道長,而其他與會者,大家試想,自然也都不是泛泛之輩。我當然不敢說我的武功能比得上玄璣,但如果說跑馬寨的武功,只構得上三四流角色的話,那就算我們人手再多,再有軍務經驗,各項條件比別人再好,現場就給人比下去了,那時面子都丟光了,還要大家拼起命來幹,那有什麼味道哇?」
那陳老道:「說到比武奪帥,論武功,放眼山寨,那當是你爹最好了。但依他的身份,卻不方便前去,輪算起來,那也得由第二高手出馬。」夏大公插嘴道:
「陳老該不會想說,這山寨中的第二高手,就是九淵吧?」夏大公口中的九淵,正是陳老的兒子陳九淵。陳老被他說中心事,不禁臉上一紅。說道:「淵兒刀槍嫻熟,山上人人皆知,可不是我說他行他就行的。」
湯光亭往陳老身後瞧去,只見椅背後面站著一個青年,體格魁梧壯碩,神色英氣勃發,雖然已有幾年未見,但瞧他面容,知他便是陳九淵。這陳九淵是天生練武的材料,自小學藝,向來都是一練即會,一會即精。幼年時人小力弱,倒沒什麼感覺,及到長大成人,骨質體格益發茁壯,力氣也跟著變大,不久之後,幾乎打遍寨中無敵手,只差些臨敵經驗罷了。前些年因為本身武藝在寨中已無人能及,便下山去拜師學藝,現在在山寨中負責教導大家練拳。
若是在半年前,湯光亭面對這個高出他半個頭,壯得跟牛一樣的對手,那自然只有摸摸鼻子認輸,可是湯光亭這半年來脫胎換骨,早已今非昔比,陳老公開叫陣,他又何懼之有?於是便道:「那不知除了九淵兄之外,還有誰想上台來與光亭一爭長短,以武功決定勝出者?」
那天湯光亭在校場上雖然曾經試演過身負的武藝,但這廳上大多數的人當時並未在場,這時聽他這麼說,大都嚇了一跳。因為再怎麼說,他總是老大的兒子,要是陳九淵當場將他打下台來,讓他身上掛綵受傷那還不打緊,但要是老大臉上面子掛不住,只怕陳老這一支子弟兵以後可就有苦頭吃了。陳九淵為人木訥寡言,但是豪邁熱心,是屬於外冷內熱那一型的,近來傳授寨中其他人拳術,向他學習者有老有少,雖然不算是正式的拜師,但對他也頗有徒弟對師父的情感,這些人固然是他的支持者,而就算未與他有這一層關係的,基於他對跑馬寨的貢獻,心中也多是向著他一點。
所以大家在驚嚇之餘,都對這樣的結論感到憂心,便有人忍不住便開口阻止陳老道:「特使的事情,讓老大去處理就好了,現在到底是聽誰的?」還有人說道:
「老大不是有任務指派了嗎?好好的做好自己的事不就好了。」這邊一言,那裡一語的索性指責了起來,這些人當然是與陳老輩分差不多的。
陳老聽著大家將矛頭指向自己,自己想想也有點後悔了,正想說幾句話下台階,卻聽得陳九淵上前說道:「爹!孩兒想要試看看。」臉上殊無喜怒表情,但語意堅決,任何人不能動搖。陳老向來疼愛這個么兒,一時左右為難。
湯廣成道:「好了,大家別再說了,年輕人有這樣的鬥志,相當不容易,就讓他們兩個人試看看好了。不過我的條件是雙方點到為止,不管誰輸誰贏,就此結為兄弟,兩個人一起去宋國覆命。怎麼樣?陳老可以同意嗎?」
陳老又驚又喜,說道:「如此不傷和氣,又能讓年輕人歷練,真是再好不過了。」
心想:「兩個人一起去。像這麼簡單的事情,我怎麼沒想到?無端多惹了一身腥。」
湯光亭回應父親的話,首先說道:「陳二哥,請!」陳九淵眉頭一皺,心道:
「我又不是行二,怎麼叫我二哥?」卻不知原來在湯光亭的心中,大哥是楊景修,陳九淵雖然比他大上六七歲,但還是比楊景修來得年輕。
兩人來到校場當中,圍在一旁觀戰的,除了原先在議事廳開會的,還有聞聲而來的人。山豬還有刀疤老三這一支屬於湯廣成這一系的,前幾天已經見識過湯光亭的功夫,對於陳九淵近年來的鋒頭太過,心中早已全是疙瘩,非常不舒服,現在一聽他要和湯光亭放對,忍不住心中竊喜,都趕緊跑來看熱鬧。
春寒料峭,早晨的太陽,和煦地照耀在每一個場邊上的人,頓時趨走了不少寒意。兩個滿懷自信的年輕人,面對面遠遠地站著,彼此凝視對望,只顧專注著對方的一舉一動,卻忘了自己也是對方專注的對象。湯光亭手中握著從楊景修那兒借來的刀,心下自忖道:「陳九淵雖是個硬底子的練家子,但是說到內力,只怕還談不上有什麼修為,自己若強催內功猛攻,他定然招架不住,不過那就勝之不武了。」
下定決心,不用內勁,而且只用新練的左手刀應敵。
那陳九淵橫練外家功夫,更精通十八般兵器,這時手上則是提了一支長槍,望見湯光亭左手執刀,心想:「他是左撇子嗎?但是我記得他平時都用右手,若是中途忽然使出左手刀,不是更能有出奇的效果嗎?為何一開始就用左手握刀,讓我先有防備?要不然就是他其實厲害的還是右手刀,先用左手握刀來混淆視聽。」他是鑄劍山上第二代出類拔萃的人物,雖然木訥寡言,但只在山上教人練拳,哪能滿足他年少追逐未來各種可能的心?能有機會獨當一面,有機會與大人物相處學習成長,那麼將來成功立業,也是按部就班可得的。如今湯光亭既然平安回來,他便不再抱接掌跑馬寨的希望了,所以他決定往外發展,而現在有這麼一個機會,他是說什麼也要爭取的。
陳九淵看著湯光亭,內心轉過無數個念頭,最後心中暗想:「湯兄弟,這跑馬寨是你的,我不跟你爭,這外頭的差事,你就讓給了我吧?」雖然湯廣成已經說了是兩個人一起去,但兩人當中,總有個主副,陳九淵清楚得很,這會兒兩人爭的,便是這個可以拿主意的正使。
陳九淵心思甫定,說道:「湯兄弟,你年紀比我小,你先進招吧!」湯光亭笑道:「陳二哥哪的話,我年紀雖輕,下手可不輕。咱們誰也甭讓誰,哥哥一動,小弟也立刻動手,誰都不吃虧,如何?」陳九淵不喜多言,只道:「甚好!」槍頭向下斜引,輕輕觸著地面,接著忽然暴喝一聲,槍頭昂起,往前疾衝,其勢如長虹貫日,狀若矯龍出水。湯光亭但見陳九淵的身子被槍身拖著走,宛如牽著一頭餓了三天,剛剛出柙的猛虎一般,不禁暗暗讚賞。他原本以為像槍矛這一類的兵器,只有在軍隊陣戰中,步兵用來對付騎兵才比較有用,沒想到這樣一根看似笨拙的木棍,在陳九淵手中卻像是有了生命一樣。
這不僅是湯光亭看得激賞不已,場邊觀眾也早已大聲叫好起來,只有少數幾個還顧著湯廣成的面子,不敢叫得太大聲。然而不管是真心忘情的喝采也好,還是有所保留的心虛喝采也好,大家的嘴巴還張著沒來得及閉上呢,卻見湯光亭身子一矮,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撲向前去,並在千鈞一髮之際,將脖子一歪,避過致命的槍頭,跟著左手刀出,順著槍身滑去,便去削陳九淵的手腕。
原來那湯光亭手上出招雖不用內勁,但是進退趨避之間,體內內勁自然發動,速度之快,已不是一般常人所能及,眾人的那聲喝采叫到一半,都不約而同地變成了驚呼。
那陳九淵的驚訝可不亞於眾人,見湯光亭這一刀又快又急,連忙將槍身一抬,左掌伸出,便要去抓他的刀柄。湯光亭刀勢受阻,只得縮回,順勢轉過刀柄,用刀背去砍陳九淵的手腕,便這麼一阻,陳九淵已經有餘裕抽身後退。
但是湯光亭的兵刃短,陳九淵的兵器長,湯光亭哪能讓他拉開距離?右足一點,立刻又竄身向前,陳九淵倒轉槍頭的動作根本趕不上他的速度,百般無奈,只得迴旋轉身,再往後跳開兩步。湯光亭毫不放鬆,跟著踏上兩步。
便這麼一個追,一個退,雖然兩人才過了幾招,大家也都瞧出來是誰佔了上風。
陳老在一旁見兒子被湯光亭緊咬著不放,空有一身功夫卻使不出來,心中焦急萬分,只想大喊:「不公平!」卻無法真的說出口,因為武器是兒子自己選的。
轉眼間兩人已經拆上了幾十招,陳九淵繞著校場不斷後退,完全都是防禦遮攔,毫無進攻的機會,忽然聽得「啪」地一聲響,只見陳九淵奮力將手中長槍一折為二,成了右手短槍,左手短棍,雙手交錯,還上了第一招。
湯光亭見陳九淵當機立斷,反應靈敏,也深感佩服,便將近日所學左手刀法,在陳九淵身上做一個充分的印證。但見他直劈、橫砍、左掠、右削,在陳九淵右手短槍戳刺、斜挑,左手短棍揮擊、點打,兩面夾擊下,依然是游刃有餘。陳九淵明明只瞧見湯光亭使來使去,就只是那十三招刀法,自己卻仍是遮攔多,反擊少,至此已知對方的武功其實遠遠高過自己,雖然不願就此認輸,但心中怯意已生,便不由自主地加強防守。
高手對陣,對手內心細微的變化,都能從他的出招方式,力道強弱瞧出端倪。
陳九淵心生怯意,湯光亭馬上便瞧出來了,心想:「雖然此刻我只要使出這十三招刀法中裡的任何一招後著變化,就能夠取勝。不過像他這麼木訥之人,自尊心必強,不像我這麼厚臉皮。要是當眾讓他下不了台,這梁子可就結得深了。」當下橫刀揮出,故意在胸口露出破綻。
那陳九淵見了,竟也想到了這是湯光亭的誘敵之計。但他隨即又想,湯光亭若真的想贏,根本不必弄此玄虛,反正自己有敗無勝,不如賭一賭。左手一揮,斷棍脫手擲出。
湯光亭沒想到他會說扔就扔,而且方位力道,無不恰到好處,正想往另一邊閃去,卻見那短槍已經湊過來等在那裡,心想:「這就是雙手都有武器的最大好處,待此事一過,可要好好地向楊大哥請教這一招。」其勢已不能讓他不用內力了,身子一側,閃過飛來的短棍,接著伸刀一架,那槍頭正好不偏不倚地刺中刀面,那刀身注滿了真氣,槍頭這一刺,就如同刺中堅硬的巖壁一樣,「錚」地一聲,立時折斷。
陳九淵大吃一驚,但是他腦中所想的遠不及手上的反應來得快,馬上拋去斷槍,雙手便往湯光亭左手抓去。他這一手小巧擒拿,又快又準,原本十分狠辣,也非常對症,但是他剛剛那一震,右手又酸又麻,這一下雖然抓中了湯光亭的手腕,卻無力扭拗,再說湯光亭雙臂真氣充滿,就算剛剛沒有這一震,這一下能否建功,也很難說。陳九淵只覺得雙手彷彿按到了一塊燒得火紅的木炭之上,待要縮手,卻發現手掌居然粘在湯光亭的手腕上,拉都拉不動,他進退失據,頓時滿臉通紅。
便在這尷尬萬分的當兒,只見湯光亭順著自己的手勢將手中單刀摔在地上,手上那股粘力也跟著消失得無影無蹤,正不知是該放脫躍開,還是怎麼才好,只聽得湯光亭說道:「陳二哥這一手雖然逼得我棄刀,但是你失掉兵刃在先,所以這一回是小弟略勝一籌。」陳九淵一愣,知他這麼做是顧全自己的面子,心下感激,手上一鬆,說道:「湯兄弟武功高強,陳九淵輸得心服口服。」湯光亭道:「陳二哥博學多藝,小弟望塵莫及,改天有空,還要請二哥多多指教。」他這麼說卻不是客氣,而是真心誠意地要求指導。陳九淵聽他這一句語意誠懇,便道:「如果湯兄弟不嫌棄,當知無不言。」
兩人握手言和,心中更無嫌隙。原本許多抱著看熱鬧心態的,這樣的結局自然是不太過癮,不過絕大多數的人,還是希望以和為貴,如此皆大歡喜,都覺得是再好不過了。至於湯光亭居然能與陳九淵打成平手,許多人也是直呼不敢相信,成了接下來的幾十天中,人人茶餘飯後的重要話題。
而湯廣成無疑是最開心的人了,兒子不但因為有了奇遇而武功卓絕,更難得的是他居然還懂得顧及別人的面子,所謂得饒人處且饒人,更是十分可貴。
人選既定,湯廣成便擇日讓他們動身,在此之前,還交給了湯光亭一個特別的信物,以及一封書信,讓他帶去給趙光義。這一日湯光亭動身在即,一大清早,他便先去向母親拜別,接著又去見了楊景修。楊景修自然免不了還要叮囑他幾句,兩人最後才依依不捨地話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