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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五章 文 / 施定柔

    (一)

    「木玄虛,二十七歲。成名兵器:燕子鐺,殺人不見血,內功盡得武當龍門派心意門鐵風道長秘傳,武當第七代俗家弟子。三年前因採花惡跡事發,逃出武當。曾夜入門戶姦殺女子十數名。江湖上最著名的採花大盜,官府懸賞通緝中。」

    「李秋陽,年齡不詳。慣使一柄極窄的鐵劍,據傳為海南派弟子,繼『三星』之後為武林中要價最高之殺手,信譽極佳,從業以來從未失手。然其性凶暴嗜殺,只要殺人時有無辜外人不幸旁觀,他亦照殺不誤。」

    兩張紙條握在唐潯手中,讀到這裡,他的手不禁一抖,差點將手中的茶溢了出來,道:「聽說他殺人之後,喜歡將一塊繡著自己名字的手絹塞到死者的口中。」

    「殺手的脾氣一般都比較怪……」唐潛緩緩地揭開茶蓋,淺啜了一口暗香浮動的碧螺春,語氣倒是半點也不驚訝。

    「唐鴻、唐浣這兩個人你當然知道,不用我多說了。」

    唐潛雙眉微微一蹙,道:「這幾個人和我有什麼關係?」

    唐潯親熱地拍拍他的肩:「唐家現在在江湖上的名聲,想必你也清楚。以前雙刀因為你不肯出門,現在這重擔就義無反顧地落在了你的肩上,誰叫你是唐門最紅的人呢。」

    唐潛一個勁地搖頭:「我還是不大明白。」

    「你去把這四個人幹掉,前面兩項是行俠,後面兩項,是清理門戶。反正清理門戶是刑堂的責任,你出去一次,不如順便一起解決了。唐家要是有位義薄雲天的大俠,以後唐門在江湖上也好說話嘛。」唐潯瞪著眼前人,輕飄飄地把任務說出來,下定決心,要把這燙手的熱山芋賴在唐潛身上。

    「如果我沒聽錯的話,你的意思,是要我奉命行俠?」唐潛很不屑地哼了一聲,道:「這不大妥當罷?」

    「你究竟是去,還是不去,老弟?」

    「去。」他無可奈何地答了一句。

    「好兄弟,回來咱哥倆兒好好喝一頓。」

    他的肩膀又給唐潯拍了一下。

    ——依稀記得,打認識唐潯的第一日起,他就不斷地拍自己的肩膀。

    ——也許這就是唐潯的武功總沒有長進的原因。

    他心中暗歎,再次發誓,下次絕不再縱容這個人。

    「不過,」他很不舒服地坐在那張硬邦邦的太師椅上,他的個子太高,而椅子太矮,搞得他的一雙長腿簡直沒處放。不然他仍然很悠然地品著手中的清茶,慢吞吞地又加了一句:「總不會是我一個人去罷?要不要我提醒一下掌門,我這瞎子一出了大門可就找不著東南西北了。」唐潯忙道:「當然!有一個你最喜歡的人吵著鬧著要跟你去呢。」

    唐潛眉頭一皺,剛要張口,只聽見一個喜氣洋洋的聲音道:「潛叔,是我……是我啊!」

    接著是一陣吊兒郎當的腳步,唐芃快步走進大廳,嘻嘻哈哈地向兩個人各打了一個招呼。

    唐潛頓時頭大如斗,對唐潯悄聲道:「能不能換別人?這小子盡愛惹事……」

    「武功比他強的不多,其它的人選還有唐溶,唐濱,唐……」

    「那還是唐芃好了。」唐潛道。

    「藥堂已經替你配好了一套解藥,據查『雙紅』目前在郴州花家。其它的人都不好找,不過唐芃說他會想辦法……」

    「是啊潛叔,找人的事兒讓我來,正的邪的我都會。」一見唐潛首肯,唐芃樂得手舞足蹈,恨不得立即就去打點行李。

    「跟我去沒關係,不過得答應我一條……」

    「什麼都答應,潛叔!」

    「你得時時穿長褲。」

    「那可不成!」唐芃的臉刷地一下紅了,一副要跳起來的樣子:「頭可斷,血可流,長褲堅決不穿。」

    「那你就家裡呆著好了。」

    「穿件長袍還不行麼?」

    「不行。」

    「好罷,我聽你的。不過,為此影響我優美無比的輕功步法,可別怪我。」

    「你若實在不習慣,穿一雙過膝長襪也行……唐潯,咱們家裡有這種襪子麼?」

    「暫時沒有,不過我倒可以叫我娘連夜給他做一雙。……前天剛見她買回一大堆紅布……」

    「以他的習氣,我倒覺得紫色不錯……雖然不明白紫色究竟是什麼樣子……」

    「我們小時候老是去拔的老鸛草,開出來的花就紫的。」

    「哦……想起來了。聽說女孩子們喜歡用它的花粉來塗花鈿。嗯,這種顏色的襪子唐芃一定喜歡,長度嘛……我以為齊膝還是太短……」

    「啊……嚏!諸位免談,鄙人還是穿長褲好了!」唐芃一聽「花粉」兩字,不由得打了個噴嚏,衝著兩個人狠狠地瞪了一眼。

    「真是個好孩子。」唐潯和唐潛一齊道。

    辛未年冬,十二月初二。

    《江湖快報》載:唐潛、唐芃殺「唐氏雙紅」。

    唐家在江湖上最臭名昭著的兩個子弟,號稱「鬼手雙魔」的唐鴻、唐浣從此消失。

    同月下旬,江南試劍山莊的莊主謝靖出銀十萬激李秋陽殺唐潛。

    銀子,大筆的銀子,是唯一能找到李秋陽的辦法。

    壬申年二月初五,唐潛在洪口灣碼頭殺李秋陽。

    江湖大嘩,快報飛傳,唐門一夜間聲名鵲起。

    武林泰斗西山先生為此特招唐潛唐芃去他的西山草堂小酌,陪坐的據說有還有另外四位在武林中不常露面,卻是名重如山的老人。

    這實在是很少見的榮譽。

    這次宴會唐潛應付自如,談笑風聲,在老人們面前既謙遜又恭敬。

    「果然不愧是雙刀的兒子。」西山先生和藹地指揮著自己的一個家僕替唐潛布菜:「你父親年輕時也是這裡的常客……可惜後來好像不大出門了。」

    「大約是我太拖累他了。」唐潛淺淺地一笑,謝過身邊人遞給他的一塊糕點,彬彬有禮地回答道。

    「賢侄不要這麼說。你父母若天靈有知,看到你幹的這些大事,心裡也一定十分自豪。」西山先生哈哈一笑,對這個舉止溫和的青年很是喜歡。

    「世伯抬愛了。」

    「賢侄這一趟東下,武林頓時少了三個大害,真是不簡單啊,鐵風,你說是不是?」

    「怎麼不是?當年我還和唐隱刀打過幾架呢……哈哈……只是我沒有他那麼有福氣,有這麼一個能幹懂事的兒子,唉……不說也罷。」鐵風道長一捋長鬚,歎了一聲。

    他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道袍,面容嚴肅,濃眉鷹目,大約五十來歲的樣子,是武當掌門松風道長的師弟,卻比他小幾乎十來歲。可算是武當最出色、最年輕的長輩,在江湖中地位尊崇,人緣也很好。只是不料出了這樣一個惡名四播的弟子,令他顏面掃地。據稱他當年曾自斷一指,在祖師像前懺悔,發誓一定要將木玄虛捉回,清理門戶。

    「我們一直都在找木玄虛。」唐芃看見鐵風左手的小指果然連根切斷,心中一熱,突然插了一句。

    「哦!」鐵風有些驚訝地看著他。

    「老伯既是他的師傅,可知道他在哪裡?」唐芃大大咧咧地道,一句話正戳中他的痛處。

    鐵風的一張臉立即扭曲起來,咬牙切齒地道:「那廝躲我還躲不及,我怎會知道他的下落?你若打聽得到,不妨告訴我!」

    唐芃正要說什麼,唐潛淡淡地打斷他:「我們也正在打聽,如有消息一定相告。」

    鐵風正色道:「我為這廝重出江湖三年,至今沒有他的下落。深悔當初將一身功夫教與了他!你們年輕人消息來得快,無論如何,請兩位一定將此人留給我帶回武當。鐵某今生今世,就算是走到地獄,也一定要手刃了這廝!」

    唐潛低眉垂首:「晚輩謹聆教誨,敢不從命。只是……我和唐芃都不認得木玄虛。」

    「我這裡有官府裡的通緝像,還有一副是我自己畫的,竊以為要好得多。」鐵風轉身從包袱裡拿出兩卷紙軸,遞給唐芃。

    唐芃展卷一覽,笑道:「想不到道長還是丹青高手,有了這副畫像我們若還找不到他,那唐家的人就太笨了。」

    「他行蹤隱秘,也擅長喬裝打扮,找到他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兩位多多費心。」鐵風肅然地道。說罷卻有點不大放心地看了唐芃一眼,覺得這少年服色鮮麗,笑容燦爛,完全是一副大大咧咧、虎頭虎腦的樣子。

    ——這種人,辦事牢靠麼?

    吃罷晚飯又陪著五人寒暄了一陣,叔侄二人告辭而出,走在鄉間的小道上。

    傍晚已過,炊煙四散,野外一片難得的寧靜。

    走著走著,唐芃忽然道:「你為什麼不告訴鐵風道長,據可靠的消息,木玄虛很可能在神農鎮一帶?」

    唐潛嘿然一笑:「你忘記我們來這裡是幹什麼的了。」

    「沒忘,我們是來當大俠的。」

    「鐵風如若找到了木玄虛,我們的大俠豈不是當不成了?」

    唐芃背著手笑道:「潛叔說話幾時怎麼這麼『唐門』起來?那木玄虛可不是一般的人,武功只怕還在李秋陽之上,多一個幫手豈不更好?」

    唐潛淡淡道:「倘若木玄虛真的是傳說中的那樣厲害,鐵風已不是他的對手。不然他豈能讓他在外逃竄多年?方纔我聽他說話時運氣的樣子,已是個遲暮的老人,當年想必受過很重的內傷。我們還是幫他多活幾年為好。」

    唐芃抓了抓腦袋,道:「我卻想不出木玄虛怎會躲進神農鎮?那裡是慕容無風的地盤。想在那裡鬧事,慕容無風也不會跟他干休。」

    「雲夢谷可能完全不知道這件事,慕容無風一向與江湖保持距離。」

    「我只知道一點,我們若是去神農鎮,便一定是那裡最不受歡迎的人。」

    「臉皮不厚還想在江湖上混?」

    「潛叔,雖然你不常出門,我卻覺得你是個老江湖。」

    「多謝,我就當你這是在誇我好了。」

    兩人快馬加鞭地趕到神農鎮,找了間客棧住下,剛放下包袱,小二就送來了謝停雲的一封很客氣的拜函,請求他們將「來意告知,以便安排相關事宜。」

    唐潛啞然失笑。這一回,雲夢谷的動作果然很快。

    「這哪裡是拜函?明明逐客令嘛。」唐芃將拜函往地上一扔,氣呼呼地道。

    唐潛微微一笑,不以為意,過了半晌,才道:「他不過是想警告我們一下……如此而已。」

    兩人在神農鎮裡找了整整十日,甚至不惜賄賂本地的丐幫,卻沒有木玄虛的半點音信。

    「他果然個聰明人。這裡舟船便捷,馬路通暢,外地人多,流動亦快。客棧裡的流水薄一天都要更換十好幾頁。任何一個人都可以不聲不響地來,不聲不響地走。在這裡找人真是比登天還難。」這一天唐芃望著路上擁擠的人群,終於發起了牢騷。

    「我在想,木玄虛會不會逃進了雲夢谷。」唐潛道。

    「那他得裝病才行。雲夢谷自從上次楚荷衣出事之後,已變得戒備森嚴。」

    「在慕容無風面前裝病,也不容易。」唐潛歎道。

    「或許咱們可以找吳大夫想想辦法?」唐芃眨眨眼,試探著道:「你從人家的醫館門口路過,沒有十次也有九次罷?到了人家這裡也不去打聲招呼,潛叔,你的定力可真不壞啊。」

    「我只是做事比較專心而已。」唐潛將他探過來的頭一撥,淡淡道。

    大街上全是匆忙的行人和扯著嗓門叫賣的小販。

    空氣寒冷而窒悶,幾輛馬車從他的身旁飛馳而過,捲起一地的塵埃。

    他忽然想起自己家中的小院是那麼的寧靜,那麼的遠離塵囂。

    可是有時候,他又覺得,自己若是終日坐在書桌旁,靜靜地吮吸窗外芭蕉葉的芬芳——那種日子過久了,也會讓人發瘋。

    好像任何一種日子,只要它老是重複著,就會令人厭倦。

    迎面傳來一股濃郁的脂粉香氣,一種刨花油的味道。他知道自己又路過了那間脂粉鋪,也知道吳悠的「竹間館」就在它的對面。通常情況下,每旬的一、五、九三天她都會到醫館裡坐診,剩下的時間則由慕容無風分配給她的一名叫作顧青衣的女弟子料理。

    這些消息,當然不是他自己打聽來的。全是唐芃告訴他的。

    聽完之後,他只「嗯」了一聲,不置一辭。

    今天是二月十九。

    他忽然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

    感覺告訴他,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

    「你曉得,江湖上想做大俠的人多了去了,想找木玄虛的人,除了官府裡捕快,還有試劍山莊的幾位公子。他們凡事都愛出頭,據說追捕了數月,全都無功而返。」找到一個路邊的小肆,坐定下來,唐芃要了一杯酒,繼續說道。

    一路上他不停地說著話,唐潛卻只顧悶頭想自己的心事,幾乎連一句都沒聽進去。

    小店裡一股濃濃的羊膻味,他不禁皺起了眉頭。

    只聽得唐芃嘻皮笑臉地道:「這家熟羊肉店只怕是這裡味道最好的一家了。咱們來一碗羊肉羹飯罷。這是冰糖三花酒,你嘗一嘗……」

    他想說什麼,唐芃已飛快地替他擺好了碗筷。

    他只好閉嘴。

    為了飲食方便,他桌上的餐具全有固定的擺法。這習慣,常常和他在一起的唐潯唐芃從小就瞭然於心。不論移動了什麼物事,用完之後,他們都記得將它歸還原處。否則也必然會說與他知曉。每到一個新地方,他們會引著他到室內外必經之處走上一圈,以便下次單獨行動時易於找尋。

    是以他雖盲目,在這兩個人面前,卻並不感到有什麼不方便。

    有時候,他也會感到手足無措,會為自己感到無奈與悲哀。

    但這種感覺總是很短暫。

    「無論你怎樣厭倦這個世界,也不要放棄對它的希望。」這是父親去世時說的話。

    是啊,希望。

    他黯然地想道。

    「你自已吃好了,我不吃羊肉。」他微笑著道。

    唐門的人都知道唐潛精於烹飪,口味極其挑剔。在自己的院子裡,他一向是自己動手的。可是他並不喜歡請客,也不喜歡熱鬧。只有他喜歡的人,才有希望嘗到他親手做的菜。

    「光是豆腐,潛叔就知道一百種燒法。」唐芃吃過一次他的麻辣豆腐,逢人就誇。以後就經常到吃飯的時間去找他,乘機混一頓飯吃。

    漸漸地,唐緩歌也總是在這個時候去找自己的孫子,懷裡卻老是揣著一瓶酒。

    「潛叔,給羊肉一次機會罷……」唐芃起勁地勸起來:「你曉得,這一碗羹飯老闆故意給你很多,讓你一次吃不完。臨走的時候,你還得給他們二十文,叫他們再燴一次,這一趟叫作『走鍋』,若還想漉去浮油,就叫『去尾』。走鍋才是最好吃的!」

    唐芃永遠都要嘗試新的東西。他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獨自要了一個牙筍火腿,一碟梅花包子,一杯果勸酒。

    剛要舉箸,唐芃忽然踢了踢他的腿,小聲道:「點子來了,在你左邊。」

    一個沉穩的腳步聲,越過他們的桌子往大廳深處去了。

    接著一個低沉而年輕的聲音傳過來:「小二,來一碗羊雜面。」

    ——來人顯然很窮,羊雜面只要二十文一碗,是這裡最便宜的東西。

    唐芃瞇眼看過去,只見那人身長七尺,形容黑瘦,一臉的落腮鬍子,穿著一件髒得幾乎辨不清原色的袍子,一雙眸子無精打采。

    「你肯定是他?」唐潛悄悄地道。

    「雖然他留著長長的鬍子,卻逃不過我的眼睛。何況他臉上還有一道傷疤,和畫裡的一模一樣。乖乖,這人也不打扮一下,這樣子一看上去就像個逃犯嘛。」唐芃小聲嘀咕著,摸著劍就要動手。

    「這裡是鬧市,小心傷了旁人。還是給他一張貼子,邀他到鎮西的土地廟裡去。」

    「武林規矩對這種人管用?我怕他乘機溜走。」

    「所以你在這裡看著他,我在那邊等著。你不要和他交手,行麼?」

    「為什麼?」

    「你不是他的對手。」

    唐芃憋紅了臉,欲言又止。

    那人要了一大碗酒,他好像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銀子都拿來買了酒。然後他一碗接著一碗地喝了起來。

    唐芃走到他面前,道:「木玄虛?」

    那人醉醺醺地道:「我……我不姓木,也不叫木玄虛。我叫……王大虎。」

    「是麼?」唐芃笑了笑,突然一腳踢翻了他屁股下的凳子。

    就在同時,那人腿一滑,好像要摔倒,身子一歪,卻不偏不倚地坐到了另一張凳子上。

    「你知道我是誰麼?」唐芃道。

    「你和他都是來找我的?」那人苦笑,一仰頭,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指了指唐潛的桌子。

    「這麼說來,你承認你是木玄虛了?」

    「不錯。閣下是?」

    「我是唐芃,他是唐潛。」

    「瞎子幾時喜歡管閒事起來?」

    唐芃一掌摑了過去,卻被木玄虛一把抓住。

    他明明喝得爛醉,手卻很穩定。雙眼忽然發出刀鋒一樣的光芒。

    唐芃抽回手,道:「這裡人多,我們不妨到鎮西的土地廟去理論。木兄以為如何?」

    木玄虛看了看唐潛,一副酒已經醒過來的樣子,冷冷道:「看樣子,我好像不能不走。」

    唐芃道:「如果我是你,絕對不死在羊肉鋪子裡。這種死法會讓人笑話的。」

    木玄虛道:「我不是你,我也不在乎我的死法。」

    唐潛走過來,道:「這屋裡還有三個小孩。」

    他沉默,看了一眼正在旁邊桌下玩耍的一對女童,將手中一個灰色的包袱一背,道:「好,我跟你們走。」

    這條路並不遠,對唐潛而言,大約就是三百步左右。

    他的心情卻不大好。在這樣一個勝利即將來臨的日子,連他自己也說不出為什麼。

    他有一種直覺,這青年在某一處打動了他。可他卻不知道是為什麼。

    也許是因為他低沉的嗓音和落莫語調;也許是因為他方才說的話;也許是因為他喝了很多酒,而一個像這樣子四處逃竄的人不該如此放縱地喝酒……

    也許這些就已足夠。

    「他只是個無惡不作的採花大盜。」他黯然地想到。

    冬月裡泥土十分堅硬。關公廟在一個偏僻的小山上。

    不知道為什麼,他又想起了泥土的問題。他正在想,他會把這個無惡不作的人埋在哪裡。

    每一個被他姦污的女子都死得很慘,被他用一根繩子勒死,然後,生怕她死得不透,還要將頭砍掉。

    頭一次死掉的是兩個十四歲的女孩,住在武當山腳下的一個鎮子裡。她們是鄰居,第二天被同時發現。

    此後幾乎每三個月死一個。

    「對你這種人,原本不必講武林規矩。不過,我希望你死得心服口服。所以,唐芃,退後十步。」唐潛站在山頂道。

    「死在天下第一刀的手下,我木玄虛也算是死得其所。」他抖開包袱,拿出一雙燕子鐺,「嗆」的一聲對碰,發出只有百煉純鋼才會有的金石之聲。

    「很好。我雖出身唐門,卻從來不用暗器,你不必擔心。」

    「我雖出身武當,卻從不愛講面子,你也不必擔心。」木玄虛忽然說了這麼一句。

    他覺得他的話也很有趣。然後,他定了定心神,要將自己的直覺趕走。

    「請。」唐潛淡淡地道。

    「請。」木玄虛道:「你是瞎子,你先出招。」

    唐潛愣了愣,有點生氣,驀地,又平靜地道:「那就不客氣了。」

    手一閃,刀光暴漲,直劈木玄虛的頭頂。

    他手中的燕子鐺每擊一下,就有一股很響亮的風聲,所以他第二刀再劈過去時,便將木玄虛左手中的那一鐺削得火花亂跳,幾乎飛了出去,兩人在空中疾躍,互對一掌。

    「砰」的一聲,內力襲來,洶湧澎湃,木玄虛的手優美地一讓,又往前一推,竟是春柳拂風般的太乙柔化之勢。

    「外界傳說木兄乃是武當七代中最傑出的弟子,盡得心意門的真傳,今日得見,果然不假。」唐潛心知那一掌自己雖未吃虧,卻也沒佔多大便宜,心中不禁有些佩服。

    「唐兄若是想仔細領略,何不再來一次?」木玄虛深吸一口氣,內息平靜,身上骨結咯咯作響。

    他內力深厚,收放自如,已可列入當今十大青年高手。

    難怪這麼多人追殺都殺不了他。

    「應該輪到你來領略我的刀法了。」唐潛身形忽閃,已如白鶴般沖天而起,刀脊上的一道血槽在陽光下溢出深紅的光芒。木玄虛連退三步,斜竄而出,一鐺急削唐潛的左腿。另一鐺卻滴溜溜地向他飛去,直切他的頭頸!

    這一招叫做「臨鏡看花」,是鐵風道人當年的成名之作。

    他早已算好,唐潛就是再聰明,最多也只能躲過兩招其中的一招。

    山坡上不知幾時已起了一層薄霧,空氣中彷彿多了一團令人窒息的陰冷之氣。

    刀光靜如春水,卻快似流星。

    銀鐺削過時,彷彿早已料到這一著,唐潛突然將頭一歪,身子一側,輕描淡寫地將它化解了過去。隨後鋼刀脫手,在空中一跳,他身子跟著一轉,左手接刀,右掌推出,一掌正中木玄虛的胸膛!

    他用了近九成的內力,木玄虛的身子飛了起來,「砰」的一聲,從山坡上滾落,正好滾到唐芃的腳下。

    他想爬起來,掙扎了數下,卻無能為力,口中一鹹,胸中內氣狂湧,不禁「哇」地一聲,噴出一大口血來!

    唐芃一腳踩在他的胸口上,掏出懷中的卷軸,道:「木玄虛,你自三年前始,姦殺無辜女子共計十三人,最近的一次是辛未年秋十一月初五,你夜入離此地十里之外的蔣家莊,姦殺寡婦蔣馮氏。這些罪名,你認還是不認?」

    木玄虛冷冷地道:「罪名我是不會認的,你要殺便殺。」

    「呸!死到臨頭你還敢狡辯,你這惡貫滿盈的傢伙!」唐芃見他還要抵賴,忍不住一腳又踢了過去。

    唐潛淡淡地道:「唐芃讓開。」他將一隻匕首扔到木玄虛面前,冷冷地道:「你中了我一掌,命已不久,一人做事一人當,這才是好漢。我們不逼你,你還是自絕於此,留個全屍。不然為官府的捕頭知道了,你大約也只有凌遲這條路,比這更慘。」

    木玄虛狂笑一聲,道:「我寧願死在你的刀下,也不會自絕。自殺乃是膽小怕事者所為,我木玄虛絕不會自殺。唐潛,你何不給我一個痛快?你的刀正要飽飲惡人之血方才不愧為俠者,不是麼?」

    不知為什麼,聽了這話,唐潛的心裡有點不大舒服,只好道:「你還有什麼話要講?」

    木玄虛雙手一攤,道:「這個時候,我為我自己辯護一句行麼?」

    唐潛舉起刀,又放了下來,道:「你說。」

    木玄虛喉結滾動,喘著氣道:「就算前面所有的女人是我殺的,最後的那個蔣什麼氏也不是我幹的。」

    唐潛愣了愣,道:「空口無憑。何況她死的方式和前面所有的女人一模一樣,你又正好出現在這一帶。」

    木玄虛道:「你說得不錯……不過,十一月初三,我被人襲擊受了重傷,所以第二天我根本連站也站不起來,更談不上是去殺人了。」

    唐潛道:「可有證人?」

    木玄虛道:「那一天我化名作王大虎到雲夢谷求醫。大夫在我的身上動了手術,忙了幾乎整整一天,而我也谷裡呆了幾乎近十天才能勉強下地走動。」

    唐潛道:「你還記不記是誰替你做的手術?」

    木玄虛道:「當時我一直昏迷不醒,醒來的時候已轉移到了另一間房,由谷裡的兩位侍女照料。她們告訴我是慕容先生親自做的手術,不然現在我已是死鬼一個。」

    唐潛想了想,忽然點住他週身大穴,道:「既然你有證據,我們就去找慕容無風,聽聽是不是真的是這麼一回事。」

    木玄虛道:「既然你已懷疑此事,我的心願已了,我……累了。」他傷勢沉重,頭一歪,昏死了過去。

    唐潛將他往肩上一背,道:「唐芃,找輛馬車……我們這就去雲夢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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