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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伊爾明斯特的誘惑 第六章 裂石 文 / 艾德·格林伍德

    大石裂,天地改;碎石兩相逢,天際返混沌;巨蟒生足,詭計附身。

    取自民謠《常相逢》,作者不知其名十二律之年前後流傳陽光斜照在伊爾明斯特微笑的臉上。他仍踏足於陌生的土地上,但沿著上升的路坡,他看見不只一個農夫的身影出現在面前,這使他確信自己正朝著裂石靠近。

    照老習慣,他時不時扭過頭,看看身後是否有人跟蹤,接著抬頭望天:精靈法師很常常化身成飛鳥形狀,用不友善的眼睛從天空俯視他,那些法師素來不喜歡他,因為他闖進了他們種族的中心城市科曼多,並且永遠改變了它。從那時起,伊爾就多了許多這樣的敵人。

    但此刻,兩個方向都空蕩蕩的,連任何活著的生物都沒有。

    這一刻,伊爾忍不住想起昨天那兩個裝模作樣的法師和兩頭倔脾氣的騾子,也不知他們一晚上能走多遠。他抿嘴笑起來,關於這個蜜斯特拉一時興起的怪念頭,他很快就會知道端詳。

    天空湛藍明晰,微風拂面而過,帶來一絲絲寒意,實在是適合步行的一天,阿森蘭特人很喜歡也很滿意。沿路兩旁,散落著起伏的農莊,都圍著碎石牆,一小塊一小塊地隔開。耕地中央到處是巨大得無法挪開的石頭,就像是墳包前聳立的墓碑,又像是怪物拱起的大嘴,甚至是地底妖怪石化的遺跡。

    他想起很多首吟遊詩人的歌謠,但對耕作和曬乾草所知卻很少。空氣濕潤潤的,耕地傳來一股才翻新的好聞味道。這樣的日子也好吧——對他這個孤身上路的阿森蘭特人,形單影隻一個人行走在拖瑞爾,就像這樣生活下去,也能夠感覺到生的幸福,而不必時刻擔心自己正走在通往墳墓的路上。

    左前方傳來水流歡快的流淌聲,伊爾循聲翻過另一道小坡,泉水便呈現在眼前。一條小溪流從他面前淌過去,沿著一條深深的溝壑,貫穿整片土地。順著它流動的方向往前看,隔了一段路,它溜進一座應該是小磨坊的地方。

    啊,很好。根據伊爾問過最後一位農人的話,那裡一定就是阿拓拓磨坊。這座高大的卵石砌成的建築,凝視著路上往自己靠來的這個傢伙。啊,是的,這個傢伙——這個詞挺好,伊爾想,因為它不帶任何判定身份的意味。

    溪水沖進磨坊前面的小水壩,巨大的風車唧唧嘎嘎不停轉動。被麵粉弄得一身白灰的工人們正往路邊的大車上裝貨,鼓鼓囊囊的麵粉包已經在車後堆成了一座小山。這趟運貨之路,拉車的馬匹大概會很辛苦吧。

    一個工人發現了伊爾,輕聲嘟噥了什麼,所有的工友都抬起了頭,打量了一番這個陌生人,又彎下腰繼續幹活。沒有一個人,停下片刻正在干的重活。

    伊爾停在靠他最近的一個工人旁邊,攤開手,示意手裡沒有武器,「您好。」他說,「我正在找『裂石』,可不知道路該怎麼走了。」男人向他投以古怪的一撇,指著左邊的路說,「很容易找到,從那裡一直往下走,路還有些遠,但你會看見它的,就在路中央。不過呢,那只是一塊石頭,其他的什麼也沒有。」伊爾聳肩微笑道,「我明白,我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誓言。」他說,「謝謝您。」磨坊工人點點頭,朝他揮揮手,又回過去扛起另一包麻袋。

    伊爾稍稍感到安心,繼續往前走。

    這一走又花去幾個小時。裂石終於近在眼前。它坐落在一蓬灌木林裡,體積巨大,很高,顏色深黑,狀如頭盔,底部寬厚,越往高處收得越緊。中間裂成整齊的兩半,路恰恰從這裂縫中穿過。附近沒有農田,但伊爾相信,作為一塊不同尋常的路標,大石頭一定感到很享受,因為它是如此的引人注目,又輕鬆愜意。當然,前提是,沒人把它當成什麼神聖的東西侍奉起來。

    伊爾繞著巨石轉了一整圈,想看看它到底有多大。同時也發現四周沒有任何徽記,神壇,以及人類居住逗留的痕跡。裂縫足有六個人合起來那樣高(甚至更高),穿進去的路顯得又長又暗。裂縫內面的表層被地下水長時間浸潤,很是潮濕,不遠處還有一道淡淡的霧氣飄蕩在腳下。

    就在那裡,還有一個人,似乎正等待著他的到來。——蜜斯特拉的旨意。

    伊爾明斯特穩穩地往縫隙內走。他臉上帶著一絲愉快的笑意,期待這裡將是他漫長旅途的終點,再不必四處奔波。但他的心仍有點發顫,不太好的預兆同時從心底升起來。

    這種焦慮和擔心並未隨著他看清面前之人而稍稍減退。在他面前的是一個人類,女性,單身,沒穿斗篷,只套著件深色外衣,個子很高,曲線優美。一句話,危險的女人。

    倘若不久前的某個晚上,伊爾明斯特站沒有站在山坡上喘氣,搜索鹿頭怪影蹤跡。是的,倘若他並不在那裡,而是呆在圖色瑞靈古堡的黑暗大廳裡,化身為一把變成灰燼的權杖,那他就有幸提前看到這位美麗的,黑眼睛女巫。但既然設想並不成立,那麼這時,他便是第一次,凝視著這對驕傲的,冷漠的黑眼睛——那裡面是有些作弄的神色嗎?抑或是被壓抑的歡躍?還是,意味勝利的興奮?她穿著黑靴子的雙腿,顯得不可思議的修長。光滑的黑髮淌過肩頭,長長地垂在背後。她的皮膚像象牙一般光滑,面容美妙。這是令人深感愉快的方面。與此同時,她又具有一股無畏無懼的氣度,修長的手指滿不在乎地把玩著一根棍子。啊,這就是麻煩所在——她是那種看見了就該躲遠點的女巫師。

    「你好,」她說——她的聲音沙啞得很性感,簡單的兩個字,從她嘴裡吐出,就像是一種挑戰,又像是某種承諾。她的眼睛從容不迫地打量著他,從他沾滿泥巴的靴子,到凌亂的頭髮,「你是,」——她分開雙唇,句子彷彿矛一樣衝出來,「搞魔法的嗎?」伊爾明斯特衝她鞠了一躬,眼睛卻死死對著那雙黑色的眸子,他謹記著阿祖色的指示,便回答道:「只是一點點罷了。」「很——好,」黑眼女人回答,卻像是在和他接吻一般曖昧。她輕輕揮舞了手中的棍子,吸引他的注意,微笑道:「我正在找學徒,我需要一個忠心的徒弟。」伊爾並沒有回答她,於是在兩人之間形成了小小一段寂靜。於是她又開腔了,就好像在開一個有趣的玩笑,「我叫達索菲黎亞,你是……?」「我的名字是伊爾明斯特,女士,伊爾明斯特,」現在該有禮貌地拒絕了,「我認為我作為學徒的生涯已經結束了,我忠心侍奉——」銀色的火焰突然在他身體中跳動起來,它閃耀地拖拽出一幅畫面,在狐塔最好的那間臥室,同樣的銀色火焰在天花板上寫下一行字跡,在黑暗中顯得異常清晰:「汝需去侍奉一名叫達索菲黎亞之人。」伊爾忍不住嚥下了後面要說的話。

    「呃……我將忠心侍奉您。」他果斷地做出了決定。他意識到,那雙黑眼睛正好玩地凝視著他內心深處,甚至他的靈魂。

    「不過,我必須告訴您,我最先侍奉的是聖神蜜斯特拉,她將永遠擺在我心中最重要的地位。」黑眼巫女懶散地一笑,「哦,很好——我們都是她的侍者,」她賣弄風情地說,「難道不是嗎?」「呃,很抱歉,達索菲黎亞女士,」伊爾嚴肅地解釋道,「您必須瞭解……我是她近身的侍從,遠比大多數法師更為接近她。在下是,傳說中的『行路者』。」達索菲黎亞仰起頭,爆發出一陣銀鈴般的大笑,連石頭罅隙的牆面上都迴盪著她的笑聲,充斥在兩個法師之間。「啊哈,毫無疑問,我知道你是誰,」等她終於忍住笑,才開口說話,並且靠近伊爾,輕輕拍著他的手,「你知道有多少虛榮的年輕術士跑到我面前,告訴我他們是『行路者』嗎?不知道?好吧,我來告訴你——這個月以來已經有整整一打,而從去年冬天到上個月,則恰好有四十個。就在你到來之前不久,才走了一個,他也這麼說。

    「啊,」伊爾明斯特挺了挺背,回答道:「但他們肯定都不如我長得帥,對嗎?」她克制不住地又爆發出一陣大笑,張開有力的肩膀,熱情地抱了他一下,「我做了一個夢,那個夢告訴我應該到這裡來尋找我的學徒,可我從沒想過自己會找到你這樣一個會逗人開心的夥計!」「那麼你算是接受我了?」多種通探魔法伴隨著她的擁抱湧進伊爾的身體,但他裝出一副毫無察覺的樣子。

    他五臟六腑湧動著一波又一波溫暖而激動的情緒,明白無誤地告知:要是他對女神的意願有任何違逆、不從、試圖自己控制局勢,銀火焰必將毫不留情地對付他,而且它還留下三道立刻就能除掉伊爾的隨機魔法,並將主動權完全交於了眼前這位黑眼女法師。啊,好吧,成為一個術士是多麼激動人心的一件事啊。簡直和成為「神選者」一般的不可思議。

    ☆☆☆達索菲黎亞衝他微微一笑,這是個代表勝利的微笑,而不僅僅意味著歡迎。「是的,我接受你,從身體到靈魂,」她低聲說,「從身體到靈魂。」她繞著他轉了個圈,扭過頭來,用喉音煽情地問道:「我們該如何開始第一步呢,嗯?」「說真的,德侖!我來問問你:要是迷斯卓諾仍舊傲然挺立於世,這個世界上的魔法會不會普遍被人掌握?從寒冷的西界,到費倫的東極,會不會佈滿強大的法師軍團,遍佈山野與海洋?然後,允許進入和居住在歌聲之城的法師,都是最最強大的精英,剩下的人只有爭搶他們屈尊扔出來的魔法碎片,或者是闖入古老的墳墓挖掘強大魔法,運氣不好的活該被潛伏的殭屍撕個粉碎?」他從馬鞍上回過頭來,正要開始舞動手足,卻感到有點力不從心,把韁繩和腰帶拉得再緊,都感覺自己沉甸甸地要往地上栽。穩妥起見,他還是扭轉頭衝著前方,只用一隻手比劃來得安全。他胯下的騾子歎了口氣,繼續深感乏味地往前邁步。

    「繼續,繼續!我們可不要說什麼寶石,巴內斯特,」貝勒頓回答說,「也別說什麼廢紙一般的財富!我們要說的是魔法!是藝術!是智慧的結晶,惑術的盛宴,無窮無盡的新領域和……」「……年輕法師常說的廢話,」老法師打斷了他,「連你也是這樣,年輕的德侖,如今的費倫大陸,慷慨可是術士們最最罕見的可貴品質。請注意,我說的是真正的慷慨,是無私的給予,並非是寬宏大度地對待學徒的態度。也許只有獸人部落才殘留著這古老的精神吧。所以請別再用你的壯麗詞彙困擾我的耳朵,讓它從這些無用的東西裡得個安寧吧!」貝勒頓故做絕望地攤開手,「和你自己的白癡行為相比,我可不明白它們到底有些什麼區別。」他反詰道,「難道這個世界上就沒有那麼一丁點的可能,諸神沒有把世界的真相完全地透露給您,我聰明的老拓罷雷斯,我聰明而又精幹的老拓罷雷斯,我聰明而又精幹,卻不愛動腦筋的老拓罷……」「為什麼年輕人總是這麼快就將討論付諸人身攻擊?」聰明的老拓罷雷斯大聲詢問著週遭的世界。他的聲音十分響亮,「辱罵和奚落對方的論點,這完全沒有問題。但倘若論證的焦點放在對方的人格上,則至為粗魯。這種方法會使得山丘失色,天地喪顏,最最重要的是,任何不同意對方觀點的人,他們的名譽都為此受辱!我強烈地反對此種言論的暴行,強烈!德侖,是的,是強烈!這些無聊的廢話,這些人身的侮辱,會讓我們討論的話題喪失本意,讓論者失去談話之興,而只沉湎於機敏的空話!」「啊,啊,啊嗯,是啊,」貝勒頓無可奈何地無力招架,每當老拓罷雷斯被激怒,他就如此滔滔不絕,任誰也無法插嘴,「我以為我們討論的議題是,倘若聖城迷斯卓諾依然存在,它對整個費倫大陸會有什麼實質上的影響。我是這樣以為的。」「對啊,」拓罷雷斯嚴肅地肯定道,揮著小皮鞭,抽了抽騾子,好讓它加把勁,爬上一道小丘陵。事實上,小皮鞭早已不成鞭形(也許是在先前的旅途上被弄壞的),手柄上端只剩一兩寸外露的尖頭,無用地晃蕩著,但拓罷雷斯絲毫也沒注意到這一點。

    貝勒頓等著拓罷雷斯冒出連珠炮般冠冕堂皇的結論(總是關於那些最顯而易見的事實),但這一次,它們竟然沒有出現。

    他有些驚訝地揚起眉毛,但他什麼也沒有說,只是跟著同伴一同上了山頂。

    ——對了!酒,海普斯酒,他有很多很多這東西咧。看來這回是到了喝酒時間?貝勒頓伸出手,拍了拍束在馬鞍上的斗篷,很安心地觸摸到熟悉的光滑酒瓶子,趕緊把它抽了出來。這酒是拓罷雷斯釀的,對於貝勒頓的口味來說,它顯得有點太淡了些。但他也不喜歡繼續跟老拓罷雷斯吵嘴。下一次,輪到他釀酒,他一定會往裡頭多摻點那種叫做「白蘭地」的東西,水和紅酒都少摻。

    嗯——。但願他們兩個都還能活到那一天。一天前,冒險還顯得是一件有趣而輝煌的事,但現在,他更希望能夠進行一場沒有騾子存在的冒險。要是他們再這麼多騎幾天,他一定會變成一個全身癱瘓的瘸子!要不是有了這些繩子帶子和鞭子,他今天一定還會跌在地上二十次!但即使有了這些繩子帶子和鞭子,他也已經跌在地上二十次了。——當然,替這兩頭頭腦愚鈍的騾畜生,多拴幾根繩子也是件苦差使,兩個法師被它們數次拖倒在地,直到他們終於學會該如何有規律地朝騾子身上踹兩腳。

    至於說到拓罷雷斯,他跟費倫大陸親吻的次數更多。想到這裡,貝勒頓忍不住自得地笑了笑,偷偷瞅著前面的老術士,他雙腿緊緊夾住騾子,就像是那頭牲口多長出兩條晃晃悠悠的翅膀,正小心翼翼地下著陡峭的山坡。下一分鐘,他一定就會又摔……貝勒頓身邊猛地刮過一陣復仇的旋風,那東西顏色深黑,無數光星充斥在裡頭。老法師的左腿頓時麻木,幾乎從馬鞍上摔下去,唯有拚死抓住驚駭騾子的鬃毛,蕩鞦韆一般地試圖保持平衡。騾子使勁喘氣,蹄子也前前後後不住亂跳,這讓貝勒頓的掙扎又困難了好些。

    在他前面,山腳下,他看清楚了先前攻擊自己,現又開始襲擊可憐的、毫不知情的、老拓罷雷斯的對手:一個身形纖細,穿著黑斗篷的精靈騎士,駕著一匹如鬼魂般可怕的烈馬,在馬背上彎低低的,一根放射閃電的大棒懸在他肩膀上。

    當精靈偷襲拓罷雷斯的時候,那魔法召喚的坐騎四蹄生風,硬生生地停了下來,避免了一場正面的強烈衝撞。只有激烈的暴風捲過,打著哆嗦的老法師和他的騾子一起栽倒在地。

    等貝勒頓回過神來,便匆匆朝同伴趕去,正要加以援手。但拓罷雷斯已施展開魔法,把自己和目瞪口呆的騾子重新抬回路面,大聲叫罵起來:「你這滿身犯臭氣的無賴!長耳朵的混混!暴君!沒爹娘養的浪蕩子!攔路搶劫的土匪!亂放法術的異端!我真該好好教訓教訓你,讓你那豆腐渣腦袋明白什麼叫做謙卑有禮和——良好的騎術!你這只蠻不講理的惡霸!」毒勒恩·塞塔琳的確聽見了這叫罵聲中的幾個詞,但根本懶得抬起嘴角譏笑一番。人類。哦,人類。被攻擊的那個人影子蒼白而狂亂,看來他還得靠得再近些。

    伊爾明斯特·艾摩,醜陋的鷹鉤鼻子,藍灰色的眼睛裡總帶著傲慢和無禮,黑色的頭髮,瘦削的身形,就像森林裡的野熊一樣骯髒。毒勒恩嘴裡升起了熟悉的飢渴感。血的味道。他迫不及待想要喝下這個伊爾明斯特的鮮血,他必須要死,必須用他的血,才能將他留在塞塔琳家族上的污穢痕跡洗刷乾淨——他那一雙人類髒手,怎可侮辱至高的塞塔琳家族閃耀的榮譽!毒勒恩從本不存在的馬鐙上站直身子,衝著整個世界大聲高喝:「伊爾明斯特必死!」高高的山頂上,他的叫聲傳回他的耳朵,但世界卻靜悄悄的,沒有一個字回答。

    ☆☆☆黃昏總是像一道緩緩落下的幕布,遮掩起明月角殘照的夕陽。摩塔塞泊很想登上崩潰的城牆,去看看這壯觀的落日,輕聲吟唱那些他還記得的愛情歌謠,和過往英豪的讚美曲子。一天之中只有這個時刻,他才會釋放出他的情感(有討厭訪客的時候除外),幻想著等他在此地職責結束,他就將重返費倫大陸,那會是什麼樣的情形呢,真不知自己會有多麼的興奮。

    他會成為聖摩塔塞泊,他是睿智的象徵,留一把整齊的短鬍子,被其餘法師推崇備至,手指上佩戴閃現法力的戒指,揮舞法杖,駕馭狂龍,向那些狂妄的國王發號施令,他們卻不敢不從。

    又也許他會救下一位公主,或者是富有貴族家的女兒,跟她一同私奔,用法力讓自己青春永駐,卻從不穿上法師的袍子,拿起法師的棍子,讓他的力量盡可能的保持神秘。慢慢地,他會為自己謀求到貴族的頭銜,甚至一小塊領地,要那種最最豐饒的土地。

    多麼愉快的遐想啊,釋放出常被禁錮的靈魂,而且,足夠的隱秘……所以,要是摩塔塞泊·奧布萊林正獨自站在城牆上,望著西方長日將近,一天又行將結束——如果在這個時候,有人不知好歹地打擾他,他鐵定會勃然大怒。

    哦,他現在就勃然大怒了。

    防護術響了起來,噢!防護術總是會響起來!強大的力量,失去控制的力量,不友好的力量,總是會讓它們響聲大作,就好像是被人弄痛了。

    這場突如其來的偶發事件,讓摩塔塞泊咆哮起來,雷鳴一般衝下了長而狹窄的後樓梯。這時來人尚未到達大門前的台階。儘管後樓梯有些陡峭,但它們直接通往大廳的第三道入口。所以當正門被人猛然推開,撞在牆上咚咚作響,摩塔塞泊已經及時地站在了誦經台之後,嘴唇咬得緊緊的,因憤怒而顫抖。

    他朝暮色低垂的門口望去,但那裡一個人也沒有。

    「來者顯形。」他冷冰冰地大聲喝道,防護術突地化作寂然無聲,似乎是在警告外面的「人」(不管到底是什麼),別亂開玩笑。但強大的魔力確實衝開了塔樓厚重的大門,那上面是一層又一層糾纏的浮雕,無數被激活的惑術,還有門框上所刻附著念力的古文,還有鎖門用的粗大鉸鏈。

    開這個玩笑,摩塔塞泊心想,未免太浪費魔法了吧。

    防護告訴他,敞開的門裡沒有飄進任何隱形之物。嗯……也許是白天那個鼻孔朝天的精靈掉下的定時魔法,在一個錯誤的時間,被錯誤的引發了。但他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東西,能在如此驟然的時間內,衝開大門,又觸動防護。雖然有許多強大的法力可以從遙遠的地方破壞這道門,但相應地,它就會在防護上留下清晰的痕跡。遠程傳輸術和其他移形換位術也是一樣的。大門本身的魔法,也應該能阻止對其施放的法術,不讓對方再次啟動生效……那麼,到底是誰,是什麼東西,讓門打開了呢?摩塔塞泊召喚出防護的力量,緊緊地合上大門,並加上封印。大門沉重地關上,他若有所思地,長時間地瞪著它,但並未上前觸摸。接著,他又輕聲念了一句咒語,這咒語他從不曾使用過,也從未打算會派上用場,但這一次……防護在咒語的驅使下,能夠讓預測任何可被它感知的法術。它閃耀著火熱的白熾光芒,但什麼也沒有找到。如果那施法者潛伏在附近,一定藏身在外面的樹林裡————噢,不,慢著,它還可能在這座塔裡,已經進入了防護之中!摩塔塞泊望著大門,嚥著口水,喉嚨突然間發乾。要是這裡明月角里真有入侵者,他可就是把自己給關在裡頭了啊。

    諸神在上。諸神在上。

    也許這是神的旨意,作為蜜斯特拉女神的守護者,他必須動手證明這一點。這塔裡有很多被時間所遺忘的有用魔法,雖然也許不太連貫,理解上也有錯誤;但只要掌握得當,那就是足可撼天動地的武器啊。

    「蜜斯特拉神與我同在。」摩塔塞泊低聲說,打開通往主樓梯的大門,開始往樓上爬。

    ☆☆☆迷霧時而叮噹作響,聲音輕柔,它漂過堆滿羊皮卷的大桌子,如同是一條靈巧的海底鰻魚,蜿蜒曲折地繞過周圍佈滿漩渦的暗礁。而每當看到被拓罷雷斯和貝勒頓擺在桌上,用來當書鎮的寶石和扭曲的物件,迷霧便立刻會閃爍出冰冷的綠色光芒,猛撲過去,把它們吸進自己肚裡。等它能量吸吮到極強的地步,迷霧便得勝般旋轉,發出火焰一般的白光,四周光塵舞動,在桌上跳一段舞,就好像是吃飽後的消化過程。過一會,它的光華就慢慢減弱,重新縮小成一團漂浮柔軟的霧氣。

    每當它吸進真正的魔法物品,放過沒有實際用處的小玩意,它的體積就會變得略大。它正在打轉,大門突然被打開,明月角之塔的守衛閃了進來。——這是怎麼回事?屋子裡有什麼東西在閃光,白色的光線從鎖孔裡洩漏出來……摩塔塞泊在門口就打住了腳步,他放出一道搜索術,穿過整個房間。迷霧立刻褪色,從桌子上漂下,躲到附近,變成不可見的透明存在體。搜索術從它中央湧過,迷霧並未還擊,反而自動碎裂開來,裂成無數隱形的小團。

    屋裡的每一個角落都被法術仔細地查找過,於是它往後退卻,失了效。屋裡微風輕聲歎息,但那叮噹聲卻未曾再度響起。

    摩塔塞泊瞪著房間,他精光四射的眼睛繼續搜索著法術未曾發現的東西。明月角之內,可容不得這些古怪搗亂。

    那隻眼睛立刻看到了目標:那道微風——並不是微風,而是一個活著的,漂浮的,沒有實體的無形存在物。摩塔塞泊大駭,匆忙放出一道專門對付鬼魂幽靈等氣態物體的粉碎術。

    火焰如他所期待地燃燒起來,與此同時卻伴隨著痛苦的嘯叫。自然,塔樓的守門人更不曾料到其後所發生的事。

    熾燒翻騰的迷霧並沒被法術摧毀,反而猛地聚合在一起,以令人措手不及的速度變出一顆人類的腦袋和肩膀——一顆只有眼睛的頭顱,長髮一直垂至下方稍稍隆起的女人般的胸部。

    摩塔塞泊嚇得倒退一步——這個鬼魂般的女人是誰?女人頭一邊承受看門人放出的法術火焰,一邊用煙霧一般的手指比劃著錯綜複雜的手勢,摩塔塞泊狂亂地握著拳頭,卻不知道該用什麼法術與「她」(還是它)抗衡才好——這個本該被他的法術毀滅的鬼魂,竟然在朝他施法!片刻之後,鬼魂般的巫女變出一個下巴,開始狂笑——尖利高亢的笑聲,但守門人的驚聲尖叫幾乎壓住了這恐怖的笑聲。在一陣酸雨的「關照」下,他顫抖著倒下……冒著青煙的骨骸倒在地板上。酸性液體也噴薄在地面,地板隨之也變成灰燼,倒塌頃敗。

    廢墟上響起一陣冰冷殘忍的勝利笑聲。聽到這種笑聲的人,或許會認為它更像是一種尖叫。過了很久之後,旋風重新升起,大聲呼嘯起來。噢,它也許是有點疏於鍛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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